狄公一覺醒來,已是午夜時分。檻窗外月色朦朧,渾無星光。市街上寂寥一片,夜風習習,甚覺涼爽。他匆忙換過一套黑色緊身衣褲,單底薄靴,系一方襟頭低低地遮了額面。腰帶環背束緊,靠插了雨龍寶劍,劍柄高高聳在一肩頭。
裝束停當,狄公躡足下來樓梯,順手摘了廊壁上的一盞風燈,潛在二門裡側耳諦聽。店堂裡尚亮著燈火,且有士兵走動。他趕緊溜進後院,繞過馬廄,拔了角門門閂,閃出身去。剛拐入通往街市的一條石子小巷,似覺背後有人盯梢,回頭望望,並不見人影。
河灘碼頭籠罩在一片白濛濛的霧靄之中,浮棧下船艇鴉軋,水聲拍岸。江心則停泊著幾艘大貨船,檣桅高聳,燈光閃熠。他仔細看去,想認出日間紫茜的那條舢板來。無奈船艇密匝匝、黑黝黝一片,哪裡可辨識。狄公正覺躊躇,猛聽一得背後有腳步走動。
(熠:讀『義』,閃熠:閃爍。——華生工作室注)
「浮棧下第五艘便是。」——狄公剛聽出是紫茜的聲音,紫茜已跳到狄公面前。
「我見你半夜偷偷溜出客店,心中生疑,一直尾追到這裡,原來你是想偷了我的船去。」
狄公驚心甫定,乃正色道:「紫茜小姐,休得戲言,此刻我有急事,正想借你的舢板一用。」
「梁大夫又不會划船,借給了你,被風吹走了,或是觸著石頭沉沒,你賠償得了?」紫茜口中頑皮,態度卻是認真。
「我想去殘石磯,水路並不遠。夜裡風靜想是沒事。」狄公不願告訴紫茜他的真實意圖。
紫茜抿嘴一笑:「我可不管你去哪裡作何勾當,我只心疼我的船哩。——淹死了你,也不干我事,自有你婆娘哭去。」
不等狄公答話,紫茜己跳上了她的那條舢板,去浮棧樁下解了纜繩,支開雙槳,蕩漾到狄公腳邊。
「上船吧」
狄公跳上舢板,心中兀然若失。
「滅了燈火。」
狄公趕緊吹滅了風燈。紫茜一聲呼哨,舢板如箭一樣射向江心。
「梁大夫究竟要去哪裡看病?」紫茜笑問。
「日間來大清川時,我見殘石磯前的松林間長有幾味藥草,甚是難得,故乘月色正想去採擷一些。」
紫茜又笑:「只恐是梁大夫哄騙孩童,採草藥哪裡這等火急?莫不是與碧水宮裡的三公主有私約,你那幾眼心竅還瞞得過我去?」
狄公暗驚,竟無以答。正巧一個猛烈浪頭打來,舢板左右搖顛,險些翻沒。——船已行在大清川江心最寬闊處,水天混沌,看不見星光漁火。江面起風了,黑閃閃的波浪層層選迭,朝舢板打來。此時狄公心亂如麻,慶幸的是,倘無紫茜跟蹤而來,相助划船,自己那個盲動的計劃幾乎一籌莫展。憂慮則是怕紫茜這精靈丫頭已揣測到自己的意圖。反覆思之,又覺紫茜心慧眼明,聰穎練達,絕非居心叵測之輩。如今不如順水推船,坦然吐實,求助於她,或可冀得其鼎力襄助。
於是狄公長長歎了一口氣,乃道:「不瞞紫茜小姐,此時正是想去碧水宮,不過並不是去私約三公主,而是要去查緝一樁緊要的公案。案情本末,待日後再與你細說。如今只求小姐施展本領,將我們的船偷偷潛入碧水官西北角的水門下,然後再躲藏在隱蔽處等候我。不消半個時辰,我們即可回去。」
紫茜聽罷,頻頻點頭,也不再吱聲,飛也似打起雙槳。須臾間舢板悄然闖進了碧水宮江面上那片禁域。所幸月亮躲在烏雲後,宮牆上崗戍的長明燈一閃一閃,哪裡能覺察眼皮底下一條小舢板的蹤跡。
舢板劃到宮牆西北角的水門下,狄公跳下了船,囑紫茜泊船一隅等候,自己則趟水潛入到水門下,又攀緣水門的拱形壁架,扯定宮牆隙縫中垂下的荊條草籐,慢慢爬上宮牆。——當日戴寧必是同一往途爬上這宮牆,溜至涼亭竊去玉珠串的。宮牆的牆磚長年失修,凹凸不平,狄公爬來不覺十分費力。不多時便爬到宮牆外側的雉堞邊。探頭一望,果然這是涼亭外。涼亭一角那只放玉珠串的茶几依然猶在,值戍的禁卒雖眾,卻大意並未發覺。狄公一抹兒看在眼裡,肚中明白,便回頭往下爬,只權作是胸懷間揣著串珠子。——循原路往回去時他須仔細考察戴寧最可能藏匿珠子的地方。
狄公爬到水門外拱形架時,見水門一半出露水面,門內鐵柵攔定。心中好奇,便探頭向門裡一望,不覺倒抽了口冷氣——一條潔白的臂膊正緊緊攥住一根鐵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