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室
長時間的沉默。
村恐怖至極,在黑暗、狹窄的水泥牆壁裡,像昏倒一樣頹然坐到地上。我往裡面一看,只見他面容憔悴,整個身子小得像個孩子,顯得十分可憐。
然而,我的深仇大恨是不會因為這些而消除的。我的復仇還沒有結束!
我弄清川村並沒昏迷,便從視孔裡對他說話。我把在墓中甦醒以來的種種悲哀、仇恨、痛苦、煩惱統統對他敘了一遍。
川村肯定在聽著,但是他毫無反應。他已無力對我這離奇的故事感到驚異。對什麼樣的刺激他都麻木不仁了。
「我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終於又要同仇敵瑙璃子結婚了。再過十來天,我就要做她的新郎了。川村君,你怎樣看這次結婚?你以為這只不過是我將你推進絕望的最底層的一個手段嗎?如果那樣認為,你可就太天真了。我嘛,我是為了向那個賣淫婦復仇才結婚的。是為了讓她嘗一嘗我所受過的地獄之苦,而後再宰掉她,才同她結婚的。啊,那是多麼可怕的婚禮啊,你能想像得出來嗎?」
我結束了長長的故事,凝視著川村。他還是那副樣子,一面渾身顫抖,一面用蚊子般的聲音嘟味道:
「卑鄙,卑鄙。」
「對瑙璃子的處罰要放在後面欣賞,現在先從你開刀。我要讓你嘗一嘗我在墓中五天時間所受過的同樣份量的痛苦和恐怖是什麼味道。來,站起來,有什麼話就說吧。」
聽了我的話,川村像聽到命令一樣霍地站了起來。接著,他搖著亂蓬蓬的頭,自暴自棄、令人害怕地哈哈大笑。
「那麼,你是打算從那窗戶裡開槍,還是關上窗戶把我悶死?或者是這樣把我扔下,讓我活活餓死?哈哈哈哈哈,雖很遺憾,可我毫不畏懼。我豁出去啦。與其是讓警察把我送上絞刑架,不如被你殺死。那樣在九泉之下還能夠同心愛的瑙璃子在一起呢。」
「住口!你是嚇昏了吧。我的復仇可沒那麼簡單。你能不聲不響、平平靜靜地死嗎?能行嗎?」
「能行。」
然而,那不是人的聲音,只像是一隻落網的可憐的小動物發出的慘叫。他那血紅的雙眼像是回頭望著屠夫手中利斧的公牛的眼睛。
我非常厭惡川村的虛張聲勢,立即略略地敲了敲門,給機房發出了暗號。忠實的東村等在那兒。
頓時,馬達轟鳴,齒輪吱吱作響。水泥殿堂中發生了驚心動魄的事。
川村肯定也聽到了那種聲音。他不安地環顧四周。
「嘿嘿嘿嘿嘿,害怕了吧?可是川村君,我在黑暗的棺材裡醒來時,比這更加、更加可怕哩。」
諸位,請不要責怪我這殘忍的行為。當時的我除了復仇一無所有。復仇就是我的生命。
「是什麼聲音?告訴我,我究竟怎麼了?是怎麼回事?」
川村忍受不住,像聽到了手術聲音的外科病人一樣惶惶不安地問。
「嘿嘿嘿嘿嘿,害怕嗎?」
「哼,怕什麼!我是想知道。我想知道我的命運!」
「告訴你吧。可是你別後悔喲。」
川村默不作聲,渾身直打哆嗦。
「上面,看上面。嘿嘿嘿嘿嘿,磨蹭什麼,不敢看嗎?」
他像個怯懦的孩子一樣朝上翻著眼珠,偷偷地瞅了瞅天花板。然而,平滑的水泥天花板上毫無變化。
「那樣看不行,要一動不動池盯著。」
經我一說,川村又抬頭望著天花板。他看了很久,可是他那雙瘋狂的眼睛什麼也沒看見,只見到一片灰色。天花板中間掛著一根電線,電線頭上吊著一隻沒有燈罩的燈泡。
「嘿嘿嘿嘿嘿,你在看什麼呀?你以為天花板上有窟窿嗎?不是那樣小的東西。因為太大了,你才沒發覺。你看看天花板。你以為那是一塊板嗎?哪裡哪裡,那是一塊二米厚的水泥塊呀。就是說,那整個屋子是一隻汽缸。明白了嗎?瞧,剛才還在你頭頂上的燈泡已經下降到你的眼睛附近了。為什麼燈泡會下降?你明白了嗎?不言而喻,因為天花板本身正以同樣的速度朝地板方向下降啊。」
川村全明白了。他知道,數噸重的水泥塊正徐徐下降,將要把他壓成一塊肉餅。天花板與牆壁之間沒有一點間隙;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光滑的平面,連一隻小蟲也無處藏身。
諸位,這是誰有惡魔才想得出的辦法,是復仇之神授給我的妙計。將房間本身用作殺人凶器,有這種先例嗎?
川村大概是真的瘋了。他眼睛盯著天花板,像只路鼠一樣在狹小的屋子裡、在汽缸裡來回亂跑。
他明知是徒勞的,仍揮舞拳頭,拚命捶打著四面的牆壁。終於,手上的皮擦破了,血滴喀滴嘻地流了出來。
「救命,救命,救命……」
令人毛髮直豎的慘叫在四面的牆壁上產生回聲,變成異樣的聲音傳了出來。
「哈哈哈哈。」
我痛快得像個惡鬼一樣捧腹大笑。
在西方的復仇故事裡,見到落入網裡的犧牲者那副可憐而又淒慘的樣子,便乾脆放棄了復仇,這種例子不勝枚舉。可我卻不是那樣的懦夫。川村這些痛苦與我受過的苦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是我不可動搖的信念。
「川村君,你聽著。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安裝這種奇怪的裝置,這用意你明白嗎?你將被水泥塊壓成一塊肉餅。並且,我要讓同樣被壓成肉餅的嬰兒屍骨緊貼在你的脖子上。我要把那可怕的父子肉餅給她、給那個生下那嬰兒的女人看。她會多麼驚恐啊。我不久就可以欣賞到她那副神態了。哈哈哈哈哈。」
我發瘋般地大叫大嚷。
川村的痛苦是長時間的。天花板與地板相接觸,足要一個小時。其間,他不得不一面支撐著像蟲爬一樣徐徐下降的天花板,一面慢慢地彎下腰,接著蹲下來,一會兒又坐下來,終於橫臥著,直到被關在壓頂的盤石下,骨頭被架在壓油墩子上,都一籌莫展,無計可施,只能哭喊著束手待斃。啊,誰受過這樣大的苦?
川村像是一隻被扔到宰狗圈裡的野狗,瘋狂地又哭又喊。
「啊,我為什麼不快點兒死啊。殺了我吧。把剛才那把匕首還給我。開槍打死我吧。勒死我吧。殺了我吧……」
種種哀求和詛咒斷斷續續地從視孔裡傳了出來。
水泥天花板下降到一半的時候,操縱機器的志村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他面如土色,滿臉是汗。
「老爺,我實在於不了。請您發發慈悲,把我解雇了吧。」
他呼呼呼呼地直喘粗氣,要求我解雇他。
「害怕了嗎?」
我冷冷地問。
「是的,我害怕。比起他來,倒是我不想活了。」
「我不勉強。不必讓你也受這樣大的痛苦。你幹得不錯,現在就解雇你。這是一點兒小意思。」
我把事先帶到殿堂裡的折疊式皮包遞給了志村。那裡面裝有十萬元鈔票。
志村離去後過了十分鐘左右。一度接通電源的機器,雖然他不在,仍不停地運轉。
我站在那個視孔前,盯著一件奇妙的東西。
那是從視孔裡突然伸出來的一隻手腕。
人求生的慾念是驚人的。川村竟想從那僅有三寸大小的視孔裡逃生。不管可能不可能,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他抓住了那個小小的窟窿。
他起初想從那兒伸出腦袋,可是視孔裡露出來的那張臉卻一點點地下去了。水泥天花板已經下降到視孔的平面,強有力地把他的頭壓了下去。
頭已經不行了。可是還有一點兒縫。川村從那縫裡伸出了右手。光手腕逃出去也好。多麼執著的慾念啊。
手腕漸漸地被勒住了。
五根手指在空中亂舞。手腕像只生物一樣痛得亂扭。
接著,一陣垂死掙扎。
五根手指緊握在一起,隨即痙攣了二三次,便無力地鬆開了。與此同時,伸得筆直的手腕像火車的信號器一樣軟綿綿地斜吊下來。
詭譎的諾言
我把姦夫川村義雄同他的私生子在巨大的汽缸裡壓成了肉餅。復仇事業圓滿地完成了一半。可是還剩下奸婦瑙璃子。隨心所欲地折磨那個漂亮的賣淫婦,才是我復仇的最大目的,才是在墓中復甦的白髮鬼的最後願望。
打個奇妙的比方,就像孩子吃東西時,把最好吃的放在後面,先吃不好吃的一樣,我先幹掉了並不那麼重要的川村義雄,把關鍵的瑙璃子留在後頭玩賞。對她我可是慎之又慎的。
現在該品嚐那最上等的美味,該盡情地懲罰那個美麗的惡鬼了。這一不可言狀的異樣的期待幾乎使我心碎,以至有時情不自禁地想放聲唱起荒唐的流行歌曲,而又猛然摀住了嘴巴。
你們不喜歡復仇鬼垂涎欲滴的饞相嗎?憎恨我嗎?哦,不用瞞我,你們的臉奇怪地扭曲著哩。你們的眼睛瞪著我,像望著一頭凶殘的野獸、難怪啊,我當時只是一頭一心要復仇的野獸。可是,你們怎麼也想像不出那頭野獸的心情。我已經不是人,憤怒。喜悅、悲哀都與凡人迥然不同。
不久,翹首盼望的我和瑙璃子舉行婚禮的日子來到了。
本來,老人同孤漏的婚禮應辦得儉樸些,盡量不要顯眼。可是,為了盡可能使復仇劇的最後一幕既熱鬧又卓有成效,我不顧社會上的輿論,舉辦了格外排場的婚宴。
白髮老翁裡見重之與美人孤編大牟田瑙璃子將舉行婚禮,這一下可思議的消息轟動了S市。報紙用很大的版面登載了我們的照片,大大地報道這一戲劇性的婚配。對瑙璃子的可謂不謹慎的作為,大豐田家表示了不滿,於是更加轟動了S市。然而,在我那無堅不摧的金錢的力量面前,任何障礙都土崩瓦解了。
婚禮的前一天,我拜訪了瑙璃子的寓所,進行了作為情人的最後一次全面。當時裡面的回式客廳內只有我們二人。
瑙璃子宛如處女一般心神不寧,顯得十分不安,可是卻格外美麗。
啊,一想到這個可愛的女人不久就要在我面前發出臨終的呻吟,這張妖媚的笑臉就要痛苦得扭作一團,我不僅毫不躊躇,甚至僅只想像那種景象,就開心得直嚥唾沫。我那顆殘殺了一個犧牲者而如瘋似狂的心已變成一頭地地道道的猛獸了。
我們就婚禮的會場、日後的快樂生活談了許多許多。瑙璃子忽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這樣同您說話只限於今天了。從明天起…」
能夠作為裡見夫人,自由地支配無窮無盡的財產,這句話她沒說出來。
「關於這個,我還有點兒不放心。」
「不放心?哦,我明白了。你在想著川村的事,對吧?他那樣地愛你。」
「嗯,也對。奇怪呀,我旅行回來後,一次也沒見到過川村哩,怎麼回事?」
「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們舉辦了歡迎他的宴會,你知道吧?從那以後我也沒再見過他。繼承了伯父的遺產,成了暴發戶,可能喜沖沖地到各地周遊去了吧。」
「是嗎?說真的,我今天順道到川村的住宅去看了一下哩。到那兒一看,真怪,連個傭人都沒有,門上了鎖,像是一所空房子。即使去向鄰居打聽,恐怕回答也是:可能搬走了吧。真叫人放心不下啊。」
「你擔心他是痛恨你變心而自殺了,是嗎?放心吧,其實住址我清楚。等婚禮辦完後,一定讓你見見他。」
『哦,您知道?在哪兒?遠嗎?」
「嗯,說遠也很遠。不過要想見到他並不難…可是,你說不放心好像是指別的事哩。告訴我,你究竟擔心著什麼?」
我感到對川村的事再說下去是危險的,便委婉地改變了話題。瑙璃子果然上了鉤,想起了她最掛念的一件事。
「那是,嗯,我想請您給我看一樣東西。」
「哦,您想看的東西?啊,知道了,是我曾經對您說過的金佛像?」
「不
躡璃於彷彿難以啟齒,搖著頭,只想讓我說。
「唉呀,除此之外,我猜不出你想看什麼了。告訴我,不必有什麼顧慮。」
「哦,什麼?」
「我想看看您的臉。」
瑙璃子乾脆地說道。
「哦,我的臉?你說什麼呀。我的臉不分明在你的眼前嗎?」
「可是?」
「可是?」
「『您總是戴著那樣一副大墨鏡。」
「噢,原來是這樣。您是想看看我的眼睛,是吧?」
「嗯,我想讓您摘下墨鏡,讓我好好看看您的眼睛。說起來真叫人難以相信,妻子竟沒見過大夫的眼睛。」
瑙璃子拐彎抹角地向我提出了問題。她總好像有點不安。
「哈哈哈哈哈,這副墨鏡嗎?除了在婚、喪等終身大事的場合,這是不能隨便亂摘的。自從被熱帶地區強烈的目光射傷了眼睛以來,醫生就嚴格禁止我見太陽。」
我在墨鏡後面瞇縫著眼答道。
「那麼,現在不是可以摘下來嗎?今天是婚禮的前一天嘛。」
「哎,等一等,別那樣著急嘛。等舉行了婚禮,一定摘下來讓你看看。明天晚上,嗯,就在明天晚上,您想看的全給你看。我的眼睛、我的莫大的財產和鑽石,還有你想見的川村的住處,統統讓你看看。嗯,等到明天晚上吧。對我們來說,明晚實在是美好的一夜啊。」
我這樣一說,瑙璃子便不再執意要看我的眼睛了。她以欣喜與不安混雜在一起的神情,天真地菀爾一笑。她笑得那樣動人,使人恨不得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她並不知道這一詭訪的諾言有著怎樣可怕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