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斯馬利翁先生茫然不解地看看堂路易,又望望天花板。堂路易告訴他:
「這不是幻影。上面沒有什麼人往下扔信,天花板上也沒有洞。其實,道理很簡單。」
「呵!很簡單!」德斯馬利翁先生說。
「是的,總監先生。這一切取決於變魔術時那種被弄得過於複雜,幾乎夠得上快樂的體驗氣氛。因此,我肯定地說,事情確實很簡單……但也極為可悲。馬澤魯隊長,請把窗簾拉開,盡量讓屋裡亮堂一些。」
馬澤魯去做堂路易所吩咐的事。德斯馬利翁先生掃了那第四封信一眼。那封信的內容其實並不重要,只不過是確認前幾封信提到的事情而已。而堂路易則走到一個角落,把剛才工人留下來的人字梯搬到房間中央架好,爬了上去。
他跨在最高一級上,伸手可及吊燈。
這具吊燈有一個鍍金的大鋼圈,下面吊著水晶墜子,裡面是一個銅三角,三隻角上分別安著一個燈泡。電線藏在鋼三角後面。
他掏出電線,剪斷,接著要把吊燈卸下來。不過,要幹這件事,他必須用下面的人遞給他的錘子,把吊鉤周圍的石膏砸碎。
「幫我一把,好嗎?」他對馬澤魯說。
馬澤魯登上梯子。他們倆一起抓著吊燈,讓它順著梯子滑下來,好不容易才放到桌上,因為這架吊燈死沉死沉的,比它應該有的重量要大得多。
確實,初步檢查,便發現吊燈上裝了一隻方形的金屬盒子,每邊有二十厘米長。就是這只盒子埋在鉤子之間的天花板裡,迫使堂路易不得不敲掉糊住外面的石膏。
「這鬼東西是幹什麼用的?」德斯馬利翁先生驚歎道。
「總監先生,您親自打開看看。有蓋子。」佩雷納回答道。
德斯馬利翁先生揭開蓋子。盒子裡面有齒輪,發條,一整套複雜而精密的機械裝置,極像一架鐘的機芯。
「您允許嗎,總監先生?」堂路易問。
他卸下機芯,在下面又發現一套,通過兩個齒輪與上面那套連在一起。這一套更讓人想起放電影的自動機器。
盒底的金屬板上,開了一道弧形齒槽,正好在齊著開花板的位置。有一封信已經接近了齒槽。
「無疑,這就是五封信的最後一封,前面幾封信揭露的那些事的下文。」堂路易說,「總監先生,您會注意到,吊燈中間本來還有一個燈泡的,顯然為了給信讓路,拆掉了。當初裝這具吊燈,就是用來發信的。」
堂路易繼續作解釋,明確說道:
「因此,五封信都是裝在盒子裡,一個由鐘錶機芯驅動的機械裝置在確定的日期,將它們一封一封推到隱藏在燈泡和水晶墜子之間的齒槽,並拋下來。」
人們圍著堂路易,都不作聲,也許他們還顯得有些失望。的確,這個機械裝置做得奇巧,可大家指望知道的,並不僅僅是機械裝置如何發動運行的,儘管這是他們未曾料到的。
「先生們,耐心點。我會給你們講一件事的。那事情有多麼可怕,你們簡直想像不到。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好吧。」總監說道,「信就是從這裡出來的,我同意。可是,有許多事情我還不明白,尤其有一點難以理解。那些罪犯怎麼可能安這麼個吊燈呢?在一座有警察看守的公館裡,在一間日夜有人值班的房間裡,他們裝上這麼件東西,怎麼可能不被人看見和聽見呢?」
「總監先生,您這個問題很容易回答。這是因為,這個吊燈是在警察看守公館之前就裝上去的。」
「那就是說,在謀殺案發生之前?」
「對,在謀殺案發生之前。」
「可是,有什麼可以證明呢?」
「總監先生,您自己的話就說明了這一點。因為只可能是這樣。」
「可是你還是快說吧!」總監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叫道,「你既然有許多重要情況要告訴大家,何必拖時間呢?」
「總監先生,您最好能循著我走的路接近真相。大家既然知道了信是怎麼來的,離真相就比你們所想像的要近得多了。如果你們見了這可惡的罪證,猜疑是誰所為,那麼你們就已經明白罪犯是誰了。」
德斯馬利翁先生認真地盯著堂路易,覺得他的話句句都很有份量,不禁生出一種渴望,急於知道下文。
「那麼,照你這麼說,那些指控弗維爾夫人與加斯通-索弗朗有罪的信放在上面,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把他們兩人毀掉?」
「是的,總監先生。」
「既然它們是在罪行發生之前裝上去的,那就是說,陰謀是在罪行發生之前就策劃好了的。」
「對,總監先生,是有預謀的。既然大家承認弗維爾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是無罪的,那就不能不給他們的罪名作結論。這些罪名來自一系列有意安排的情節。謀殺案發生當晚弗維爾夫人外出……這是個陰謀!發案時間她無法說明自己在幹什麼……又是個陰謀!她在米埃特那邊作的無法解釋的散步,和她表弟索弗朗在公館附近的轉悠……陰謀!蘋果上的齒痕,弗維爾夫人的齒痕……陰謀,而且是最卑鄙的陰謀!我跟您說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稱好了份量,貼上了標籤,排好了順序。每個事件都按規定的時間發生。沒有一絲意外。這是一個精密細緻的工藝品,出於最精巧能幹的藝匠之手,是這樣結實耐用,不為外界的事物所擾亂,運轉至今,一直這麼精確、可靠、絲毫不亂……瞧,裝在盒子裡的時鐘機芯,正是整個案件的象徵,又是整個案件最合情理的說明。因為信是在案子發生之前裝進去的。到了預定的日期時刻就自動落下來。」
德斯馬利翁先生沉思良久,問道:
「可是,難道弗維爾先生寫這些信,為的是指控他妻子有罪。」
「當然。」
「那我們應該假定:要麼他有理由指控妻子,要麼這些信是偽造的。」
「信不是偽造的。所有專家都認定是弗維爾先生的筆跡。」
「那麼?」
「那麼……」
堂路易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德斯馬利翁先生更為清晰地感覺到,他已經離真相很近很近了。
別的人都沒有作聲,和他一樣迫切地希望得知結果。他喃喃自語:
「我真不明白……」
「不,總監先生,您明白。您知道,發送這些信之所以是針對弗維爾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的陰謀的一部分,是因為信文本來就是為毀掉他們而準備的。」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的就是我早已表明的意思:既然弗維爾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是無辜的,那麼對他們的任何指控都是陰謀活動。」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警察總監並不掩飾他的慌亂。他盯著堂路易的眼睛,慢騰騰地說:
「不管誰是罪犯,我還沒見過比這種仇恨的陷害更可怕的案件。」
「您都想像不到,這種陷害是多麼令人難以相信,總監先生。」佩雷納慢慢激動起來,說,「您沒聽到索弗朗敘說事情經過,還感覺不出這股仇恨是多麼強烈。我聽索弗朗說話的時候,充分感到了這一點。從那以後,我腦子裡就時時想著這股仇恨:誰可能懷有這樣的仇恨呢?瑪麗—安娜和索弗朗是遭受了什麼仇恨的陷害呢?是哪個難以想像的人物有這種邪惡的天才,打造出這樣牢固的鎖鏈,捆住了兩個犧牲品呢?
我腦子裡還盤桓著另一個想法,它出現得更早一點,已經幾次叫我費神了。我曾在馬澤魯面前提到過。這就是,那些信出現的日子是那樣精確、嚴密。我尋思,如果沒有極重要的原因明確要求,這些重要的文件不可能在固定的日子提交給公眾的輿論。什麼原因?如果有人的介入,信就不會這樣有規律地出現.尤其是司法機關抓住案情,並且守在房裡,等著收信以後,對吧?可是,儘管有種種障礙,信還是按期送到,好像它們不來不行似的。於是我漸漸悟出信是怎麼來的了:它們是由一個看不見的機械裝置送來的。這個裝置一經調好,就永遠只能一絲不苟地按照一種物理法則運轉,而不再由智慧與意識控制。
於是這兩個念頭發生了碰撞:一個是仇恨,它要折磨那兩個無辜的人,一個是機械裝置,它服務於『懷著仇恨的人』的意圖。兩個念頭碰撞,便濺出了火星,同時也合為一體,使我記起伊波利特-弗維爾是個工程師!」
大家緊張地聽堂路易講著,都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心頭,很不舒服。慘劇的真相一點一點顯露出來,不但沒有讓大家的緊張不安稍稍減輕,反而使它加劇到痛苦的地步。
德斯馬利翁先生又提出不同意見:
「不錯,信是在預定的日子落下來的,可是請你注意,每次落下的時辰不一致。」
「這是因為,信落下的時辰,跟我們開著燈還是關了燈值夜有關。而且正是這個細節向我提供了謎底。如果出於不可缺少的謹慎,信只能在黑暗中落下……我們今天已經看到了,那就是有一個裝置,阻止它在開著電燈時落下。顯然,這個裝置由裝在內部的一個開關控制。只能這樣解釋。其他任何解釋都是說不通的。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自動推送裝置,它靠一個時鐘機芯的驅動,按事先調定的時刻把信推進出來,而且只在電燈關了的情況下。毫無疑問,機器的精巧,專家們會深為讚賞,而我的論斷,他們也會予以肯定。既然它是安在這間房子的天花板上的。既然它只裝了弗維爾先生寫的信,難道我無權斷言,它是由電氣工程師弗維爾先生製造的?」
弗維爾先生的名字,就像一個頑念,又一次被提到了。每提到一次,這個名字就增加了一分決定性的意味。先是弗維爾先生,接著是弗維爾工程師,再接下來是弗維爾電氣工程師。這樣,那個「懷著仇恨的人」的面目,就如堂路易所說的,就輪廓清晰地出現在大家面前,叫這些看慣了形形色色奇案的人,也覺得不寒而慄。現在,真相不再在他們周圍轉悠了。他們早就與它搏鬥,就像與一個掐你脖子、要把你摔倒、卻又看不見的對手搏鬥。
總監概括了自己的印象,聲音低沉地說:
「這麼說,弗維爾先生寫這些信,是想毀掉他妻子和愛上他妻子的男人。」
「對。」
「既是這樣……」
「既是這樣?」
「從另方面說,他知道自己受到死的威脅,因此希望萬一自己死了,他妻子和妻子的朋友受到指控,對嗎?」
「對。」
「為了報復他們的愛情,為了滿足自己復仇的願望,他希望提出一堆鐵證,證明他們就是謀害自己的兇手,對嗎?」
「對。」
「因此……因此,弗維爾先生是……怎麼說呢?……從某個方面講。是……殺害他的兇手的同謀。他在死亡面前發抖……他掙扎……但他作好了安排,讓他的死為他復仇提供便利。是這樣的,對嗎?是這樣嗎?」
「差不多是這樣,總監先生。您走的路線,就是我已經走過來的。您和我一樣,在最後的真相面前躊躇不前,不敢觸及那給整個案子打上不幸的非人的烙印的事實。」
總監雙手捶著桌子,猛地跳起來,不服地吼道:
「荒謬!愚蠢的假設!弗維爾受到死亡的威脅,竟不擇手段,執意設下陰謀,毀掉妻子……算了吧!弗維爾那天到我辦公室來,你也見到了,他只想著一件事,就是如何不死。他只怕一件事,就是死。在那時候他是不可能調好機械,設下陷阱的……尤其是這些陷阱只有在他死於謀殺時才有用。你以為弗維爾先生做好時鐘機芯,裝上他三個月以前寫給一個朋友,又中途截回來的信,把一切安排好,造成他妻子犯罪的假象,然後說:『好了!我就是被謀殺,也可以瞑目了。警方將把瑪麗—安娜逮捕歸案。』不對,你得承認,他不可能採取這麼可怕的謹慎措施。否則……否則,就是他清楚自己要被謀殺。他願意被謀殺。可以說,他與殺人者是串通好了的,是伸出頸根讓人砍。總之,這是……」
他打住了,似乎突然被剛才說的話驚住了。其他人似乎也和他一樣困惑。其實他們已不知不覺地從這些話裡聽出了結論,只是他們還不知道罷了。
堂路易眼睛不離總監,等他說出那不可避免的話。
德斯馬利翁先生喃喃道:
「你總不至於斷言他們是串通好……」
「我什麼也沒斷言。」堂路易說,「這些想法,是您自然而然,順著邏輯推出來的,總監先生。」
「是啊,是啊,我知道。可我是要指出你的假設是多麼荒謬。為了證明你的假設是對的,為了讓大家相信瑪麗—安娜-弗維爾是無辜的,我們就得假定有這種奇事:弗維爾先生參與了謀殺自己的陰謀。這是很可笑的!」
他確實笑起來,笑得很勉強,很虛假。
「因為無論如何,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你不能否認這一點。」
「我不否認。」
「那麼?」
「那麼,正如您所講的,總監先生,弗維爾先生參與了謀殺自己的陰謀。」
堂路易是極為平靜地說這句話的,但他的神氣是那樣肯定,以致誰也沒有想到要反駁他。他的那些推理和假設,他已經迫使在場的人接受了。現在他們走到了死胡同的盡頭,要想出去,不可能不費勁。對弗維爾先生參與犯罪活動已不再有任何疑問。只是他是怎樣參與的?在這場謀殺和仇恨的悲劇裡扮演了什麼角色?這最終導致他把命賠掉的角色,他難道樂意扮演,或者只是同意扮演?究竟是誰充當他的同謀,或者劊子手呢?
這些問題,在德斯馬利翁先生和其他在場的人腦子裡競相冒出來。大家只想找到答案。堂路易可以確信:他提出的答案,預先就會被大家接受。此後,他只要說出發生的事情就行了,根本不必擔心人家會說他撒謊。他簡要地敘述了一番,就像作概述。
「發案前三個月,弗維爾先生給一個朋友朗熱諾先生寫了一連串的信。總監先生,馬澤魯隊長大概向您報告了,那朗熱諾先生已經死了好幾年了,這個情況,弗維爾先生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信留在郵局待領,但被人中途截走了。用什麼辦法截走的,這裡就不必細述了。弗維爾先生擦去了郵戳和地址,把信裝在特製的裝置裡,把機器調好,讓第一封信在他死後半個月落下來,其餘的每隔十天落一封。現在看來,他的計劃確實考慮得鉅細無遺。他知道索弗朗愛瑪麗—安娜。通過監視索弗朗的舉動,他顯然注意到那可惡的情敵每星期三都要從公館的窗戶下面經過,這時瑪麗—安娜-弗維爾便來到窗口。這是個極為重要的事實,對我來說,得悉它如獲至寶,它給您的印象,將如同一個物證。我再說一遍,每星期三,索弗朗都在公館周圍轉悠。因此,請你們注意,第一,弗維爾先生策劃的罪行發生之日,正是一個星期三晚上;第二,弗維爾夫人正是在丈夫的執意要求下出門的,當晚去了歌劇院,又去了艾爾辛格夫人家的舞會。」
堂路易停了幾秒鐘,又接著說下去:
「因此,星期三早上,一切都準備就緒,那要命的時鐘機芯已經調好了,指控罪行的機器運轉極好,將來的罪證會證實弗維爾先生手頭已經準備好的罪證。另外,總監先生,您還收到他一封信。他向您揭露了針對他來的陰謀,求您次日早上,也就是他死後去救助他!總之,一切都讓人預見到,事情將會按照『懷著仇恨的人』的意願發展,這時發生了一件突如其來的事,差點打亂了他的整個部署:韋羅偵探闖了進來。韋羅偵探奉您的指派,總監先生,去瞭解柯斯莫-莫寧頓遺產繼承人的情況。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永遠也沒有人知道。兩人現在都不在世了,他們的秘密也一起消失了。但我們至少能夠肯定:首先,韋羅偵探來過這裡,帶走了那塊巧克力,我們第一次看到的虎牙的齒痕,就是印在那上面的。接下來,韋羅通過一系列我們不知道的機會,成功地探悉了弗維爾先生的計劃。這一點,我們是知道的,因為偵探自己說了出來,而且是那麼焦急!因為正是從他那裡我們才獲悉當夜要發生謀殺案;因為他把探悉的情況寫在一封信裡,而那封信卻被人掉了包。這一點,弗維爾工程師也是知道的。因為他為了擺脫這個阻礙他的計劃實施的敵人,下毒把韋羅害死了;因為,他知道毒藥發作得遲,便大膽地化裝成加斯通-索弗朗的模樣,跟著韋羅偵探一直走到新橋咖啡館,在那裡用一張白紙換下了韋羅寫給您總監的信,然後問一個行人去訥伊的地鐵車站怎麼走。訥伊,索弗朗就住在訥伊!以後這個行人可以成為指控索弗朗的證人。總監先生,這就是罪犯!」
堂路易越說越激昂,因為自信而充滿活力。而他的指控雄辯有力,合乎邏輯,似乎展現了事實本身。
堂路易又重複道:
「總監先生,這就是罪犯,這就是匪徒!韋羅偵探可能揭露他的陰謀,這就是他所處的形勢,就是他所擔心的事情。他趕到警察總署,打聽清楚韋羅偵探確實死了,也沒有來得及揭穿他的罪惡圖謀,這才將他策劃的可怕行動付諸實行。那一幕您還記得,總監先生,他是那樣不安,那樣恐懼:『總監先生,請保護我……我受到死亡的威脅……明天,我會遭到毒害……』明天,他要求您第二天去援救他,因為他清楚,當晚一切就完成了,第二天警方面對的將是一場謀殺案,是兩個罪犯,他本人已經準備了指控那兩個人的罪證,面對的是瑪麗—安娜-弗維爾,她可以說會首先受到追究。
我和馬澤魯隊長當晚九點去他公館,他明顯地顯得侷促不安,原因就在於此。這兩個人闖進來幹什麼?會不會破壞他的計劃?他經過一番思考,放下心來,我們又堅持留下,他只好同意。不管怎麼說,這與他有什麼關係?他的一切步驟都已安排妥當,任何監視看守都不可能破壞它們,甚至都不可能發現它們。我們在場或不在場,該發生的事照樣會發生。他召來的死神決不會誤工。
於是那一幕戲,確切地說,那一幕悲劇便開演了。弗維爾夫人被他打發去歌劇院,先是她來向他道別。接著僕人給他送吃的,其中的果盤裡放著蘋果。接著,他一陣恐慌、不安,這是死亡在一個臨死的人身上激起的恐懼。再接下來,他向我們撒謊,打開保險櫃讓我們看,裡面有個灰布殼面的日記本,他說記載了有關陰謀的材料。
至此,事情就完成了。馬澤魯和我退到候見廳。弗維爾把門關上,獨自一人在裡面,可以自由行動。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能阻撓他實現自己的意願。大概在白天,弗維爾先生模仿索弗朗的筆跡,給弗維爾夫人寫了一封信,要求不幸的女人與他在拉納拉見面。這種信通常讀過後就會被撕掉。晚上十一點鐘,弗維爾夫人離開歌劇院後,就在離公館不遠的拉納拉盤桓了一個鐘頭,等她的約會人,以後才去了艾爾辛格夫人家。與此同時,在五百米外,公館另一邊,索弗朗正在作每星期三例行的朝聖散步。這時案子正在發生。這兩人,一個因為弗維爾發生的暗示,一個因為新橋咖啡館的事件,已經引起警方的注意。此外,兩人一則提不出案發時自己不在現場的證明,二則解釋不清案發時在公館附近幹什麼來著,不被指控和認定為作案人才怪呢。
如果出現了意外,使兩人倖免於指控,那麼弗維爾先生還準備了一個無可否認、伸手可及的證據,就是留有瑪麗—安娜-弗維爾的齒痕的蘋果!再有,就是幾星期以後,那絕妙的決定性的裝置。那些揭露罪行的信,將十天一封,十天一封,神秘地送到警方手中。
這樣,一切都安排好了。便是最微不足道的細節,也被那個精明得可怕的頭腦考慮到了。總監先生,您一定記得,從我戒指上掉落,在保險櫃裡發現的那顆綠松石?只有四個人可能見到並且拾到。其中一個是弗維爾先生。我們首先把他排除在懷疑對像之外。然而,正是他拾的。他已經察覺到我的介入對他構成威脅,要預先排除,便利用送上門來的機會,把綠松石放進保險櫃,以造成對我的懷疑。
這一回,他要幹的事全部幹完了。餘下的,就由命運來完成了。在『懷著仇恨的人』和他的陷害對像之間,只隔著一個行動。這個行動完成了。弗維爾先生死了。」
堂路易不說話了。這之後是長久的沉默。不過,可以確信的是,他這番不同尋常的敘述得到了大家的完全肯定。大家百分之百地相信,沒有半點異議。須知,他要他們相信的,是最難以叫人相信的事實呵。
德斯馬利翁先生提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和馬澤魯隊長守在候見室。外邊,有警察守著。就算弗維爾先生知道有人夜裡要殺他,但在那個時刻,有誰能夠殺他和他兒於呢?房子裡沒有人。」
「有弗維爾先生。」
這話一出口,立即引來一片反對之聲。幕布一下拉開了,堂路易揭示的景像在使大家感到恐怖,也出乎意料地激起了大家的懷疑。就像太多的好意反會激起反抗,大家對這番話的反應便是這樣。
總監先生的話概括了大家的感覺:
「夠了!這樣的假設夠了!它們看上去是這樣合乎邏輯,其實得出的結論卻荒謬不堪。」
「總監先生,表面看是有點荒謬,但誰能說,弗維爾先生的行為能夠用正常的理由來解釋?顯然,人是不為單單為了滿足自己報復的意願而樂意去死的。但你們可能和我一樣,也注意到弗維爾先生極瘦,臉色蒼白。誰能說他沒有患上絕症,已經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呢?……」
「夠了,我再說一遍。」總監叫道,「你說的都是假設。我要的卻是證據。只要你舉得出一個證據,也就行了。我們等你拿出證據來。」
「總監先生,喏,這就是證據。」
「嗯?你說什麼?」
「總監先生,我在敲掉石膏層,取下這盞吊燈時,在金屬盒子外面,發現了一個封好的信封。因為吊燈裝在弗維爾先生的兒子住的閣樓下面,弗維爾先生顯然能夠揭起閣樓的拼木地板,摸到這個機械裝置的上部。因此,在最後一夜,他把這個信封塞了進去。此外,他在上面記下了案發日期:『三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點。』還簽了名:伊波利特-弗維爾。」
德斯馬利翁先生一把抓過信封,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才在裡面的信紙上掃了一眼,就哆嗦著罵道:
「啊!混蛋!混蛋!世上竟有這種魔鬼麼?啊!多可怕呀!」
他因為又驚又怒,聲音一下子變得低沉,顫著念道:
我的目的達到了。我的大限來臨了。我把埃德蒙哄睡了。他是不知不覺在睡眠中死的,毒藥的灼痛也沒把他喚醒。現在,我的臨終時刻開始了。我受著地獄的種種折磨,勉強能寫下這最後的幾行字。我很痛苦,難受。然而,我又感到無限幸福。
這種幸福,是從我和埃德蒙四個月以前去倫敦旅行開始的。在此之前,我是在熬著最可怕的日子,把對那厭惡我而愛著另一個男人的女人的仇恨埋在心裡。我身體虛弱,自覺為痼疾所折磨,而我的兒子也身體衰弱,精神萎靡。下午,我去向一位名醫求診。我的懷疑被證實了:我患了癌症。同時,我也知道,我兒子埃德蒙和我一樣,也踏上了黃泉路,他患了結核病,無可救藥。
當天晚上,我腦子裡生出報復的想法。
這是多麼痛快的報復啊!指控一對相愛的男女犯了罪,犯了最可怕的罪。把他們投入監牢!把他們推上重罪法庭!把他們趕進苦牢!把他們押上斷頭台!沒有人來援救!沒有可能抗爭,沒有一絲希望!成堆的證據,鐵證如山,即使是無辜的人見了這堆鐵證,也會懷疑自己的無辜,也會無話可說,也會不得不承認有罪,也會束手聽候判決。多麼痛快的報復!……多麼痛快的懲罰!明明是無辜的,在鐵的事實面前卻怎麼也講不清,因為是事實本身在大叫:你是罪犯!
於是我懷著快樂的心情開始作準備。每一項工作,每一創造,都讓我發出由衷的笑聲。上帝呵!我是多麼愉快啊!癌症,您以為它讓我痛苦!不,絕對不。一個人靈魂快樂得直哆嗦,肉體還會痛苦嗎?我這時已經服了毒藥,可是我感到它那灼人的痛苦了嗎?
我是愉快的。我讓自己死,就意味著他們開始遭受折磨了。既是如此,那麼苟活下去,等待自然死亡有什麼意思呢?那樣死,不正意味著他們幸福的開始嗎?既然埃德蒙反正治不好了,何必不免去他苟延殘喘的痛苦呢?何必不讓他一塊死,以加重瑪麗—安娜和索弗朗的罪行呢?
這就是結局!我不得不停筆了,因為痛得寫不下去。現在,稍稍沉著一點……萬籟俱寂!公館外面,公館裡面,警方派來的人在值夜,謹防人家害我。離這兒不遠,瑪麗—安娜被我那封信召喚,跑去與情人幽會,可是那情郎沒去,而是在公館窗下轉悠,而心愛的美人卻沒在窗口露面。啊!這些小木偶,叫我把線抓在手裡,讓他們幹什麼就幹什麼。你們跳吧!蹦吧!上帝呵,他們是多麼開心啊!可是,繩圈套上脖子了,先生和太太,是啊,繩圈套上脖子了。難道不是你,先生,上午給韋羅偵探下了毒,又跟著他走到新橋咖啡館,拄著你那根漂亮的烏木手杖?是啊,正是你!,晚上,是那漂亮的女人把我毒死了,還毒死了她的繼子。證據呢?喏,那只蘋果,太太,你沒有吃,可是,人家會在上面發現你的齒痕的!多麼有趣的一幕!你們跳吧,蹦吧!
還有那些信!寫給已故朗熱諾的信!那是我最為得意的妙計。啊!構想和製作那個小機械,我嘗到了多大的樂趣啊!這個計劃,難道不妙?整個裝置還不奇巧精確?嗨,到了確定的日子,第一封信就會投出去!接下來,過十天,第二封信又會投出去!瞧,沒有什麼要干了。可憐的朋友們,你們完了。你們跳吧,蹦吧。
讓我開心的——我這會兒正笑著哩——是想到人們將什麼也弄不明白。瑪麗—安娜和索弗朗肯定是有罪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可是除此之外,就是絕對的秘密。人們什麼也不會知道的,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的。再過幾星期,當兩個罪人無可挽回地完蛋以後,當幾封信都送到警方手中以後,五月二十五日夜裡,或確切地說,五月二十六日清晨三點,一場爆炸會把我留下的痕跡完全銷毀。炸彈已經安好。一個與吊燈毫無關聯的時鐘機芯,會在預定的時刻將它引爆。剛才,我把灰布殼面日記本埋在炸彈旁邊。我聲稱那裡面是我的日記,其實裝的是毒藥瓶、毒針、烏木手杖。韋羅偵探的兩封信,總之,是能夠救援那兩個罪人的物證。以後,還怎麼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不可能的,人們什麼也不會知道,永遠不會知道。
除非……除非出現奇跡……除非炸彈炸不倒牆,炸不塌天花板……除非一個天才,憑著神奇的智力與直覺,理清我絞戎的一團亂麻,深入謎案核心,經過長年累月的搜查,才會發現這封信。
這封信,我就是給他寫的,儘管我知道他不可能存在。但不管怎樣,我都無所謂了!瑪麗—安娜和索弗朗已經跌進了萬丈深淵,大概難逃一死,再不濟也得永遠分開。我把這封表明仇恨的信交給機運去處置,想來不會有任何危險。
現在,寫完了。只須簽名了。我的手越來越抖。額上大汗直冒。極為痛苦。可我又十分愉快!啊!朋友們,你們等著我死。啊!瑪麗—安娜,你這個不謹慎的女人!你偷偷監視我,看到我病了,眼睛裡流露出快樂!你們兩人對未來那樣充滿信心,竟然有毅力保持貞潔!現在,我死了。而你們站在我墳頭,一副鐵手銬把你們聯在一起。瑪麗—安娜,你嫁給我朋友索弗朗作妻子吧。索弗朗,我把妻子讓給你。你們結合吧。你們的婚約將由預審法官起草。彌撒將由劊子手念。啊!多大的滿足啊!我難受……多大的滿足啊!……善良的仇恨,使死變得這麼可愛……我樂意去死……瑪麗—安娜坐大牢……索弗朗在他的死囚室哭泣……有人打開他囚室的門……啊!可怖啊!……一些穿黑衣的人……走近囚床……「加斯通-索弗朗,你的上訴已被駁回,拿出點勇氣來。」啊!冰涼的手……斷頭台!……輪到你了,瑪麗—安娜,輪到你了!你的情人死了,難道你還要活下去?索弗朗死了,輪到你去死了!喏,這裡有條繩子。你更喜歡毒藥?可是死了吧,壞女人……在烈焰中……像我這個恨你的人一樣……恨你的……恨你的……
德斯馬利翁先生不念了。滿座皆驚。最後幾句話十分難念。越到後面筆跡越亂,越看不清。
他盯著紙,低聲道:
「『伊波利特-弗維爾……』簽名倒還清楚……可憐的傢伙簽名時恢復了一點氣力,他怕人家懷疑他的醜行。確實,怎麼想得到……?」
他又望著堂路易,補充道:
「查出真相,真需要不同一般的洞察力和值得我們敬佩的天賦,我是深為佩服。這個瘋子所作的解釋,完全印證了你先前的推理,真是絲毫不差,令人驚異。」
堂路易鞠了一躬,對這番誇獎不作回答,只說:
「總監先生,您說得對,這確實是個瘋子,而且是最危險的瘋子,是個意識清醒的偏執狂。他死抱著自己的頑念,執迷不誤,並且按他周詳縝密、受機械規律支配的頭腦想出的辦法行事。換了別人,可能就直接而粗暴地把人殺了了事。而他呢,想的是一個遠期殺人的辦法,就像個科學探索者,把他發明的好處交給時間來驗證。他得逞了,因為司法機關落入了圈套,而弗維爾夫人也許會死。」
德斯馬利翁先生做了個果斷的手勢。的確,整個案子已經成為過去了。調查將給它投進必要的光亮。當務之急,只有一件事,就是拯救瑪麗—安娜-弗維爾。
「確實,」他說,「不能再耽誤一分鐘了。要立即通知弗維爾夫人。同時,我把預審法官請來,肯定會很快作出不予起訴的決定的。」
他迅速發下命令,讓手下繼續搜索,並驗證堂路易的所有假設。然後,他對堂路易說:
「走吧,先生,應該讓弗維爾夫人感謝救命恩人。馬澤魯,你也來。」
聚會結束了。在這次聚會上,堂路易以引人注目的方式大顯身手。好像他是在與冥界的力量作鬥爭,迫使死神交出了秘密。他好像親眼目擊一般,揭露了在黑暗中策劃在墳墓裡實施的報復陰謀。
德斯馬利翁先生默然不語,只是頻頻頷首,流露出滿心的敬佩。佩雷納強烈地感覺到離奇的變化:半天之前,他還是警察追捕的對象,而此刻,他和警察首腦並排坐在汽車裡。他偵破案件的本領超出了其他一切,他得出的結論深為眾人所重視。他的合作受到如此尊重,以致大家願意忘掉最近兩天的不快。韋貝副局長對堂路易的積怨再也起不了作用。
不過,德斯馬利翁先生還是簡短地回想了一下新發現的情況,作出結論,儘管有些地方還可討論:「是啊,是這樣……毫無疑問……我們的意見一致……只能是這樣,不可能是別的樣子。不過,還有些地方不清楚。首先,是那些齒痕。儘管她丈夫作了坦白,可那畢竟是對弗維爾夫人不利的物證,我們可不能忽視。」
「我認為這事很好解釋,總監先生。等我收集到了必不可少的證據,我會給您解釋的。」
「行。不過,還有一件事。昨天上午,韋貝怎麼在勒瓦瑟小姐房裡找到了寫了爆炸日期的那張紙呢?」
「我怎麼發現了那五封信出現的時間表了呢?」堂路易笑著補上一句。
「這麼說,」德斯馬利翁先生說,「你和我意見一致?勒瓦瑟小姐那個角色至少可疑。」
「總監先生,我認為事情會搞清楚的。現在,你只要問一問弗維爾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就可以把光亮照進最後這些黑暗的角落了,也可以給勒瓦瑟小姐洗清一切嫌疑。」
「另外,」德斯馬利翁先生堅持問下去,「還有一點我覺得奇怪。伊波利特-弗維爾在他的供認書裡隻字不提莫寧頓的遺產。為什麼?難道他不知道?或許我們應該假定,這一系列事件與遺產沒有任何關係,純粹是巧合?」
「總監先生,在這一點上,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我承認,伊波利特-弗維爾隻字不提遺產,讓我十分困惑。不過,說實在的,我也不太看重這一點。因為主要的事情,是查明弗維爾工程師有罪,那兩個被囚禁的人無罪。」
堂路易十分快樂。在他看來,找到了弗維爾先生親筆寫的自供書,這個不幸的案子就收場了。弗維爾的供認書裡沒有提到的事情,弗維爾夫人、弗洛朗斯-勒瓦瑟和加斯通-索弗朗自會解釋清楚。他對那些不再感興趣了。
聖拉扎爾……那是座又髒又破,尚未改造重建的古老監獄。
總監從汽車上跳下來。
門立即開了。
「典獄長在嗎?」他問門衛,「快,叫人去把他叫來。有急事。」
可是他等不及,立即衝向通往醫務所的走廊,走上二樓,正好遇見典獄長。
「弗維爾夫人?……」他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見見她。」
他猛一下停住腳步,因為典獄長露出慌亂的神色。
「喂!怎麼啦?你怎麼啦?」
「怎麼,總監先生,」典獄長期期艾艾地說,「您還不知道?我已經打電話報告署裡了……」
「你說,怎麼?出了什麼事?」
「總監先生,弗維爾夫人今早死了。她注射了毒藥自殺。」
德斯馬利翁先生抓著典獄長的胳臂,就往醫務所跑。佩雷納和馬澤魯緊跟其後。跑到一間病房,只見年輕婦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她蒼白的臉上,肩膀上顯出一塊塊褐斑。和韋羅偵探、伊波利特-弗維爾和他兒子埃德蒙的屍體上的斑點相似。
總監大為震驚,喃喃道:
「可是毒藥……她是從哪兒弄來的毒藥?」
「在她枕頭下面,我們搜出這個小瓶子和這只注射器,總監先生。」
「在她枕頭下面?怎麼會在枕頭下面呢?她是怎麼得到的呢?是誰給她的呢?」
「我們還不知道,總監先生。」
德斯馬利翁先生望著堂路易。看來,伊波利特-弗維爾的自殺並未使這一連串的謀殺停止。他的行為並不單單敗壞瑪麗—安娜的名聲,既然它已經逼得不幸的少婦注射毒藥尋了短見!這可能嗎?難道應該假定,死者的報復仍在以自動的匿名的方式進行?或者,更確切地說……難道沒有一種神秘的意願,在暗地裡,同樣猖狂地繼續著弗維爾工程師的罪惡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