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登門拜訪倪琦,只有洪參軍和四名衙從隨身。官轎抬過漢白玉石橋,早見左邊荷花池中九重寶塔聳立一端,煞是壯觀。
一行轉彎西去,沿河道直至城西南一片荒地。倪宅就在這片荒地之上,離水門甚近,宅邸圍牆又高又厚,令人望而生畏。蘭坊與異族僅一河之隔,為防胡兵騷擾,房屋堅固乃理所當然。
門丁見縣令駕到,忙開了大門閃過一邊,打躬作揖請狄公官轎抬進大院。
狄公下得官轎,客廳外早有一人降階恭迎而來。此人中等身材,肥頭圓臉,短鬚疏眉,一對鼠眼上下左右較個不停,與其行動敏捷,出言快速正可配對。他走到狄公近前,迎頭一揖,自薦道:「小民倪琦向大老爺請安。今日勞動老爺移駕惠臨敝舍,心中實是不安。且請老爺廳內用茶,小民亦好聆聽教誨。」
倪琦引狄公上得台階,進了客廳,請狄公坐了上座,狄公環顧左右,見廳內各樣陳設均以黑檀精雕細刻而成,一派古色古香;牆上書畫亦都是歷代宗匠留下的稀世墨寶,十分名貴。
家奴獻上香茗,狄公開言道:「本縣每到一處上任,都要拜會當坊鄉紳巨宦,名士清流,這已成為慣列。但今日到府上拜訪,卻更有一層緣故。令尊在世之時乃為朝中英傑,國之棟樑,本縣仰慕不已。甘為私淑弟子。只恨當年不曾拜識尊顏,親蒙訓迪。今聞足下在此居住。故慕名而來,自思能與已故黜陟大使的令郎見上—面,亦是欣幸之事。」
倪琦聞言受寵若驚,說道:「老爺大駕賁臨,已使小民蓬革增輝,更蒙對先父如此推崇備至,小民當銘感五申,今生無忘。說起家父,老爺確是言必有中。想他在世之時,官場中可謂出類拔革,卓爾不群,滿朝文武誰不折服?就連皇上也敬他三分!說來慚愧,小民這樣一條爛蛇竟是如此一條蛟龍的後代,多麼不配!咳,天才,天才,天賜之才。天才加勤奮就出了家父這樣的一代宗師。老爺休要恥笑,小民卻天生是個駑駘,即便焚膏繼晷,磨穿鐵硯,也是朽木一塊,終不可雕也!不過小民還算有點自知之明,既然自己是朽木糞土,缺才少能,也就從來不知宦游,不思干進,但求守著祖上留下的些許薄產,布衣蔬食,安穩度日,也就心滿意足。」
(駘:讀『台』,劣馬。晷:讀『軌』,日影。)
倪琦搓搓肥手,微微一笑。狄公剛欲開口說話,倪琦卻又開了腔:「早聞老爺學問淹博,深藏若虛,我等凡庸之輩實不配與老爺閒話。更有甚者,老爺宵衣旰食,弔民伐罪,政績顯赫,口碑載道,如此一縣之主今日卻屈尊來舍間一敘。小民蒙此殊榮,實屬三生有幸。老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了錢牟,何等功業!說來可憐,前幾任縣令哪一個不折腰拜倒在錢牟腳下!記得家父生前常責怪年輕官員偷安苟且,上不想報國,下不思安良,但老爺自是與眾不同……」
(旰:讀『贛』;旰食:因事忙而晚食。喻國事繁忙。)
對此番阿決奉承,狄公聽了好生不快,不等倪琦說完,就打斷了他:「想來令尊一定給你留下大片田莊?」
「此話倒是不假,只是小民無能,為整治這片田莊整日忙得不得空閒。佃戶倒都是些老實勤勞的莊稼漢,就是租米老拖著點尾巴。家奴侍婢也都謹守本分,與京師中刁民潑婦自是不同……」
狄公又插上話來。「聽說你有一大片田莊在東城門外?」
「不錯,不錯,那確是一片膏腴之地。」
(膏腴:肥沃;腴:讀『魚』。)
「那裡有座迷宮,十分有名,本縣得個空閒倒想去一飽眼福。」
「若蒙光臨,不勝榮耀!只是地老天荒,修葺馳廢,那迷宮已破敗不堪,看時多有不便。小民早有心將其修整一新,但家父執意保持原狀,三令五申不許動其一磚一石,一草一木。老爺,小民雖生性愚頑,但身為人子,當盡孝道,這個道理總還明白,故不敢有違父命。家父將迷宮交於一對老奴看護,老兩口倒是一片誠心,但欲將其保持良好狀態卻是無能為力。老爺,這家權當久了也就老壽星賣娘,以老賣老,不好使喚,故小民的一雙腳從未向那裡邁過,兔得那翁娘倆口調嘴學舌,搬弄是非……」
狄公道:「聽說那迷宮中九曲十八彎,變化萬千,因此對宮內景象興趣甚濃,不知你可曾去過宮中?」
倪琦一對鼠眼射出不安的光亮。
「這個卻是不曾。實不相瞞,宮中秘密只有家父一人知曉,對親生兒子亦是守口如瓶。」
狄公問:「迷宮之謎令尊的孤孀想來不會不知?」
「老爺提及家慈,不免令人心酸!老爺有所不知,小民垂望之年,家慈便沉痾纏身,疾痛難熬,雖經良醫診治,終因大限已到,飲恨而去。每想起此事,就要落淚!」
(痾:讀『科』,疾病。)
「令堂作古歸西,本縣早有所聞,所云孤孀乃指令尊二房繼配,你後母梅氏。」
倪琦所得此言,憤然作色道:「老爺說的是她!不提這個狐狸精倒也罷了,一提起她來,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家父清風亮節,寬宏大度,卻因此鑄成大錯,真是家門不幸!父慈子孝本是人之本分,但小民卻不得不接受家父招惹來的這一錯誤的既成現實,其心情之苦悶可想而知。老爺,那梅氏乃一狐狸妖精,花言巧語哄騙得家父動了惻隱,收她做了填房。人道『六十老翁娶小妻,將錢買馬他人騎』,此話不錯。倪、梅兩家結親,本來門不當,戶不對,他二人又年齡懸殊,脾性各異,更兼梅氏原為狐狸成精,天生一水性楊花的妖冶之婦,故這樁姻緣也就注定不得美滿。梅氏過門後開初幾天,還裝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樣子,然沒出滿月便風流開了、整日穿紅戴綠,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專幹些招蜂引蝶的勾當。老爺,這私通淫亂之罪。小而言之,敗壞門風,有傷鳳化;大而言之,則亂了綱紀,毀了圭臬。是可忍,孰不可忍?家父心裡明白,然這房帷家醜實難張揚,只得飲泣吞聲,將隱衷深藏心底,就是對小民這個親生骨肉也從未吐露一字。只是到了臨終之時,病榻上才對小民留下遺言,將隱憂托出。」
(圭臬:指圭表,比喻標準,準則和法度。臬:讀『聶』。)
狄公意欲插話,但不等他開言,倪琦又說道:「小民知道老爺要言講什麼。老爺會問:『既如此,你為何不將她告到有司衙門,鞫審問罪?』但那樣一來,家父的隱私,倪門的醜事必將公諸公堂。俗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傷風敗俗之穢聞一經傳出,便會不翼而飛,不消一天半日,這全城父老百姓,遊民閒漢,一乞丐偷兒,三姑六婆便會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家父一生叱吒風雲,波瀾壯闊,仙逝後卻名譽掃地,惹人恥笑,九泉之下何得安寧?身為人子,小民我又於心何忍?」
說到此處,倪琦雙手掩面,痛不可言。
狄公冷冷道:「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案之上不可,真是憾事一件!你繼娘已在縣衙將你告下,言稱口頭遺言不足為信,要求將一半家產平分於她母子。」
倪琦又氣又惱,忘了謙稱自己,叫道:「好一個忘恩負義,綿裡藏針的賤人,真是情不知恥!老爺,我道她是狐狸成精,這不是麼?試想,但凡常人,豈會墮落到這步田地?」說完,搖頭不迭,歎息不止。」
狄公悠然飲茶,等倪琦鎮靜下來,乃道:「本縣無緣聞睹令尊音容笑貌,已引為終身遺憾。但筆鋒見氣概。筆勢顯精神,令尊筆力雄渾,筆路灑脫,素有書法巨擘之稱。本縣思想來一若能借得令尊翰墨一閱,也算了卻夙願,深慰平生。不知你對此意下如何?」
倪琦答道:「老爺著借別物。豈有不奉獻之理?惟借閱家父手澤一事,實難從命!家父一向韜光養晦,老爺恐亦有所聞,故於垂危之際嚴命將其手稿付諸丙丁,一字不留,言稱他無一文一字值得留傳後世。家父如此虛懷若谷、實令人肅然起敬!」
狄公又問:「令尊四海聞名,想來在此三朋四友一定不少?」
倪琦笑道:「這陰山背後多年來除老爺之外,恐無一真正知書識禮之人。家父自然不屑與那輩村愚凡夫閒話,若是他有幸與老爺相識,一定會視為莫逆,傾心交談,其樂無窮。家父在世之時,力主勵精圖治,對澄清吏治興趣尤濃……啊……不,家父在此一心埋頭文學,讀書餘暇亦監管田莊中春耕、夏鋤、秋收、冬貯等鎖事,那梅氏所以能巴結上他,一條原因也就在她略通農桑稼穡之理……啊,這簡直扯得太遠了!」
(稼穡:農事的總稱。春耕為稼,秋收為穡,即播種與收穫,泛指農業勞動。穡:讀『色』。)
倪琦拍掌命添新茶。
狄公默捋美髯,心中尋思,他的這位主人好生較狡獪,雖談鋒甚健,卻空洞無物。
倪琦又滔滔不絕講起蘭坊的氣候來,狄公只是慢慢呷茶,似聽非聽。突然他打斷倪琦的話問道:「令尊生前作畫一向都在何處?」
倪琦向客人掃了一眼,面露難色,一時竟答不上來。他輕撫下巴,略想了想,說道:「東城門外別院後有座小軒,位處花園後部,離迷宮人口處甚近,確是個幽靜地方,家父生前就常在那裡吟詩作畫。若是老門丁看管得嚴,恐家父當年用過的畫案仍在那裡。老爺知道,老家奴……」
狄公站起意欲離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閒扯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辭別主人而去。
洪參軍在門丁值房中正等得心焦,見狄公終於出來,忙張羅打轎回衙。
狄公於內衙書案後坐下,長歎一聲,對洪參軍說道。
「倪琦這廝好生嘮叨,實在令人厭煩!」
洪參軍急問道:「老爺此去有何收穫?」
「若論收穫,卻是甚微。我本欲將倪壽乾手稿弄來,與陶甘於畫軸夾層中取出的遺文核對筆跡,然倪琦稱其父命他將他書稿字畫統統付之一炬,故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壽乾在蘭坊友朋之中有人珍藏一冊兩本也未可知,不料倪琦卻言其父在此竟無一好友至交。我見倪琦這廝十分狡黠,待人外鬆內緊,講話雖口若懸河,卻時時留心,處處設防。但儘管如此,也並非滴水不漏,他無意中講出的一、兩句話對我們解開畫軸之謎也許大有助益。此可稱之為言多必失!洪參軍,不知你對倪宅有何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之時,與二門丁閒話許久,他二人稱其主人行為不無怪異,他雖和生父一樣偏執,卻心胸狹窄,忌能妒賢,全無他父親的豁達胸懷。倪琦乃一紈褲子弟,手無縛雞之力,卻對舞拳弄棒、角抵格鬥等尚武諸事十分豪興。家丁亦嚴經篩選,多為身強力壯之人。倪琦最喜好觀看家丁練武比試,已將中院闢為演武校場,他常一連數個時辰坐在場邊為演武家丁喝采助威,對勝者必賞。」
狄公微微點頭,說道:「身胖體虛之人奢望體魄雄健亦是人之常情。」
洪參軍又說道:「二門丁還說倪琦曾以重金誘惑錢牟手下最佳劍手改換門庭,效命於他。對此,錢牟雖是不樂,卻也未認真計較。倪琦乃一懦夫,卻朝思暮盼胡兵前來洗劫蘭坊,他整日熱中於厲兵秣馬,操練家丁,原因即在於此。他甚至越界聘得番胡武士兩名來宅中教家丁使用胡兵弓箭,傳授胡兵擺陣之法。」
狄公問:「倪壽乾生前對倪琦如何看待,門子可曾說及?」
「據說倪壽乾對兒子好生嚴厲,倪琦十分懼他,就是在他去世以後,仍心有餘悸。甚至一見到舊有奴婢便聯想到嚴父,故索性將他們—一辭退,半個不留。倪壽乾終前所留遺言,倪琦也句句從命,身體力行。倪壽乾囑咐東城外那片田莊須保持原樣,不得更動,倪琦自父親死後確從未到那裡去過。門丁說,倪琦對東郊可謂談虎色變!」
狄公捋鬚,說道:「不日我欲去那迷宮親眼一瞧。洪參軍,你可去將倪夫人母子現居何處打探明白,邀她二人前來見我,倪夫人身邊藏有亡夫手跡亦未可知。再者,倪琦稱其父在蘭坊並無良朋好友,此話是真是假,見了倪夫人一問便知。說及潘縣令一案,錢牟的那名奸黨至今仍神出鬼沒,逍遙法外,我不能就此罷手。我已命喬泰將錢宅眾門丁一細查細問,命方緝捕詳審牢中另一名策士,又尋思是否要遣馬榮到群氓出沒的去處暗中察訪。若果是那狗頭軍師壞了潘縣令性命,定有同黨與之狼狽為奸。」
洪參軍道:「如此,馬榮亦可趁此機會打探一下白蘭下落。今日早上我們與方正計議此事,他亦以為十之八九白蘭已被歹人擄去,賣到了煙花行院。」
狄公歎道:「只恐那可憐的姑娘真地身陷那萬劫不復的火坑裡了。」1
略停片刻,狄公又說道:「對丁虎國命案之勘查至今無甚進展,我意命陶甘今晚再去三寶寺走一遭,看看吳峰與他筆下所畫之女子是否露面。」
狄公拿起他不在之時陶甘放在他書案上的一迭公文,洪參軍仍無意離去,一陣躊躇後,說道:「老爺,我思來想去,總感到我們在丁將軍書齋裡忽視了什麼,越想越覺得欲揭開丁虎國遇害之謎,線索只能在書齋內找尋。」
狄公放下手中公文,看了洪參軍一眼,打開小漆匣,取出陶甘為他複製的小匕首,放於掌心之上,說道:「洪參軍,萬事我向不瞞你,時至今日,我雖反覆推敲了與丁將軍命案背景情況有關的各種可能性,但實言相告,我對此匕首如何施用,兇手又如何進得書齋,進而又逃遁出去等節仍一無所知,對如何勘破此案也一籌莫展。」
二人沉默良久,狄公最後說道:「洪參軍,明日我們重訪丁宅,複查書齋,也許正應你話,謎底就隱藏在書齋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