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所言,馬榮聽了不解其意,面露驚疑之色,然歡公卻未作解釋,二人默默走回縣衙。喬泰開了衙門,稟報陶甘正在內衙書齋等候。
狄公亦將洪參軍喚來。四親隨干辦在書案前坐下,狄公便將他偶遇丁秀才一節略述一遍,然後命陶甘回稟。
陶甘一副瘦臉比往常拉得更長,開言道:「老爺,看來情勢甚是不妙。錢牟這廝很有些手腕,在此權勢極盛。他到處敲詐勒索,搜刮民脂民膏,但對從京師來的有些體面的官宦之家卻秋毫無犯。這樣,他在蘭坊橫行霸道,也就無人向朝廷告發了。他對老爺適才講到的丁將軍及已故黜陟大使倪壽乾的兒子倪琦均是如此。今日市場上丁-被他爪牙所侮,恐是誤會,據雲錢牟手下尚有不少官軍逃卒,新來的人中有不認識丁-的,誤傷於他卻也難免。
「錢牟狡猾如狐,深知弓拉得太緊就會斷弦這個道理,故對本縣富商巨賈,名號大店並非敲骨吸髓,竭澤而漁,而是讓各商號店家於重金納課之後仍多少有利可圖。此外,他亦能馬馬虎虎維持地方靖安,若是穿窬之盜或鬥毆之徒被他的人拿住,當場就會被打得半死。他手下的爪牙進出各家茶寮酒肆,大吃大喝,從來一個銅錢不給,這是事實;但另一方面,錢牟揮金如土,他與他的爪牙又無一不是城中許多大店名號的主顧。倒是那些小店陋鋪,工匠藝人受他欺壓最甚。現在一縣百姓只得過來順受,聽天由命,不知這世局伊于胡底。」
(窬:讀『余』,穿窬之盜:穿牆和爬牆的賊。)
狄公問:「錢牟的爪牙都效忠於他?」
陶甘反問道:「他們為何對他不忠心耿耿?那伙潑皮約有一百之眾,整日在酒館賭場尋歡作樂。他們不是昔時的地痞、流氓、乞丐、偷兒,便是官軍裡的逃卒,沒有錢宅這個藏垢納污的地方,豈有他們的今天!說到錢宅,它看上去像一座堡壘,離西城門不遠,外牆甚高,牆頂一排尖鐵,四門丁槍在握,劍出鞘,日夜緊守大門。」
狄公一時間沉默不語,慢捋鬢鬚。過了片刻,又問陶甘道;「倪琦的情況你打聽得如何?」
「倪琦住在水門附近,只聽說此人似乎生性孤僻,不喜友交,年過四十,中饋猶虛。不過對於已故黜陟大使倪壽乾卻有不少耳聞,看起來,倪公為人跡甚有些古怪。倪公於東城門外山腳下有一大片田莊,他生前絕大部分時間均在那裡一座私人別院中度過。如今別院已破舊不堪。別院後有座迷宮,佔地數百餘畝。據雲這別院與迷宮均為原高祖麾下一退職宿將於武德年間所建,倪公將這筆舊產買下,又從江南道鳩工百名,重修迷宮,完工後又將工匠遣送原籍。人道這迷宮宮道兩側巨石林立,草木葳蕤,猶如兩堵高牆。有人說宮中蛇蜥無數,也有人說宮道上處處陷坑,眾說紛紜,不一而足。迷宮造得如此險象環生,奧深莫測,世人猜想就是倪公本人也不敢輕易人內。然出人意料,他卻幾乎每日必進宮一次,一去就是一兩個時辰。」
(葳蕤:草木茂盛,枝葉下垂的樣子。)
陶甘一口氣講完,狄公聽著,頻頻點頭,興致極高。聽完,說道:「奇聞!奇聞!但不知倪琦也常去那東郊別業?」
陶試搖頭道:「不!倪公的棺木一下到東郊山腳下主壙之中,倪琦就離開了那裡,自此,再也未回東郊一次。現在那座別院空著無人居住,只有倪家一名老蒼頭伴著老妻在那裡守護。人道那地方很不乾淨,夜間倪壽乾的陰魂常在那裡遊蕩。因此,即便青天白日,途經東郊之人都繞道而行,誰也不敢近前一步。
(壙:讀『礦』,墓穴。)
「倪府原在東城門內,。倪公去後不久,倪琦就將舊宅典賣。並在城西南界河邊靠水門的地方買下現在這個宅子。我尚無時間去那裡親眼一看,只聽說那一帶就那麼一座深宅大院,宅子四周也圍有高牆。」
狄公起立踱步,少時,停下說道:「芟夷錢牟,歸根結底只不過是刀兵並舉之事,我對此興趣無多。此類事猶如棋手對弈一般,一開局便知對手棋路如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兩件事使我好生迷惑:一是倪壽乾終前所留遺言如此模稜兩可,二是丁將軍欲遭謀殺,卻是預先報官。我對此二事倒是興致頗濃,意欲傾全力於其上。但錢牟一日不除,蘭坊便無寧日,故又須先將此惡撩除掉!奈何!奈何!」
(芟夷:芟,讀『山』剷除,除草,亦指殺戮。)
狄公扯了扯鬍鬚,起身說道:「現在我們各自回房用膳,飯畢我要升廳審案。」。
狄公離開內衙書齋徑去內宅,四親隨干辦亦自回值房。狄公的管家早在值房中備下飯食,專等四人到來。
剛欲進門,喬泰示意馬榮稍留。二人立於走廊之中,喬泰對馬榮低聲道:「我擔心老爺低估了我們面臨的困難,你我皆出身行伍,一身武藝正愁無處施展,打錢牟可謂天賜良機。然錢牟亦並非等閒之輩,他手下有一百之眾,兵刃精良,訓練有素,而我們呢?你我二人當然首當其衝,老爺秉文兼武,自然也算一個,但除我們三人之外,就再沒有一個人能陣前廝殺了。我們離最近的兵卡飛馬亦有三日路程,實屬遠水不救近火。依我愚見,還是勸老爺諸事謹慎,方能有備無患。」
馬榮輕捻短鬚,小聲說道:「老爺向非目不見睫之人,大哥所慮,他豈能不知?我揣度來,如何審時度勢,應付逆境,從而轉危為安,化險為夷,老爺恐早有錦囊妙計了。」
喬泰道:「目下敵眾我寡,敵強我弱,縱有妙計良策,只恐難以抵敵。若論我等,倒下一橫,立起一豎,何懼之有?然老爺妻室家小又當如何?錢牟一旦得手,對她們絕不會心慈手軟。我意不如直言極諫,勸老爺一時詐降錢牟,做做屈節事仇的樣子,再徐圖萬全之策,為民除害。我們只要派精細之人將此間軍情飛報長安,不消半月,一團官軍就會開到蘭坊。」
馬榮搖頭道:「你未請自諫,老爺一定不聽。我看還是權且稍候一時,看其演變,再作道理。至於我本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殉命疆場,乃我善終,此念至今不渝。」
喬泰道:「如此,就依賢弟之言便了。我們進屋去吧,適才所言體要再提一字,洪參軍與陶甘一個年邁,一個體弱,他們知道也無濟於事。」
馬榮點頭。二人進值房,狼吞虎嚥,飽餐一頓。
飯畢,陶甘擦擦下巴,說道:「我在衙前當值聽差已六年有餘,對老爺可謂瞭解甚深。現在當務之急乃除霸安良,況又非是順風吹火,馬到成功之事,但此時此刻他卻捨本逐末,一心想著一件積年舊案和一件也許永遠不會發生的謀殺案,真令人費解。洪參軍,你一輩子與老爺朝夕相處,對他最是瞭解,不知你對此有何高見?」
洪參軍左手托了鬍鬚正在喝湯,見問,放下湯碗笑道:「這許多年來,我瞭解老爺最深的只有一件事,即是。對於他的決斷。你休要多言!」
眾人皆笑,起身回到狄公內衙書齋。
狄公於洪參軍幫他更換官服之時說道:「公堂之上一無書差,二無皂役,你等四人權且替他們一替。」
內衙與公堂之間只隔一塊帷簾。狄公將簾子拉開,徐步走進公堂,於高台上公案後坐了,命洪參軍與陶甘持立兩旁,權當書辦,又命馬榮與喬泰立於高台前堂下,充作堂役。
馬榮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向喬泰瞥了一眼。二人均不明白狄公為何定欲做出一副真正升堂審案的樣子來。喬泰看了看空蕩蕩的大廳,禁不住想起了昔時他看優伶演戲時的情景。
狄公驚堂木一拍,拖長嗓音喊一聲「升堂」,命喬泰將案犯押至堂前。
喬泰將六,名強人及一名犯婦用一根鐵鏈栓了,帶上大堂。
狄公面色嚴峻,命陶甘將案犯的名姓、職業等—一錄下。
狄公開言道:「眾犯聽了,汝等嘯聚山林,攔路打劫,意欲謀財害命,犯下死罪。依我大唐條律,應沒收汝等家產,將汝等梟首示眾三日,以儆傚尤。但異民守法向善,乃牧民者之本分。本縣念其受害者無一喪命,受傷亦輕,又念汝等實屬初犯,且是受人所逼,不得已而為之,故將此案視為特例,以天下心為本。慈悲重於法治,決定將汝等釋放。但須依了本縣一條:汝等須權當本衙隸役,由方正領班,聽差衙前。望汝等好生將功補過,報效國家。到一定時候,本縣自當釋放汝等。」
眾犯聞言均形容蘧然。
(蘧:讀『渠』,蘧然:驚喜的樣子。)
方正垂淚道:「老爺網開三面,慈悲為懷,赦了小人等死罪,恩同再造,小人等自是刻骨銘心,作牛作馬,報答不盡。本當恭敬不如從命,只因錢牟生性狠毒,最會記恨,對我們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我們躲過了今日,也逃不過明日,老爺饒了我們,我們也是避坑落井,早晚還是個死!」
狄公驚堂木一拍,厲聲喝道:「抬頭看看你們的縣令!仔細瞧瞧朝廷賦予本縣的這頂烏紗官帽!此時此刻,全國千百朝廷命宮正頭戴各式烏紗帽於大小公堂之上,為國執法,為民除奸。這烏紗帽乃國家堯天舜日、百姓安居樂業之本。此為我列祖列宗所循,上順天理,下合民情。我等炎黃子孫豈能數典忘祖,有違古訓!自古日不西出,水無倒流,錢牟可呈凶一時,又豈能霸道一世!他螳臂擋車,必將粉身碎骨!
「統統立起,解下鎖鏈!」
狄公這—番開導,鞭辟入裡,言簡意賅,方正等眾人自是淪肌浹髓。又見縣令如此信心百倍,早被折服,不能自已。狄公的四名親隨干辦聽了這雋永之言,自知亦是開示他們。喬、馬二人好生羞愧,低頭無語。聽狄公命給案犯鬆綁,忙將七人鎖鏈打開。
(淪肌浹髓:深深地浸入肌肉和骨髓。比喻感受深刻或受影響嚴重。)
狄公又對方正等眾人說道:「汝等人人含冤負屈,受錢牟之苦非淺,退堂後可將各自冤情報於陶甘和洪參軍二人,到時本縣欲對諸案—一審理。日下行中急務頗多,汝等須協力同心,助本縣一臂之力。你們六人即去兵庫,將兵刃成衣擦洗乾淨,本縣的親隨干辦喬泰和馬榮隨之便去教習你們操練。方正之女可去內宅侍候上下,聽從管家差遣。
「退堂!」
狄公一拍驚堂木,起立離座,走回內衙。
狄公換了一件便裝,頓覺舒服許多。正欲翻閱公文,方正來到,施禮畢,恭敬說道:「啟稟老爺,山中尚有三十餘眾,亦多為錢牟所逼,才棄家落草,現權避於山間帳幕之中。我與他們極是稔熟,除五、六個不會正業者外,其餘十多人都是一向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我想哪日不妨去山中走一遭,擇其優秀來衙中當差,不知老爺尊意如何?」
狄公喜道:「好主意!此事乾淨托付你了。你即刻驅馬前去,擇優選取,命他們於黃昏時分三三兩兩分別從四大城門混進城內。」
方正領命,匆匆告辭而去。
入夜,縣衙大院成了兵操的營地。十名行卒頭戴漆盔,身穿皮甲,腰繫紅帶,方正正帶領他們耍鑭使刀;另十名,輕甲銀盔,馬榮正教他們舞槍弄棒;尚有十名,喬泰則向他們傳授格鬥劍術。
衙門緊閉,洪參軍和陶甘一左一右嚴密把守。
亥牌時分,狄公命一街之眾聚於大堂,將命令—一傳下。又命眾人在原地靜候,不得走動,不准喧嘩。傳令畢,將廳中僅點燃的一支蠟燭吹熄。
陶甘默默離開大堂,悄然關了大門,手提燈籠,穿過漆黑的走廊,來到大牢,開了牢頭手上的鐵鏈,罵道:「鄺縣令將縣行大印交你好生存管,你卻不識抬舉,玩忽職守,如此酒囊飯袋,留下何用!我們老爺已將你斥革,念你可憐,饒你一條狗命,你自去吧!不日我們老爺就要重新肯錄一應書差衙員,到時定將在此作威作福的惡霸錢牟第一個拿到大堂問罪!」
牢頭聽了只-目而視,未予應答。
陶甘引他出了牢門,經過黑洞洞的走廊,穿過空蕩蕩的大院,又走過平素巡兵、衙皂住宿的下房,到處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陶甘開了衙門,將牢頭推了出去,口中罵道:「快滾!今後休得再來!」
牢頭斜眼瞧了瞧陶甘,冷笑道:「你豎起狗耳聽著,你爺不但要來,還要比你想的來得更快!」說完,一溜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街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