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閱讀那一時期的報紙就可以知道,在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回憶錄發表後,默東的幻象把人們的情緒激發到了高潮。我有四份昨天的報紙擺在桌上。報紙的八頁中沒有一行文字與人們立即稱為高明的假設有關。
但贊同和熱情是一致的,或幾乎是一致的。只有一些科學家發出了強烈的抗議,回憶錄的大膽比它的漏洞更激怒他們。在公眾看來,這不是關係到一種假設,而是關係到明確的事實。每個人都提供證據,像給建築物提供一塊石頭那樣。不論抗議怎樣強烈——人們一絲不苟地闡述——這些抗議似乎是暫時的,可能會被仔細的研究和對現象認真的調查所否定。
所有的報紙文章、訪問和發表的信件都導向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結論。他所推薦的措施得到有力的宣傳。應當盡快行動起來,在默東的梯形實驗室組織一系列的實驗。
在這激動人心的情況下,馬西涅克的被綁架就不算什麼了。馬西涅剋死了麼?人們沒有發現能知道誰綁架了他以及把他關在了什麼地方的線索。算了。這並不重要。像邦雅曼-普雷沃泰勒所說的,時機太好了,人們不可不利用。從第一個早上起,人們就在圍地的門上貼上了封條。人們等候什麼人來開始測驗呢?
至於我,我對我在布吉瓦勒的冒險行動一聲不響,因為我一直擔心損害到貝朗熱爾,她是與這件事最直接有關的。不過我還是回到了塞納河畔。從大致的調查得知,馬西涅克和韋勒莫曾在冬天的一部分時間生活在島上,由一個男童陪伴著,當他們不在時,他看守那兩人中的一個用假名租來的房子。我去探索了這房子。沒有人再住在那裡了,只有幾件傢俱、幾件工具而已。
到了第四天,一個緊急任命的委員會在下午到圍地舉行了會議。由於天空多雲,人們只限於檢查在牆壁的基座中找到的鐵罐,接著在升起銀幕時,在銀幕上的幾個地方和四周,切割下一些深灰色的物質。
經過分析,沒有發現任何特殊的東西。人們發現了一些有機物質和酸的混合物,其名詞術語枯燥無味,這些東西不論怎樣處理,都不能提供對最細微的現象的一點解釋。到了第六天,天空晴朗,委員們又來了,還增加了一些官員和混雜在人群中的好奇的人。
他們站立在銀幕前毫無結果而且有些可笑。所有的人窺視著一件不會出現的事物,站在空無一物的牆前,張大著眼睛,臉上的肌肉緊縮,帶著一種可笑的嚴肅的神情。
一個鐘頭在焦急的等待中過去了。牆壁仍然無動於衷。
由於公眾期待這場測驗能作為眾所周知的最激動人心的事件的結局,因而失望的情緒會更強烈。是否應當放棄測驗並且承認只有諾埃爾-多熱魯的公式能引發幻象呢?至於我,我是相信的。除了那些已取去的物質外,還有一種液體,這是馬西涅克按照公式配的。像我的叔叔一樣,他把它裝在藍色的小玻璃瓶子裡,在每次放映前塗在銀幕上,使它具有一種浮現幻象的神秘力量。
進行了搜查,沒有玻璃瓶也沒有藍色的瓶子。
人們開始對馬西涅克的消失,也許是死亡感到遺憾。當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假設表現出它的重要性時,那巨大的秘密是否已丟失了?
到了第十一天的早上,也就是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回憶錄發表十一天後的五月二十七日,報紙刊登出泰奧多爾-馬西涅克的一個啟事,宣佈在這一天的傍晚,在他的指導下,圍地將舉行第三次放映。
中午左右,他出現了。但門是關閉的,有四個警察守著,他不能進入。
但下午三點鐘時,警察局的一位官員到來,他持有全權談判權。
馬西涅克提出了他的條件,他又重新成為圍地的絕對主宰者。圍地將由警察包圍,除他以外別人一律禁止入內。任何觀眾不得帶照相機或任何工具。
一切都同意了。為了重新使被打斷的神奇放映得以繼續,為了重新聯結與金星的關係——公眾在一個人們知道其罪行的人的大膽妄為前讓步了,這顯示出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假設已被上層所接受——人們放過了其它的一切。
其實並沒有人搞錯,人們表示順從是希望不久就可以報復,而且要在放映順利時通過某些狡猾手段抓住銀幕的秘密。馬西涅克很清楚這一點,因此在開門時,他厚顏無恥地讓人散發一份傳單,內容是:預先通知公眾,任何反對主宰者的企圖將導致銀幕立即消失和諾埃爾-多熱魯的秘密無可挽回的丟失。
至於我,由於沒有馬西涅克已死的證據,對他的回來並不覺得驚訝。但他的面容和態度的改變使我驚愕。他像老了十年,駝著背,那過去似乎是他自然表情的微笑再也不出現在他那瘦削、發黃和不安的面孔上。
他看見我時把我拉到一旁。
「嗯!那強盜,他使我陷入倒霉的境地!他首先在地窖深處打了我一頓……接著把我投到河水中想迫使我說話……從那時起,我得臥床十天才能恢復。啊!這壞蛋!和他的這筆帳總要算的……我希望有人會比我更厲害一些,打擊他的手不會發抖。」
他談到的是什麼手,事件是如何在黑暗中結束的,我都沒有問他。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馬西涅克,您讀過邦雅曼-普雷沃泰勒的回憶錄了麼?」
「讀過。」
「它是與事實符合,與您讀過的我叔叔的報告符合麼?」
他聳聳肩膀。
「這與您有什麼關係?這與人們又有什麼關係?我難道是為自己保存那些幻象麼?不是的,對麼?正相反,我千方百計讓所有人看見,去誠實地賺得人們付的錢。還想要什麼呢?」
「保護一個發明……」
「永遠也不!永遠也不!」他發怒地說,「希望別人不要用這些故事來打擾我!是我購買到諾埃爾-多熱魯的秘密的。因此,我保留它給自己,我單獨一個人,不管一切,不管任何威脅。當我落在韋勒莫的魔爪中和快要死去時,我也沒多說。維克托裡安-博格朗,我對您說,我發誓,要是我死了,也就是諾埃爾-多熱魯的秘密的死亡,我們一起死去。」
當幾分鐘後泰奧多爾-馬西涅克走向他的座位時,他再也沒有那像進入籠子裡的馴獸者那樣的神氣了,而是像一隻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野獸,害怕任何一點聲音,看見棍子和鞭子就發抖。但那些守門的警衛仍在那裡,神色凶狠好鬥,有人告訴我他們的薪水加倍了。
這些預防措施沒有用。威脅著馬西涅克的危險不是來自人群。人群中保持著虔誠的沉默,好像在準備莊嚴的宗教儀式,對馬西涅克既沒有鼓掌也沒有咒罵。人們嚴肅地等候著將要發生的事,沒有一個人懷疑這件事即將發生。坐在最高處的階梯座位上的觀眾——我就是其中之——常常轉過頭來張望。在晴朗的閃著金光的天空中閃爍著金星——晚上的星。
多麼激動人心!人類第一次肯定他們是被不是人類的眼睛看著,被與他們不同的頭腦監視著。他們第一次明確地聯合起來,通過過去是充滿他們的夢想和希望的空間,現在他們新的兄弟的親切眼光落到他們身上。這並不是我們那不滿足的心靈投向天空的傳奇和幽靈,而是一些有生命的人用形象的、活的和自然的語言對我們說話,直至我們將像重新相見的朋友那樣交談起來。
這一天,他們的眼睛,他們的三隻眼睛非常溫柔,像充滿了熱愛的柔情,它們使我們懷著同樣的柔情和愛戀顫慄。這些女人的眼睛,這些許多女人的眼睛,它們在我們面前帶著微笑、允諾、魅力和肉感而閃動著,它們要說些什麼?我們將會驚異地看到我們過去的怎樣幸福媚人的場面?
我看看我的鄰座的人們。他們也全都和我一樣朝向著銀幕。放映的景象首先使大家臉上的肌肉下陷。我注意到兩個年輕人臉色發白。一個女人手裡拿著手帕幾乎要哭出來,但她掛著的守喪的面紗使我看不清楚她的臉。
首先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是光照強烈的風景,是大路揚起灰塵的意大利風景,一隊穿著法國大革命時期軍隊制服的騎兵,圍著一輛有四匹馬拉的馬車。接著,出現了一個充滿陰影的花園,在濃綠的柏樹小徑的一端,有一間百葉窗緊閉著的房子,這房子有一個開滿鮮花的陽台。
馬車在陽台下停下來,把一位軍官放下後又走了。這軍官跳到門前,用他的長劍柄敲門。
門幾乎是立即打開。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婦從房子裡衝出來,雙臂伸向軍官,但在相互擁抱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向後退了幾步,好像是暫停他們的幸福以便更深地陶醉其中。
這時銀幕上出現了這位婦女的面孔,沒有言詞能夠表達這面孔上那快樂和狂熱的愛戀表情,雖然這面孔不太美麗也不太年輕,但這表情使這面孔成為世上最美、最充滿青春的事物。
接著兩個情人投入彼此的懷抱裡,好像他們長久分離後要尋求合而為一。他們的嘴唇吻合起來。
對這法國軍官和他的意大利情婦,我們再也不知道什麼了。接著出現一個不那麼光亮但同樣清晰的形象,這是一個有雉堞的堡壘,有些具有突堞的圓塔聳起。在一個堡壘的廢墟中,在下部和中間,有些圍成半月形的樹,它的每一側還都有一顆老橡樹。
漸漸地,從這些樹的陰影中,一位少女在光亮中顯現出來,她戴著圓錐形女式高帽,穿著一件拖地的寬闊的袍子。她停下步來,雙手張開並舉起。她看見一些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她的漂亮的臉上帶著可愛的微笑。她的眼睛半閉著。她那瘦削的身影似乎支持不住地等候著。
她等待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他走向她,當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時,他吻了她的嘴唇。
感情激動的一對,像在意大利的那一對一樣使我們心神不定,這是由於他們身上的慾望和憂鬱,更由於想到這是一對男女在我們眼前過著從前的真實的生活。我們的感覺不再像前面幾場那樣充滿猶豫和無知。我們現在知道了,在我們這個時代的這個下午,我們卻看到了十五世紀的人們的生活。他們並不為討好我們而重複他們的舉動。他們是在時間和空間中第一次作出這種舉動,這是他們第一個愛情的接吻。
看到這一切的感覺,是超出人們所能想像的。看到過去,不是在回憶中而是在現實中!看見一個侍童和一個戴著錐形女式高帽的小姐在接吻!
不久我們又看到古希臘的一個山崗!看到二千年前的天空底下的城堡阿克羅波勒,帶著花園、房屋、棕樹、小街巷、大門、廟宇、諸賢祠,不是廢墟而是完整無缺,輝煌燦爛。在諸賢祠四周,許多雕像圍著。一些男男女女走上它的石階。這些是佩裡克萊和德莫斯典納時代的雅典人。
他們來來往往,彼此交叉而過。他們交談,接著便隱沒了。在兩堵白色的牆壁間有一條僻靜的小街。一群人走過,後面留下一男一女,他們忽然停下步來,望望四周,接著熱烈地擁抱起來。我們看見在圍著少婦前額的面紗下,有兩隻漆黑的大眼睛,眼皮像翅膀那樣活動,一開一合,一哭一笑。
這樣,我們通過年代上溯,我們知道那些從上面俯瞰地球的人們收集了這些連續的形象,想向我們提供並指出這共同一致的愛情的永遠年輕、永遠更新的動作,對這種愛情,他們和我們一樣熱切和順從。同樣的法則統制著並激動著他們,雖然在他們那裡不是以陶醉和撫摸來表現。但同樣的衝動使他們心蕩神馳。不過,他們知道嘴唇那令人神醉的接吻麼?
其他的一對對男女過去了,其他的時代復甦了,另一些文明呈現在我們眼前。我們看到一位埃及婦女和一位年輕的農民,看見在阿西裡的空中花園中一位公主與一個魔術家在接吻,看見兩個蹲在一個洞穴的入口處的無以名狀的動物似乎像人那樣接吻,還有其他……
這些短促的幻象,其中有些模糊不清,像太古老的壁畫的顏色那麼暗淡,但由於它們具有充滿詩和現實的、既熱烈又寧靜的意義而顯得強烈有力。
女人的眼睛一直是表現的中心,而且像幻象存在的根據。啊!微笑、眼淚、快樂、悲傷,這就是這些眼睛使人著迷之處。我們在天上的朋友們也同樣地感受到它們的魅力,因此才會返回給我們。他們會感覺到,也許會感到遺憾,這些富有魅力的光亮的眼睛和他們的陰暗而毫無表情的眼睛完全不同。在這些女人的眼睛裡,有多少的柔情、雅致、純樸、甜美、苦惱、誘惑、勝利的歡樂、感激的卑躬——當她們獻出她們的嘴唇時,有多少愛情。
我未能看到這些幻象的結尾。我周圍的那些不安、激動的人群中發生了騷動。我發現自己正在那個我曾注意到的戴孝的女人身旁,她那在面紗下的臉一直沒有露出來。
她把面紗撩開,我立即認出是貝朗熱爾。
「是你!是你!」我喃喃地說。
她抬頭用熱情的眼光望著我,雙臂圍著我的脖子,把嘴伸向我,結結巴巴地說著一些愛戀的話……
我不敢俯就,但她對我說:
「我求您……我懇求您……」
我們的嘴唇吻合起來,我這才知道——無須解釋——馬西涅克對付他的女兒的種種含沙射影的話是假的,她是兩個強盜的受驚、受害者,她從未停止過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