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K.切斯特頓短篇集 神秘的腳步聲1
    註:1這篇小說首先刊登在《星期六晚郵報》(1910年10月1日)和《故事苑》(1910年11月)上。WWR認為這篇小說「是一篇辛辣的社會諷刺小說……是那些「上層社會以外的人」,首先是死神,然後是小偷弗蘭博,最後是卑微的布朗神父加強了對「十二純漁夫」的諷刺效果。切斯特頓和吉普林一樣,生動地描述了英國上層社會的形式主義,但是切斯特頓進行了更尖刻的諷刺。「十二純漁夫」這家選擇會員嚴格的俱樂部裡的成員,隱喻了十二位鼓吹改革的政治家。他們是「漁夫」,同時也像只要「輕輕拉一下釣線」就能把改過自新的小偷喚回來的布朗神父一樣,是人類的「漁夫」。雖然這個引人發笑的故事讀起來很輕鬆,但它不但是對一個社會階層的曝光,而且是對利用這個階層的傳統教義來消滅平等的富豪統治集團的曝光。然而所有的漁夫都是讓人喜歡的。故事以喜劇性的筆調結尾。

    ……有人為了跳而跑,有人為了滑行而跑,但這個人究竟是由於什麼原因而跑呢?為了散步嗎?或者說,為什麼要為散步而跑呢?

    「十二純漁夫」是一家會員選擇十分嚴格的俱樂部,當你碰見其中的一個會員,他正要走進弗農飯店,去參加每年一次的俱樂部宴會,在他脫下大衣時,你會注意到,他的晚禮服是綠色的而不是黑色的。如果你問他為什麼這樣做(假若你有向名流挑戰的勇氣,敢去和這樣的一個人說話),他可能會回答說:是為了避免被別人誤當成了侍者。這時你就會感到卑微地退下去。不過,你同時又完全可能錯過一個迄今為止尚無答案的,神秘而又精彩的故事。

    假如(這是一種不大可能的假設方式)你將遇見一個被稱為布朗神父的身材矮小、性格溫和、做事勤奮的神父,並問他在他的一生中,什麼事情最值得驕傲,他也許會回答說:總的說來,他最成功的事情是他在弗農飯店時,在那兒他阻止了一次犯罪,並且可能是挽救了一個靈魂,而那僅僅是通過傾聽走廊裡的一次腳步聲。他也可能會和你談起那件事,但是對於你來說,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再者,你也不可能會屈尊迂貴,混跡到貧民窟和那些罪犯當中,去發現布朗神父。由此可見,你除了從我這裡之外,在其它地方是絕對不會聽得到這個神秘的故事的。

    每年為「十二純漁夫」舉行一次宴會的弗農飯店,是一個只存在於寡頭政治社會的機構。在這樣一個社會裡,每一個人對「彬彬有禮」都幾乎著了迷。它是一個如此顛三倒四的產物——一個排外的商業性機構。那就是說,它是一個需要花費的機構,不是為了吸引人,而是實際上要把人們打發走。在一個富豪統治集團的內部,商人們已經變得足夠狡猾而比他們的顧客更加挑剔。他們積極地製造困難,使得那些富有而疲倦的顧客為了克服這些困難而不得不花費金錢和施展外交手腕。假如倫敦有一家豪華大飯店不允許低於六英尺的人進入,那麼這個社會便會順從地組成一些由六英尺高的人構成的團體,特意到裡面去就餐。假如某一家檔次很高的飯店的老闆僅僅是突發奇想地只在星期四下午營業,星期四下午飯店便會顧客盈門。弗農大飯店坐落在貝爾格萊維亞1那個倫敦富人區一個廣場的小角落,這好像是很偶然的。它是一個小飯店,且有很多不方便之處,但是這些不方便之處卻被看成是保護一個特殊階層的圍牆。尤其是其中的一個不方便之處,被認為具有重要意義,即實際上每年只有二十四個人能在這兒聚餐。僅有的一張大餐桌是那種有名的露台餐桌,一種位於露天陽台,能夠俯瞰倫敦城裡最美麗的花園的餐桌。因此即使是僅有二十四個座位,並且只能在暖和的天氣裡享受,這飯店還是十分地具有魅力。現在這裡的主人是一個猶太人,名叫利弗,他通過製造困難使一般人難於進入飯店,從中反倒賺了近百萬。當然,他把服務對象的有限和飯店最高雅而周到的服務很好地結合了起來:酒和廚師不遜於歐洲的其它任何一個地方;侍者們的一舉一動,都準確地反映了英國上流社會的既成模式;他自己對每一位侍者也都瞭如指掌。侍者總共只有十五位,要想有幸當上這裡的侍者比要當上議員還困難。他們都是受過嚴格的訓練,能保持絕對沉默,並且舉止十分得體,好像是某一位紳士的個人僕從。事實也是如此,每一位來這裡就餐的紳士至少有一個侍者為他服務。

    註:1貝爾格萊維亞:倫敦海德公園旁邊的一個居民區,大部分是一些上流社會的人。

    除了這個地方,「十二純漁夫」俱樂部是不會同意到其它任何地方去就餐的,因為他們堅持要求一個既豪華又不受干擾的地方;只要想一下其他的俱樂部也可能在同一家飯店就餐,他們就會感到十分不安。在每年一次的宴會中,這些「漁夫」們已經習慣於毫無顧忌地展示他們的珍寶,就好像是在一間隱秘的房子裡一樣。尤其是那一套有名的吃魚用的刀叉,可以說是這個階層的標誌,每一把都是銀質的,精美地做成了魚的形狀,柄上都鑲了一顆碩大的珍珠。這套刀叉要上魚那道主菜時,才會送上來派用場,而魚總是那美妙的宴會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道菜。俱樂部用餐時會有很多儀式,但從來都是隨意的,也沒有什麼記錄,而這恰恰是非常貴族式的地方。你沒有必要為了成為「十二個漁夫」中的一個而努力,假如你已經成為了某種人,你將根本不會聽說他們。這個俱樂部已經成立十二年了,主席是奧德利先生,副主席是切斯特公爵。

    如果我已經或多或少地說了一些關於這家令人驚奇的飯店的情況,那麼讀者們可能會很自然地感到奇怪,我是怎樣知道這些的呢?甚至會猜測,像我的朋友布朗神父那樣一個普通人,又怎麼會出現在那樣一個豪華聚會上呢?就此而言,我的故事很簡單,甚至很通俗。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年老的反叛者和煽動家。一天,他突然闖入這個豪華而隱秘的聚會處,給大家帶來一個發聾震聵的消息,說已經是普天之下皆兄弟了。無論這個平等主義者騎著他的蒼白馬1走到哪兒,布朗神父都會本分地追隨前去。剛好那天下午有一名意大利侍者因中風而倒下。他的猶太人老闆正對這件神秘的事情感到有點驚訝,便同意派人去請最近處的天主教傳教士。我們沒有必要關心那名侍者對布朗神父所懺悔的內容,神父有充分的理由不讓別人知道。但是很顯然神父需要寫一篇文章什麼的,或者寫一份申明來表達一些訓示或一些改正錯誤的做法,因此神父以一種在白金漢宮也會同樣表現出來的溫順且有點冒昧的態度,請求給他提供一間房子來寫那些東西。利弗先生是一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他和藹可親,熱衷於拙劣地模仿友好,且不喜歡任何麻煩事和當眾發脾氣。所以當那天晚上一個有點奇怪的陌生人出現在飯店時,他的感覺就像剛剛擦乾淨的東西上又給塗上了污物一樣,非常不舒服。弗農飯店裡從來都是界限分明的,也沒有什麼休息室,因為沒有人在飯店裡等待過,也沒有人會不事先預約就闖進來,這裡只有十五個侍者和十二位客人。因此在那天晚上,看見這樣一位新來的客人,的確令人吃驚,就好像看見一位新入伙的兄弟跑回自己家去用早餐或喝午茶那樣令人驚奇。此外,神父其貌不揚,衣著也土裡土氣,只要遠遠地瞥上一眼,便會使俱樂部裡人產生危機感。利弗先生最後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辦法來掩飾這件不體面的尷尬事,因為他不能將其化為無形。當你走進(事實上你從來不會走進)弗農飯店時,你會穿過一條短短的、裝飾著一些色澤灰暗但卻著名的繪畫的通道,然後來到在你右邊開著門的前廳或者說接待室,這裡又有一些通道通向公共房間。然後在你的左邊你立即可以看到一間玻璃做的辦公室,它緊挨著接待室房子裡的另外一間房子,可以這樣說。它像以前的老式飯店裡的酒吧間,也許原來正是酒吧間吧。

    註:1蒼白馬:語出「然後我看見了一匹蒼白的馬,坐在上面的那個人名叫死神」(見《聖經-舊約》詩篇第六章第八段)。

    在這個辦公室裡,坐著老闆的代理人(但是沒有人會單獨呆在這裡,假如他能夠避免的話),在辦公室的外面,在通往侍者們住處的通道旁,是紳士們的衣帽間,這是紳士們活動範圍的最後界線。在辦公室和衣帽間之間,有一個沒有其它出口的隱秘的小房間,有時老闆在這裡處理一些棘手但很重要的事情,比如說借一千英鎊給一位公爵,或者拒絕借給他哪怕一分錢。利弗先生此刻就打算把神父安排在這兒。對於他來說,允許這樣一個神聖的地方被一位神父褻瀆半個小時,並在裡面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已經是一種極大的容忍了。布朗神父寫下的東西可能比我將要講述的精彩得多,但它從未公諸於眾。我只能說我所講述的和神父所寫的幾乎一樣長,最後兩三段也同樣乏味。

    布朗神父到達這個房間時,他的神思才開始遠遊,他那天生的通常很敏銳的感覺也才開始甦醒。夜幕降臨,宴會也即將開始。神父的被人遺忘的小房間越來越暗。也許是那偶爾也會有的愁悶,使得他對聲音的感覺變得更加敏銳。布朗神父在寫最後的也是最不重要的部分時,他發現自己竟然是隨著外面一種重複出現的有節拍的聲音在寫,就好像人們有時會隨著火車有規律的「卡嚓」聲思考一樣。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聽出了那是什麼聲音:只不過是很普通的經過大門的啪噠啪噠的腳步聲而已。這在一家飯店裡,這不是什麼稀奇事。然而,他還是盯著天花板,隨便地聽了幾分鐘。突然,他站了起來,豎起耳朵,開始全神貫注地傾聽。然後重新坐下來,把頭埋進手中。現在不僅僅是聽。而是邊聽邊思索了。

    外面的腳步聲就像任何時候在任何飯店裡聽到的一樣。然而,從整個腳步聲聽看,中間還有另外一些非常奇怪的東西。外面沒有其它的聲音,通常這座房子是非常安靜的,因為少數幾個客人一來到這兒,馬上就到他們自己的房間裡去了。那些訓練有素的侍者也只能在有人需要他們的時候,才允許出現。在所有的方面,人們都有充分的理由,去捕捉任何不符合常規的東西。但是此刻這些腳步聲是如此奇特,讓人們不知道應該認為它屬於規則的還是不規則的。布朗神父聽著腳步聲,手指隨之有節奏地敲打著桌子的邊緣,就像一個人試圖在鋼琴上學一首曲子那樣。

    首先是一陣急促的、快速的腳步聲,就像一個身手敏捷的人在短跑比賽將要到終點時的步伐。有時腳步聲也停下來,變為一種慢速的、蹣跚的步伐,按拍子數起來不是任何一種四分之一的節拍,而是發生在同一時間的共振。當最後一次腳步聲消失時,又有輕快、匆忙的腳步聲隨之而來,接著又是更重的腳踏在地板上的聲音。當然那是同一雙靴子發出來的,一是因為(這已經說過)周圍沒有其他的人,另外還因為這腳步聲裡夾雜著一種很小的,但卻不會讓人弄錯的吱嘎聲。布朗神父屬於那種好奇心很強的人,對於這種顯然無關緊要的問題,他的腦袋被攪得簡直要裂開了。他見過有人為了跳而跑,也見過有人為了滑行而跑,但這個人究竟是由於什麼原因而跑呢?為了散步嗎?或者說,為什麼要為散步而跑呢?然而,又找不到任何別的情況,來說明這雙看不見的腳的奇特步伐。這個人或者是很快地跑過走廊的一半,以便能夠從容不迫地走完另一半,或者是從走廊的一端慢慢地開始走,然後狂喜地衝到另一端。但這兩種猜想看來都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他的腦海裡越來越模糊,就像他現在所處的這個房間一樣。

    可是,當神父平靜下來慢慢地思索時,黑乎乎的天花板卻使他的思維變得更加活躍起來。他彷彿在一種幻想中,開始看到一雙奇怪的腳正以一種不自然或象徵性的姿勢在走廊上蹦蹦跳跳。那是一種邪教的舞蹈嗎?抑或是一種全新的科學練習?神父開始要求自己對這種步伐的含義做出更準確的回答。首先來分析慢速的步伐,那肯定不是飯店老闆的腳步聲,他那種人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擺擺匆匆忙忙的,或者乾脆就坐著不動。也不可能是任何在等待吩咐的侍者和傳遞消息的人,聽起來不像。那些可憐的聽差(在一個寡頭政治社會裡)微醉時,總是緩步蹣跚而行,但在一般情況下,尤其在這樣盛大的場合,他們會以一種強裝出來的姿勢站著或坐著。不,那種一會兒沉重一會兒又輕快的步伐,看似心不在焉,其實卻是在刻意強調。腳步聲不大,那個人也不關心他製造出來的是何種聲音。那腳步聲只屬於這個地球上的一種人:西歐紳士,可能還是那種從來沒有為自己的生活而忙碌過的紳士。

    當神父非常肯定這一點時,腳步聲變得更快了,像一隻老鼠一樣迅速地跑過了大門。他注意到,雖然這次腳步聲更快,卻也更加小聲,那個人幾乎是在用腳尖走路。但是他由此想起的不是偷偷摸摸,而是某種其它的東西。但什麼東西他卻記不起來了。他簡直快要被那種把一個人變成笨蛋的模糊不清的記憶弄瘋了,他肯定在哪個地方聽到過這種奇怪而迅速的腳步聲。突然,他腦海中靈光一現,想出了一個辦法。他驀地從座位上彈起來,衝到門邊。他的房間沒有直接通往外邊走廊的出口,但是能從房子的一側走到辦公室,從另一側走到外面的衣帽間。於是,他摸索著走進辦公室,發現被鎖上了。他接著看了看被殘陽染紅了的窗戶,然後立即嗅到了罪惡,就像獵狗嗅到了獵物一般。

    他大腦中理性的一面(不知是更敏捷還是更遲鈍)這時重新佔據了上風。他記得老闆曾對他說過會把門鎖上,過一些時間再來把他放出去。他自言自語地說道,他還沒有想到的其它二十種情況也許能解釋那神秘的腳步聲。但是他又馬上提醒自己餘下的陽光只夠完成自己的工作了。於是他馬上把紙放到窗戶邊,藉著最後一點朦朧的光線,堅定地繼續自己快要完成的工作。他寫了約二十分鐘後,屋子裡越來越暗,他的身體也越來越靠近紙。突然他猛地直起身,神秘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

    這次的腳步聲有了一個新的奇怪的特點。起初那個人是在悄悄地走路,雖然是一種輕而疾的步伐,卻還是在走,而現在那個人是在跑了。他可以聽出外面走廊上那輕捷而富有彈性的腳步,就像一隻跳躍著逃跑的黑豹一樣。聽得出來,那是一個健壯、敏捷的男子的腳步,行走著沒有出聲但卻欣喜若狂。然而,當腳步聲像一陣旋風一樣掠過辦公室時,又突然變成了以前那種緩慢的、搖擺的、沉重的步伐。

    布朗神父把紙扔在一旁,他知道辦公室是鎖著的,便立即從另一側衝進衣帽間。也許因為為數不多的客人正在用餐,侍者此刻正好不在,辦公室乾脆就成了一個擺設而已。神父小心地穿過一大堆灰色的大衣之後,看到在走廊中有燈光的那一端敞開著的衣帽間是一個櫃檯的形狀,就和大多數的櫃檯一樣,人們走過去,把雨傘遞給侍者,然後接過遞來的票。半圓形的拱門上方配置著一盞燈,燈光把神父自己照得模模糊糊,在落日照得模模糊糊的窗戶的襯托下,神父更是成了一個黑色的輪廓。但是那燈卻像舞台上的燈一樣,把站在衣帽間外面走廊上的那個人照得真真切切。

    那人氣質高雅,穿著一件很普通的晚禮服,身材很高,但卻給人一種並不會佔據很多空間的感覺。別人會覺得他能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行動,而一些個子小得多的人要是那樣的話,就會被人認為有生理障礙。他的臉突然回到了燈光下,那是一張陌生人的臉。他體態勻稱,舉止大方而自信。一個挑剔的人只能說說他那黑色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好像是他的身體和行動的影子,還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脹得鼓鼓的。當他看到布朗神父在暮色映襯下的黑色輪廓時,他把一塊標有數字的紙片扔在地下,以一種親切而威嚴的聲音說道:「請把我的大衣和帽子拿過來給我,我有事,不得不馬上離開這裡。」

    神父一言不發地拾起那張紙,順從地去找大衣,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低下的事了。他把大衣拿出來,放在櫃檯上。同時,那人的手一直在馬甲口袋裡摸索著什麼,最後掏出手來,笑著說道:「我沒有零錢,給你這個吧。」他接著扔過來一個半鎊的金幣,拿起大衣就想走。

    神父的黑色身影仍然一動不動,但是那個時刻他開始衝動起來。當他衝動時,他的頭腦反而更加清醒。在這種時候,他會根據事實推斷出令人驚奇的結論。通常基督教不會同意這種時刻的結論(他們堅持常識),而他自己也不會贊成。但是,這確實是一種靈感,在少見的危急場合中顯得非常重要的靈感,這種靈感可以使人擺脫困境1。

    註:1……靈感可以使人擺脫困境:源於「無論誰拯救了他的生命都會失去它,無論誰為了我而喪失了生命都會找到它」(見《聖經-舊約》詩篇第六章第八段)。

    「先生,我想你口袋裡有銀幣。」神父彬彬有禮地說。

    高個子紳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睜大了眼睛。「該死的,」他大聲喊道,「我給你金幣,你還不滿意嗎?」

    「因為有時銀幣比金幣更值錢,」神父平靜地說,「假如有很多的話。」

    這個陌生人好奇地看著神父,然後更加好奇地抬起頭,看了看通向主要出口的通道,接著再一次回過頭來盯著布朗,凝視著他上方仍然映有落日餘輝的窗戶,最後好像決定了什麼,把一隻手放在櫃檯上,如同一個雜技演員一般輕而易舉地從自己站的那邊跳到神父身邊。他看上去比神父高出一個頭,居高臨下地把他那只巨大的手掌搭在了神父的肩上。

    「不要動,」他低聲吼道,「我不想威脅你,但是……」

    「但是我想威脅你,」布朗昂然說道,「我想以一個不死的小人物來威脅你,以一團不滅的火焰來威脅你。」

    「你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他說。

    「我是一位神父,弗蘭博先生,」布朗說,「我準備聽你的懺悔。」

    高個子紳士張大了嘴巴,幾分鐘後,搖搖擺擺地緩緩坐到了一張椅子上。

    「十二純漁夫」的聚餐進行得很順利,第一道菜和第二道菜都已經上來了。我沒有那張菜單,即使有,人們也不會從中發現什麼。它是用一種廚師專用的龍飛鳳舞的法語寫的,連真正的法國人也看不懂。俱樂部裡有一個傳統,就是飯前的菜應該盡可能地多樣化,直到把人弄糊塗。客人們嚴肅地用著這些菜,因為這和整個宴會包括俱樂部在內都是公開的無用而多餘的東西。俱樂部裡還有一個傳統是湯應該清淡而簡單,用湯應該是一種為了即將到來的豐盛的魚而作準備的樸素的齋戒。談話是那種從來沒有聽到過的無關緊要的談話。整個大英帝國都不知不覺地被這種談話支配著,然而它卻很難給一個普通的英國人以啟迪,即使他是無意中聽到的。餐桌兩旁就座的內閣大臣們都顯得虛懷若谷,表現出一種令人膩煩的仁慈,通過教名互相談論對方。激進的財政部長因敲詐勒索而受到整個托利黨的指責,對方卻不斷地稱讚他那些不怎麼重要的詩作和狩獵場裡的馬具。被所有的自由黨人當做專制暴君而深惡痛絕的托利黨領袖,成了席間人們談論的核心,並在總體上受到讚揚,被捧為自由鬥士。在這些人的眼裡,政客們似乎是重要人物,然而,政客們的政見卻顯得最無關緊要。主席奧德利先生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仍然結著格萊德斯通式1的政客裝領帶。他是那個頗似幽靈卻又停滯不動的社會的象徵。他從來沒有做過什麼要緊的事情,即使是壞事也沒做過。他是一個行動遲緩的人,也不怎麼特別富有,他只不過是那有限的幾個客人當中的一個而已。但是任何一方都不能忽視他。假如他想進入內閣,他肯定能成。副主席切斯特先生是一位年輕有為、正青雲直上的後起之秀。也就是說,他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年輕人,有一頭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金黃色頭髮,和一張點綴著幾顆雀斑的臉。他智力平平但腰纏萬貫,在公共場合他的舉止總是很得體。他的原則其實也很簡單。當想到一個笑話時,他就把它講出來,這被稱為機智;當想不起時,他會說他沒有時間來開玩笑了,這被稱為精明。私下裡,在俱樂部裡他自己的圈子裡,他坦率得可愛,簡直顯得有點像小學生一樣低能。從來沒有參加過什麼政治事務的主席奧德利先生,卻不像別人對待他那樣寬容,而是有點嚴於律人。有時,他會說出一些傻冒的話,暗示說保守黨人和自由黨人之間有區別,弄得整個俱樂部都給搞得很難堪,而他自己即使是在私下裡也是一個保守黨人。奧德利先生有一頭一直垂到衣領的褐色鬈發,從後面看,他像大英帝國正需要的那種人;從前面看,他像一個溫柔而放蕩不羈的單身漢,確實,他也正是那樣的,因為他正好有房子在阿爾巴尼2那個單身漢的聚居區。

    註:1格萊德斯通式領帶:英國自由黨的政治家威廉-愛華德-格萊德斯通(1809—1898)因其衣服的領子非常堅硬而出名。

    註:2阿爾巴尼:位於倫敦伯靈頓公園與皮卡迪利大街之間的一排住房,裡面住的全部是單身漢。如赫赫有名的麥考利爵士、阿-傑-拉弗爾斯、愛德華-希恩爵士等等。

    我已經說過,這個露台餐桌有二十四個座位,但俱樂部只有十二位會員,因此他們可以自由地選擇餐桌內側的具有最豪華風格的座位。他們的對面不會有人,於是他們可以不間斷地欣賞花園的景色。雖然在那種季節,暮色多少有點蒼寂感,但花的顏色仍然很生動。主席坐在這排人的正中間,副主席坐在右端。當這十二位客人開始坐下時,所有的十五位侍者都將靠牆站成一排,就像軍隊等待國王閱兵一樣,這是一種習慣(由於某種不為人所知的原因)。而那位肥胖的老闆則要驚喜地向客人們鞠躬,好像他們是初次蒞臨,頗使得小店蓬篳增輝。但是在「國王」們動用刀叉之前的那個時刻,這些「軍隊」就差不多全部消失了,只有一兩個需要跑來跑去,收拾和分發盤子,但這一切都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的。利弗先生當然很久以前就在禮貌的笑聲中消失了,說他還會再主動出現有點言過其實,並且確實有點不禮貌。但是當主菜魚端上來時,現場上有一個——我該怎麼說呢——走來走去的身影,看起來是老闆,這說明他就在附近徘徊。這道美妙的菜包括(在普通老百姓看來)一種奇怪的布丁,尺寸和形狀與婚禮蛋糕差不多,裡面有很多樣子非常有趣的魚,它們已經失去了上帝所賦予的形狀。「十二純漁夫」拿起他們精美的刀叉,臉色莊重地伸向布丁,就好像製成每一塊布丁所花的錢都與一套銀質刀叉的價格相當。據我所知,那是事實。客人們都在沉默中急切而貪婪地吃著這道菜,僅僅在面前的盤子快要空了時,那位年輕的公爵才像舉行儀式一樣地宣佈:「除了這兒,在其它的地方都吃不到這種東西。」

    「沒有其它地方。」奧德利先生轉向公爵,低聲說道,並不斷地點著他那顆令人尊敬的頭,「沒有其它地方,我敢肯定。我記得在安格萊斯咖啡館——」

    說到這兒,他被收拾他面前盤子的侍者打斷了,甚至是被激怒了,但是他重新理清了他的重要的思路。「我記得在安格萊斯咖啡館也可以做同樣的菜,但是一點也不像這裡的。」他冷漠地搖著頭說。

    「一個過於誇張的地方,」其中一位名叫龐德的上校說道,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講話(從他的模樣來看)。

    「哦,我不知道,」切斯特公爵說道,他是一個樂觀主義者,「那裡有一些東西特別好,你不能攻擊——」

    這時一位侍者快步走了進來,然後又突然停住,停住與走來的腳步聲一樣無聲無息。但是那些茫然享受著美味的和藹可親的紳士們,都早已習慣了周圍那台維持著他們生活的機器的無差錯運轉,所以只要任何一個侍者做了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們都會感到驚奇和不協調。他們會像你和我一樣覺得是否是這個無生命的世界出了什麼差錯——是否有一把椅子從我們身邊飛走了。

    侍者站在那兒,瞪著眼睛看了幾分鐘,餐桌旁每張臉上的羞辱感越來越強烈,而這完全應該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產物。這是一種現代人道主義和富人窮人靈魂深處的可怕結合。一個真正有貴族血統的人會首先朝侍者扔東西,以空瓶子開始,但很可能是以錢結束;而一位正宗的民主主義者則會用一種清晰的親密語氣,問他到底在幹什麼。但是這裡這些現代富豪們,卻不能忍受一個下等人站在他們身邊,不管是僕人還是朋友。僕人們出了什麼差錯僅僅是一種煩悶的令人想發火的難堪,但他們不想變得粗暴,更害怕需要裝出一副仁慈的樣子。他們希望這件事情,不管它是什麼,快一點結束。他們如願以償了,終於結束了。那個侍者像患了倔強症一般一動不動地站了幾分鐘後,轉身瘋狂地跑出了這間房子。

    他重新出現在房子裡時,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出現在門口時,身旁多了一位侍者,他一邊低聲和他交談著,一邊打著手勢。然後第一個侍者退了下去,留下了第二位,接著又有第三位侍者出現在屋裡,當第四位侍者通過同樣的方式加入這個匆忙的聚會時,奧德利先生覺得有必要打破沉默,以表現出自己的老練來。他沒有用主席專用的小木槌,而是大聲咳嗽道:「年輕的浪子正在做一件奇妙的事情,現在,世界上再沒有其它的國家能夠——」

    這時第五個侍者如出弦之箭一般衝到他身旁,附在他耳邊說道:「非常抱歉,但這件事十分重要,老闆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

    主席慌亂地轉過身來,不知所措地看見了老闆利弗先生的笨重的身子,正快步朝他走來。友好的老闆行走時還是邁著他那通常的步伐,但是他的臉色卻絕對不像往常。通常那是一張親切的古銅色的臉,但是現在卻是一種病態的蠟黃色。

    「請一定原諒我,奧德利先生。」他氣喘吁吁地說,「我感到非常擔心,你的盤子裡的刀叉和盤子一塊被拿去了。」

    「噢,我希望是這樣的。」主席和藹地說。

    「你看見過他?」激動的旅館老闆喘著氣問他。「你見到了那個拿走你的盤子的侍者?你知道他?」

    「知道那個侍者?」奧德利先生憤怒地回答,「當然不知道。」

    利弗先生攤開手,做出一種非常痛苦的手勢,「我從來沒有派他來,」他說,「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來到這裡,我吩咐我的侍者來收盤子,卻發現盤子已被人拿走了。」

    奧德利先生仍然感到非常迷惑不解,這使他很不像大英帝國真正需要的那種人。其他的人也目瞪口呆,除了那位森林之子——龐德上校——之外,他看起來好像因為這奇怪的事而興奮起來。他機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離開了其他那些坐著的人,把鏡片放進眼睛,用一種沙啞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就好像他已經記不起了怎樣說話,「你是說,」他問道,「有人偷走了我們的刀叉?」

    老闆重複著他那痛苦的手勢,顯得更加無可奈何。所有的人也當即站了起來。

    「侍者全都在這兒嗎?」上校再次用特有的嘶啞聲音低聲問道。

    「是的,他們全都在這兒,我已經注意到了,」這時年輕的公爵說道,他那張娃娃臉擠到了最裡面,「我進來時總是要數一下的,他們都靠牆站著,看起來是如此奇怪。」

    「但是肯定有人不可能記得非常清楚。」奧德利先生緩緩地說,顯得有點猶豫不決。

    「我記得很清楚,我告訴你。」公爵興奮地喊道,「這個地方的侍者從來沒有超過十五個,今天晚上這兒也只有十五個,我發誓,不多也不少。」

    老闆驚奇地轉過身來,渾身顫抖,「你是說——說——」他結結巴巴地問道,「說你看見了我所有的十五名侍者嗎?」

    「對,和往常一樣。」公爵回答說,「那和這件事有關嗎?」

    「噢,沒什麼。」利弗先生低聲說,「連你也沒記清楚,一名侍者被發現死在了樓下。」

    房子裡出現了令人震驚的沉默,可能(死這個字是如此不可思議)這些有閒階層中的每一個人都正在審視自己的靈魂,並看到它就像一顆乾巴巴的豌豆一樣毫無生氣,其中的一位——我想是公爵——甚至用一種愚蠢的慷慨問道:「我們能夠做點什麼嗎?」

    「他有一個神父。」猶太老闆有所觸動地說。

    緊隨著厄運的來到,這些「漁夫」們開始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在這個恐怖的時刻,他們確實覺得,第十五位侍者恍若死在樓下的侍者的幽靈。這種想法迫使他們沉默不語,因為鬼魂對於他們來說就像乞丐一樣令人尷尬,但是對於那些銀質刀叉的回憶,突然地破解了這奇跡般的符咒,並且有了粗暴的反應。上校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步走到門邊:「朋友們,假如有第十五個侍者在這兒的話,」他說道,「他肯定是一個賊,請馬上下樓去,守住前門和後門以及其它所有的物件,然後我們再談。那二十四顆珍珠還值得找回。」

    奧德利先生開始還很猶豫:這樣匆匆忙忙是否有失紳士風度?但看到公爵以年輕人特有的活力衝下去時,他以一種更為成熟老練的動作緊隨著去了。

    幾乎在同一時刻,第六位侍者衝進屋子,宣佈說他在餐具櫃裡發現了那堆盤子,但沒有刀叉的影子。

    那些手忙腳亂、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去的客人們和侍者們分成了兩組。大部分「漁夫」們隨著老闆去了前面的房間,看是否還有什麼出口。龐德上校和主席、副主席一起,還有一兩個其他的人,飛奔下樓,沿著通向僕人們住房的走廊走去——那更有可能是逃跑的地方。他們穿過衣帽間的模糊陰影處,看見了一個身材矮小的穿著黑色外衣的人,可能是一個僕人,站在陰影內側。

    「喂,」公爵喊道,「你看見有人從這裡走過嗎?」

    那身材矮小的人沒有直接回答,僅僅說:「也許我這兒有你們正在尋找的東西,先生。」

    他們暫時停了下來,遲疑地徘徊著,不敢過去。這時候那人靜靜地走進衣帽間的後面,出來時,兩手都拿著閃閃發光的銀器。他像推銷員一樣默默地把它們放在櫃檯上,那是十二把形狀奇特的刀叉。

    「您——您——」上校開始說話,最後再也不能保持鎮靜了。他緊緊地凝視著朦朧的小房間,看到了兩樣東西:首先是從穿著判斷,那人像是一位神父;其次,他身後的窗戶被打碎了,好像是有人從那裡強行跳了出去。

    「這些貴重的東西值得寄存在這兒,對嗎?」神父沉著而快樂地說道。

    「是——是——您偷了這些東西嗎?」奧德利先生睜大眼睛,結結巴巴地說。

    「假如是我偷了的話,」神父愉快地說,「至少我還是把它們拿回來了。」

    「但是您沒有,」龐德上校說,他仍然盯著那破碎的窗戶。

    「坦白地說,我沒有。」神父幽默地說,然後嚴肅地坐到一張椅子上。

    「可是您知道是誰偷的。」上校說。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神父平靜地說,「但是我知道一些關於他善於格鬥的體格的情況,並且非常瞭解他的心靈裡的痛苦。當他想掐死我的時候我做出了對他體型的判斷,當他懺悔的時候我做出了對他心靈狀況的判斷。」

    「噢,天哪——懺悔!」年輕的公爵呼叫道。

    布朗神父站起身來,把手背在身後,「很奇怪,是嗎?」他說,「當這麼多無憂無慮的富豪們保持著冷酷無情和不屑一顧,並且也沒有為上帝和人類做過什麼時,一個賊和一個流浪漢竟然會懺悔。但是,假如你們能夠原諒我的話,我會說你們有點干涉了我的工作。如果你們懷疑懺悔這一事實,這是你們的刀叉。你們是『十二純漁夫』,擁有你們的銀色魚兒,但是,是天主使我成為了一個人類的『漁夫』1。」

    註:1人類的「漁夫」:據《聖經》傳說,當耶穌看到西蒙和安得魯往加裡列海撒網時,說道:「隨我來吧,我會讓你們成為人類的漁夫。」

    「您抓到了那個人嗎?」上校皺著眉頭問。

    布朗神父仔細地端詳著上校那張緊繃的臉,「是的,」他答道,「我抓住了他,用一隻看不見的釣鉤和一根看不見的釣線,釣線的長度足以讓他走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但是只需拉一下我的線,就能把他喚回來。」

    接著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除了上校之外,其他的人都陸續走開了,重新發現的刀叉又送回到夥伴的手中,他們或去詢問老闆有關這件奇怪的事情的細節。臉色嚴峻的上校仍然坐在櫃檯的邊上,咬著黑色的鬍子,晃動著他那細長的腿。最後他輕輕地對神父說:「他一定是個很聰明的傢伙,但我想我瞭解一個更聰明的人。」

    「他確實很聰明,」神父回答,「但我不敢肯定您的另一個是指誰。」

    「我是指您,」上校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我不想讓那人坐牢,你不用擔心這一點,但是我會給您很多的錢,甚至這些刀叉,讓您告訴我您是怎樣捲入這件事情,並怎樣從他那兒拿到這些銀器的,我猜想您是到現在為止這群人中最難對付的人。」

    布朗神父看起來好像更喜歡這種士兵式的坦誠,「噢,」他笑道,「我絕對不會告訴您有關那人身份的任何情況或他的經歷,但是我卻找不出什麼特別的理由,拒絕告訴你我為了我自己而發現的一些僅僅只是表面的事實。」

    他突然以一種出乎意料的動作躍過櫃檯,坐到龐德上校身旁,兩腿像一個淘氣的小孩一樣朝一扇大門亂踢,然後他開始輕鬆地講述故事,好像他是坐在聖誕篝火旁邊對一位老朋友講述一樣。

    「你看,上校,」他說,「我被關在那間小屋子裡寫一些東西,突然聽到一雙腳在外面的走廊裡跳一種像死神之舞1一樣的奇怪舞蹈。首先是快速而有趣的碎步,就像一個人躡手躡腳地去賭博一樣,然後是緩慢而漫不經心的啪噠啪噠的步伐,像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手拿一支雪茄在走路一般。但是他們是由同一雙腳發出來的,我敢發誓,並且是交替出現的。開始是跑,然後是走,接著又是跑,起初我還感到無所謂,但隨之我簡直發狂了,我想知道為什麼一個人會同時走兩種截然不同的步伐。有一種步伐我知道,就像你的一樣,上校,那是一種出身良好的紳士在等人時所走的步伐,那種人踱來踱去不是因為他缺乏耐心,而是因為他太活躍。我還知道另一種步伐,但是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在我以前的旅途中到底遇到過怎麼樣的瘋狂傢伙,踮著腳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狂奔呢?然後我又聽到了什麼地方有盤子的碰撞聲,於是答案變得明朗了。那是一個侍者的腳步,身體前傾,眼睛朝下,腳在地上踢什麼,禮服的燕尾和餐巾在飄動。我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我堅信那是一種犯罪的動作,就好像自己要犯罪一樣確信。」

    註:1死神之舞:一種表示死的無窮力量的隱喻性圖畫系列。

    龐德上校用一種渴望的眼神看著他,但是敘述者褐色的溫和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天花板,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犯罪,」他慢慢地說,「像其它工作一樣,也是一種藝術,不要感到驚奇,犯罪絕對不是從地獄般的作坊裡造出來的僅有的作品。每一件藝術品,神聖的還是罪惡的,都有一個必不可少的特徵,我是說它所環繞的中心是簡單的,無論它的實現過程有多麼複雜。因此,在《哈姆雷特》中,我們說,掘墓者的怪異模樣,瘋女孩的華麗服飾,奧斯麗克令人著迷的優雅外表,鬼魂的蒼白臉色,還有骷髏的獰笑,都是那個穿著黑色衣服的悲劇人物頭上紛繁複雜的花圈的奇怪特徵。」他笑著說道,慢慢地從座位上走下來,「這也是一個簡單的穿著黑衣的人的悲劇,是的,」他繼續說道,看到上校抬起頭來,一副疑惑的樣子,「整個故事都是以一件黑色的外衣為中心,在這個故事裡,就像在《哈姆雷特》劇中一樣,有一些過度裝飾的多餘物——你們自己的。我們可以這樣說,這個故事裡有死去的侍者,在他不可能去的地方,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拿走了你們桌子上的銀質刀叉,然後無影無蹤。但是每一次高明的犯罪都完全是以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實為基礎的——一個本身並不神秘的事實,神秘是來自於把人們的思維引向其它地方的掩蓋犯罪的事實。這次數額巨大、令人難以覺察(從正常發展趨勢來看)的犯罪,就是建立在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之上:紳士們的晚禮服是和侍者的衣服一模一樣的。其它的活動都是偽裝,極其巧妙的偽裝。」

    「可是,」上校說道,一邊站起身來,眉頭緊皺,看著自己的靴子,「我不敢肯定我已經懂了。」

    「上校,」布朗神父說,「我要告訴你,就是這個冒失的天使,他偷了你們昂貴的刀叉,在走廊裡所有燈光的照耀之下,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了二十個來回。他沒有躲藏在會引起懷疑的陰暗的角落裡。他不斷地在明亮的走廊裡走動,他所在的每一個地方看起來都好像是他應該在的地方。不要問我他長得什麼模樣,你自己今天晚上也看見了他很多次。你那時正和其他那些高貴的客人在走廊一端的接待室裡等人,而露台正好在上邊。無論他什麼時候來到你們那些紳士中,都是以一種侍者所特有的閃電般的方式。他低著頭,揮舞著餐巾快速地走動。他衝到上面的露台,收拾了一些餐桌上的東西,然而又跑回來,奔向辦公室和侍者們的住處。當辦公室的僕人和侍者們看見他時,他又徹頭徹尾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每一個無意的手勢都是如此。他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傲慢在那些侍者中悠閒地走來走去。這能夠在他們的客人中經常看到,對宴會中的頭面人物像倫敦動物園的動物一樣走過整座房子,客人們早已司空見慣。他們知道頭面人物們習慣於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散步,這是那些人最顯著的特徵。當盜賊感到沿著那條特殊的走廊走下去會特別疲倦時,他會猛地轉過身,慢慢地走過辦公室。剛走到拱門的陰影處時,他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匆匆地跑到「十二純漁夫」中間,在那裡,他又成為了一個恭順的侍者,紳士們為什麼要向一個碰巧進來的侍者看一眼呢?而那些侍者又為什麼要懷疑一個邁著優雅步伐的紳士呢?他們都不會的。他還極其冷靜地耍了一兩次詭計。在老闆們的私人住處,他親切地喊道他要一瓶蘇打水,說他很渴,並且友好地說他會自己動手,他確實那樣做了。他拿著蘇打水適時地跑到你們那裡,儼然就是在做一件什麼差事的侍者,當然這「差事」不能掩蓋很久,但他只需要堅持到你們把魚吃完就行了。

    「他的最危險時刻是當侍者們站成一排時,但是他還是設法掩飾了過去。他也靠著牆站在房子裡的拐角處,在那個重要的時刻侍者們認為他是一位客人,你們則認為他是一個侍者。剩下的事情很快就過去了。假如有侍者看到他離開餐桌,看見的是一個需要休息的疲倦的高貴客人。他僅僅需要在盤子收拾走之前的兩分鐘,成為一個行動迅速的侍者,自己把盤子拿走。他把那些盤子拿到樓下,放在一個餐具櫃裡,然後把銀質刀叉塞進胸前的口袋,一副脹鼓鼓的樣子,跑起來就像一隻野兔(我聽到他來了),一直跑到衣帽間。在那兒他只需要再次成為一個紳士,一個突然被生意叫走的紳士。他只需把他的票遞給衣帽間的僕人,然後又不慌不忙地走出去,就像進來時一樣,只是——只是碰巧當時我是衣帽間的僕人。」

    「你對他做了什麼?」上校異常緊張地喊道,「他又對你說了什麼?」

    「很抱歉,」神父冷冷地說,「故事到此結束。」

    「精彩的故事才開始,」上校抱怨道,「我認為我知道了他職業性的詭計,但是我好像沒有弄懂你的詭計。」

    「我得走了。」布朗神父說。

    他們一道沿著走廊來到了出口處的大廳,在那兒他們看見了切斯特那張有幾顆雀斑的娃娃臉,他邁著輕快的步伐興奮地向他們走來。

    「快過來,龐德。」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我在到處找你。宴會將以一種更好的方式重新開始,尊敬的奧德利先生將發表講話以慶祝失而復得的刀叉,你知道嗎,我們將以一個全新的儀式來紀念這個時刻。喂,你已經找回了你的東西,有什麼建議嗎?」

    「為什麼?」上校說道,用某種嘲諷的神色贊成地看著公爵,「我應該建議從今以後,我們要穿綠色外衣,而不是黑色的,人們從來不知道一個紳士和僕人彼此酷似時會鬧出什麼樣的亂子。」

    「喂,不要說了。」那個年輕人說道,「紳士永遠不會和僕人相像的。」

    「僕人也不會像紳士,我想,」龐德上校像以前一樣低聲笑道,「尊敬的先生,你的這位朋友裝起紳士來一定很費勁。」

    布朗神父把他非常普通的大衣扣得嚴嚴實實,因為這將是一個暴風雨之夜,然後從他站立的地方拿起那把非常普通的雨傘。

    「你說得很對,」他說,「做紳士一定是件很困難的事情,但是你也許不知道,我有時候認為做一個僕人也同樣困難。」

    隨著一聲「晚安」,神父推開那座「充滿歡樂的宮殿」的沉重的金色大門。門在他身後砰的一聲被關上。他邁著輕鬆的步伐,穿過潮濕黑暗的街道,尋找票價為一便士的公共汽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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