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中的臉孔
金田一耕助在黑暗中淋著雨,不停地向前奔跑。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也不知道目前身在何處,只知道眼前這條小路一直往前延伸,就像永無止盡一般。
儘管金田一耕助已經跑得筋疲力盡,但他追逐的那個穿戴著蓑衣、蓑帽的人依舊不停地往前跑著。
他好幾次有機會伸手去抓住他,可是每一次都讓對方逃脫了。
金田一耕助之所以能在這麼黑暗的環境中清楚認出對方穿著蓑衣和蓑帽,是因為天空中不時發出紫色的閃電;每當閃電一過,金田一耕助就會聽見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雷聲。
急劇的雷雨宛如決堤的洪水般從空中傾瀉而下,金田一耕助從頭到腳都在滴水,卻沒有感到絲毫冷意,因為他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
(我要盡快看到隱藏在蓑帽下面的那張臉孔,要是晚一步看到,恐怕會發生更嚴重的狀況……)
因此即使在刺眼閃電與轟轟雷鳴聲的包圍下,全身濕透的金田一耕助還是拚命地向前奔跑。
眼看他就要抓到那個蓑衣了,可是在下一秒鐘,對方又一溜地從金田一耕助的手中逃之夭夭。
金田一耕助雖覺得扼腕,卻還是得繼續追下去。
接下來,幸運之神似乎要眷顧金田一耕助了。
只見前方不遠處在一瞬間發生坍方,由於事出突然,金田一耕助死命追逐的那個人來不及避開坍方的土石,當下便一個翻滾,摔倒在地上。
「太好了!」
金田一耕助大叫一聲,立刻衝上去抱住對方,同時一把摘下那頂蓑帽。
這時,一道紫色電光閃過天際,震耳的雷聲隨後響起,當金田一耕助看到浮現在紫色電光中的那張臉孔時——
「啊!你是……」
他頓時放聲大叫,並在自己的尖叫聲中驚醒過來。
金田一耕助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全身都濕透了。
他一邊回憶剛才做的噩夢,一邊從行李袋中拿出毛巾擦拭全身的汗水。縱使那只是一場夢,他仍然覺得很不舒服。
金田一耕助不舒服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肉體上的疲勞;肉體上的疲勞只要好好地睡一覺便能消除,但精神上的不愉快感覺卻無法隨意就抹去。
想到這裡,金田一耕助不禁拿著毛巾用力地擦臉,企圖抹去剛才出現在他夢中的那張臉孔。
金田一耕助一向非常排斥以直覺辦案,而且他很擔心這樣的夢境會讓自己日後的推理產生先入為主的觀念。
因此他開始使勁地搖搖頭,試圖甩掉先前那個夢境。
就在這時,拉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你醒了嗎?」
(是越智多年子。)
金田一耕助急忙整理好儀容,規規矩矩地坐在墊被上。
「是的。」
「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請進。」
越智多年子一進門,便拉開窗邊的簾子,房內頓時變得十分明亮。
「啊!都已經這麼晚了……真不好意思,我睡過頭了。」
金田一耕助吐了吐舌頭,看看枕邊的手錶,發現已經六點多了。
也就是說,他從七月七日正午睡到現在,已經睡了六個鐘頭。
「你做噩夢了!本來我想叫醒你,可是又怕這樣反而會嚇著你。」
「沒什麼,我才不好意思哩!竟然在夢裡大叫,簡直像個孩子一樣。」
「本家也做了噩夢,我想這是因為大家太累的緣故。」
越智多年子口中的「本家」就是指越智龍平,不過金田一耕助並不明白他做了什麼樣的噩夢。
「對了,我剛才睡覺時出了一身汗,把您借給我的睡衣都弄濕了,我這就拿去洗一洗。」
「沒關係,你先把睡衣放著吧!倒是你應該先去洗個澡,準備吃晚飯了。」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但是在這之前,我有一件事想請教您。」
「什麼事?」
越智多年子原本已經站起來,但是一聽到金田一耕助有事請教她便又坐下來,從正面凝視跪坐在墊被上的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的眼中流露出期待的眼神,讓越智多年子有一種動彈不得的感覺。
「待會兒我問的問題,如果您覺得不方便,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不,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一定會竭盡所能地告訴你。」
金田一耕助聞言,一臉感激地向她點頭致意後說:
「我搭船來刑部島時,在船上聽說越智先生年輕的時候,曾經和刑部神社的巴御寮人一起私奔?」
「嗯,那是大戰結束的前一年,也就是昭和十九年的事情。」
越智多年子回答後,彷彿在等待金田一耕助繼續提出問題。
「當時您一定感到非常震驚吧?」
「嗯,他們兩人會這麼做確實讓我感到十分吃驚,不過在這之前,我也知道一些他們的事情。」
「這麼說,您知道越智先生和巴御寮人交往的事?」
「是的。因此當他們倆私奔的事情爆發後,『錨屋』的老闆還怪我為什麼一直隱瞞這件事。」
「既然他們必須掩人耳目才能約會,那麼……他們兩人究竟是在什麼地方偷偷相見呢?」
「這個……」
越智多年子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說道:
「金田一先生,你知不知道神社後面有一個地方叫『千疊敷』?」
「千疊敷?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在樹林的深處有一個七人塚。」
「他們倆就是在七人塚的附近見面。」
「嗯,那裡是個不錯的地方,還可以躺在綠草上恣意地談心呢!」
金田一耕助想像他們當時恩愛的情景,不禁感到十分羨慕。
「對了,巴御寮人一直都住在神社裡,而越智先生當時住在小磯,平常他們用什麼方式聯絡?又如何安排會面的時間呢?」
「這個……金田一先生,你知道『虎鶇』這種鳥嗎?」
越智多年子不答反問。
金田一耕助努力壓抑心中的訝異說:
「嗯,我曾經聽說過,只是一直沒機會見過。」
「這種鳥在夜晚也會鳴叫,所以《平家物語》中所指的鷲鳥就是這種鳥;而且這種鳥的鳥叫聲很容易模仿。」
越智多年子說著還學了一段鳥叫聲給金田一耕助聽。
「所以他們約定以虎鶇的叫聲作為見面的暗號嘍!哈哈……越智先生真是個浪漫的人。」
「是啊!這也算是為我們越智家增添一段美談。」
越智多年子的眼眸閃過一抹奇特的神采。
「對了,越智夫人,您一直都一個人生活嗎?」
「不,我也年輕過,曾經有過意中人,只是我的意中人在昭和十二年上海事變的時候戰死在沙場上,戰爭結束後,我就不再把感情的事放在心上,畢竟我年紀這麼大了,有誰會娶一個老太婆當妻子呢?
哎呀!真是的,我怎麼對你說這些教人尷尬的事呢?讓你見笑了,金田一先生,請不要放在心上。」
「不,我打從心底同情您的境遇。坦白說,這一切都是戰爭惹的禍,日本全國上下像您有這樣境遇的婦女不知道有多少。」
說到這裡,金田一耕助又淡淡地問了一句:
「對了,越智先生和巴御寮人是在昭和十九年幾月開始交往的?」
「大概是七月左右。」。
「那麼他們是什麼時候一起私奔?」
「應該是八月中旬。」
「他們離開之後躲藏了多久?」
「差不多一個月左右。後來由於本家的錢用得差不多了,只好寫一封信給吉太郎,希望他能幫忙籌一些生活費,沒想到吉太郎卻把這封信拿給『錨屋』的老闆看,結果……」
「他們兩人就被帶回來,不久之後,軍中的召集令也寄來了?」
「嗯,大家都說這是『錨屋』老闆暗地裡動的手腳,本家是這座小島上的船家之子,照理說根本不必上戰場。」
「唉!越智先生當年太衝動了,他和巴御寮人既然兩情相悅,就應該試著讓『錨屋』的老闆瞭解他們的感情,說不定就不會演變成這種結局。」
金田一耕助說到這兒,突然話峰一轉。
「對了,越智夫人,或許您心裡覺得奇怪,為什麼我會追根究底一直問越智先生年輕時的秘密?其實我只是想知道巴御寮人在那段時間內是否曾經懷孕……」
越智多年子聞言,不禁吃驚地看著金田一耕助。一時之間她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沉默地用手搓揉著和服下的膝蓋。
金田一耕助則繼續說:
「這裡是一座小島,巴御寮人的身份又很特殊,如果她曾經懷孕生子,一定會立刻傳遍島上的每個角落,所以我才想問問你究竟有沒有這一回事?」
「金田一先生,關於這件事是這樣的。」
越智多年子不再搓揉膝蓋,她直直地望著金田一耕助的臉說:
「如果巴御寮人是在昭和十九年八月或九月懷孕的話,那麼她應該在昭和二十年的六、七月間把孩子生下來……」
(是啊!三津木五郎就是昭和二十年六月二十八日出生的。)
金田一耕助在心中默默想著。
「接下來呢?」
「昭和二十年的六、七月間,巴御寮人正好不在刑部島上,她去躲警報了。」
「躲警報?」
金田一耕助瞪大眼睛,吃驚地問道。
「是的,當時這一帶是敵機飛行的必經路線,因此在神戶遭到敵機攻擊後不久,大膳先生便急急忙忙地帶著巴御寮人躲警報去了。」
「他們到什麼地方躲警報?」
「聽說是播州的山奧,當時阿吉也跟著他們一起過去。」
(播州的山奧?三津木五郎出生的地方——栗郡山崎,原名就是播州的山奧……)
金田一耕助在心中暗自想著。
不過,他表面上仍不動聲色,繼續問道:
「您說的阿吉就是吉太郎吧!他為什麼會跟大膳先生一起去?」
「事實上,阿吉從二十二年前開始,就一直是大膳先生的家僕。」
金田一耕助這會兒才知道,原來吉太郎和巴御寮人的關係如此密切。
(如果當時巴御寮人真的曾經產下一子,吉太郎一定會知道,而且他一定也知道大膳先生是怎麼處理那名嬰兒的。)
「老實說,大家根本不相信他們是去躲警報的,那時候島上的居民私底下都在謠傳巴御寮人一定是偷偷生孩子去了。」
越智多年子最後這幾句話教金田一耕助驚訝得張大嘴巴,久久合不攏。
消失的嬰兒
金田一耕助此刻正躺在飄散著原木香味的浴缸裡,悠閒地伸直雙腿。
越智龍平位於地藏平的府邪雖然有一間二十疊大的西式客廳,但其餘房間仍維持和室的格調,像這間浴室裡的檜木浴缸就是其中之一。
金田一耕助一躺進浴缸裡,所有的疲勞頓時全都消除了。
可是,一股強烈的責任感卻驅使金田一耕助從完全的解放中驚醒過來。
(不行!我不能貪戀一時的舒適,要是再多耽擱一會兒,這座小島上說不定又會發生不可預期的狀況。)
這份擔憂讓躺在浴缸中的金田一耕助宛如坐在火堆上烤火一般,霎時感到坐立難安,他開始反覆思索著從越智多年子那裡聽來的事情。
根據越智多年子所說,昭和二十年八月二十二、三日左右,刑部大膳、巴御寮人和吉太郎三人從避難地返鄉,假設巴御寮人在六月二十八日生產,那麼她回到這裡也已經是生產後兩個月的事,應該能恢復到產前的體態。
此外,三津木五郎在他父親——三津木秀吉四十二歲時生下來,雖然金田一耕助忘了問三津木五郎的母親——貞子生產時是幾歲,不過從他的父母只相差三歲來看,貞子應該在三十九歲那年生下三津木五郎。
(這麼說來,貞子算是一個高齡產婦。
可是,世上會有結婚十凡年後才生下孩子的夫妻嗎?
會不會是三津木秀吉夫婦一直想要一個孩子,卻遲遲無法如願,於是他們便對認識的產婆說出內心的渴望——要是有人家不想要小孩,他們非常願意收養這個孩子;而這個產婆又正好到刑部神社替巴御寮人診斷,還診斷出她已經懷有身孕的事實。
如果巴御寮人在刑部神社裡生產,必然會讓刑部家族的名譽受損,因此,刑部大膳才和產婆計劃讓這個孩子「消失」。
等所有條件都談妥之後,刑部大膳就帶著巴御寮人和吉太郎以躲避空襲為藉口,悄悄住進三津木貞子住處附近的一家溫泉旅館裡。
到了昭和二十年六月二十八日,巴御寮人果然順利產下一名健康的男嬰。這名男嬰一生下來就交給在產房外面等候的三津木貞子手中,而後在三津木夫婦的撫育下平安長大成人。)
到目前為止,金田一耕助的推理並沒有矛盾之處。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金田一耕助卻隱約感到事情沒有那麼單純。
他始終認定在下津井遭人殺害的淺井春就是當年為巴御寮人接生的產婆,不過從她寫給磯川警官的信件來看,總讓人有一種霧裡看花的感覺。
「事實上,我也會有許多煩惱和秘密……這都是因為二十二年前我犯下一件罪行的關係。」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淺井春會對川川警宮這麼說呢?
雖然她當年所做的事情並不合法,但如果不是她從中斡旋的話,巴御寮人所生的孩子說不定會慘遭大膳先生滅口,而三津木夫婦也得不到一直想要的小孩,她實在不需要為這件事感到良心不安啊!)
更令金田一耕助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信中還有這麼一句話——
「現在正有人想置我於死地!我已經命在旦夕了……」
(究竟是誰想取淺井春的性命呢?只因為她知道某個小孩的身世秘密,就要置她於死地嗎?
不,這其中必然另有內幕!)
金田一耕助原以為自己已經解開謎題,卻沒料到謎題中還有另一個謎題。而且,若是把以前搜集到的資料再仔細研究一下,說不定會發現更恐怖、更驚人的秘密呢!
想到這裡,浸泡在浴缸裡的金田一耕助忍不住用力搖搖頭,企圖理清自己的思緒。就在這時,他又想起青木修三的「臨終遺言」——
「在鷲鳥鳴叫的夜晚,你要特別小心……」
年輕的越智龍平想見巴御寮人時,就會學虎鶇的叫聲叫她出來,兩人一在七人塚附近的草叢中相遇,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思慕之情,彼此緊緊相擁,一同歌頌年輕的心。
(那麼青木修三之所以留下那句話,是不是因為他知道在千疊敷發出虎鶇的叫聲就會引來某人的反應呢?
如果他知道這件事,叉會是誰告訴他的?)
根據金田一耕助的調查,青木修三似乎是個好色之徒。
(今年五月十九日晚上,他在睡衣外面罩了一件風衣,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從『錨屋』越過兩公里的山坡路到千疊敷,是否就是為了和某位女子會面呢?而那位使他克制不住內心狂烈激情的女子又會是誰呢?)
想到這裡,金田一耕助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剛才在夢中看見那個穿著蓑衣、蓑帽的人……
一想起那張臉孔,躺在浴缸裡的金田一耕助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這時,越智多年子正好來到浴室外面。
「金田一先生!」
她輕喚了一聲,並說:
「山崎先生剛才從刑部神社趕來,說那邊要開始偵訊神樂太夫了,希望你能盡快趕過去。」
「好的,我這就去準備。」
金田一耕助役想到自己一進浴室就耽擱了大半天,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還有,下人們已經準備好晚餐,你用過飯之後再出去吧!」
「好的,謝謝您。對了,請問越智先生現在在做什麼?」
「他已經先用過飯,現在正在客廳裡和高爾夫球場的負責人員開會。」
(這個時候還能談公事,越智能平真是一位閒不下來的人!)
金田一耕助笑了笑,同時也感到安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