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徐承海公寓門前,於曉戀先按了幾聲門鈴,才拿徐承海給她的鑰匙開門。這動作是因為他的一個習慣而衍生出來的,在他剛交給她公寓鑰匙後的一次,她推門而進卻撞見剛洗完澡的他正在"裸奔"……
想想那時候的他還真爆笑,居然忘了自己的家已經多了某人可以自由出入,一點也沒有在職場上威風的樣子,還拿大多數單身男女都有這習慣當理由來搪塞,這個男人真是……
晃晃腦,打算將那些好的回憶擺在一邊,以免一見他時又心軟。
只是進了屋,於曉戀卻疑惑於眼前的一片黑暗,因為那裡連盞小燈都沒開,他不在家嗎?還是在房間裡?
摸索著,她手往牆壁上一拍,準備開客廳大燈,但也才按上電源開關,一股黏潮就這樣沾上指頭。
什麼東西?黏黏的,她反應地揉拈著指頭,湊鼻一聞,乍時讓那味道給亂了心跳,幾乎馬上地,她拍開大燈,更發現開關處竟印了一枚血手印。
不會吧!數百數千個壞念頭一下子在她的腦袋裡流轉,她快步往臥室方向走,可卻在沙發後被一條腿絆倒,趴在地毯上,眼前竟散著斑斑血跡,那點點的暗紅暈在毛料上,是無法言喻的怵目驚心。
然而反身一看,她更讓入目的景象給嚇著了。
沙發後,人高馬大的徐承海倒臥在地,趴在柔軟的地毯上,他身上穿著的還是昨天淋濕的那一套衣服,唇邊、頰畔甚至手上幾乎都印著半乾涸的血跡,而臉色蒼白、雙眸緊閉、唇色、眼眶微微發紫,動都不動就好像一具……
霎時,一道模糊的影像佔據了於曉戀的腦海,且逐漸鮮明,那是曉陽離去的模樣,六年前的那場慘烈……她不可能忘。
"怎……麼會這樣?"顫抖著的手,迎向徐承海的鼻息,終於在探到一絲微弱的動靜之後,她才松放了一直屏住的呼吸,而焦急的淚水也在同時順頰滑落。
還活著,就不能死!他不能像曉陽一樣,而且,他更欠她好多個解釋,怎可以這樣就……
心慌之餘,於曉戀撥了一一九,而後陪著徐承海上了救護車進了醫院急診室,她的腦子都是處於一片混亂狀態。
直到急診室醫師告知她,他病況的初步檢定——
"他究竟什麼病?"由椅上站起,深呼吸,垂在身側的手依舊是顫抖著的。
"消化道出血,拖了有一段時間了。"
"消化道?"最近他愈來愈消瘦,該不會就是因為消化道出問題?但卻沒聽他提起肚子不舒服,讓她誤以為他只是感冒一直未好。
"病人有嚴重潰瘍情況,現在吐血有可能是食道靜脈曲張破裂出血,也有可能是消化道潰瘍出血,詳細的情況要再做一些輔助檢查才會清楚。"
"那現在……"醫師嘴裡說的一些專業名詞此刻的她恐怕沒辦法瞭解,眼前她聽得進去的除了血還是血。視線頻頻瞥向病床處,床上的人眼還是閉著的。
"他出血的情況嚴重,送來的時候已經休克,不過經過急救,現在血壓暫時穩定,需要馬上動手術。"
"然後呢?"
"動手術之前要簽切結書,你和病人的關係是?"
"我是他的女……未婚妻。"因為前一段婚姻結下的不愉快,徐承海目前和親人並不熱絡,包括他的父親,現在要將人找來,可能會有些問題。"切結書我來簽。"
當於曉戀辦完所有手續,且找來徐承海的家人,徐承海已經被推入第一手術室。對醫師來說手術是漫長的工作,那麼對等在外頭的親屬而言,則是焦心欲焚的非人考驗。
於曉戀根本無法坐得住,除了和陌生的徐家人交談,並從交談中感覺他們對這個獨立在外的成員不曾因齟齬而間斷的關心,其它時間,她都是像個不安的幽魂,徘徊於醫院的走廊上,每每望進四週一張張焦慮的面孔,她的心也就跟著寸寸緊縮。而坐上椅子不到五秒,她就被那等待的氣氛給逼得幾乎窒息。
"于小姐。"當她站起來準備去別處透氣時,徐承海的父親叫住她。
"我到其它地方走走,一會兒就回來,沒什麼事。"男人上了年紀,不過威嚴仍在,但他臉上的焦慮,卻和任何父母是如出一轍的。
他的家人是愛他的,這一點毋庸置疑,那麼她呢?一想起那夜一別就有可能生死兩隔,她就不禁心寒。
走到廊底,站在玻璃窗前,於曉戀呆呆地看著樓下不遠處的停車場,腦細胞無一不塞著著令人無措的困惑。
真的,如果人死掉了,那麼那些愛與恨,他所執著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麼?根本無意義呀!什麼生死不渝,簡直狗屁不通!忍不住,她的眼眶又紅,握在上臂處的指甲更陷進了自己的皮肉。
"于小姐。"突地,有人叫她,熟悉地。
抹了下眼睛,回過身。"呀,李嫂,你怎麼在這裡?"有點訝異地問。
"來很久了。"她眼眶也紅紅的,老淚一下子垂了下來。
"怎麼了?"在到徐承海家之前,她也才從湛家離開,在這裡遇見她真是意外,何況這裡還是醫院。
"我家小姐在手術室裡。"
"怎麼會?我今天早上也才從……"令人驚愕,那也不過是半天前的事。
"你要離開的時候,小姐就藏了把水果刀在身後,要不是先生進來,可能……"欲言又止。"等你走掉之後,先生為了這件事和小姐吵架,小姐本來就有精神方面的問題,吵架的時候看見先生因為奪刀而受傷,她一受驚嚇,就對著自己捅了好多刀,流了很多血,醫生說情況不樂觀……"婦人哽咽。
上前一擁,拍著婦人的背。"不會有事的。"嘴裡安慰著,心頭卻因為硬添上一樁事,而更加混亂。她細細回想,想她離開時候的情況,想湛季盈對她說過的話及說話時的神情……
終於,她有了一個模糊的結論。
又拍拍李嫂的背。"李嫂,我有幾個問題,雖然現在不是問的時候,但是……"
"讓我來告訴你吧。"一道低得不能再低的嗓音霍地響起。
* * *
外頭的雨早停了,透過玻璃,夕陽的金黃光暈籠罩了整個樓梯間,而一男一女的身影則沉浸在其中。
"怎麼沒打電話給我?"於曉戀盯著外面被染成金黃色的矗高大樓。
"是我要李嫂別打擾你,其實在急診室時,我就已經看到你……"很巧,連醫院也來了同一家。停了會兒,他抽了口手上的煙,吐出的煙霧纏繞在光線中,游離成漩渦狀,他吹散了那圈圈的漩渦,而後徐然地問:"他的情況怎麼樣?"沒見過他抽煙,但開戒情有可原。"十二指腸潰瘍,還有一些併發症。"手術前又做了一些檢查,這是醫師給的最後診斷。
"工作壓力造成的?"徐承海是個企圖心強烈的人,他瞭解。
"是他們家族的遺傳病,工作壓力是惡化的主因。"徐家的血濃於水,變相地可由此得知,於曉戀眉頭深結。談了十數分鐘,話題大部分都繞著徐承海,可卻沒繼續他表明要告訴她的事,視線由逐漸散去的煙圈移至湛良威包裹著紗布的右手掌,她肯定那是和湛季盈爭吵時受的傷。
沉默了幾秒,她問:"關於季盈的事……"
"關於季盈的事……"很巧,他們異口同聲,並面面相覷,只是卻不似六年前的第一次或之後的數次那般輕鬆,於是他們只是唇角一牽,跟著各自挑了目標,又調離視線。
盯著樓下不遠處的停車場,他說:"季盈她差點傷了你,我很抱歉。"
"我並沒有受傷,謝謝你。"要不是他將她推出門外的話。
"自從我父母在大陸過世之後,她便罹患了憂鬱症,在她心裡,雖然知道他們已死去,但卻不肯承認,只要有人提起,她就發病,那年……她才十六歲。"又抽了口煙。"對她來說,音樂自然是最好治療,而她也的確有天分,只可惜……那一次車禍。"
車禍?不覺中,湛季盈的話又開始在於曉戀的腦海縈繞。
"那一次車禍除了中斷了她的音樂夢,更讓她的憂鬱症病情加重,有時甚至會有自虐的情況,當然也請醫師幫她治療過,但效果就像你所看到的。"
"所以我要你再帶她去治療,你拒絕。""曉戀,伯母打電話來你要不要現在接?她說要跟你談和我訂婚的事。"屋子裡,有人對著外頭興奮喊著。
訂婚?不會吧。雖然她也有這個想法,但是媽媽她……居然當著他面前說。哇咧!
"你不進來嗎?如果沒空,那我跟她聊好了。"一會兒,裡頭的人又開心補了一句。
"哎呀!"真麻煩!將翻至一半的日記擺上躺椅,她直衝屋內,開始和一母一男槓上。
而這時,陽台上又吹來一陣微風,悄悄將躺椅上的日記本掀至字跡所及的最後一頁。
而這一頁如果有人能仔細看,一定會發現那最後一篇文章少了一段字,因為,它已讓人撕去……
* * *
此時,越過大半個地球的西歐國家比利時城市列日,正是商店剛開始營業的早晨。
有著鋪石地板的小巷旁,一家咖啡館比其它同業早十分鐘開店,所以此刻店裡的幾個桌,已經坐了數個慣用它早餐的老顧客,以及一名站在櫃檯剛結完帳的東方男子。
東方男子以英語和一口德腔英語的咖啡館老闆溝通著,大約十幾分鐘,他帶著感謝的笑容將他手上一隻提袋中的某樣東西交給店老闆。
而在走出店門之前,東方男子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並將紙張釘在門口一塊供給顧客留下隻字片語的佈告欄。
他推開店家的玻璃門而後離去,惟留門邊的銅鈴聲細響著,及溜進門的秋風將佈告欄上寫有各國文字的紙片吹得錯落飛揚。
而佈告欄角落,他留下的那張紙上,有著兩種筆跡,那因時間而顯得有些淡去的藍色原子筆字跡,寫著:
再過幾天是季盈的生日,選了一條她注意很久的心型項鏈想送她,我想她應該會很高興。
迫切想見到她高興的笑臉,我期待那天快點到來……
跟著是一段鉛筆字跡:
收到這條項鏈,已經過了六年,而交給季盈時,她已不在,我將項鏈隨她入土。
很可笑,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是這樣地矛盾,有時甚至摸不清自己究竟想什麼、需要什麼,或者究竟愛誰。讀了你的日記不下數百遍,可悲地,我卻學不到你萬分之一的果決。
惟一果決的,是一個月前決定飛來比利時,更在多日前來到它靠近德國的城市列日,因為這裡是季盈最嚮往的城市,也因為她最愛的小提琴家ysaye在這裡出生。
停留在列日的時間不知道將會多久,但幾日來的異鄉氣息卻意外地讓我清醒不少,而在剛剛,我似乎明白我較愛誰了。
於是,我作了個決定。我決定將行囊裡提琴型音樂盒留在太過寂靜的咖啡館,再將你的日記留在總有一日有人會發現,且讀懂的佈告欄上,而我,則帶著季盈的百年小提琴走完未完的旅程-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