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衙之後,狄公將洪參軍、陶甘、喬泰、馬榮四人叫到內衙,開始將梁夫人與林藩之間世代怨仇細細交代一遍。
「大約五十年前,廣州城荔枝灣一條街上住著兩家富商。一家姓林,一家姓梁。兩家都買賣興隆,生意發達,他們的商船遠馳爪哇、波斯、大食、大秦。梁家生有一男一女,男的名梁洪、女的名梁英。那梁英便嫁給林家的獨生子林藩。兩家自從做了親眷,更是相敬互助,和睦融洽。不久林老先生故世。臨死前,他囑咐兒子林藩要守住家業,奮發自強,並維持林、梁兩家的血緣情誼。
「林藩卻是個不務正業的浪蕩子弟。吃喝嫖賭,無一不嗜。生意又屢遭挫折,大虧血本,漸漸把個家業敗了。梁老先生年事已高,便將商號的業務全交給了兒子。那梁洪卻是個勤儉之人,勵精圖進,經營有方。生意很有起色,事業反比梁老先生在時更興旺了。
「梁洪經常拿出銀子幫助其妹婿林藩。有時又推薦給幾筆唾手可賺大錢的好生意。無奈林藩終不醒悟,梁洪給他的錢哪抵得他揮金如土。梁洪也漸覺力不從心。只恨鐵不成鋼。那梁英也常規勸丈夫改邪歸正,努力上進。誰知反惹得林藩發怒,罵她梁家人小覷了他林家人,全把梁洪兄妹一片拳拳好心當成惡意,故常切切於齒,罵聲不絕。
「梁洪娶妻容氏,少年美貌。甫及五年,已生二男一女。那梁英卻是久久不孕,林藩為之又火上澆油,更生怨恨。林藩見容氏貌美不覺心動,便生了邪念。他深知容氏乃大戶人家日秀,不肯做出傷風敗俗之事來,乃心中慢慢生出一計,歹毒十分,陰謀一舉霸佔容氏並侵奪梁家產業傢俬。
「一日林藩打聽得梁洪要去番禹縣金市收賬,那賬目中還有廣州另外三家金市委託他順便辦理的數額。林藩便買通了兩名匪盜。在半路上的一林子裡殺害了梁洪,搶去了全部金銀。
「於是林藩跑去梁家,告訴容氏,梁洪在半路上遇著剪徑的歹徒,搶去了金銀又負了傷,被人搶救下抬到了附近的一座古廟裡,如今已無生命之虞。他說梁洪的意思是暫將他遭歹人搶劫之事遮瞞一陣,一俟他將廣州那三家金市的數額湊齊補償了,再偷偷回廣州處理自己的事,否則這事將大損其廣州商號的信譽和他在廣州的地位。林藩說梁洪要容氏當夜趕去那古廟與他相見,商定一個妥善的法子湊足那筆補償的數額。
「容氏信以為真,便隨著林藩去了那古廟。進了古廟,林藩便露出禽獸的真面目。他一面告訴容氏梁洪的死訊,一面要求容氏改嫁於他。容氏羞憤交加,奮力反抗,林藩則恃力強姦了她。第二天一早,容氏咬破指尖,在絹帕上寫了一封血書,便懸樑自盡了。
「林藩心細,搜出了容氏身上的血書,血書上寫道:『林藩賊子將我誘騙。此身已污,不能奉侍翁姑育養兒女,唯一死贖我清白。』林藩將絹帕上『林藩賊子將我誘騙』八字一行撕去焚燬,余剩又塞入容氏的衣袖。便又匆匆趕來梁家。
「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已得知兒子死訊,正哭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原來梁洪的一個夥計從那林子裡逃脫了性命,奔回家來報噩耗。林藩假惺惺地哭泣了一陣,又安慰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一通。便問容氏何在,要她速去林子裡收屍。梁老夫人道:『容氏一早沒了蹤影,恐有意外。』林藩乃歎了口氣說道:『小婿有一事,久藏心中,如今不敢不告。容氏有一姦夫,見住在城外一座古廟裡。如今姻兄猝遇害,保不定她已去那古廟與姦夫商計後事了。』梁老先生一聽,忙又急匆匆趕到那古廟裡,果見容氏屍體懸在樑上,從衣袖口飄出一角絹帕。梁老先生抽出一看,見是一封血書,讀罷大慟。——兒媳容氏果然與人有奸,如今悔恨,乃一死了事。梁老先生又悲痛又恥羞,當夜回家服毒而死。
「梁老夫人——即如今來衙門告發林藩的梁夫人——卻是一個十分精細之人。她持家有方,性格堅韌,早年曾協力梁老先生撐起若大家業。她不信容氏會有如此污行,一面變折家業賠償了廣州那三家金市的錢銀數額,一面暗裡派人去那古廟查訪。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說,容氏在古廟內的供案上寫的絕命遺書,供案上一層灰土隱約留有『林藩』兩字的痕跡。且香爐內有絹帕焚燒後的餘燼,與一般香灰不同。梁夫人便感此事來得蹊蹺,她疑心正是林藩姦污了容氏,並又譭謗她的聲譽,導致梁老先生自殺。
「梁夫人於是便去廣州都督府衙門擂鼓喊冤,出告林藩。奈何廣州都督府上下都得了林藩的賄金,且真有一個野頭陀出來承認他與容氏有奸。——衙門駁回狀紙,不予受理。
「與此同時,林藩的妻子也失蹤了。林藩派人四處找尋,終不見影訊。人們紛紛猜測,必是林藩暗裡殺了妻子,並毀去或藏過了屍身。他恨梁家的每一個人,梁英沒有為他林家生嗣,自然也在他忌恨之列。——以上這些是第一份狀卷的概略內容,具款日期是二十年之前。」
狄公一口吸乾了一盅濃茶,銳利的目光掃了一遍他的四位親隨,又繼續往下說。
「梁家於是只剩下梁夫人及她的兩個孫子和一個孫女了。變賣產業抵償了廣州那三家金市的賬銀,又接二連三治辦了幾次喪事後,梁家的產業十停去了九停。多虧了梁夫人的慘淡經營,梁家的商號又死灰復燃,生意漸漸做大了。梁夫人一面監督孫子們求學讀書,一面獨立支撐著梁家的門庭。
「這時林藩將搶奪來的不義之財組織了一個走私集團,牟取暴利。漸漸他走私行跡被官府注意。林藩又心生一計,一來可以轉移官府對他的注意,二來乘機最後摧毀梁家。
「他重金買通了港灣市舶司的一個官員,將若干箱禁運物品打了梁家商號的戳印,偷偷藏進了兩條行將出海的大帆船的底艙裡。然後他又派人出首告梁夫人走私。官府聞報截船緝私,果然查獲那幾箱禁運物品。於是官府查封了梁記商號,籍沒了梁家的所有財產。梁家頓遭滅頂之災,梁夫人從此一貧如洗。
「廣州住不下去,梁夫人只得領了孫子孫女到鄉下一個族弟的田莊中去避難。誰知半月之後又遭土匪洗劫,火光血影中只逃出梁夫人及她的長孫梁珂發——幼孫、孫女、管家及兩個家僕全數被土匪慘殺。——後來官府追查,只抓得了四個小土匪砍頭示眾。眾怒也稍稍平復。但梁夫人並未被嚇倒,她知道林藩既能買通官府又能買通土匪。她已整理出林藩犯下的九條人命案的全部狀詞,準備一有機會,便投官告狀。
「兩年前,京師任命了一個廣州新都督,都督之下的別駕、長史、司馬等官員也一應移人。林藩心怯,便帶了幾名貼身家奴及一群如花似玉的侍妾,偷偷乘船離開了廣州城。——廣州商號的一應事務則委派一個管家照應。梁夫人聞訊林藩逃離了廣州潛來濮陽隱居,便隨後也追來濮陽。——於是林、梁兩家的官司終於打到了濮陽州衙。
「梁夫人到濮陽衙門,只能告林藩綁劫了她的孫子梁珂發。——梁珂發一到濮陽,天天便去林藩宅邸周圍明查暗訪。當他正掌握了林藩大量的犯罪證據時,卻突然失蹤了。梁夫人心中明白她的孫子可能已經遇害,故她將林、梁兩家的幾十年夙怨全數傾倒了出來,目的是提醒我們留意到梁珂發的失蹤與林、梁兩家世仇有關聯,是林藩九條人命之後又犯下的一樁新的殺人罪行。然而一時找不到梁珂發失蹤與林藩有直接關聯的證據。——難怪乎馮相公不肯受理這個案子了。至於二十年之前的世仇,那應是廣州都督的事。他焉可越俎代庖?
「我將林藩的行跡前前後後反覆思量了一遍,我問自己為何林藩要選揀濮陽這樣一個小地方來作他的藏身之地,而不去京師大埠過紙醉金迷、放浪形骸的生活。聯想到他貪婪的本性,我疑心他在濮陽做的是套販私鹽的勾當。陶甘說,他的宅邸選在水北門附近,那裡一向荒僻冷落,正是他做犯法勾當的好去處。水北門下雖有鐵柵,但一包一包的鹽則可化整為零,傳送出鐵柵之外,逃避官府的關卡緝查,由運河運出濮陽。林藩在水北門外不是有一田莊麼,水路貫通,只須水門兩邊兩條船互相接應便成。陶甘見田莊外有貨棧有碼頭,更可證實他幹的是什麼勾當。
「然而林藩大概已覺察到了官府正在追緝他的罪行,故已將家財,侍妾送回了原籍,濮陽只留下寥寥幾名家奴,他正在偷偷消滅一切走私的痕跡,最後悠然曳尾而去。——我擔心的是我們不能及時拿獲他走私的證據。」
洪參軍忍不住插上話來:「老爺,看來梁珂發早已查清了他的犯法行徑。我們不能設法找尋到梁珂發,再追出林藩的走私罪行麼?說不定梁珂發正被林藩關押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哩。」
狄公搖了搖頭,鄭重地說道:「我思量這梁珂發早已不在人世間了!林藩性極殘忍,他豈會讓梁家一根苗裔獨留在世上?那天他竟對陶甘敢下毒手,早是馬榮及時趕到,要不然陶甘也同梁珂發一樣死於非命了。」
洪參軍沮喪地說:「梁珂發失蹤已兩年了,再要查清他遇害的蹤跡看來是無望了。」
狄公道:「確是如此。我此刻要嚇唬他一下,布下疑陣,弄得他草木皆兵,心神不安,暈頭轉向,疲於奔命。這樣他便會孤注一擲,鋌而走險,從而亂了陣法,露出破綻,最後被我們拿獲歸案。
「此刻我們先做這幾件事。洪亮,你去通報一聲林藩,說我明天要去他府上拜訪,不妨讓他知道官府已對他的行跡生疑,並明言告訴他暫且不要離開濮陽。然後再傳令要守城門的士卒,盤查每一個進出濮陽的廣州人,尤其監伺水北門的船隻往來。
「陶甘,你率一隊民工去清理林宅隔牆那一片廢墟,一面仔細監視林宅的動靜。你還得去一次市舶司,要他們攔截林記商號的每一條貨船,緝查違禁物品。
「喬泰則帶上一二名士兵化了裝,去水北門外林藩田莊的運河邊上釣魚,留心觀察田莊的動靜,林家的奴僕倘是生了疑心,則更好,正可擾亂他的陣腳,弄得他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
洪參軍微笑道:「老爺三軍齊出,鳴鑼擊鼓,虛聲嚇人,並不放箭,更不亮出刀槍。那林藩見此情狀,必然慌了手腳,露出真形。貿貿然來迎戰,最終落入老爺圈套,束手就擒。」
狄公點頭道:「只怕林藩老謀深算不肯魯莽行事,金鱉不上鉤,空折了香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