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烏爾與公證人奧迪加晤談的時間不長。公證人提了一些完全不必要的問題,拉烏爾明確而不容置辯地作了回答。公證人對自己的精明和多謀善斷感到高興,答應盡快地辦好一切必要手續。
拉烏爾坐在方向盤前,公開地駕著汽車出了村子,來到維希,開了一個房間,又去吃了晚飯。晚上將近十一點,他又回到沃爾尼。他觀察過莊園周圍的地形。圍牆很高,除了他,一般人都難以越過。但在側面有一個缺口。他鑽了進去,走到廢墟,在常春籐下面找到了戈熱萊偵探。那塞口的布和繩子都沒有動過。他附在偵探耳邊說:
「我是下午那位讓您睡幾個鐘頭、養足精神的朋友。我發現您喜歡這兒,就給您帶來了一些甜品、火腿、奶酪和紅葡萄酒。」
拉烏爾好意地給他解開嘴上那塊布。戈熱萊對他破口大罵,可是聲音嘶啞,哽塞,聽不清說的是什麼。拉烏爾贊同地說:
「戈熱萊先生,您餓了,不能再費力罵了。請原諒讓您受了苦。」
他又給戈熱萊嘴上繫上那塊布,細心地檢查了手上腳上綁的繩子,走開了。
花園裡一片靜寂。平台上空空蕩蕩。燈光都熄了。拉烏爾下午就發現一個車棚頂下,有一架梯子。他把它取下來。他知道讓-德-埃勒蒙睡哪個房間,就架好梯子,爬上去。夜裡天氣燠熱。護窗板裡面的窗戶都打開了。他輕輕易易地把護窗板的插銷撬開,爬了進去。
他聽出侯爵呼吸均勻,就擰亮電筒,照見侯爵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椅子上。
在上衣口袋裡,他摸到了皮夾;在皮夾裡找到了昂托尼娜的母親寫給侯爵的信。拉烏爾就是為此信而來的。他展開信讀了。
「果然如我所料,」他尋思,「那妙人兒從前是魅力十足的侯爵的情婦之一。昂托尼娜是他們的女兒。行,我總算不虛此行了。」
他把東西放回原處,又從窗口出來,下了樓梯。
右邊,過去三個窗戶,是昂托尼娜的臥室。他把梯子搬過去,又爬了上去。那裡也是關了護窗板,開了窗戶。他翻過窗子,擰亮電筒找床鋪。昂托尼娜面朝牆壁睡著了。一頭金髮披散開來。
他等了一分鐘,接著又一分鐘,再一分鐘。他為什麼不動?她毫無防備地躺在床上,他為什麼趑趄不前,不敢走近?那一夜,在侯爵的書房,他清清楚楚地感到,昂托尼娜在他面前是多麼軟弱,聽任他抓著手,撫摸胳膊。為什麼他不利用這個機會?儘管下午姑娘的行為無法解釋,他卻知道她沒有力氣抵拒。
他沒有猶豫多久。然後他下來了。
「嗨,」他離開城堡時心想,「有些時候,最狡猾的人也變成了傻瓜。因為我只要願意,就……只是,人不能總是……」
他回到維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驅車趕往巴黎,對自己的表現十分滿意。現在,他深入了事情的心臟,插到了德-埃勒蒙侯爵父女之間,昂托尼娜由他支配,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堡成了他的產業。自從他積極介入以來,才不過寥寥幾天,事情就有了多大的轉機!當然,作為效力的回報,他並不打算娶德-埃勒蒙侯爵的女兒……
「不,不,我是個卑微小人,沒有雄心壯志,顯赫的門第於我無關緊要。不,我所追求的……無論如何,我到底圖個什麼?侯爵的遺產?城堡?成功的欣喜?笑話!我真正的目的,是昂托尼娜。就是這回事。沒有別的。」
他繼續低聲自語:
「我是個多麼貪心的人!幾百萬錢財,百分之多少的佣金,我都不看重了。為了裝點自己的形象,為了叫美人兒動心,我把一切都扔進水裡。去你的,傻瓜!堂吉訶德!譁眾取寵的角色!」
不過,拉烏爾想念她的程度,連他自己也吃驚。只是他想著的,不是那個惴惴不安,令人迷惑,叫他在沃爾尼城堡不敢正視的昂托尼娜,也不是在頭一夜,潛入侯爵書房翻尋相片時的那個陰鬱悲傷,受厄運掌握的昂托尼娜,他想著的是另一個,是一開始出現在他客廳銀幕上的那個昂托尼娜!那一刻,在那找錯門的短暫時間裡,昂托尼娜綽約迷人,無憂無慮,快快活活,滿懷希望。在苦難沉重的命運中,那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刻。然而那一刻的溫馨和愉悅,他卻深深地領略到了。
「只不過,」他常常有些惱火地琢磨,「只不過,她這些行動有什麼暗中的原因呢?她想方設法,獲取侯爵的信任,是有什麼秘密的意圖呢?她猜到侯爵是自己的父親了?她想為母親報仇?她想得到財產?」
拉烏爾總是想著那不可理解、性格多變的妙人兒,想著她的種種事情,不免一反慣例,把車開得極慢。他在途中吃了午飯,將近下午三點才到巴黎,打算看看庫維爾的準備工作做得怎麼樣了。但剛上完一半樓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大步大步跨上最後幾級,衝向房門,像瘋子一樣闖進去,撞開正在收拾房間的庫維爾,撲到市內電話機旁,埋怨道:
「見鬼,我全忘了,本來要跟奧爾加一起吃午飯的。喂,小姐!喂!特羅卡代羅大旅館嗎……請接王后陛下的套房……喂!請問是誰?按摩小姐?……哦,是你呀,夏洛特?親愛的,怎麼樣?對你的位子還滿意吧?你說什麼?國王明天到?奧爾加大概生氣了吧!……你讓她接電話……快,親愛的。」
他等了幾秒鐘,接著,用愉快的語調,柔聲地說:
「終於把你等來了,美麗的奧爾加!兩個鐘頭來,我一直試著與你……你說我傻不傻?-!你說什麼?我,一個壞蛋!……唉,奧爾加,你別生氣。我的汽車拋錨了,怪不得我。離巴黎八十公里……你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喂,親愛的,你怎麼樣?在做按摩?……啊!美麗的奧爾加,我不在你那兒,真遺憾……」
他聽到那邊卡嗒一響,美麗的奧爾加生了氣,把電話掛上了。
「真走運,」他自我解嘲道,「她氣瘋了。唉!我也開始膩煩了,這位陛下。」
「博羅斯蒂裡亞工後!」庫維爾用責備的口氣嘀咕道,「連王后也玩膩了!」
「我有比她更好的了,庫維爾。」拉烏爾叫道,「那天來的姑娘,你知道是誰?不知道?呵!你可不大機靈!……是德-埃勒蒙侯爵的私生女。侯爵真是個迷人的傢伙。我們一起在鄉間住了兩天。我很討他喜歡。他把女兒許給我了。你將作我的男儐相。啊!順便告訴你,他要把你趕出門。」
「嗯?」
「或至少,他可能把你趕出門。因此,你不如先提出來。給他留一句話,告訴他你妹妹病了。」
「我沒有妹妹。」
「那正好。這就不會給她帶來厄運了。然後,帶著你那些破衣服溜走。」
「去哪兒躲呢?」
「去橋下。除非你更願意住在我們奧特伊那幢小房子車庫頂上。願意?那麼,去吧。快一點。尤其當心,別把我岳父家裡弄亂了。不然我會讓人把你關進牢房的。」
庫維爾嚇壞了,趕忙離開。拉烏爾仍留了很久,檢查是否散落了什麼可疑的東西,又把廢紙燒掉,到了四點半鐘,才又坐汽車走了。到里昂火車站,他打聽維希來的快車在哪個站台進站,然後便來到人家指示的站台出口站著。
在下了車匆匆朝出口走來的人群中,他看到了戈熱萊那壯實的身軀。偵探拿出證件向檢票員晃了晃,便通過了。一出站,便有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一個親熱的面孔在對著他笑。一張笑吟吟的嘴對他說話:
「怎麼樣,偵探先生?」
戈熱萊不是輕易就大驚小怪的人。他當了那麼久的警察,奇人奇事還見得少嗎?不過他還是覺得困惑,似乎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拉烏爾覺得奇怪:
「親愛的朋友,怎麼啦?我想,您沒病吧?我來接您,是想讓您高興呀!總之,這還是表明了我的友好和親熱吧……」
戈熱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拖到一邊,聲音氣得發顫,說:
「好大的膽子!你以為昨夜在廢墟,我沒覺察出是你嗎?混蛋!無賴!……再說,你得跟我去警察總署,到那兒把話說清楚。」
他開始扯開嗓門,惹得好些行人都駐足觀看。
「你要樂意,去就去嘛,老夥計。」拉烏爾說,「可你要好好想一想,我來這兒,同你說話,是有要緊事的。我可不是來自投虎口的!老虎要咬人,可沒有什麼樂趣!」
這番話震住了戈熱萊。他忍住說:
「你想說什麼?有話快說吧!」
「我得同你說一個人的事情。」
「誰的事情?」
「你憎恨的一個人。你的私敵。一個被你逮住又溜了的傢伙。你時時都盼望逮住他。逮住他是你職業的光榮。要我說出他的名字嗎?」
戈熱萊臉稍稍一白,低聲問:
「大個子保爾?」
「是大個子保爾!」拉烏爾肯定道。
「那又如何?」
「怎麼,那又如何?」
「你來車站接我,就是為了跟我說大個子保爾的事?」
「對。」
「這麼說,你有什麼情況要告訴我?」
「比這好得多,有東西要送給你。」
「什麼東西?」
「逮捕他的機會。」
戈熱萊沒有出聲。不過拉烏爾注意到一些細微的跡象,如鼻孔直顫,眼皮直眨,表明他內心十分激動。他小聲問:
「八天以後?十五天以後?」
「今晚。」
鼻孔和眼皮又是一個勁地顫和眨。
「什麼價?」
「三個半法郎。」
「別說便話……你要什麼?」
「讓我和克拉拉安寧。」
「我答應你。」
「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戈熱萊假惺惺地笑著肯定。
「另外,除你以外,還得派五個人。」
「天吶?這麼說,那幫傢伙人不少?」
「可能不少。」
「我帶五個壯小伙子來。」
「你認識阿拉伯人嗎?」
「當然!一個可怕的傢伙。」
「他是大個子保爾的左右手。」
「說下去吧。」
「他們每晚聚在一起喝酒。」
「在哪兒?」
「蒙馬特爾,螯蝦酒吧。」
「我知道那地方。」
「我也知道。他們下到一個地下室。在那兒,可以從一道暗門逃跑。」
「正是這樣。」
拉烏爾又詳細說清楚:
「六點三刻在那兒見。你們大伙拿著槍衝進地下室。我先進去。不過當心!別朝一個頭戴英國馬伕帽的好人開槍。那就是我。我裝成那模樣等你們。另外,安排兩個人把守暗門,防止有人逃走。行嗎?」
戈熱萊久久地打量他。為什麼不一塊去那酒吧呢?難道這是什麼花招?是變著法子害他?
戈熱萊仇恨大個子保爾,但也同樣憎恨這傢伙。這傢伙昨夜在城堡廢墟是那樣輕易地捉弄了他,讓他吃了那麼多苦頭,受了那麼多屈辱。不過,從另一方面看,這傢伙的提議又是多麼大的誘惑!緝獲大個子保爾!……這樣一樁功勳會引起多大的轟動!
「好吧!」戈熱萊心想,「改天再抓這傢伙吧……還有那金髮克拉拉。」
於是,他大聲補上一句:
「說好了,六點三刻,發起突然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