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森·羅平的裁決 十一、在烈火中
    第二天,在近黃昏時,羅平和貝爾納丹已經遠遠望見城堡了。部隊已經不見了。台階上留下的只是一些已經被風吹得到處都是的稻草和廢紙。

    「把我們的自行車放在花園裡。」羅平說,「而且別出聲。不能讓他聽到我們的動靜。從現在開始,他是在他自己家中,而我們,我們是不受歡迎的人。他有權朝我們開槍的。」

    他們小心翼翼地來到城堡牆邊,然後走到城堡的南面,它在空襲中已經被炸得一塌糊塗。門和窗都被爆炸的衝擊波掀倒了,然後馬馬虎虎地用一些油氈堵了起來。人們只得選擇該從哪個敞口地方進到裡面去。羅平點亮手電,朝前廳走去,同時還格外小心腳下,因為士兵們搬走東西後根本就沒有隨手打掃一下,地板上滿是殘留物:鐵絲、木塊、舊報紙,它們在腳下發出枯樹枝般的響聲。他不時地停下來聽一聽。晚上的微風從空洞的房間裡吹過,帶來陣陣的不安。他在一間老客廳門口停了下來,老客廳曾被用作辦公室而且也還可以住人。

    「啊。」他喃喃著。

    電筒的光束停了下來。

    貝爾納丹從他同伴的肩頭望過去,看到地上鋪著一張床墊,被子也都拖到了地板上。一口箱子安放在床墊旁,上面堆著衣服,還有一隻空瓶子,瓶口上插了一支蠟燭。再遠一點的地方,有許多罐頭,一個帶柄的金屬杯和一個飯盒,一雙高幫皮靴。

    「他住在這裡?」貝爾納丹問。

    「是的。」

    羅平用手電照了照牆壁和窗戶。百葉窗全都關著,他走近臨時的床鋪,把被子掀到一邊,然後他迅速地檢查了箱子。

    「很顯然,」羅平說,「圖紙放在他的口袋裡了。它真的對我們很有用的。到上面去看看。」

    他們到了二樓,悄然無聲地,而且馬上就知道蒙代伊並沒在城堡裡。他們又看了看酒窖,以便徹底地放下心來。裡面沒有一個人。

    「那麼他在外面幹活啦?」羅平說道,「媽的!我知道啦。」

    他想起了在花園裡的卡車和中士說過的話:「這是地鐵,這裡面!您的同事想看一眼。可是現在還是禁止的。」毫無疑問,蒙代伊肯定在那裡。

    「趕緊。」他說,「我們可以抓他如甕中捉鱉。」

    他們穿過花園,在一間老庫房的廢墟裡發現有樓梯台階直通地下。他們倚著光滑的樓梯的壁向下走去,落腳的地方是鋪了水泥的地面。他們走進了寬敞的長廊,覺出裡面的風較暖,說明地下較潮濕而且還有霉味。他們的面前是這些神奇的香檳酒的酒窖,是它們使得這一地區名聲大噪的。通道在黑暗中延伸得很遠,手電光映出通往德高維爾的鐵道線。

    「沿著它走,碰碰運氣。」羅平說。

    他們朝前走去,盡量保持著寧靜,雖然地上到處都是垃圾。瓶子和大酒桶早已沒有了。輪流開到這裡來的隊伍肯定把它們都掠光了。留下來的都是一些宿營過的痕跡:木板、床上用品和粗陋的火盆等。羅平在兩條道軌交叉處停了下來。蒙代伊拿走的地圖就是在長廊裡的錯綜複雜的路中辨明方向用的。那麼什麼東西會藏在這窖裡呢?這裡曾經有成千上萬的人肩並肩地擠著,一起生活了好幾年。他們在這裡吃,在這裡睡,一同玩牌,分別給各自家裡寫信,但不可能想到珍貴的東西就藏在這裡。最好是繼續前進,別為這不著邊際的推理去浪費時問。只要沿著鐵軌走,就不會迷失方向。主要長廊還通往其它幾處地下室,羅平簡單地照了照,為的是爭取時間去發現更遠處的其它東西。

    寂靜和夜色開始向他們襲來。他們強烈地感到了身處地下墓穴中的滋味,唯一的生者置身在一群成為幽靈的人群中的心情,而這些人在牆上到處留下字跡:第三排……第十二小隊……,還有題詞:期滿退役……馬爾戈萬歲……,指示牌:衛生所……東向出口……。此時,突然,遠處傳來了聲響。他們呆住了,心在激烈地跳著,就像是被宗教裁判所判為終身監禁的人聽到了由他們的援救者發出的聲音一樣。

    「是他。」羅平低聲說道。

    他們走進了旁邊的一條廊子,豎起耳朵認真地聽著。很有節奏的聲音從他們的左側傳來,不過相距還很遠。

    「他在幹什麼?」貝爾納丹問道。

    「在挖土。」

    他們轉了兩個彎道。聲響也變得越來越清晰了,而且地下的共鳴使它變得很響。羅平用手遮住手電的光線,而且也改為一下一下地照,主要是要看清楚腳下的路。他現在能分辨出每次鎬頭下去後,土和石塊落下的聲音。他們距蒙代伊不遠了。貝爾納丹衝到了突然停下來的羅平的身上。羅平轉過頭來輕輕說道:

    「他就在這兒。」

    他們只要伸長脖子就能看見他。地窖開在長廊的一側,就像是教堂裡的側面祭壇一樣。而蒙代伊上身光著,在成堆的崩塌物裡艱難地走動著,揮舞著鎬,像個惡魔一樣在一盞馬燈的照射下拚命地幹著。可是,他並不是在挖地。他在拚命地挖對面的牆壁,好像他要挖掉一面牆似的。也的確,他面前的那扇牆向他張開了大口。在蒙代伊放下鎬、用手臂翻過來擦額頭上的汗並把馬燈舉到自己的面前時,他們才最後得到確認。缺口出現了,一條黑黑的細縫漸漸變成了裂縫。

    蒙代伊用兩隻手抓住一條裂縫的邊,試著把一塊像正從一張大口裡齜出的牙一樣的石塊搖下來。他的背已經變成了弓形,全身肌肉繃得緊緊的。但是沒有奏效。於是,蒙代伊又抓起鎬頭,開始朝這塊障礙物猛挖起來。

    羅平向後稍許退了一下。

    「地窖的盡頭被砌住了。」他說,「有雙層牆壁,中間是空的。我在想,他們到底在裡面藏了什麼東西。」

    他們又接著觀察,於是發現了他們在開始時並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一包蠟燭就放在馬燈的旁邊,此外還有箱子和一隻裝得滿滿的瓶筐。一條麵包和幾個罐頭就放在稍遠一點的攤在地上的像是一條床單的布上。蒙代伊知道他的工作要持續很久。一把鐵鍬插在一堆已經清出的土和廢磚頭上。羅平始終在想著一個問題:庫塞爾和蒙代伊怎麼會知道這間地窖已經改建成保險箱的?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懷疑過這個問題。蒙代伊想朝某些珍貴的東西伸手。可是,如果老蒙科爾內想要這樣做,那麼肯定是在戰爭開始時,把很有價值的東西藏起來,可能是黃金,他絕對會萬分小心的,而且無論是蒙代伊,還是庫塞爾,都不可能得到任何一點風聲的。此外,一個人是絕不可能砌起這麼厚的一堵牆的。因為事實說明,像蒙代伊這樣一位壯得像頭熊的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剛剛能挖開它。那麼,老蒙科爾內又是找誰幫忙的呢?而且,還有其它的問題。祖父本應該在他的遺囑中指明珍寶的存在。他是不願意從伊莎貝爾手中剝奪它的。

    「等一下。」羅平最後說,「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蒙代伊從洞裡出來的。最好再讓這神秘氣氛濃重一些。」

    一個小時以來,蒙代伊不停地挖著和鏟著挖下來的廢土。他終於停了下來,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然後他把馬燈湊到豁口處,仔細看著自己的工作成果。要想讓像他這麼肥胖的人穿過去的話,這個洞就太窄小了。他走了幾步,跺了跺腳,抖下落在褲子上和鞋上的土,然後切了一塊麵包。很顯然,他並沒感覺到被人監視,而且這個人平心靜氣地吃東西的樣子怪得很。藉著冒煙的油燈的光亮,他走過去到外套裡找香煙,然後點燃它,靜靜地讓自己休息幾分鐘。他在充分地利用自己的時問。他現在在自己的家中,是這些地窖的主人,是這一片產業的主人。那他為什麼要急匆匆地呢?誰又會阻止他行使自己的權力呢?

    他吐了幾口煙,又吸了幾口煙。然後朝地答中羅平的視線所不及的部分走去。他很快就推著一輛手推車回來了。一輛手推車?可是要手推車幹什麼?真的有這麼重的東西要搬運嗎?蒙代伊把手推車順著已經挖穿的牆靠住,又操起了鎬。他又干了好一陣子,最後認為缺口已經夠寬度了。他先把一隻肩膀伸過洞口,然後是一條腿。但是胸部卡在了那裡。他輕輕地搖晃著,幾乎要擦傷肋部,最後強行鑽了進去。一塊石頭掉了下來,他也馬上就消失在裡面了。他已經在那一側了。只有他的手還看得見,還抓在縫隙的邊上。此時,他們聽到了嚇得他們毛骨悚然的聲音。

    「他在笑。」羅平說道。

    蒙代伊獨自一人在笑,在神秘的坑道的另一頭。他笑得像一個受苦的人,笑聲中既有險惡又有快意。他讓一種以如此焦慮不安和如此罪惡的代價換來的歡樂盡情地奔放出來……

    「他瘋啦!」貝爾納丹低聲咕噥著。

    「噢,沒有!只是,他成功了。勝利啦!你不懂這意味著什麼……它會產生怎樣的激動之情。」

    手出來了,然後是腦袋和擦成滿是條紋傷痕的上身。蒙代伊又回到了地窖,去把大錘、鋼釬找攏來,同時還點上了一支蠟燭。「那麼有箱子要撬啦。」羅平在想。蒙代伊已經很靈巧地又鑽到另一側去了。錘聲很快傳了過來,接下來是拔釘子時發出的特有的吱嘎聲。靜了一會兒。然後蒙代伊又出現了,手裡拿著鋪地石般厚薄的一個包。他在燈旁跪了下來,把表面包著的紙撕開,然後看著羅平無法辨認出來的東西。他呆了很長時間,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好像在思索著,可是他的嘴卻像是在數數。在數什麼呢?焦慮不安和急於想弄清楚這一切的想法令羅平不停地發抖。

    蒙代伊又站了起來,然後又喝了一大口酒。他撕下來的紙好像在地上跑著,像是被風吹動的一片死樹葉一樣打著旋。羅平明白了,這裡建有一條通風煙囪,是工兵們幹的,以便讓在地窖裡這塊較深地方宿營的士兵們可以自由地呼吸。煙囪應該是通向地窖的,但是從羅平呆的地方看不到它。煙囪裡冒出了冷空氣,因為蒙代伊打開了自己的箱子,從中取出了一條浴巾,認真地擦著肩頭和前胸。然後他又抓起他的鎬,開始再把缺口弄大。

    「我們幹點什麼,老闆?」貝爾納丹輕聲問道。「我,我的關節都僵硬了。」

    「噓,再等一等。不會再等很久了。」

    蒙代伊現在一鏟一鏟地往遠處鏟著碎土。他清理出洞口四周,把推車靠在了洞口旁。於是,使人目瞪口呆的伎倆開始了:此時,蒙代伊又鑽進地窖裡,從地窖裡面往手推車裡扔了十幾個包,它們不會很重,因為在落到車板上時幾乎沒有什麼大的響聲。開始時,出於本能,羅平還試著數一數。但是他馬上就放棄了,他集中精力,只考慮這麼一個問題:「這是些什麼東西?」他撇開了一個又一個出現在他腦際的假設。讓他費解的是,這些包尺寸相同,大小相同,那麼這說明了它們是同一種東西。

    當手推車裝滿後,蒙代伊又出來了,他的胸毛被汗水粘在一起了。他抓緊每一分鐘,架起手推車,把它拖到了地窖的中央。在這兒,他手腕一翻,再猛地一推,把車裡的東西都推到了牆邊。他用鐵鍬背把這些東西攏成一堆。

    「您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老闆?」貝爾納丹低聲問道。

    羅平專橫地不讓他出聲。他慢慢往前挪動了一下,以一種近乎痛苦的焦急心情盯著蒙代伊的一舉一動。蒙代伊從他的衣箱後面提出了一桶煤油,他打開蓋子,神態自若地,就像是一個極自覺的工人。現在,他又慢條斯理地把煤油澆到那一堆東西上。然後,他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張報紙,把它捲成筒狀,用打火機把它打燃。他待火苗大一些之後,便把燃燒的筒狀報紙扔到了那一堆紙包上。大火馬上燃燒起來。同時伴有極響亮的呼啦啦聲。大火,在煙囪抽風的作用下,向天花板投去藍色和黃色的火舌。蒙代伊向後退了好幾步,雙手插在腰間,在觀賞著這熾熱的火焰。羅平和貝爾納丹驚呆了,也在一邊看著。紙包鼓了起來,又癟下去,散落出很多紙片來,它們被大火的熱浪裹挾著,打著旋兒飛向四方。

    其中一張在距羅平不遠的地方落了下來。冒著被發現的危險,不過蒙代伊早就放鬆了警惕,羅平趴在地上,伸出手臂去。他撿起這張東西,把貝爾納丹往後推出了好幾米。藉著牆體探出的部位作掩護,他用手電對準了這張殘缺的紙,結果差一點驚慌得把它鬆掉。

    這是一張鈔票的一部分。他疑慮重重,更加認真地查看抓到手的這塊紙,但他終於明白過來了。鈔票好幾處都黑了,被火又燒掉了幾處,但是仍然能清晰地辨認出:這是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跟蒙代伊藏在辦公室的秘密抽屜中,後來庫塞爾去把它拿走的那一張一模一樣。

    「給我看一看,老闆。」貝爾納丹請求道。

    羅平把手按到他的嘴上,為了不讓他因驚訝而發出喊叫聲。

    「別出聲,蠢傢伙。這是一張鈔票。」

    「假的?」

    「不。是真的。」

    「可是,怎麼可能呢?」

    兩個人以同樣的動作,又都回到了他們各自的崗位上。他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什麼?這個負債纍纍的蒙代伊,這個強迫自己的妻子頂替伊莎貝爾的蒙代伊,這個幹掉多更安兄弟三人,就因為他們是他要取得者蒙科爾內的產生的礙事的見證人的蒙代伊,這個殘忍的蒙代伊,居然會燒掉財富!「財富!」羅平在想,「比財富還要多!這是寶庫!是名副其實的財源!每捆有一百張鈔票……」他在估算被煙火吞蝕掉的鈔票的數目。數字在他的腦海中跳動著。而且這還沒完,因為蒙代伊又第二次地裝滿了手推車,並把它推到了火邊,一撕掉捆紙包的紙帶,然後把它們散撒在烈火之中,以使它們燃燒得更好一點。而這一批,已經不再是五十法郎的鈔票,從它們的尺寸來看,應該是五百法郎和一千法郎的鈔票。

    「應該阻止他。」

    「冷靜一點。」

    火焰的紅光淒慘地映照在地窖的牆壁上。溫度馬上升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地上,幾乎到處都是碳化了的殘留物,黑灰,它們像老鼠一樣地四處轉悠著。蒙代伊在不慌不忙地用鐵掀頭翻動著火焰中心的沒燒盡的一疊疊鈔票。那樣子就像花匠在秋天燒雜草似的。當手推車空了之後,他又去運第三次了。

    羅平按著貝爾納丹的手臂說:

    「我想我開始明白了……」

    一陣猛烈的爆炸聲打斷了他的後。裹著灰塵、火星的煙雲湧進了長廊,接著是一間間地窖傳出來的某種東西的倒塌聲。羅平和貝爾納丹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們跳向後面,想去呼吸一點乾淨的空氣。

    「是牆壁。」羅平說,「他中了埋伏……熱度引爆了地雷……也許是蒙代伊自己踩響的。」

    他們在黑暗中咳嗽著。羅平又打開手電。他照了照走廊。地窖口已經塞滿了因爆炸而撕毀的鈔票。

    「我們過去吧?」貝爾納丹問道。「他應該被炸死了。」

    「別動。也許還有未爆的地雷。」

    他們緊緊貼著牆壁,又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切都恢復了寧靜。而後,一個響聲又猛地把他們嚇了一跳,這聲音如此異乎尋常,如此出乎意料,使他們恐懼得戰慄起來。有人在打噴嚏。不。這絕不可能。蒙代伊在打噴嚏。他還活著!

    兩個人又一步步地走回長廊的拐角處,從那裡他們可以看到地窖的裡面。一絲弱光在黑暗中搖曳著。這光在逐漸變大,向四周投去一束晃動的光。蒙代伊坐在地上,又點燃了他那抗住了這次爆炸的馬燈,他滿臉是血。他的身後,牆體已經坍塌了一大半,讓人看到一大堆箱子,其中一些已經散開,大批的鈔票流了出來。這裡應該有幾十億,可能會有上百億的錢。

    蒙代伊表情依然遲鈍,貪婪地看著這金錢堆成的神奇之牆。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用手抹了一下臉,然後看著雙手,也許還沒有弄明白,它們怎麼會是紅色的。他差一點失去平衡,但勉勉強強地挺住了,他發現自己的鎬在手推車裡的碎渣殘片中插著,便又把它握到了手中。而隨後發生的事情可把羅平弄糊塗了。這位滿臉流血的人,這個幾乎不省人事的搖搖晃晃地像機器人一樣固執地朝那堆箱子走過去的人,當他舉起鎬,向最近的一口箱子砸下去時,他站不住了。在衝力的作用下,他單膝跪了下來,然後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再去砸,發狂地想要毀掉他為之殘酷拚搏得來的神奇的財富。他站開了一點,努力舞起他的工具,但是馬上又倒了下去。羅平他們聽到他嘶啞的喘息聲。

    「老闆,他要死啦。」

    「也許還不會。」

    蒙代伊四腳著地地爬向箱子。他伸出一隻瘋狂抖動的手臂,這是一個行將淹死的人的手,抓住拆開的木板,結果一捆捆,一包包的東西像雪崩一樣地落到了他的頭上。慢慢地,他鬆開了手,不再動一動,徹底地躺倒在富貴之地了。羅平下定了決心,鑽進地窖,後面跟著貝爾納丹。當傷者看到羅平時,極力想掙扎著靠牆坐起來。

    「不。」他以一種嘶啞的聲音說道,「不……不應該是您。」

    為了保護他的財富,他雙手做摟抱姿勢。

    「這是我的……你們快滾蛋!」

    「好啦,蒙代伊。」羅平說,「您已經無法再堅持了。我們會給您治療的。我們無意傷害您。貝爾納丹,把箱子和外衣拿過來。」

    他們用錢做了一個枕頭,幫著蒙代伊躺了下來。羅平用浴巾擦著可悲的傷者的,被炸開的石子劃破的臉。他看到有血從傷者的右耳中流出,便向貝爾納丹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沒用啦。」他坐在已經放棄爭鬥和變得順從的傷者身邊。

    「我們把您救出去。」他說。

    蒙代伊抓住他的手腕。

    「我們一塊兒分。」他喃喃道。

    「好的。我們一塊兒分。」

    「發誓。」

    「我發誓。只是我想先知道這些鈔票的價值。它們是真的嗎?」

    「不是。」

    「那麼它們是假的啦?」

    「不是。」

    「您看他已經發譫妄了,老闆。」

    「設法幫我找一瓶沒動過的酒。他口渴。」

    就在貝爾納丹去廢墟中找酒時,羅平朝蒙代伊俯下身去。

    「它們是真的,」他說,「只不過不是法蘭西銀行發行的,對吧?」

    「正是的。」蒙代伊說,「是德國最高參謀部製造的。好像是克隆波林茲的主意。」

    「他們的專家弄到了完全相同的紙啦?」

    「是的。」

    當然啦!羅平發現了這個陰謀的可怕程度。他很有點眼光,用一隻手遮在眼前。它是這樣的簡單和這樣地不擇手段……德國人,想要毀掉法國,早在戰前就印製了與真的一樣的鈔票……成箱的鈔票在侵略者的護送下裝上了軍用貨車……然後是馬恩省的慘敗、蘭斯戰役……不得不邊戰邊後撤,而且還受到了來自右翼的威脅。德國人把這批財富藏在了一個又隱蔽又保險的地方……然後是再取回它們的無望的努力……在一九一七年他們對馬爾克的進攻,向埃納河的推進,為了減少人們對蘭斯的關注,第三軍團的無望的嘗試,……德軍總參謀部的這一戰略終於被揭露了出來……成千上萬的死者,在香檳酒的土地上腐爛變質,為了再奪回留在那裡的威力強大的秘密武器……如果德國人能夠利用它的航空力量和這浸滿毒汁的鈔票,侵佔整個法國,那將會出現破產、毀滅……法郎會變成水……市場會倒閉,所有供給全都會變成不可能,人民會越來越恐慌,又會回到以貨易貨的年代……而這可詛咒的錢就在這裡……在行將死去的蒙代伊的身後……而這場遊戲的贏家,再一次地是他,是他羅平啦!

    當然,許多問題尚沒有答案。無疑地,人們永遠不會知道為什麼德國人沒再印製其它的鈔票,也許是因為克隆波林茲的星已經變白了……也許是因為原材料的匿乏……但是羅平知道最起碼的東西,他快要高興和驕傲得暈過去了,因為最後一飲的戰役,將是他要獲勝,獨自一人,在地底下,而且是威風凜凜地。

    貝爾納丹回來了,帶來了一瓶酒。羅平小心地打斷瓶頸,然後把一點酒倒進了蒙代伊的口中。後者好像恢復了一點體力。

    「您是怎麼知道德國人的這個秘密的?」

    「通過庫塞爾。當他們的部隊開始撤退時,在馬恩河戰役之後的……他們徵用了十多個老百姓來砌牆。庫塞爾,此時已經退役,所以也在其中了。之後,他們把這些人全都槍殺了,以保證沒有任何人會說出去。可是庫塞爾,本來也是要死的,卻被他成功地逃脫了。」

    羅平記起他在紅棕色頭髮的人身上看到的傷疤。蒙代伊繼續說著:

    「庫塞爾戰前為我做事。當我負傷後,我十分偶然地在醫院裡見到了他,他也正在那裡接受治療。他向我談及他的奇遇,敘述了他那令人震驚的建議,因為他會說一點德語,而且為了向我證明他沒有說謊,他給了我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這是他從一隻在搬運時被摔破的箱子裡抽出來的。這張鈔票,就成了我的護身符……我總是把它放在手邊。」

    「好像是發財的希望?」羅平說道。

    「是的。我甚至花費氣力清洗它,然後把它熨平,讓它像全新的一樣,因為它又髒又皺。我如此認真地拿著它!……當我得知警方要去我家搜查時,我擔心他們會發現它,然後向我發問,於是我就叫庫塞爾去把它取了出來……」

    「當他放恐嚇信時,他還幹了這件事。」

    「啊!您知道……是的。只有這樣,我才能放得下心來。」

    「那麼後來呢?」

    「後來,我們就等著戰爭的結束。庫塞爾知道我娶了蒙科爾內的孫女,以為我總有一天會成為城堡的主人。我向他透露了遺囑的大致內容。一想到財富即將與我們無緣,他就氣得發瘋。是他出主意讓我的妻子頂替伊莎貝爾的。也是他想要幹掉多夏安兄弟們的,因為他們做為證人,將會毀掉我們的計劃的。」

    「那您為什麼要殺掉他呢?」

    「因為有些秘密是不能讓兩個人同時知道的。而這也正是他的想法。最好的證明是:他並沒有告訴我牆壁裡裝了炸藥……但是您,你們會救我的,是吧?您會幫助我恢復起來。我並沒有什麼……我只是有點頭昏。有東西砸了我的腦袋……我們一起分……我們三個人一起分……」

    他的手在身邊摸著,摸到了鈔票之後,就慢慢地把它抓住了。

    「每個人一億。」他低聲咕噥著,「這足夠了……這是說定的……跟庫塞爾……我們應該把剩下的全部燒掉……」

    他猛地一陣驚慌,直起了身子,看著扶著他的這兩個人。

    「一定要燒掉剩下的。」他以十分堅定的口氣說道,「為了使我們所擁有的保值……所有這些鈔票……因為太多啦……我們會變得什麼也沒有的……」

    他的話開始講不下去了。

    「幫我一下。」他接著說,「只要我們不全把它燒光……」

    他的眼睛閉上了。他又朝後倒了下去,他的握在胸前的手還抓著一把鈔票。

    「……做人多可憐呀。」他最後說了這麼一句。

    然後他的嘴唇嚅動著,但是再也沒有吐出一個聲音來。他耳朵裡滲出的血越來越多了。

    「腦顱破裂。」羅平說道。

    「我也許應該去找急救的人去。」

    「沒有用啦。幾分鐘之內,他就會死去。還有更緊要的事要做呢。」

    他指了指那一堆箱子。

    「我們要把它們全部毀掉,而且馬上進行。」

    「這是真的,老闆?我們不是每人可以留下一億嗎?」

    羅平猛地站了起來。

    「什麼?你昏了頭,你也一樣!一百萬也不行。五十法郎也不行。」

    羅平搖晃著貝爾納丹的肩膀。

    「你清醒一下,我的好人。這錢上沾滿了鮮血,你懂嗎?無論如何,它們應該被毀掉。」

    「可是……」

    「沒有可是。法蘭西是第一位的!這幾百億,你看到的,是瞄準她的武器。那麼,我們應該讓這武器消失。如果我們留下哪怕這些鈔票中的一張,我們就成了她敵人的同謀。這是很清楚的。我們馬上開始行動吧。別遺憾。你聽到了嗎?沒有遺憾……然後,你去想吧。現在,你可以娶貝阿特裡斯。這是絕無問題的。很明顯,她的丈夫在一次事故中死掉了。調查不會很深入的。人們只是想,這些箱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但是誰也猜不出來。」

    「可是,我是說:煙,老闆。」

    「什麼煙?啊!那上面繼續往外冒的煙,從通氣煙囪那裡?……你儘管放心。在這個時候人們都睡著了。況且蒙代伊完全有權燒那些部隊留下來的垃圾。他是在自己家中。也可以說你是在你自己的家中,幸福的小伙子,因為現在貝阿特裡斯繼承了這一切!至於地產……儘管它現在破爛不堪……幾年之後會有豐厚的收入的。你再恢復香檳酒的生產和經營。這就足夠啦。相信我,貝爾納丹。你生來不是過我這種生活的。想想你的兒子吧。」

    「香檳酒。」貝爾納丹說,「不!這將會使我們想起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麼,你們就全都賣掉。然後到別的地方去定居。對,譬如說去非洲吧。那裡會有前途的。我在那裡有些朋友。他們會非常樂意地幫助你們的。說完了嗎?……那麼,咱們動手幹吧。」

    他們把蒙代伊的沒有生命的身體搬到了長廊裡,然後動手於了起來。壁爐一直燒到早晨。當他們在天亮後露面時,已經是又髒又累了,但是心裡是踏實的。羅平停下來,看著初升的太陽、初春的嫩樹葉和開始將過去戰爭的遺跡抹去的小草。一隻公雞在遠處啼了起來。

    「呂西安,」羅平咕噥著,「現在就讓我叫你呂西安吧。貝爾納丹留在了下面……呂西安,你幾小時之後就會又見到她了。請代我告訴她……」

    他思索著,一種傷感的神情從他的臉上一閃而過。

    「不,什麼也不要對她說。」

    於是他們以一致的步伐走向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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