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狄公並沒睡好,夢裡幾回跟隨葫蘆先生一同去來,神幻變化,很做了一番離奇的事業。待一早醒來時,心裡倒清爽了許多。昨日一連串的遭遇很使他納罕,他一一回味著昨夜的殘夢,卻慢慢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他隱約記起葫蘆先生的臉容十分眼熟,像是夙昔認識的。他卓絕的武藝昨天也露了廬山真面目,山林裡隱藏著這樣一個高士,總有些蹊蹺的來歷。還有,那個鄒立威也可算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他一來到清川鎮便被這兩個神秘人物牽住鼻子兜著轉悠。鄒立威又為何否認是他與康文秀通的信息,那麼蟄居深宮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一到來呢?——想著想著,頭又疼了起來,匆匆盥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轉轉,順便進早膳。——原來青鳥客店這兩日出了人命案子,上下亂哄哄,把客人的飯菜也歇了。狄公想不如就近去對面九霄客店吃份早餐,也好與客人們聊一聊,探聽些有關碧水宮的傳聞。
狄公剛跨入九霄客店的店堂,一個胖夥計堆起笑臉迎上前來,問客人要吃什麼早點,泡不泡茶。狄公先要了一壺太湖碧螺春,問有什麼好吃的。
胖夥計道:「客官,小店門面不起眼,論好吃的卻有好幾種,細餡——、白糖菱角,還有一種重油豆沙糰子最是這清川鎮出名的佳點,過往的士官客商照例都聞名來嘗。客官若要吃時,小的這就去端過來。」
(——:古時的一種圓形、有餡、用油煎或水煮的麵食——:讀『古垛』——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點頭贊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裡品賞。須臾一盤糰子上桌,胖夥計將一條毛巾搭在肩頭便湊上搭訕,欲獻慇勤。
狄公咬了一口糰子,只覺十分滋糯潤口,只是太甜膩了些,口中也連連稱好,道:「悔不該住對街青鳥客店,亂哄哄沒個寧靜,這兩日索性把炊事斷了,只得自個上這兒來吃早點。」
「客官說的也是。」胖夥計諂媚笑道。「那客店只因掌櫃的心地不善,處處盤扣,寡有人緣。這兩日又橫死了個帳房,可不更鬧騰了?論理,小的也不應該去數責他們,都是一鍬土上的,癲蛤蟆不咬促織。只是那魏掌櫃也太慳吝,行為處世,刻薄過人。便是那魏夫人也十分可憐見地的,難怪要隨野漢子奔了。你想,她有時飯還吃不飽哩,三日五日來這裡,我們便送幾個糰子與她吃。她逃走的部一日,早上還來這裡買了四個糰子哩,恐怕是備著路上吃的。」
狄公見機又問:「你可知道那野漢子是誰,住在哪裡?」
胖夥計眨了眨眼,搖搖頭道:「這個可瞞得天衣無縫,沒留一點影兒,小的哪能知道。」
「聽說那黃氏與帳房戴寧也有首尾,只瞞過魏掌櫃一個。會不會是他們約定了先後出逃,戴寧後走一步,半路上被強人害了。」
「客官猜的也是,不過戴寧這後生志誠老實,不苟言笑,一味勤職。三十歲到頭上尚未娶妻,與魏夫人作一對倒是投契。我見魏夫人有急,也與他合計,兩下裡早做了手腳也未可知。」
胖夥計眨了眨眼,做個鬼臉,笑著去應付別的客人。
狄公吃完四個糰子,忽見街對面站著紫茜正朝自己點頭哩,一面還嗑瓜子兒。今日見她流了個鬆鬆的纏髻兒,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紅衫子,腰間束一條黑絲絛,一雙天足套著對蔥綠繡鞋,好一副精靈機警的模樣。手上還拿著兩頂遮陽斗笠。
狄公趕忙出九霄客店,紫茜笑盈盈迎上前來:「梁大夫,今日咱們大清川釣魚去。——昨日不是說定了的?」
狄公憬悟,笑道:「也好,也好,待我換套衣衫去。」
「不必換新衫子了,河裡灘裡,幾個磨蹭豈不是髒了?誰洗?」紫茜十分老到。
狄公答應,便跟隨紫茜穿魚市小街,折過一條巷子,直下河灘而來。不一晌便見到金波粼粼的大清川了。一今日大晴天,萬里無雲,日頭已斜出水面。狄公見河灘的水灣裡停泊著十幾條舢板。這裡的舢板多半是供遊覽、釣魚、擺渡用的。
紫茜跳上中間一條小舢板,解了纜繩,反身招呼狄公。狄公也跳上了舢板,見船裡早備下了釣竿、蛐罐和竹簍。
「紫茜小姐,我聽人說大清川那頭有幢碧水宮,十分華麗,如同天上的瓊樓玉宇一般。這清川鎮有道是『不到碧水官,終是一場空』——不知道我們今日能否划船去那裡看看。」
「這有何難?我們沿這河岸一直向西劃去,便到碧水宮宮牆外。再繞到江心,折去北頭的殘石磯,那裡是釣魚的好去處。」
紫茜打個呼哨,劃起船槳,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飄去。太陽照在水面上,清澈見底,不時見著大膽的魚兒在船舷邊擺尾而過。兩岸碧柳垂蔭,野花含靨,掩映了三三兩兩竹籬人家,風景恍如畫圖一般。紫茜戴上了斗笠,將另一頂遞給狄公。狄公正苦日頭熱辣,波光搖目,趕緊戴了斗笠,繫好扣結。抬頭遠遠果見岸邊巍巍然聳立起一座美倫美矣的宮殿,紅牆碧瓦在日光下分外明亮奪目。宮殿外有十來丈高的宮牆直立水面,牆頭雉堞處閃動著雪亮的矛戟和頭盔頂上的紅纓子。
「再劃近一些,也好看個細緻。」狄公催道。
「你不要命了!那裡豎著塊木牌,你沒見著?再劃近去,不慎闖入禁域,那裡宮牆上的禁兵立即發箭。」說著紫茜將舢板停穩了。「就在這裡遠遠地看一會吧,我們還得趕去殘石礬釣魚哩。」
「紫茜小姐,讓我們划著船在宮牆外繞過一周,也不負來此地一遊。這碧水宮果真是宏偉壯麗哩。」
紫茜操起船槳遠遠在禁城的水面外慢慢繞著宮牆轉悠。狄公留心地觀察著碧水富宮牆下的拱形水門。——水門溝通宮內的御溝和荷花池。舢板繞到西北宮牆角時,狄公終於看到了宮牆頂上突兀而出含飛動之勢的涼亭。涼亭呈八角形,雕欄畫柱,碧瓦參差,八面飛簷下風鋒叮咚有聲。狄公見涼亭直下正有一座水門,嵌在宮牆四處。水門一半出露江面,內有鐵柵固定。他揣度,倘若有人乘宮牆上禁兵不備,黑夜駕舟偷偷靠泊那宮牆四處,然後空身爬上水門的拱形壁架,再沿著宮牆凸凹不平的磚縫,攀援野草荊籐,不難爬上宮牆,潛入涼亭。——可以說盜賊正是沿著這條道兒攀入涼亭。乘三公主賞月不備竊去那玉珠串的。
狄公沉吟不語,思索著這個盜賊如何得知三公主涼亭賞月的時間和摘下玉珠串的習慣。——從駕舟伺機潛伏到涼亭外行竊得手這中間必須絲絲入扣、一毫不爽地貫聯一氣,容不得半點差池。一環失落,全局潰敗。一般的賊兒是輕易不敢動這份心思的,動也沒用,沒有內裡策應,決無成功之望。
「梁大夫恁的神不守舍,莫非癡心等候著三公主上來涼亭與你覿面麼?」紫茜揶揄道。
(覿:讀『笛』,見,相見。——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夢初醒,失笑道:「我們劃去殘石礬釣魚吧。」
紫茜應一聲,調撥了船頭向江心移去,飛也似打起雙槳。須臾船到殘石磯。
狄公理了絲綸,垂下釣竿,蹲身在船尾恰似一個老漁翁。然而此時此刻,意不在魚。紫茜一旁冷眼看著狄公,也心不在焉地垂下一釣鉤。
狄公回頭看了看紫茜,問道:「聽說魏掌櫃為人刻薄,你嬸子的日子頗不好過,手頭也緊,有時連飯都吃不飽,可有這事?」
紫茜噘嘴道:「我叔叔只除是銀子,都不喜愛,從不問嬸子生理。嬸子過門後從未見給她添置過什麼衣裙首飾。倒是戴寧哥有心,時不時偷偷地給嬸子幾個銀錢使花。上個月還特意替她裁料做了一套時興的衫裙,記得衫予是大紅五彩通袖對衿的,那羅裙沒看真切。我嬸子好不喜歡哩,收在箱裡,捨不得穿。一次聽戴寧哥說,還準備為嬸子打副金鐲子哩。」
「戴寧哪裡來這麼多錢,夠他如此孟浪揮擲。」狄公問道。
「他賭。」
「他賭能贏?」
「贏不少哩。」
「他時常與誰賭?」
「與郎琉也賭過好幾回。」
「他能賭贏那個郎大掌櫃?」
「贏了。不過我看那姓郎的多分是故意輸錢於他,慢慢引他上鉤哩。前一陣子,戴寧有空閒便去找郎琉,兩個十分投機。」
「紫茜小姐,你停這船的河灘後有一排舊庫房,你平日裡可見著郎大掌櫃的貨船來往庫房堆躉貨物?」
「那幾間舊倉庫早已荒廢,久不見郎琉的貨船來往河灘了。——你怎麼盡問這些沒邊際的枯乏話,多煞風景哩。」紫茜有意推調。
狄公收了幾次釣竿,都沒見魚兒上鉤,心中倒也不急。這時他腦中忽的浮起一層新的想法:那一排舊庫房與碧水宮會不會搭上干係?再有,戴寧死前為何遭受如此殘酷無比的折磨。
「紫茜小姐,魚兒怎麼都不願上鉤?莫非是有意躲著我們,看來今日我們只得空手而歸了。不過我倒玩得很快活,又是難得的好天氣。往回劃吧,此去順風,也本會太熱了。」
紫茜雖未盡興,心中早已是十分折服狄公。聽得狄公如此說,立即回槳返程。一邊暗自揣測,眼前這個梁大夫,器宇軒昂,丰采異常,恐不是尋常人物,卻不知他家中有無妻妾。正胡思亂想時,忽記起一事來,便說道:「我今日一早掃房間時,見戴寧的衣物被翻騰得十分凌亂,必是我叔暗中搜尋銀物所致。他這個人只認財物,不講信義,並無半點人味。如今嬸子又走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日後依托誰去哩。」說著簌地流下兩行淚來。
狄公惻然,安慰了她幾句,又道:「來,讓我劃幾下吧。」他從紫茜手中接過槳板,用力撥起水來。只覺舢板東晃西斜,猛可一側,險些兒翻合過來。紫茜嘻地笑出聲來:「還是讓我劃吧,不然跌進江裡,可不是玩耍。我這柄槳板,只除是戴寧哥,誰也拿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