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把孩子給你……絕不會……唔……」
夢境中猙獰向她索討孩子的男人,把向依儂從夢裡驚醒。
她捂著劇烈跳動的心口,急促地深呼吸以平緩自己的情緒。都怪昨天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害她一個晚上都沒睡好,整夜不停地作惡夢。
彷彿還在夢中大哭過,她急忙摸摸臉頰,幸好是乾的。她才不要再為那個負心漢浪費任何一滴寶貴的眼淚呢!
翻過身,看見身旁熟睡的小人兒時,她臉上立即浮現無比憐惜的寵愛笑容。
「早安,我的寶貝。」
她輕聲呢喃,吻了吻女兒蘋果般的臉頰,替她蓋攏身上的被子,這才走進浴室盥洗。
不包括那位「不速之客」,昨晚一共有五對客人留宿在這裡,因此她必須在七點之前為他們準備好早餐才行。
迅速地梳洗更衣後,她走出臥房,通過擁有整面落地玻璃的長廊,走向餐廳後方的廚房。
雖是早晨六點多了,但窗外仍然灰濛濛的,客人們奸像都還沒起床,客房區一片寂靜——
就連昨晚強要了一問客房的江瀚海,也還沒起床的樣子。
昨天的談判在雙方達不到共識下,正式宣告破裂,他堅持長住桐雲居,爭取屬於他的骨肉,而她的立場也十分堅定——他想看孩子可以,但若想帶走孩子——免談!
她正忿忿地想著,前方冷不防出現一道挺拔的身影,精神抖擻地喊道:
「早!」
突然蹦出一個人,把正出神的她嚇了一大跳,她下意識往後一跳,卻絆到自己的腳,差點跌得四腳朝天。幸虧一雙結實的臂膀及時扶住她,才不至於當場跌倒。
「對不起,嚇到你了?」那人帶著無辜的笑容,一臉關心地望著她。
向依儂先賞他一記惡狠狠的白眼。
「你幹嘛沒事躲在這裡嚇人?」他難道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嗎?
「我以為你看見我了。」江瀚海笑得更加無辜,一口閃亮的白牙,叫她愈看愈火。他以為自己牙齒白呀?哼!
她冷哼了聲,想轉頭離開,卻發現自己想動也動不了,低頭一看才知道,無恥之徒抱住她的腰,一雙大手正好擱在她的豐腴下緣。
色——色狼!
「放開我!」她頓時紅了臉,氣嘟嘟地大吼。只是不知道臉上的紅暈是源於憤怒,還是因為羞赧?
「僅從君命。」江瀚海聳聳肩,一臉遺憾地鬆開手。
向依儂一獲得自由,立即扭頭往廚房的方向快步走去,而江瀚海則輕鬆地跨著大步,跟隨在她身後。
「你幹嘛跟著我?」她煞住腳步,轉頭質問。
「我沒跟著你呀!我只是四處逛逛而已!怎麼?桐雲居立下新規定,不准住房的客人四處閒逛嗎?」江瀚海假裝訝異地問。
向依儂僵硬地停頓了幾秒,才恨恨地回答:「沒有!我沒規定不准住房的客人到處參觀。」
「既然如此,為何不准我在這裡閒逛呢?」他又露出令她生氣的白牙。
「我——」向依儂啞口無言地瞪著他,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快步走到廚房,然後轉身插腰,以勝利的姿態對他挑眉微笑。
「這裡是廚房重地,住房的客人,不得擅自進入!」
哼!他以為自己那點小聰明很了不起嗎?這會兒看他還有什麼把戲可變!
「瞭解。」江瀚海微微一笑,臉上完全沒有任何鬥輸了的懊惱。
「請問,住房的客人不能進廚房,應該可以進餐廳吧?」
「當然!」不進餐廳要怎麼用餐?笨蛋!難道他以為她會叫客人們端著餐點,蹲在門口吃嗎?
「很好,那我到餐廳去。」江瀚海轉身走進與廚房相連的餐廳。
咦?這麼快就棄械投降了?向依儂狐疑地走進廚房,當她看見江瀚海英俊的面孔,出現在廚房送餐檯的窗口時,差點失控地尖叫起來。
她怎麼忘了?民宿的廚房是和餐廳相連,而且當初設計時,為了讓主人與客人之間能有更多互動,所以廚房是做成半開放式的,客人從餐廳就可將廚房的動態一覽無遺。
「嗨!」江瀚海微笑著舉手打招呼,眼底有一絲得意之色。
她假裝沒看見他,冷冷地轉身打開冰箱,拿出幾顆雞蛋,俐落地打進圓缽裡,然後開始用力地打蛋,將滿腹的怒氣全發洩在這個單調的動作上。
「我的桐桐小寶貝呢?怎麼沒看到她,還在睡嗎?」
想到可愛的女兒,江瀚海整顆心都快溶化了。
「別那麼叫她,她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向依儂倏然停止動作,厲聲制止。他提起女兒時溫柔的神情,令她又妒又恨。
她恨他的負心,卻又嫉妒他對女兒的溫柔,連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依儂,她是我的女兒。」江瀚海正色道。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她是你的女兒?」他別以為她會允許他抱著女兒去驗DNA!
「依儂,你這麼說,只是侮辱了自己。桐桐今年四歲,而五年前和你在一起的男人,除了我難道還有別人嗎?別讓人誤會你是個朝三暮四的女人。」
「就算是,那也不干你的事!」向依儂忿忿地撇開頭。
「依儂,桐桐是我的骨肉,她身上流有我的血液,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桐桐不是你的女兒,她是我一個人的!辛苦懷胎十月的人是我,受盡生產痛楚的人是我,獨力將孩子扶養至今的人也是我!你憑哪一點說孩子是你的?!」她聲嘶力竭地怒喊。
「我很樂意分擔這些苦楚,但你沒告訴我你懷孕了!」江瀚海失望又難過地望著她:「你不讓我知道這件事,要我如何陪你一起度過?」
「陪我?別惹人笑話了!你以為當初我懷孕時,沒去找過你?那時我既惶恐、又無助,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只能不顧尊嚴,到台北去找你商量。」
「你去找過我?我怎麼不知道!」他感到萬分詫異,同時也扼腕懊惱。
「智璜居然沒告訴我!」
他懊惱的自言自語,向依儂恍若末聞,只是神情淒楚地繼續往下說:
「我去你的工作室找你,可是你根本不在國內,我問你的助理你何時回國,他說當地天候不佳,工作進度受到影響,什麼時候回來,他也不知道。那一刻,我終於徹底死心了。」
當年他毫不眷戀地離開桐雲居,但她卻無法像他這般灑脫,每天走在與他並肩走過的小徑、望著與他共同欣賞過的山林美景,她無法不流淚。
就這麼過了一個月,在她還沒有從失戀的傷痛中復原時,卻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悲從中來,嚎啕大哭一場。
他走了,而她卻懷孕了,這該怎麼辦才好?
為了腹中的孩子,她不得不暫時拋下自尊,前往他的工作室找他,可是卻得到他人還遠在異鄉,歸期不定的消息。
那時,她反而奇異地鎮定平靜,因為她知道必須堅強,從今以後能照顧孩子的只有她。從今以後,孩子只會有她這個母親,不會有父親了!
她怨恨孩子的父親,卻深愛腹中的孩子,雖然孩子不是在期待下所孕育的,但她的出現,卻適時將她自悲傷的深淵中拉起,讓她對人生有了新的目標與希望。
腹中的孩子讓她知道,從今以後,她該為誰而活。
而對於她的未婚懷孕,家人一開始很不能諒解,但因為疼愛她,再加上小桐桐出生後,攏絡了外公、外婆、阿姨、舅舅們的心,所以他們很快原諒依儂的失足。依儂的大哥還幫她架設一個網站,讓她可以在網上接受遊客的訂房。
桐桐一歲左右的時候,身為苗栗觀光協會會長之子的許書哲,陪同父親到縣內各處考察,意外結識了她,從此便對她一見鍾情。這三年來,他幾乎每個週末都造訪桐雲居,即使依儂一直沒有接受他,他也不肯死心。
許書哲對依儂的幫助實在不小,他利用自己在觀光協會的人脈關係,替她打開桐雲居的知名度,桐雲居能夠在短短幾年內,成為這一帶最知名的民宿,許書哲居功厥偉。
正因為遊客增多,依儂才有能力種植自己一心夢想的董一衣草花田,因此她一直很感激他,幾次想拒絕他的感情,也就更開不了口了。
前陣子她在許書哲的安排下,跟隨觀光協會的成員們赴荷蘭考察,旅遊途中,許書哲趁機向她求婚了。
雖然她並不愛許書哲,但他是個溫柔體貼的人,幫了她很多忙,而且他還滿疼愛桐桐的,眼看著桐桐日漸長大,逐漸需要父親的關懷,因此她也認真考慮起這件婚事。
然而她怎麼也想不到,桐桐的親生父親,會在這時候突然出現,並揚言爭奪女兒的監護權……
噢!她絕不會答應的。
「依儂,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有權知道她的存在!」江瀚海悲傷地大喊。
那時他雖然還不想定下來,但肯定的是,他會為了無辜的孩子做某些犧牲。
「就算你知道孩子的存在,那又如何?你會因此放棄你最愛的攝影,留在我身旁照顧我、照顧孩子嗎?不可能!你頂多只會在回國時過來看看我們,我的寂寞、孩子的成長,你什麼也看不見,我要這樣的男人何用?我的孩子也不需要這樣的父親!」
「依儂,我——」
「你別以為自己很重要!我承認當初真的很難過,但現在我很慶幸,幸好當初沒找到你,因為沒有你,我們依然過得很好,事實證明了我們根本不需要你!」
再沒有任何一句話,像這句話這般傷人。但江瀚海無法責怪她說話太傷人,無論他知不知情,他沒盡到照顧她的責任是事實,她未婚懷孕,相信這五年來她也不好過,他怎麼忍心再責怪受盡苦楚的她?
說來不知該怪造化弄人?還是怪他當年走得太瀟灑?
他多年來堅定自己的理想,從來不曾後悔,但是此時,他有了懺悔之心。
如果當初他肯為她放棄自己的理想,留下來陪她,或至少多留幾天,好好地勸她、安撫她,結果或許會完全不同。至少,她不會如此怨恨他吧?
江瀚海心疼她這些年所受的苦,又自責沒能留在她身邊好好照顧她,沉重的心情像塊石頭般哽住他的喉嚨,讓他快喘不過氣來。
室內的空氣,似乎變得愈來愈稀薄,快窒息的他再也無法多待一秒,起身飛快走出餐廳。
向依儂凝視他遠去的背影,眼眶又不爭氣的浮現水氣。
明明說好了不再受他影響,不再為他掉淚的,她……為何又哭了呢?
淚眼中,她彷彿又看到五年前,他決然離去時的背影,相同的心痛再次襲上心口……
「你真的這麼熱愛攝影?」得知他無論如何都要離開,向依儂心痛難忍,試著尋找方法想留住他的腳步。她紅腫的眼中氤氳著濃濃的哀傷。
「總有什麼東西,能讓你停下流浪的腳步吧?」
他沉默地注視她好一會兒,然後緩慢而遺憾地搖頭。
「沒有。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停止流浪的腳步。」
「連我——也是?」她努力想擠出不在乎的笑容,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
這回他沒有回答,只是一徑兒凝望著她。
「說呀!是,或不是呢?」
對於她的追問,他別開視線,語調沉重地回答:「是。就算是你,也無法阻擋我繼續流浪的渴望。」
他無法欺騙自己、欺騙他人,目前確實沒有任何人、事、物,能阻止他繼續探索世界。
「我就知道……」
他的回答,無異拿把刀刺入她的心,讓她痛不可喻,她蜷縮起身子,捧住疼痛難當的心口,緩緩蹲下,淚水無法抑止地落個不停。
他見她突然縮成一團蹲下來,一動也不動,不由得擔心地上前,輕輕碰觸她的危。
「依儂?」
誰知她反應非常激烈,她尖叫著跳起來,用力拍開他的手。
「不要碰我!」
「依儂——」
「我說不要碰我!」不要再給她溫柔的關懷之後,又狠心地轉身離去。
「你走吧!」向依儂吸吸鼻子,用力抹去落在頰上的淚水,然後漠然道:「明天就下山,你以後也不需要再來,我們——分手吧!」
既然不能允諾她永恆,那麼她寧可不要。她不會容許自己像王寶釧一樣苦守寒窯十八年,最後等到的,卻是心愛之人的負心。
「依儂,別這樣上讓我們談談!」江瀚海一聽大驚失色,急忙拉住她的手,卻被她甩開。
「別說了,我什麼都不想聽!你走吧,不必顧忌我的感受,真的。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想繼續流浪、想探索世界,想怎麼做都隨便你,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依儂,聽我說呀!」他絕望地試著說服她,但她根本拒絕與他溝通。
「你走!」她憤怒地朝他大吼,用力將他往屋內推。「回房去收拾你的行李,明天天一亮,馬上就下山!」
「依儂——」
「走!」她失控地痛哭起來。
「如果你不想害我更難受,就別再說了!求你……」
她真的快崩潰了,她只求他快點離開這裡,讓她痛快放肆地大哭一場。
「好好,我不逼你了,你別激動!」
她的模樣,讓江瀚海好心疼,他不敢再勉強她聽他說話,依戀又哀傷地望了她一眼之後,頹然轉身離去。
江瀚海坐在屋後的石階上,望著遠處青翠的山巒發呆,想起五年前的決絕,深深的自責與哀傷的心情,重重地打碎他贏回她們母女的自信心。
他本來打算,等第二天早上她的心情稍微平復一些,再和她好好談一談。
然而到了第二天,她的情緒依然激動,甚至躲在房內,任憑他怎麼呼喊,她都不肯出來見他。
對她來說,既然他都已經打算遠離了,再多說又有何益?
江瀚海在門外一直等到傍晚,明白她是不可能諒解他了——他們之間對於愛情的認知相差太遠,縱使相愛,也無法相守。
終於死心放棄的他,留下身上所有現金給她,然後提著行囊黯然下山。
兩天後,他飛往絲路的起點西安,正式展開他的新旅程,藉由他最愛的攝影,想忘了這段令他抱撼不已的戀情。
沒想到,那時她已有了孩子……
他痛苦地抱著頭,難過得幾欲流淚。忽然,軟軟甜甜的聲音,由石階下傳來。
「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