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舒鑽進巴黎警察局的圓頂辦公大樓,穿過幾個院子,上了樓梯,不敲門就推開一個房門,向著他的頂頭上司衝過去,激動得臉都變了形,結結巴巴地說道:
「吉姆-巴爾內特涉嫌德羅克案件!我看見他在德羅克議員的家門前,我親眼見到的。」
「吉姆-巴爾內特?」
「是的,我對處長您提過好幾次的那個私家偵探,他失蹤好幾個星期了。」
「跟那個舞蹈演員奧爾加一起?」
「是的,我的前妻。」貝舒大聲說道,怒氣沖沖。
「於是怎麼樣?」
「我就跟蹤了他。」
「而他沒有發覺嗎?」
「被我跟蹤的人從來不會發覺的,處長。然而,他假裝閒逛,卻保持著警惕,十分小心,這個壞蛋!他繞過星形廣場1,順著克萊貝爾大街走過去,然後在特羅卡德羅圓形廣場停下來,停在一個坐在長凳上的女人旁邊。那女人像是波希米亞人,長得挺漂亮,一頭黑髮,披著顏色鮮艷的披巾,秀麗動人。一兩分鐘以後,他倆交談起來,幾乎沒有動嘴唇,好幾次用目光指點著克萊貝爾大街和廣場交匯處的一所房子。他隨後站起身,乘地鐵走了。」
1在巴黎市區西部,那裡有凱旋門和無名英雄墓。——譯注
「您始終跟蹤著他嗎?」
「是的。可惜有一列火車經過時,我卻沒來得及上車。當我回到圓形廣場,那個波希米亞女人已經離開了。」
「但是,他們監視的那所房子,您進去過嗎?」
「我正是從那裡來的,處長。」
貝舒誇大其辭地強調道:
「在這所房子的五樓,有一個帶傢俱的公寓套問。四個星期以來,住著被告的父親、退休將軍德羅克。正如您所知道的,他從外省來首都是為了替被指控犯了綁架、非法監禁與謀殺罪的兒子作辯護。」
這句話產生了影響,處長又問道:
「您到過將軍的家裡嗎?」
「他親自給我開門,我立即把我剛才見到的情形講給他聽。他並不感到吃驚。頭一天,一個波希米亞女人來見過他,給他看過手相,並用紙牌算了命。她向他索要三千法郎,今天在特羅卡德羅廣場,兩點鐘至三點鐘之間等候答覆。她一見到信號,就會上樓來。」
「她有什麼提議?」
「她保證找到並且送來那張出名的照片。」
「我們徒勞無益地尋找過的那張照片?」處長驚呼道。
「正是那張照片,它將決定議員的成敗榮辱,關鍵就看它在什麼人手裡,是在控方呢,還是在以他父親為代表的辯方手裡。」
接著他們沉寂了很久。處長推心置腹地低聲說道:
「貝舒,您知道,擁有這張照片對我們來說是什麼意義?」
「我知道。」
「比您所能知道的還要大得多。您聽著,貝舒,應該讓這張照片在交到檢察院之前就落到我們手裡。」
處長又用更低的聲音補充道:
「警局第一……」
貝舒以同樣莊重的語氣回答道:
「您會得到它的,我同時把私家偵探巴爾內特交給您。」
一個月之前,金融家韋拉爾迪——由於他的萬貫家財,跟政要的親密關係,敢想敢干與事業上的成功,成為巴黎一巨頭——等妻子吃午飯沒等到。當天晚上,她也沒有回家,整個夜晚都不見她的人影。警方四處尋找,作了調查,結論是:家住在布洛涅樹林附近的克裡斯蒂娜-韋拉爾迪,每天早上都在樹林裡散步。那天在一條荒僻的小徑上她被一個男子劫持到一輛封閉的小汽車裡,然後那男子駕車飛速朝塞納河方向逃走了。
誰也沒有看清楚那男子的相貌,他好像是個青年,穿著藍色粗呢大衣,戴圓頂黑禮帽。沒有別的跡象。
兩天過去了,沒有任何消息。
然後,事態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一天傍晚,在夏特勒至巴黎的公路附近勞動的農民,發現一輛小汽車在瘋狂地飛馳。突然,響起了嘈雜的聲音。農民們看見一個車門打開了,一名婦女被拋了出來。
農民們立即奔向前。
這時,小汽車上了一個斜坡,進入一片草地,撞到一棵樹上,翻了個身。一個男子奇跡般地安然無事,從車內衝出來,向那名婦女跑過去。
她已經死了。她的頭枕在一堆碎石上。
人們把她運到鄰近的一個鎮上,並且報了警。那個男子毫不費難地說出自己的姓名:他是讓-德羅克議員,受人尊敬的國民議會議員,反對派領袖。死難者正是韋拉爾迪夫人。
於是立即展開了一場戰鬥,死者丈夫方面懷著仇恨而態度激烈,法院方面也很激烈,某些內閣部長對德羅克議員的敗訴感興趣,更是推波助瀾。這無疑是件劫持案,既然讓-德羅克穿著藍色衣服,戴著圓頂黑禮帽,跟襲擊克裡斯蒂娜-韋拉爾迪的人穿著一樣。至於謀殺案,農民們的證詞不容置疑:他們親眼看見一個男人的手在推那個女人。已經提議撤銷議員的豁免權了。
讓-德羅克的態度,給控告增添了特別的份量。他直截了當地承認了綁架與非法監禁。但是他堅決否定農民們的證詞。據他講,是韋拉爾迪夫人自己跳出車外的,而他卻沒能拉住她。
對於這次自殺的動機,劫持的情況,失蹤後兩天裡發生的事情,駕車經過的地區,在悲慘結局出現之前的波折,他固執地閉口不談。
人們不能確定他在哪裡又是怎樣認識韋拉爾迪夫人的,甚至不能證實她認識他,因為金融家韋拉爾迪從來沒有機會跟他交往。
如果人家向他問個不休,他就回答:
「我再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隨便你們相信什麼。隨便你們怎樣處置我。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我將什麼也不說。」
他拒不接受國民議會的審查委員會的訊問。
第二天,包括貝舒在內的警務人員來按他住所的門鈴,他親自開門,並宣稱:
「我準備跟先生們去。」
警探們進行了仔細的搜查。在他書房的壁爐內,有一堆灰燼,證明他已經燒燬了許多紙張。人們還搜查了抽屜,搬空了箱櫃,把書櫃裡的書翻得亂七八糟,把文件用繩子捆成捆。
讓-德羅克漠不關心地旁觀這令人厭煩的搜查工作。整個過程中,只出了一件事,突如其來而又意味深長。貝舒比同事們更加能幹,在一個放零碎雜物的盤子裡,找到一個薄紙卷,那好像是偶然丟在那裡的,貝舒正要檢查,讓-德羅克撲過去,從貝舒手裡把紙卷搶過來。
「您很清楚,這東西微不足道!這是一張照片……一張舊照片,它跟襯紙板脫開了。」
貝舒作出更加強烈的反應,尤其因為他看出德羅克情緒激動特別反常,他想把那紙卷再奪過來。但是,議員已經跑出去了,並順手關上了房門,進入由一位治安警察1把守的相鄰的候見室。貝舒和同事們在那候見室追上了他。於是展開了一場爭論。警察檢查了讓-德羅克的口袋,那個包著照片的紙卷卻沒有找到。人們問那個攔住逃跑者去路的治安警察,他說沒有見到那張照片。警察出示了逮捕證以後,議員德羅克就被帶走了。
1原文le gardien de la paix,一般譯為「治安警察」,而本故事裡的這個警察的主要職責是維持市內交通秩序。——譯注
這就是悲劇的大致經過。當時它引起許多謠傳(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前不久),就不必重提那盡人皆知的細節,也不必注意沒有貝舒干預就毫無結果的預審記錄了。現在根本不是要弄清楚德羅克案件,而是要強調導致公開結果的隱秘的次要情節,同時結束貝舒跟對手即私家偵探巴爾內特之間的決鬥。
這次,既然他從與巴爾內特的賭博中,已看出對方攻擊的辦法,既然這一局是在貝舒的地盤內進行的,貝舒手中至少有一張大王牌。第二天,他由警察局長親自指派,到德羅克將軍家去按門鈴。
一個大腹便便的僕人,從他穿的黑色外套來看,樣子像個外省的公證人,給貝舒開了門。他領貝舒進了屋。貝舒從兩點鐘到三點鐘,都站在一個窗戶後面,窺伺著特羅卡德羅廣場。那個波希米亞女人根本沒有在廣場出現。她第二天也沒有來。巴爾內特也許有所防備了。
貝舒得到德羅克將軍同意,繼續耐心守候。將軍身材瘦長,神情堅毅,穿著灰色禮服,仍保留著資深軍官的風度,平時冷淡寡言,但是在某些激情的支配下,卻非常興奮而又言辭激烈。然而,他對兒子傾注了極大的親情。他完全相信兒子是無辜的。他一到巴黎,就對報界發表聲明,使輿論界大受感動。
「我兒子不會做壞事。他只有一個缺點,那就是過分正直。他特別認真,可以完全忘記自己以及私利。他太憨直,我都不去他的囚室看他,也不跟他的律師交談,我根本不考慮替他求情。我來巴黎不是為了跟他共同商議,而是為了替他辯護。人人都會維護自己的名譽。如果他的名譽受損,我的名譽就要求我不讓我們的姓氏受到污辱。」
後來,在人們連珠炮般向他提問的那天,他大聲疾呼道:
「你們想要我談自己的看法嗎?我的看法非常直截了當。我的兒子沒有劫持任何人:有人心甘情願跟隨他。他保持沉默,是為了不牽連已經死去的某個人,我確信,他跟那個人有親密的關係。讓人們去尋找吧,會找到答案的。」
他也在拚命地尋找,他對貝舒說道:
「我差不多到處都有能幹而又忠誠的朋友致力於這次調查,結果跟您的調查一樣有限。警探先生,因為我們跟您一樣,只缺少一件證物,即那張有名的照片。整個案件的關鍵就在這裡。您不是不知道,金融家韋拉爾迪和我兒子的政敵形成了一種陰謀同盟,他們得到某些政府成員的幫助,為的是要找到可以使我兒子身敗名裂的證據。人們在他的公寓房裡翻遍了,搜查了整棟房子。韋拉爾迪給提供有用線索的人以重賞。讓我們等待吧。在我們的目的達到的那一天,將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我的兒子清白無辜。」
對於貝舒來說,能否證明將軍的兒子清白無辜,並不重要,他的任務在於截取那張照片。他仔細思量,如果照片是有利於德羅克議員的證據,那麼他的敵人就會使照片銷聲匿跡。因此,貝舒受制於他的職責,就得繼續監視。他等待著那個波希米亞女人,她卻沒有來。他監視巴爾內特,也不見他人影。他記錄了德羅克將軍講的話,將軍講述了他所作的努力、他的失望與希望。
一天,那位退休將軍若有所思地把貝舒叫來。有了新情況。
「警探先生,我的朋友和我一致認為,只有一個人可以對照片失蹤發表意見,那就是逮捕我兒子那天攔住他的去路的治安警察。然而,那警察的名字,誰也沒能告訴我,真是奇怪。他是臨時從警察分局借調來增援的。他出了什麼事?大家不知道,至少您的同事們不曉得。但是,你們上級知道,警探先生,我們肯定這個警察受到了訊問,被日夜監視著。他的家好像被搜查遍了,家裡所有的衣眼、傢俱通通被翻過。我可以對您講出負責這次監視的警探們的名字嗎,貝舒警探?」
貝舒既不承認也不否定。將軍隨即大聲說道:
「貝舒先生,您的沉默證實我的情報是有價值的。我肯定有人希望給我的情報接續下文,有人有權批准您把那個警察領到我這裡來。請通知那當權的人。如果他們拒絕的話,我就考慮……」
貝舒自願承擔了這個任務。他的計劃沒有實現。巴爾內特怎麼樣了?他在案件中扮演什麼角色?巴爾內特不是那種無所事事的人,當人們突然面對他時,那就太遲了。
上司讓貝舒全權處理這個案子。兩天以後,將軍的貼身僕人西爾韋斯特,把貝舒和治安警察蘭布爾領進客廳,蘭布爾身著制服,腰間佩帶著手槍和白色警棍,樣子心平氣和。
會見進行了很久,卻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蘭布爾明確表示,他什麼也沒有看見。然而,他透露了一個細節,讓將軍明白了他為何受到監視:他是靠議員德羅克的庇護才得到現在這個職位的,他們是在團隊裡相識的。
將軍哀求,發怒,威脅,以他兒子的名義講話,蘭布爾均不為之所動。他說沒有見過那張照片,德羅克議員當時在激動之中也沒有認出他來。面對這場令人疲倦的持久戰,將軍不得不撤退。
「謝謝您,」將軍說道,「我願意相信您講的話,不過對您和我兒子的關係如此巧合,我仍然表示懷疑。」
將軍按鈴。
「西爾韋斯特,送送蘭布爾先生。」
僕人和治安警察出去了。可以聽見門廳的門關上的聲音。這時,貝舒和德羅克將軍兩人的目光相遇,貝舒相信看到將軍眼睛裡流露出嘲弄的神情。離奇可笑的快樂,毫無理由。然而……
幾秒鐘過去了,突然出現了令人震驚的現象,貝舒看得目瞪口呆,將軍顯然在微笑。在客廳門口,門打開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在前進,兩隻胳膊在向下的頭兩旁移動,圓鼓鼓的上身猶如球形物,兩隻細長的腿向著天花板不停地亂動。
那個東西突然恢復直立狀態,像陀螺一樣飛快地旋轉,一個腳尖著地作軸,另一個腳尖緊貼著那軸轉。這是僕人西爾韋斯特。好像他忽然發了狂,像個伊斯蘭教苦行僧似的不停地旋轉,他的大肚子搖晃著,笑聲從張得如大漏斗似的嘴巴裡發出來。
但是,這真是西爾韋斯特嗎?貝舒面對這怪誕的景象,開始感覺到自己的額上正冒汗。這真的是西爾韋斯特,那個樣子像外省公證人的大肚皮貼身僕人嗎?
那人乾脆利索地停住不轉了,圓睜大眼盯著貝舒,咧嘴怪笑,臉都扭曲了,好似一副面具。他解開外套和背心的鈕扣,解開橡皮製的假肚子的搭扣,穿上德羅克將軍送給他的短上衣,又注視著貝舒,說出這嚴厲的評語:
「貝舒蠢笨如梨。」
貝舒並不惱怒。他生性仁慈,不計較最尖酸刻薄的咒罵。他只是叫了一聲:
「巴爾內特……?」
「巴爾內特。」對方回應道。
德羅克將軍由衷地笑了。巴爾內特對他說道:
「請您原諒,將軍。但是,當我成功的時候,我就格外高興,不由得做出許多雜技小動作或舞蹈姿勢,非常滑稽可笑。」
「那麼,您成功了,巴爾內特先生?」
「我認為成功了,」巴爾內特說道,「多虧了我的老朋友貝舒。但是,不要讓他等待了,咱們就從頭說起吧。」
巴爾內特坐下來。將軍替他點燃了香煙,於是他快活地說道:
「好吧,是這樣的,貝舒。在西班牙我接到一個我們共同的朋友拍的電報,請我替德羅克將軍幫忙。我當時正在同一位迷人的女士作情侶旅行,你記得的,但是雙方對愛情都有點厭倦,我利用這個機會恢復了我的自由,由一位在格林納達1結識的可愛的波希米亞女人陪同回到法國。這個案件很快就使我備感興趣,因為你正負責辦案,我立即得出結論:如果存在某個對德羅克議員有利或者不利的證據,人們應該向那個攔住去路的治安警察索取。然而,有關這個問題,我向你承認:貝舒,儘管我使出渾身解數,用盡種種方法,還是無法搞清這位正直的人的姓名。怎麼辦呢?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形勢對於將軍和他的兒子來說變得更加艱難。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
1西班牙城市。——譯注
貝舒一動也不動,驚詫極了。他感到自己成了最可惡的被愚弄的犧牲品。毫無補救辦法,不可能作出任何反應。傷害已經造成。
「你,貝舒,」巴爾內特重複道,「你顯然知道。我們知道,你受委託來『炮製』2那個治安警察。但是,怎樣把你吸引到這裡來呢?這倒不難。一天,我故意在路上讓你見到,讓你跟蹤,一直來到這特羅卡德羅廣場,我那漂亮的波希米亞女人就坐在那裡。我們低聲交談幾句,向這所房子看了幾眼……於是你就上當了。要抓住我或者我的女同謀的想法,激起了你的狂熱。你的戰鬥崗位就定在這裡,靠近德羅克將軍和他的貼身男僕西爾韋斯特,也就是說靠近我,我因此能夠天天見到你,聽見你講話,並且通過德羅克將軍來對你施加影響。」
2在法文原文裡用的是「cuisiner」,原意是「烹飪、做菜」,在俗語中的意思為審問。——譯注
吉姆-巴爾內特轉身向著將軍,說道:
「祝賀您,將軍,您對貝舒表現得極其敏銳機智,要引起他的懷疑,把他引向目標,也就是說,讓陌生的治安警察被我們支配幾分鐘。是的,貝舒,幾分鐘就夠了。目的是什麼?你的目的呢?警方的目的呢?檢察院的目的呢?大家的目的呢?……是要找到那張照片,不是嗎?然而,我知道你聰明,而且我不懷疑你的調查已達到完美的極限。因此,不必在踏過上千次的路上尋找。應該想像別的事情,別的異常特別的情況,先驗地想像,以便在那個老好人來到這裡的那一天,我們可以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在轉瞬間搜查他。衣服,口袋,衣服裡子,鞋底,凹處能藏文件的鞋後跟,凡是能使用的種種門道,都要考慮到。應該……應該把我猜想到的都試一試,貝舒。奇異與平庸……虛構與現實……難以設想的,卻是很自然的,藏匿處,跟那個人的職業相符,又有別於其他人的職業。然而,治安警察的職業特點是什麼呢?他跟憲兵、海關關員、火車站長或普通警探之間的區別是什麼?思索一下,比較一下,貝舒……我給你三秒鐘,不能再多了,因為這是如此明顯。—……二……三……好吧!你找到了嗎?你明白了嗎?」
貝舒根本不明白。儘管處境可笑,他還是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回想治安警察執勤時的模樣。
「算了吧,可憐的老兄,你今天狀態欠佳。」巴爾內特說道,「你始終是那麼洞若觀火!……因此我應該給你講得一清二楚了!」
巴爾內特在自己的鼻子上放了某個東西。他先衝出客廳,回來時鼻子上頂著一根警棍,警棍始終保持平衡,巴黎、倫敦及世界各地的警察都使用這種白色警棍支配、命令、管理,指揮行人,阻擋與放行汽車車流,疏導交通,總之,那警棍是街道的主宰與時間的主人。
巴爾內特拋接警棍就像拋接酒瓶,把它穿過胯下,經過背後,繞過脖子。隨後,他坐下來,用拇指和食指夾住警棍,對著它說道:
「小白棍呀,你是權力的象徵,我把你從蘭布爾警士的皮帶上取下來,換上你無數弟兄中的一個。小白棍呀,我沒有弄錯,不是嗎?我懷疑你是不容侵犯的小匣子,裡面藏著真相。小白棍呀,魔法師梅爾林1的魔棒,你可以要我們的迫害者金融家或者我們的對頭部長先生的小汽車停下來,你掌握著解放的護符,對吧?」
1梅爾林是《亞瑟王的傳說》與古代西歐傳說中的魔法師。——譯注
他左手拿著有螺旋槽的棍柄,右手握著塗了瓷漆的堅硬的-木棍身,使勁地擰著。
「正是這個,」他說道,「我猜中了。困難的,幾乎是不可能的傑作……靈巧與精細的奇跡,這意味著蘭布爾警士有個當旋工的朋友。實屬少見。像這樣挖空一根-木棍的內部,開出一條槽而不使棍子爆裂,還刻上無可指摘的螺紋,並使它閉合得天衣無縫,棍身在棍柄裡不搖晃,難道能說不是鬼斧神工嗎?」
巴爾內特擰動警棍,棍柄被擰下來了,露出一個銅環。德羅克將軍和貝舒聚精會神地觀看著。警棍分開成兩截:在長的那截,隱約可見一根鋼管,大概一直插到盡頭。
所有人的臉上的肌肉都攣縮起來。他們屏住氣。巴爾內特不由自主地顯得有點莊重地拆卸著那警棍。他倒置銅管,在桌子上敲了敲。一個紙卷從銅管裡掉下來。
貝舒臉色變得蒼白,低聲道:
「那張照片……我認得……」
「你認得那張照片,不是嗎?差不多十五厘米長……脫離了硬紙板,有點皺,請將軍您親自打開它吧!」
德羅克將軍拿著那紙卷,手不像平時那樣有把握。有四封信和一份電報用曲別針別在照片上。他凝視了一會那張照片,然後把它拿給兩個同伴看。他以無限激動的快樂語氣開始作解釋,後來卻漸漸地越來越焦慮不安起來:
「一個女人的照片,一位少婦同坐在她膝蓋上的孩子。人們從她的身上還可以看出韋拉爾迪夫人的樣子……就像報刊上刊登的她的照片一樣。毫無疑問,這就是她九年或者也許十年前的照片。而且還註明了拍攝的日期……在下面,這裡……瞧,我幾乎沒有弄錯……這要追溯到十一年前……簽名是『克裡斯蒂娜』那是韋拉爾迪夫人的名字……」
德羅克將軍喃喃地說道:
「你們會怎麼想?我的兒子是在那個時候認識她的,當時她還沒有結婚呢……」
「將軍,請您看看這些信,」巴爾內特把第一封信遞過去說道,那信紙在折疊處已損壞了,可以看出是女人的筆跡。
德羅克將軍看信,他一開始就控制著不讓自己喊出聲來,好像已得知這是一件嚴重的令人痛苦的事情。他繼續急切地看著信,他剛看完一封信,巴爾內特就遞上第二封,就這樣他看完了其餘的信和一份電報。然後他一言不發,面部因焦慮而大驚失色。
「將軍,您能夠跟我們講一講嗎?」
他沒有立即回答。雙眼被淚水潤濕了。最後,他暗啞地說道:
「我是真正的兇手……十二年前,我的兒子愛上了一個出身平民的姑娘……一個普通的女工,她給他生了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他要同她結婚。出於傲慢的心理,我愚蠢地不肯見那個姑娘,我反對這門婚事。他準備不顧我的意願而自作主張。但是,那姑娘作出了犧牲……這是她寫的……第一封信……
永別了,讓!你的父親不同意我倆的婚事,而你又不能違抗父命。這將給我們親愛的寶寶帶來不幸。我把我和寶寶的合影寄給你。請你永遠保存它,不要太快忘掉我們娘兒倆……」
「然而是她忘記了。她嫁給了韋拉爾迪。讓得知這消息後,就把兒子送到一個老教師家寄養,在夏特勒市郊區,孩子的媽媽偷偷地去看過他幾次。」
貝舒和巴爾內特彎下身子,才勉強聽見將軍說的話。他似乎在自言自語,眼睛盯著這幾封信。信概括了過去,令人不安。
「最後一封信,」他說道,「是五個月前寫的……只有幾行字……克裡斯蒂娜承認自己感到後悔。她很喜歡那孩子……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寫信……但是,有一份老教師打來的電報,是給讓的:『孩子病重,速來。』在這張電報紙上,後來我兒子寫了可怕的話,敘述了那令人恐懼的結局:『我們的兒子死了。克裡斯蒂娜自殺。』」
將軍再次沉默下來。事實本身已作出了解釋。接到電報後,讓去接克裡斯蒂娜,把她送進汽車裡,她完全垮了。克裡斯蒂娜吻別了兒子的遺體,在從夏特勒回來的途中,因極度失望自殺了。
「將軍,您決定怎麼辦呢?」吉姆-巴爾內特問道。
「我決定公佈事實真相。如果說,讓沒有這樣做,顯然他是為了不牽連死者,那也是為了不牽連我呀,我要對這雙重事件負責。然而,儘管可以肯定夏特勒的小學教師不會出賣他,治安警察蘭布爾也不會出賣他,他仍然希望這個真相不被埋沒,希望命運能恢復事情本來的面目。既然巴爾內特先生,您已經成功地辦到了……」
「我成功了,將軍,這多虧我的老朋友貝舒,我們不要忘記他。如果貝舒沒有把警士蘭布爾和他的白警棍帶來給我,我就會輸掉這一局的。您要謝謝貝舒,將軍。」
「我謝謝你們二位。你們救了我的兒子,我將毫不猶豫履行我的職責。」
貝舒贊同德羅克將軍的看法。他被事件所打動,把自尊放在一邊,放棄了截取警方力圖得到的證據。他做人的良心勝過他的職業良心。但是,將軍一回到他的房間,貝舒就走近巴爾內特,拍拍他的肩膀,突然說道:
「我逮捕你,吉姆-巴爾內特。」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天真而又確信,就像完全知道威脅是徒勞的,但是出於顧及自己的面子,為了不辱逮捕巴爾內特的使命,仍然要拋出威脅的話來。
「說得好,貝舒,」巴爾內特向他伸出手,大聲說道,「說得好,我被捕了,受到束縛,被打敗了。人家不能責備你什麼。現在,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就逃走,這充分體現了你對我的友情。」
貝舒情不自禁地回答,坦率的神情使他顯得友善:
「你超過了所有的人,巴爾內特……你比他們都高出一頭。你今天所做的事,是真正的奇跡。猜中了那個秘密!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仍然猜中了,治安警察的警棍居然是可能的藏匿之處!」
巴爾內特裝腔作勢地說道:
「唔!重利的引誘刺激著想像力嘛!」
「什麼重利?」貝舒不安地問道。「該不是德羅克將軍贈送給你的禮物了吧。」
「我拒不接受!既然巴爾內特偵探事務所是免費服務的,大家不要忘記這一點。」
「那麼?……」
吉姆-巴爾內特變得嚴厲起來。
「那麼,貝舒,我瞟了那第四封信一眼,得知克裡斯蒂娜-韋拉爾迪一開始就對丈夫坦誠相告。因此,她丈夫知道她婚前的戀情,並有一個兒子。但他欺騙了司法部門,隱瞞事實,其目的在於報復讓-德羅克,如果可能的話,把他送上斷頭台。多麼可怕的算計,你同意吧。因此,你相信大富翁韋拉爾迪會不高興贖買一封有損他名譽的信嗎?而一個正直的人希望制止新醜聞,友好地向他提出建議,你相信韋拉爾迪會不付出一筆可觀的報酬嗎?十分偶然,我把那筆酬金放進口袋。」
貝舒長歎一聲,但是無力抗議。只要無辜一方取得勝利,錯誤得到糾正,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去懲罰了罪行,那不正是主要的事嗎?在最後時刻的小小「提成」,總是由罪犯或有錯誤的一方支付,人們應該把這「提成」看得太重嗎?
「永別了,巴爾內特,」他說道,「要知道,咱們最好是不再相見。不然我會把職業良心喪失殆盡的。永別了。」
「那麼就永別吧,貝舒。我明白你的顧慮。那為你增光。」
幾天以後,貝舒收到巴爾內特寄來的信:
願你幸福,我的老朋友。儘管你沒有把巴爾內特這個流氓關進監牢,就像你承諾的那樣,也沒有截取那張照片,就像人家命令你的那樣,我還是為你在此案件的功績辯護,指出你當時所起的重要作用,所以我最終替你爭取到了警探隊長的任命。
貝舒做了個憤怒的手勢。又要感激巴爾內特,那是可以接受的嗎?
但是,另一方面,既然貝舒的功勞連貝舒自己也毫不懷疑,社會能夠不獎賞它的一個最優秀的僕人嗎?
他撕爛了那封信,但是接受了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