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館裡有兩座亭閣,是古代留下來的建築,一左一右聳立在隔開正院與波分宮廣場的矮牆兩邊。兩溜兒附屬建築,把這兩個亭閣和院子深處的主建築連在一起。
一邊是車庫、馬廄、鞍具庫,最後是作門房用的亭閣。另一邊是洗衣房、廚房、配膳室和勒瓦瑟小姐住的亭閣。
堂路易這是第一次進勒瓦瑟小姐的套房,雖然有些緊張和拘謹,卻也感到愉悅。傢俱很普通,幾把桃花心木的扶手椅和靠背椅,一張帝國時代毫無雕飾的寫字檯,一隻獨腿小圓桌,桌腿粗粗的,幾個書架。可是窗簾布慢顏色淺淡,襯得房裡明亮悅目。牆上掛著名畫的複製品,是一些風景名勝的畫片,如意大利的城市、西西里的廟宇……
姑娘站著。她恢復了沉著冷靜,又顯出那謎一般的面目。她的臉部沒有一絲改變,表情是那樣憂鬱,因而是那樣讓人困惑。不過佩雷納認為透過她的面容,能看出她激動的情緒,緊張的心理和紛擾喧動的感情,她便是再留神,也無法將它們掩飾得一絲不露。她的目光既不畏怯,也不咄咄逼人,似乎她並不怕作解釋。
堂路易半天沒有開口。這真是怪事。他心裡對這個女人有著最強烈的譴責,可是面對她時,卻覺得難以啟齒。他意識到這一點,不免有些氣惱。他不敢指責她,也不敢明確說出心中所想之事,只是問:
「您知道今早屋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今早?」
「對,在我掛上電話的時候。」
「我知道了,是僕人們和膳食總管告訴我的。」
「在他們告訴您之前呢?」
「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她是說謊。她不可能不是說謊。可是她答話的聲音是多麼沉著!
他說下去:
「我簡略講講事情經過。我走出電話間的時候,隱藏在上部牆裡的鐵板突然砸下來,從我面前掠過。我發現推不動這堅不可破的障礙,就打算請一個朋友幫忙。我打電話給德-阿斯特裡尼亞克少校。他立即趕來了,和膳食總管一起,把我解救出來。僕人們是這樣說的嗎?」
「是的,先生。我那時回了房間,所以不知道發生了這件事,也不知道少校來了。」
「好吧。不過,我出來以後才知道,膳食總管,還有公館裡所有的僕人,也包括您,都知道有這麼一道鐵幕。」
「當然知道。」
「是誰安的。」
「瑪洛內斯庫伯爵。我聽他說,大革命時,他的曾外祖母住在這個公館裡。她丈夫那時已上了斷頭台。她就藏在那裡面,生活了一年零一個月。那時候,鐵幕外邊還遮著一層細木護壁板,和房間裡的一樣。」
「大家都沒有告訴我,真遺憾,因為只差一點點我就被砸死切斷了。」
這種可能性似乎並沒有讓姑娘感動。她說:
「最好檢查一下機關,看看是怎麼發動的。東西太舊了,運轉不靈了。」
「機關運轉狀況極好。我看過了,心裡有底。決不是偶然失靈造成的。」
「那是什麼造成的呢?」
「是哪個暗藏的敵人在害我。」
「有人見到他了嗎?」
「只有一個人可能見到了他。就是您。我接電話時,您正好在我的工作室裡。說到弗維爾夫人時,我還聽到您驚叫了一聲。」
「是的,我聽到她自殺的消息,十分驚駭。我很同情這個女人,不管她有罪還是無罪。」
「您就在那門洞旁,伸手就碰得到機關,害我的人不可能逃過您的眼睛。」
她垂下眼簾。也許微微有點臉紅。她說:
「照我看來,我是事故之前幾秒才出來的,至少應該撞見他才對,可我確實沒見到。」
「那自然嘍。」他說,「不過,有一點我覺得奇怪……覺得不可能,就是鐵幕砸下來的巨響,還有我的大聲呼救,您都沒有聽見。」
「我也許出來時把工作室的門帶上了,因此什麼也沒聽見。」
「那麼,我該推測,那時候有個人藏在我的工作室裡,而且那個人是製造絮謝大道雙重謀殺案的匪幫的同謀,因為警察總監剛才在我的沙發坐墊下面,發現了屬於其中一名匪徒的半截手杖。」
她顯得十分吃驚。看來這件事她確實一無所知。佩雷納走近她,盯著她的雙眼,說:
「至少您得承認,這事很奇怪。」
「什麼事很奇怪?」
「這衝著我來的一連串事件。昨天,我在院子裡發現了那篇草稿——《法蘭西回聲報》上那篇文章的草稿!今天早上,先是我出門時鐵板砸下來,接著是那半截手杖……接著……接著是剛才,那瓶毒水……」
她點點頭,低聲說:
「是啊……是啊……是有一連串的事……」
「一連串的事!」他加重語氣說,「毫無疑問,我應該把它們看成是那個最無情最無恥的敵人的直接干涉。他的出場得到了證實。他的行動持續不斷。他的目的顯而易見。他想通過那篇匿名文章,通過那截手杖,把我拖進去,讓警方逮捕我。他想讓鐵板砸死我,或至少把我在那小房間裡關幾個鐘頭。現在,他又下毒了,陰險地、卑鄙地想毒死我。今天他往我的水裡下毒,明天就會往我的食物裡下毒……然後,就會動刀,動槍,或者拿繩子把我勒死……不論什麼……只要能讓我消失……因為他們所希望的,就是把我除掉。我是他們害怕的對手,有朝一日將發現他們的秘密,把他們想搶走的億萬金錢裝進腰包。我是半路殺進來的人。在莫寧頓那筆遺產前,有我在站崗放哨。這下輪到我了。已經死了四個人。我將是第五個。加斯通-索弗朗已經作出了決定。是加斯通-索弗朗或另一個傢伙在操縱整個陰謀。而在這個公館裡,在廣場心臟,在我身邊,就有同謀在監視我,跟蹤我,在我的影子裡生活。他選擇有利時機有利地點下手襲擊我。唉!我受夠了。我想知道他是誰。我要弄清楚,我會弄清的。」
姑娘往後退了一點兒,靠在獨腳小圓桌上。
他往前走了一步,一邊仍然盯著她的雙眼,一邊在她不動聲色的臉上尋找慌亂、不安的跡象。他更凶狠地又說一遍:
「這個同謀,到底是誰呢?到底是誰一定要把我害死呢?」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也許並不像您以為的那樣,有什麼陰謀……而只是一些偶然的事件……」
他習慣用「你」來稱呼他看作敵人的人。他多想用這種口氣對她說:
「美人兒,你在說謊,你在說謊。那個同謀,就是你。只有你聽到我和馬澤魯通電話,只有你才可能去救加斯通-索弗朗,坐在汽車裡在大馬路的拐角上等他,並和他串通好,把那半截手杖帶這裡。美人兒,想殺我的正是你。為了我不清楚的原因。在暗中襲擊我的,正是你。」
可是這番話他對她說不出口。他為自己不敢憤怒地喊出這些有根有據的事實而十分氣惱,忍不住抓起她的手,使勁捏著,並且狠狠瞪著她。他的整個神態都在譴責這個女人,連最尖刻的言辭也沒有這樣強烈。
但他馬上又控制住自己,鬆開捏緊的手。姑娘立即把手抽了回去。那動作裡分明帶著仇恨和反抗。
堂路易說道:
「好吧。我再去問問僕人。如果需要,我會把那些可疑的傢伙攆走的。」
「您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她立即說,「不應該這樣……我瞭解他們。」
她會為他們辯護?她知道這些僕人是無可指責的。她自己拒不承認事實,頑固不化,眼看要犧牲這些僕人時,突然良心發現,有了顧慮?
堂路易覺得她的目光裡,有種求情的意味。可是為誰求情?為僕人,還是為她自己?
他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堂路易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想到了那張相片。他吃驚地發現相片上女人的美麗,眼前的這個女人也都有。在此之前,他對此沒有注意,但現在它像一種新發現給他留下強烈的印象。金色的頭髮閃耀著他從未見過的光澤。嘴上的表情也許並不歡樂,也許有些辛酸,但仍然不失魅力。下巴的曲線,頸項的優雅,肩膀的線條,手臂撐在膝上的姿勢,顯得十分溫嫻,十分善良,十分迷人。這樣的女人會是殺人兇手,會是投毒的人?
他對她說:
「您告訴過我您叫什麼名字。我記不起來了。不過那也不是真名吧?」
「可是,可是,是真的。」她說,「……瑪爾特……」
「不對。您叫弗洛朗斯……弗洛朗斯-勒瓦瑟。」
她聽了一跳。
「什麼?誰告訴您的?弗洛朗斯?……您怎麼知道的?」
「這是您的相片。這是您的名字,差不多已看不清了。」
「啊!」她叫道,看著相片大驚失色,「這能叫人相信嗎?……您是從哪兒得來的?告訴我,您是從哪兒拿到的?……」
突然,她又叫道:
「是警察總監交給您的,是嗎?對……是他……我可以肯定……我可以肯定,這張相片被作為體貌特徵……他們在我……我也是……總是您……總是您……」
「請放心,」佩雷納道,「只要在相片上稍作修改,您的模樣兒就認不出來了……我負責吧……請放心……」
她沒有聽他說,只是出神地盯著相片,喃喃說道:
「我那時只有二十歲……住在意大利……上帝呀!照相那天。……還有見到相片那天,我是多麼高興啊!我那時十分美麗……那以後,就不行了……人家把我的美麗偷走了,就像偷我其他東西一樣……」
接下來,她反覆念著自己的名字,輕輕地,像是對另一個女人,一個不幸的女友說話一般: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眼淚從她臉上滾滾流下。
「她不是那種殺得了人的女人……」堂路易想,「甚至也不能認為她是同謀……只是……只是……」
他從她身邊走開,在房裡踱起步來,從窗下走到門口,又從門口走到窗下。牆上掛的意大利風景畫引起了他的注意。接著他觀看起書架上那些書的名字來。這是一些文學作品,法國的外國的都有,小說,劇本,道德隨筆,詩集。表明了書的主人有一種實在而豐富多彩的文學修養。他看到拉辛的作品擺在但丁的旁邊,愛倫-坡的作品過去是司湯達的小說,歌德和維吉爾的書之間,插著蒙田的隨筆集。突然,憑著他那一見之下,便能從一堆事物中發現一些特別細節的特殊本領,他注意到那套英文版的《莎士比亞全集》中有一卷外觀似乎與別的不同。那一卷也是紅色軋花革面精裝本,只是書脊有些不同,要硬挺一些,沒有用舊的書的那種皺褶與裂損。
是第八卷。他一把將書抓在手裡,好像有人不同意他拿似的。
他沒有弄錯。這一卷是假的,只是個盒子,藏匿東西用的。他看見裡面有些白信箋,一些顏色協調的信封,還有一些格子紙,都一般大小,似乎是從一個記事簿上撕下來的。
看見這種紙,他吃了一驚,立即想起《法蘭西回聲報》那篇文章的草稿用紙。格子相同,大小也差不多。
此外,他匆匆翻了翻這些紙,發現倒數第二頁上有幾行鉛筆寫的文字和數字,好像是匆匆作的記錄。
他念道:
絮謝大道公館
第一封信,四月十五日夜
第二封,四月二十五日夜
第三第四封,五月五日與十五日夜
第五封和爆炸,五月二十五日夜
首先,佩雷納注意到,第一封信的日子正是今日,以後每隔十天一封信。他還注意到,這筆字與那篇文章草稿的字相同。
那份草稿,他夾在一個記事簿裡,就帶在身上,因此,他可以拿出來對一對,看兩者用的格子紙和兩者的筆跡是否相同。
他掏出記事簿,打開。
草稿不見了。
「他媽的!」他咬牙切齒罵道,「這事真怪!」這時他清楚地記起來,早上他和馬澤魯通話時,那記事簿還放在大衣口袋裡,大衣搭在挨近電話間的一把椅子上。
而那時勒瓦瑟小姐卻無緣無故在工作室裡轉悠。
她在那兒幹什麼呢?
「哼!蹩腳的演員!」佩雷納氣憤地尋思,「在騙老子。又是流淚,又是裝出老實模樣,又是敘說動人的回憶,又是廢話連篇!和瑪麗—安娜-弗維爾,和加斯通-索弗朗是一路貨色,一幫的;和他們一樣,慣會說假話,一個小動作,聲音的一點點變化,都是做戲。」
他準備戳穿她。這一次證據確鑿,不容抵賴。她怕人家順籐摸瓜,調查到她這兒來,自然不願把文章草稿留在對手手裡。他怎麼光懷疑她是那幫製造莫寧頓慘案,想把他佩雷納除掉的人的幫兇呢?難道就無權假定她是那個黑幫的頭目,是憑膽量和聰明支配其他匪徒,帶領他們奔向罪惡目的的人呢?
因為她終究是自由的,她那些行為動作完全不受約束。她可以利用夜色,從那些朝向波旁宮廣場的窗子自由出入,也沒有人會發現她外出。因此,那發生雙重謀殺案之夜,她很可能和殺害伊波利特-弗維爾父子的兇手在一起,很可能參與犯罪,很可能是她親手投的毒,是她那雙捧著金髮的小手,那麼白皙纖細的小手投的毒。
他渾身打了個哆嗦。輕輕把那些紙放回書裡,又把書插回書架。他回到姑娘身邊,突然,他發現自己在仔細打量姑娘那張臉的下部,打量她的腮部的形狀!是呀,他想方設法要猜測的,正是這彎曲的腮幫子和嘴唇裡面的東西。他懷著不安又好奇的心情,忍不住一個勁地盯著她的嘴部,恨不得撬開她緊閉的嘴唇看個明白,看是不是她的牙齒在那蘋果上留下了齒痕。看那老虎的牙齒,猛獸的牙齒,究竟是她的,還是另一個女人的。
這真是荒謬的假設,因為警方已經認定那齒痕是瑪麗—安娜-弗維爾留下的。可是說一個假設荒謬,就有足夠的理由把它排斥嗎?
他一時心緒煩亂起來,連自己也覺得吃驚。他怕流露出內心的想法,就立即結束了這次談話。從姑娘身邊經過時,他專橫地咄咄逼人地吩咐:
「我要把公館裡的僕人統統打發走。您算好他們的工錢。他們想要補償,您就給他們。總之讓他們今天就開路。換上一批人,晚上就來上班。您負責接待。」
她沒有回話。他走了出來,經過這場談話帶走的是不自在的感覺。這顯示出他與弗洛朗斯的關係很不融洽。他與她之間,氣氛總是沉重得很,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兩人心裡想的是一套,說出來的又是一套。言行更是不一。要改變這個局面,唯一合乎邏輯的辦法,就是立即辭退弗洛朗斯-勒瓦瑟,難道不是嗎?可是堂路易聯想都沒有想到這點。
回到工作室,他立即和馬澤魯通了個電話。他怕被別的房間裡聽到,壓低聲音說:
「喂,是馬澤魯嗎?」
「是。」
「總監讓你跟我行動嗎?」
「對。」
「那好。你告訴總監,我把所有的僕人都打發走了。我把他們的名字告訴你,讓你負責安排人密切監視他們,以便找出索弗朗的同謀。還有一件事,要求總監准許你和我在弗維爾工程師的家裡過夜。」
「什麼?是絮謝大道那座公館?」
「對。我有充分理由認為那裡會發生事兒。」
「什麼事?」
「我不清楚。但肯定會發生什麼事。我堅決要求他准許我們去。同意嗎?」
「同意,老闆。除非總監不准,今晚九點,我們就在絮謝大道見。」
這一天佩雷納再沒有見到勒瓦瑟小姐。他中午離開公館,先去一間職業介紹所,挑了幾個僕人,如司機、車伕、內僕、廚娘等等。
接著,他又到了一家照相館,把勒瓦瑟小姐那張相片翻拍出來。他讓技師作了些修整,並親自動手修飾了幾個地方,好讓警察總監看不出相片被換過了。
他在一家飯館吃了晚飯。
晚上九點,他到弗維爾公館與馬澤魯會合。
自從弗維爾父子遇害以來,這座公館就由門房看守。每個房間,每把鎖上,都貼了封條。只有工作室的內門除外。警方保管那張門的鑰匙,以便隨時可以進行調查。
寬敞的房間裡保持了原貌。不過,所有的文件紙頁都被拿走或者碼好了。工作台上沒有留下一本書或小冊子。在電燈光下,可以見到黑皮面上和桃花心木的框飾上蒙了一層灰塵。
「喂,亞歷山大老夥計,」他們坐下後,堂路易叫道,「你有什麼感覺?再來這兒,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吧?不過,這一次,再也不必把門閂緊鎖好了。倘若今夜——四月十五日之夜真要發生什麼事情,那就讓它發生吧。給那幫傢伙百分之百的自由。由你們定吧,先生們。」
堂路易雖然嘴上說得輕鬆,心裡卻並不輕鬆。如他所說,他一想起他未能制止的那兩樁可怕的謀殺案,眼前一浮現那兩具屍體,心情就格外沉重。他還不無激動地想起他與弗維爾夫人那無情的對質,想起那女人的絕望表情,想起她被捕的情景。
「跟我說說她的事兒。」他對馬澤魯說,「她真的想自殺?」
「是啊,」馬澤魯說,「是真的。而且是以本該使她害怕的方式:她把被單和衣服撕成一條條的,編織成繩子,上吊自盡。費了好大的勁,又是用舌節律牽引法,又是作人工呼吸,才把她救過來。眼下,據說已脫離了危險。可是還得派人守著。因為她發誓還要自殺。」
「她沒有供認什麼嗎?」
「沒有。她一直咬定自己是清白無辜的。」
「檢察院的意見呢?警察總署怎麼看?」
「老闆,對她的看法怎麼又改得了?預審已經一點一點確認了對她的指控。尤其是已經無可否認地證實,只有她才可能接觸到蘋果,只有她才可能在頭天晚上十一點到第二天早上七點這段時間裡接觸到蘋果。而且,蘋果上不容置疑地留下了她的齒痕。您認為世上有兩個人的頜部能留下完全一樣的齒痕嗎?」
「不……不可能。」堂路易肯定地說,一邊想到了弗洛朗斯-勒瓦瑟……「不可能,這種說法不經一駁。事實俱在,明明白白。那個齒痕可說是現行犯罪的證據,當場起獲,不容抵賴。不過,那上面,有沒有人做了什麼手腳呢?……」
「有誰作了手腳呢,老闆?」
「沒有……只是一個想法,老是纏著我……再說,你也明白,那裡面有那麼多不正常的東西,那麼多奇怪的巧合、矛盾之處,我甚至不敢輕易相信什麼,怕第二天又被事實推翻。」
他們低聲地聊了很久,反覆琢磨著案情。
將近午夜時,他們關了頂燈,說好兩人輪著睡。
一個又一個鐘頭過去了,和他們頭一次來這裡值夜時一樣,大馬路上響著那遲遲不歸的馬車和汽車的聲音。鐵路上傳來火車的汽笛聲。之後是同樣的寂靜。
一夜過去。
沒有任何警報。沒有任何事件。
拂曉,外面開始熱鬧起來。這時正是堂路易值班的時刻。他在房間裡聽到的,只是馬澤魯的呼嚕聲。
「我弄錯了嗎?」他尋思,「那卷莎士比亞里收的指令,也許是別的意思?或者是指去年幾個日子發生的事情?」
隨著日光從半閉的百葉窗裡透過來,他開始生出一絲隱隱的不安。半個月以前那一夜,也是沒有半點異常之處,可是一覺醒來,兩具屍體躺在他身邊。
七點鐘,他叫道:
「亞歷山大?」
「嗯!什麼事,老闆?」
「你沒死吧?」
「您問什麼?我死了沒有?沒有,老闆。」
「你有把握這麼說?」
「當然!您不是也好好的嘛,老闆。您為什麼沒死呢?」
「唉!不久也會輪到我了。那幫匪徒,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他們還在屋裡待了一個鐘頭。然後,佩雷納打開窗戶,推開百葉窗。
「呵,亞歷山大。你也許是沒死。可是……」
「可是什麼……」
「你臉色發青。」
馬澤魯苦笑了一下。
「真的,老闆,我跟您說實話,我值班時,您睡著了,我真是提心吊膽哩。」
「你害怕?」
「一直怕到頭髮尖上去了。我覺得隨時都會發生什麼事兒。可是您呢,老闆?您的氣色也不好……難道,您也……」
他看見堂路易的臉上顯出驚訝之色,就不再說下去了。
「出了什麼事,老闆?」
「瞧……桌子上……那封信……」
馬澤魯往桌子上瞧去。
在工作台上,果然有一封信,或確切地說,一封郵簡,封口已經順著虛點撕開了。信封上寫了地址、貼了郵票,蓋了郵戳。
「是你放的嗎,亞歷山太?」
「老闆,您在開玩笑吧。您明明知道這只可能是您放的。」
「這只可能是我……可是,確實不是我……」
「那是誰呢?……」
堂路易拿起郵簡,細細檢查,發現地址和郵戳都被人刮過,看不清收信人的姓名和住址,寄發的地址和日期卻十分清晰:
「巴黎,一九一九年一月四日。」
「三個半月以前寄出的。」堂路易說。
他翻到背面。那裡寫有十來行字。他立即叫起來:
「簽的是伊波利特-弗維爾的名字!」
「是他的筆跡。」馬澤魯說,「我認識他的字。錯不了。這是什麼意思?伊波利特-弗維爾寫的信,而且是死前三個月……」
佩雷納大聲念道:
親愛的朋友:
唉!早幾日寫信告訴你的事,我今日只能進一步肯定。陰謀正在加緊進行。我不清楚他們的計劃,更不知道他們將如何執行。不過一切跡象表明,結局就在眼前。我在她眼裡看出來了。她有時望我的眼神非常奇怪!啊!多麼卑鄙的傢伙!誰會想到,她竟做得出……我真不幸,可憐的朋友。
「是伊波利特-弗維爾簽的名。」佩雷納接著說,「我向您肯定,這確實是他……今年元月四日,寫給一個朋友的。我們不知這個朋友叫什麼名字,可是我發誓,我們會查出來的。這個朋友會向我們提供所有必要的證據。」
馬澤魯歎道:
「證據!等他提供證據,早就不必要了!這就是證據。弗維爾先生自己提供的證據。『結局就在眼前。我在她眼裡看出來了。』她,就是他夫人,就是瑪麗—安娜-弗維爾。丈夫的證詞,肯定了我們所知的對她的一切指控。您說呢,老闆?」
「你說得有理。」佩雷納道,「你說得有理。這封信是關鍵。只是……」
「是哪個鬼東西送來的呢?昨夜我們守在這裡,有誰進來過?這可能嗎?因為只要進來人,我們總會聽見……這就是讓我驚奇的地方。」
「事實是……」
「不是嗎?半個月以前發生的慘案,已經夠奇怪的了。但終究我們是守在外面,案子是在這裡面發生的。而昨夜我們兩人是守在裡面,而且就挨著這張桌子。昨夜桌上連一點紙屑都沒有,今早起來卻發現了這封信。」
他們仔細察看現場,沒有發現半點線索。他們把公館裡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沒有發現藏了什麼人。再說,即使公館裡藏了人,要進這間工作室,怎麼可能不引起他們注意呢?這問題沒法解開。
「別再找了。」佩雷納說,「毫無用處。這種事情總有縫隙,哪天陽光透過看不見的縫隙照進來,就會慢慢清楚的。把這封信交給總監看看。告訴他我們守夜的情況。請他准許我們四月二十五日夜裡再來。那一夜又會有信送來。我倒要看看,第二封信會不會是聖靈給我們送來的。」
他們關上房門,走出公館。
他們往右拐,朝米埃特大街走,去坐汽車。走到絮謝大道盡頭,堂路易偶然轉過頭,望一望馬路。
一個男人騎自行車超過他們。
堂路易剛好看到他那張無須的臉,那炯炯有神地盯著自己的眼睛。
「當心!」他大喊一聲,猛地推了馬澤魯一把。警察隊長打了個趔趄。
那人伸直手臂,舉著手槍。接著一聲槍響。子彈從堂路易的耳邊呼嘯而過。幸好他彎腰躲得快,沒有傷著。
「我們快追。」他說,「你沒受傷吧,馬澤魯。」
「沒有,老闆。」
他們立即往前追,一邊叫:「抓歹徒。」可是,這大清早的,空蕩蕩的馬路上行人稀少。那人拚命蹬車,越來越快,到了奧克塔夫—弗伊耶街,一拐彎,就不見了。
「混蛋!走著瞧吧,看老子不逮著你!」堂路易罵道,放棄了追趕。
「可您不知道那是誰,老闆。」
「我知道。就是他。」
「是誰?」
「那個拄烏木手杖的傢伙。他剃掉了鬍子。刮得乾乾淨淨。不要緊,我認出他了。正是昨天早上在理查德—華萊士大道,從他家樓梯上向我們開槍的傢伙。殺死昂瑟尼探長的就是他!啊!鬼東西,他怎麼可能知道我在弗維爾公館過夜呢?難道有人跟蹤,盯梢?是誰呢?有什麼理由要這樣做呢?又是怎樣跟的呢?」
馬澤魯想了想,說:
「您記得吧,老闆,您昨天中午打電話給我,約好在弗維爾公館過夜。誰知道呢?您低聲說話也不管用,還是被人聽去了。」
堂路易沒有回答。他想到了弗洛朗斯。
這天早上,送郵件來的不是勒瓦瑟小姐。堂路易也沒喚她來。他看見她好幾次給新來的僕人派活。接下來,她大概回了自己的房問。因為他再也不見她露面。
下午,他吩咐備車,去絮謝大道,和馬澤魯執行總監的命令,繼續在公館裡搜查。不過,他們沒有什麼收穫。
回到自己的公館,已是下午六點。他和馬澤魯一起吃晚飯。晚上,他想去往烏木手杖的人家裡檢查檢查,就仍帶著馬澤魯,一起坐汽車出發,吩咐司機往理查德—華萊士大道開。
汽車駛過塞納河,沿著右岸行駛。
「快一點。」他雙手合成喇叭狀,對新司機喊道,「我開慣了快車。」
「老闆,會出車禍的。」馬澤魯說。
「沒有危險。」堂路易道,「只有那些傻瓜才出車禍。」
他們到了阿爾瑪廣場。汽車這時朝右邊駛去。
「筆直走。」堂路易吼道,「走特羅卡代羅街。」
汽車轉了過來。可是,它突然左右閃了三四下,就飛快地衝上人行道,撞在一棵大樹上,翻了車。
一會兒工夫,就有十幾個行人跑過來,打碎玻璃,打開車門。堂路易第一個爬出來。
「沒事。我沒一點事。」他說,「你呢,亞歷山大?」
行人幫著把馬澤魯拖出來。他有幾處挫傷,有幾個地方碰到了,但是沒有受重傷。
只是司機從座位上衝了出去,躺在人行道上,一動不動,頭上血流如注。
大家把他抬到一家藥店。十分鐘後他就斷氣了。
馬澤魯陪送司機去了藥店,頭暈得很,便吃了一服活血藥,又回到汽車旁。他發現兩個警察在察看事故,收集證詞,但老闆不見了。
的確,佩雷納走了。他跳進一輛出租車,叫司機盡快開到他家。他在廣場下了車,跑進大門,穿過院子,走上了通往勒瓦瑟小姐房間的走道。
上了台階,他敲敲門,也不等裡面的人回答,就闖了進去。
客廳門是開著的。弗洛朗斯出來了。
他把她推進客廳,氣憤地說:
「好了。出事了。不過不是原來的僕人做的手腳。因為他們已不在公館裡,而且下午我開車出去過了。因此,是晚上六點到九點這段時間,有人潛入車庫搞的破壞,把操縱桿銼掉了四分之三。」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說,樣子十分驚慌。
「您完全明白。那幫匪徒的同謀絕不在新招來的僕人裡面。您完全明白,這一招肯定成功。確實,它成功了,只是叫人大失所望。死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
「別這麼說好不好,先生!您叫我害怕!……出了什麼事?……到底怎麼啦?」
「汽車翻了。司機死了。」
「啊!」她叫道,「多可怕呀!您以為是我,我可能做了……啊!死了人,多可怕!可憐的司機……」
她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她站在佩雷納對面,隔得很近。只見她臉色變得慘白,像是昏倒似的,閉上了眼睛,身體搖搖晃晃。
就在她要倒地的一刻,佩雷納趕緊抱住她。她想掙扎出來,但是沒有氣力。佩雷納扶她在一張扶手椅上躺下。她一遍又一遍地歎息:
「唉!可憐的司機……可憐的司機……」
佩雷納一手托著姑娘的頭,另一隻手掏出手帕,替她擦去額上的汗水和臉上的淚水。她也許完全失去了知覺。因為她聽任佩雷納照料,沒有表示半點反抗。佩雷納也不再動了,只是緊張地盯著他眼前的這張嘴巴。平時這張嘴嫣紅嫣紅的,此刻則十分蒼白,好像失血過多。
他輕輕地用兩根指頭分開她的上下唇,就像分開一朵玫瑰花的花瓣似的。她的兩排牙齒顯露在他眼前。
她的牙齒雪白,整齊漂亮。也許牙齒比弗維爾夫人的稍小一點,而牙床或許更寬。可是他知道什麼呢?誰又能肯定它們咬東西,不會留下同樣的齒痕呢?他知道,這種假設是說不過去的,是不能接受的奇跡。可是,發生的一連串事件件件都是這個姑娘有罪的證明,無不表明她是最凶狠、最殘忍、最冷酷、最可怕的罪犯!
她的呼吸漸趨平緩。她嘴裡均勻有致地吐著氣。他感到她的氣息輕輕地拂過他的面頰,像幽蘭的清香一般醉人。於是他忍不住再彎下身子,離她那麼近那麼近,以致心旌搖蕩起來。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姑娘的頭放回椅背,才從那芳唇微啟的美麗面龐上收回目光。
他直起身子,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