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所愛後,時間對人來說,可以緩慢,也真的可以如梭。我無法相信我的生活失去曉陽已經六年。
六年前的那一天,家裡,真的就像彗星撞擊後的地球,陰霾籠罩,絲毫見不著丁點光線,連透氣都難,前前後後的時間裡,剩下的只有過多的淚水,加同浸毒的殘水,不足以養活生物……
一個原本就單薄的家庭毀了,一個母親的夢碎了,就因為一個"闖紅燈的醉駕駛",和我這一個"難辭其咎的妹妹"。
我雖非故意,但當初倘若不耍性,非要纏著曉陽回家,他今天也許還活著,他該避得過那場車禍。
六年了,撕掉的日曆也足夠堆成小坡,小坡上的路曲曲折折,迫使人不得不變,而活著的人怎麼變,會變成怎樣,離開的人會不會知道,任憑個人去想。
而我只曉得,沒了他,我和媽媽的日子還是得過,路還是得走下去,他影響我們,但我們卻還是我們,我也還是我。
今天,是他離去的日子,一早擺在他靈前的鮮花,不知道已是第幾束?如果我的想念能夠數,成許我就能清楚地算出,花究竟擺過了幾束,到底凋過了幾瓣。
倘若說過的話算數,我真情願他作鬼都纏著我。初曉的太陽,我想你……
頗富設計感的辦公室內,於曉戀倚著小牛皮沙發,迷彩長裙下兩條細腿交疊,懸在半空的腳板隨意地繞著圈圈,右手則攖攖蘞蕕囟願樵諭壬系謀咀悠迪倫旨#只剩下左手悠閒地輕撫掌中一條纖細的金屬練墜。
日記,這個她本以為會維持不久的東西,卻意外地因為六年前的變故,演變成她紓解壓力的偏方,自己和自己對話的良伴。
說來好笑,至今,她居然已經整整寫完八本。呵,八本呢!而這八本日記,就似樹的年輪,圈圈包裡著她的心事,尤其曉陽剛車禍身亡的那一年,她的心事竟有三本厚。
眨眨發酸的眼睛,她抬頭瞥了辦公室的玻璃門一眼,沒動靜,於是她又再低下頭繼續寫。
本子裡,她才寫了一句,六年的時間可以讓一個人變多少?說實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變了多少。
要說長相,她只長高三公分,胖了兩公斤,頭髮長了些,但依舊是她最覺舒服的利落短髮;要說脾氣,她也還是一副沒要沒緊,只要自在沒什麼不可以的模樣。
惟一算得上變的,是像一般人一樣,她讀完高中繼續踏上了升學之路,只是中間還隔了努力為家裡、自己存生活費和學費的一年。
入學後,繼續打工,也辦了就學貸款,好不容易,終於熬到室內設計系畢業,也如願找到了工作……
時間牽著人走,累積的記憶,似乎就是基本的變化了。
"小妹子,我在外面忙得滿頭大汗,你倒是很悠哉,在這吹冷氣看書。"玻璃門被頂開,徐承海懷抱著一堆設計圖快步走到寬長的辦公桌邊,攤臂將圖撒了。
將手裡的K金練子當作書籤夾進日記裡收合了起來,於曉戀跟到桌邊。"這麼多。"
"還不是那該死的'鐸展'搞的……SHIT!"繞過桌,一屁股坐滿真皮辦公椅,腳下一推,胸幅立即抵上桌沿,大手開始在設計圖卷中翻動。"我的木頭呀,山胡桃、橄欖、栗樹……嘖!該死的'鐸展',船期誤了也就算了,居然加工廠房還失火!這下要我怎麼改?我的紅豆杉、機木、花梨木……"
"全都缺嗎?"盯著正煩躁耙亂西裝頭的男人,因為長了一副很有精神的娃娃臉,所以看不出他已經三十二、三了。
幸好他還留了一些"掩人耳目"的個性鬍髭,才讓外表的年齡攀上三十邊緣。
"缺?"抬臉,瞇起眼,皺起有點雜毛的濃眉,像在思索什麼。一會兒,卻又低頭忙看他的圖。"當然全缺,要不然我幹嘛急得像三太子上身?紅豆杉……地板地板地板……櫸木……扶把扶把扶把……"
"我喜歡紫檀木。"盯著他,耳裡充盈著他焦躁時的小習慣,她突然嘟嚷一句。
"什麼?"徐承海抬眼望住她。
"沒聽見嗎?"
"你再說一次。"
聳聳肩,於曉戀不以為意地轉身往後走。"那沒事。"
"嘿,你怎麼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老闆,別忘了你是我的助理,你從還是學生我就慧眼將你'請'來了。"雖然當時還是學生的她便有膽識毛遂自薦,但他總覺是自己運氣好,不費力氣就撈了個寶。又低下頭,繼續忙。
只一下,於曉戀便由外面的冰箱拿來一瓶冰啤酒擱在他桌前。"我當然關心你,你是我的飯碗呀!但是這麼急也不是辦法,先喝一口,降暑氣,要不然中暑就更悲慘。"
拿過啤酒,拉開拉環,他灌了一口冰涼的酒釀,哈地一聲吐掉些許脾氣,跟著單手翻圖。"你這樣咒人真不人道,尤其是咒自己的情人,我要一命嗚呼,誰來愛你?"
於曉戀揚起不習慣擦口紅的嘴唇,看著他忙碌的模樣,很意外他還會開玩笑。
瞧她沒吭聲有點反常,於是抬頭,他這才看見她的表情,他朝她勾勾手指頭,要她低下頭。
"請問情人有什麼吩咐?"如他願,她將頭懸在一堆圖上面,靜待他吩咐,只是沒料到,他竟一把勾過她的細脖子,讓她的鼻眼只距他的臉幾公分。
"我的話並不全是笑話。"壓低著引人遐思的聲音。
"是嗎?"脖子發酸,只好避開圖卷將一隻手撐在桌面。"我的脖子快斷了。"
"斷了我會負責幫你接好。"站了起來,讓勾在她脖子上的手臂重量減輕,但也由於如此,她的臉更貼近他的。
"等你接好的時候,我早掛了,咳!"感覺到他的鼻息噴在頰畔,她一陣搔癢。在他眼裡,她看見一抹逐漸明顯的慾望。
他想吻她,雖然他一向公私分明,從不在工作場合對她做親暱的舉動,也許今天是被那該死的"鐸展"氣得發火,進而需要消暑。
他的頰輕抵著她的,跟著往前徐滑,落腮鬍在她頰上帶來一道觸電般的酥麻,而這酥麻僅止於他的一個濕熱的吻,他的唇貼上她乾燥的嘴唇,幾個吸吮便替她帶來潤澤。
"怎麼不擦口紅?"豐厚的唇瓣留連在她的唇畔。
"因為找不到適合的顏色。"手滑上他的腰,指下是他微微的體溫。
撥玩她的劉海,輕喃:"改天我陪你去選,選你和我都喜歡的顏色。"
"真的嗎?但是你會有空嗎?"她詢問的聲量幾近氣音,但他該聽得到。
然,他卻未回應,只說:"喜不喜歡桃紅色?那……看起來很好吃。"說完,他又想覆上她的唇,可她卻掠過他的吻,只讓頰緊貼上他的,而後在他耳邊試探地低言:
"這裡是辦公室。"
果不其然,他立即退開臉,掌捧著她的頰,指腹輕輕地摩挲她的肌膚。"對喔,我怎麼忘了,真是忙昏頭。"乾笑。這樣的他還真是稀奇,說他是工作狂應該不為過,而辦公室更是他的神聖殿堂,他從來都是奉行聖規的。在這裡,他永遠像一個意氣風發、指揮若度的帝王。
"等你忙完吧。"略微失落,但盯著他的眼,她仍是露齒一笑。
他的眼睛圓圓的,眼珠子很黑,看起來很清澈,每回盯著他的眼睛,就會讓她想起曉陽,擁有無盡活力的曉陽……
而望進她的瞳孔,徐承海看見裡面那張和她有著年齡差距的男人面孔,對照了一下,不由地歎了一聲,放了她,又坐回椅子上。
再次身陷圖海,他以玩笑似的語氣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真的喜歡我嗎?因為我感受不到你對我的熱情。"
"你說呢?"如果不喜歡他,她就不會毛遂自薦進入這家公司,更不會倒追他然後跟他在一起,可他這句話,卻讓她有著想反問的衝動,因為他似乎愛他的工作甚於她,雖然她要求和他一起時,他二話不說就答應。
這時,一句話雖然不中聽,但很現實地,想起來卻很令人無奈,它是這樣說的——事業是男人的全部,女人不過只是錦上添花的一小部分。最近,她常想到這一句話,而且有著不該有的感觸。
"我是認真的,曉戀。"聽似語重心長,但手裡隨性挑著設計圖的動作,讓人不禁以為他只是隨便說說。
曉戀?很少聽他叫她的名字,在公司他總喊她小妹子。"喔,我相信你,我從來就沒懷疑過你。"
"是嗎?"
"嗯。"
聽了,他給了她一個心不在焉的笑容。"好吧,你不是要早點回去帶你母親到醫院嗎!已經下班了,要去快去吧。"這些麻煩案子,可要讓他忙到深夜了。
又站了一會兒,這才回答:"那我走了。還有,我覺得上一次'德勝'讓我們參考的那一批防水板,也有栗樹、山胡桃的仿古系列,貼起來效果漂亮,還有實木板沒有的特殊功能,價錢也不錯,可以參考。"這些是建議,而等她轉過身往門邊去,她又輕輕補上一句:"另外……我不喜歡桃紅色,因為我的皮膚不夠白。"
搓著鬍髭,想著,半晌後喃喃自語:"防水板?可是原木和仿木差別還是很大,如果要用,還得先問過意見……這個我會考慮,你快走吧,明天早點來。"
沉首藍圖,將她的建議慎重考慮,如果真的無法可行,這個倒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替代方案。
而靜了一會兒,徐承海再抬起頭。"小妹子……"
目光回了只剩自己的偌大辦公室一圈,不覺,他歎了一口氣。唉,就算他不服老,卻也很難跟得上她的速度,老男人到底該怎麼愛人?撐住下巴,深思。
只是反覆考量十幾分鐘之後,他仍舊是給了自己一個答案,雖然他曾有過一次婚姻失敗的紀錄,但那不代表他就不懂疼她、愛她,年輕一點的他也許會膩著她,拿濃烈的情愛將她綁在身邊,但現在的他,卻看清一點,那就是如果想讓你所愛的人幸福,便是累積自己的物質條件,雖然浪漫是愛情的興奮劑,但這些現實層面卻是愛情得以存活的維生素啊。
不由地,他想起他們在一起的過程,那還真算"自然而然"。
兩年前,他在一次代課的機會驚艷於仍是學生卻擁有專業潛力的她,而在她畢業之際,更出乎意料地毛遂自薦,所以他自然就將她延攬到自己的公司。
之後,融洽、一氣呵成、如虎添翼、永乳交融!他就只找得這些詞來形容他倆在工作方面的感覺。
如果他是燃燒中的材火,那麼她就是助燃的氧。只要和她在一起,他的創作力就更覺無盡,只要和她同處,有時,他還幾乎要以為自己只是個二十開外的小毛頭,連工作都有幹勁到連自己都無法置信。
漸漸,因為朝夕相處,他也悄悄喜歡上她那種年輕、不造作的美。也許因為她是個直來直往且相當有自己想法的人,又或許是兩人的味道相近的緣故,某一天,她竟先他一步開口要求想與他交往,而既然如此,他當然不可能放過這機會了。
於是,他們便成為關係不對外公佈,公私分明的那一種辦公室戀人,且保有上下屬的關係。
不過說實在,論談情的方式,他們是少了一般情人的黏膩,因為他認為相愛的人不一定需要天天膩在一起,只是……她會不會接受這樣的觀點,他似乎還沒空問,但所幸他另有計劃。
對住設計圖上的曲直線發呆,等回過神時,他自抽屜拿出一本真皮封套的雜記本,並帶著笑容地在上頭添了一些東西。
* * *
五月份的南台灣——有時連夕陽也會曬人。於曉戀跨出上班的商業大樓,走進猶帶高溫的金黃的光線中,搭上最符合經濟效益的公車,轉進那住了二十幾年的舊社區。
到站,她徒步走進社區,一如往常。
這附近,屬於舊式的公職人員眷區,所以特別規畫過,範圍雖然不大,但小小的巷道都整理得很乾淨,還有成排扶疏的大王椰子供應夏日奢侈的涼蔭。
小巷底的一間二樓透天厝,雖然是幾十年的半老屋,但卻是她那外遇的公務員爸爸留給她們母子的惟一有價值的東西。
還算有良心吧!他養"外婆"——外面的老婆,卻沒將她們給踢走。
在曉陽離去後的第二年,家裡輾轉得知那拋妻棄子多年的男人,媽媽的第二任丈夫,也得了台灣十大死因前幾名的肝癌離世。
當時,她只見母親似笑非笑,連素來習慣的嘮叨、抱怨,也頓時沉寂,而是夜,竟成家裡自曉陽走後,最安靜的一個夜晚。
也許是所謂的逝者已矣吧!被怨著的人,死後怨他也無用。那麼,生前一直被疼愛著的呢?
於曉戀挑開斑駁的紅漆鐵門上用來將其攏合的鐵絲圈,進了門。
"咳咳!現在才回來,不是說有哪個醫生很厲害,要帶我去門診嗎?等一下還要坐車,那麼遠,一定會來不及,要是你哥哥,就不會每次都這樣慢慢吞吞。唉——那一天他要是沒去載你,也許……"習慣性的抱怨,止於一聲長歎。
生前被疼愛著的,他的好,應該會被以某種方式時時記憶著,比如在平常的對話中五句夾三句。
於曉戀已習以為常。"公司有點事情,所以沒有辦法早下班。"
於金花自籐椅上站了起來,關節酸痛的老毛病讓她的行動有點吃力,她往後面廚房慢慢走去,等整個背影即將消失在她家窄小的走道,這才聽到一句:
"先吃飯吧!"
愣了一下。"我先洗澡再吃飯,很快。"丟下皮包,拿了換洗的衣服,於曉戀進了浴室。
在浴室裡,縱使水聲不曾間斷,她仍能聽見廚房裡傳來叨叨的說話聲。
有時,她忍不住想,如果她不在家,媽媽會不會也像現在一樣這麼多話?以前做粗工,導致她身體一堆大小毛病,而後來的喪子,更令她身心耗弱無法再出門工作,現在的她幾乎是足不出戶,而一些親戚朋友更在曉陽走後的那一段時間,被他們借錢借到每個都練成了"隱身術"……
到眼前,除了偶爾回去的娘家,媽媽好像很少能有說話的對象。或許,自己就是那個能讓她吐出最多字的人。
一個自小身體不好、功課差、脾氣倔到打斷好幾枝籐條且從來不討她喜歡的女兒,是她目前惟一能"聊天"的對象?這……雖然是變相地擁有了母親的注意,可最起碼她還不嫌棄她呵!
對著花灑淋下的熱水,於曉戀微微張開的嘴,不覺盛住了滿滿的暖意。
* * *
吃完飯,於曉戀帶著母親來到市區一家私人但卻有健保合作的小型醫院,由於徐承海的推薦,她得知這裡有一名剛從北部大型醫院轉過來的醫師,在行外科及疼痛科。
"好多人,這個醫師可能還不錯。"於金花東張西望,深信往人多的地方走就不會錯。
"應該吧。"瞄了一眼掛號單上的醫師名,感到這個名字有些……似曾相識。
先不論這題外話,對徐承海的可信度,她是絕對不質疑,不過沒試過的人事物,她仍舊存著該有的懷疑,雖然這裡求診的病患還真是不少。
盯著看診室外的燈號,那跳動極慢的數字,使她不禁推想輪到她們時,會不會已是三更半夜。
無聊之餘,她拿出背包裡的日記本,隨便翻著。
"曉戀……"原本看著前方讓人打發時間用的電視的於金花,忽然開口。
"嗯?"有點意外,因為以往陪母親看病,她們大多各發各的呆的。
"你說你在哪裡上班?"嘴裡問著,但眼睛仍看著電視螢幕。
"一家室內設計工作室。"目光鎖住日記本上的小字。
"室內設計……是做什麼的?"
更添意外,意外母親竟好奇她的工作內容。以前不論她上學、打工,只要在一定時間內回家,她就絕對不會有過多的興趣。"就是幫別人把房子弄得更漂亮。"
簡單講,就是這樣,說得太多太深,連小學都沒上過的母親也不見得會懂。
"工作會很忙嗎?"
望住身旁五十餘歲的母親,想了一下,今天她的心情似乎特別好,這……算是關心她嗎?
等不到她的回應,於是於金花偏頭,見她在看她,於是又立即將視線轉回電視上。"我只是想問,你每天這麼早上班,那麼晚回家,都做什麼去了。"
朝九晚五應該不算太早或太晚,雖然她有時會提早出門或自動加班。媽媽……是不是一個人在家寂寞了?
"工作還好,有時候讓我們設計房子的客人多,所以就要忙晚一點。"
"你們的老闆是男的嗎?"
"老闆?"
"有個男的三不五時會打電話到家裡找你,那個聲音沙沙的,他家裡應該很有錢……"轉過頭,見於曉戀眼睛瞠得大大,於是她又將頭立刻別開。"沒……沒事。"
她是怕問太多,她會生氣是嗎?想著,而後抿抿唇,她回應:
"對,那個聲音沙沙的就是我們公司的老闆,他叫徐承海,我以前還在學校的時候就到他那裡打工了,他人很好,打電話到家裡是因為有些工作上的東西他得問我。"不想透露丁點關係地說著。
"那……有錢嗎?"這個話題讓她興致勃勃。
望了母親一眼,無所謂道:"他……家裡的環境是不錯,不過他現在擁有的並不靠他家得來,是他自己努力來的。"
徐承海,能力很強的一個男人,雖然脾氣略微急躁,但任人有方,待人處世更有他的一套。
在海外留學時雖然是靠家裡支持,但學成歸國後的一切,包括現在他名下的一家設計公司和傢俱店則都是他自己辛苦的成果,這……該也算是半個白手起家吧!
但母親至今仍不曉得,以前為了養家甚至後來曉陽的喪葬費累積的債務,光憑她目前一個人的薪水是完全不夠定時清償的,有時還得向人周轉,尤其是他。
所以,她常常說他僱用她就像養了一隻食量過大的米蟲,動輒預支薪水,實在不值得,可他卻總以"培養人才得付出代價"的理由,好沖淡她的人情債量。呵,想來他這算體貼也算冷淡,因為他從不會提及他們之間的感情關係。
想著徐承海,她不禁有些莫名感受,雖然他們在一起是出於自然,但……這究竟算不算一種戀愛關係呢?好矛盾。
"這樣聽起來,他的條件好像很不錯,電話裡人又很有禮貌,還會跟我聊天。這樣好了,如果有時間,你帶他來讓我看看。"唇邊的兩條法令紋因笑意而突顯。
聽了,只淡淡說:"媽,他是我老闆。"
"老闆才好。"心中暗撥算盤,如果能夠嫁一個有錢的丈夫,以後的生活就不會跟她以前一樣苦了,至少她是這麼認為。
"媽……"
"於金花,哪一位是於金花小姐?"
從門診室裡探出頭的跟診助理,一聲呼喚,斷了於曉戀的解釋機會,她沒料到近年來母女說過最多話的一次,竟是這麼好氣又好笑。
"我,我是於金花,不過我不是小姐,是歐巴桑。"於金花噙著笑,似乎開心極了,先前因酸痛而每天皺結的眉頭,也因而舒展,她走進看診室。
於金花緩慢卻較平常愉快的步伐,讓跟在她後頭的於曉戀打消了繼續解釋的念頭。
如果這樣能替她的生活帶來一些排遣效果,那……就讓她繼續盤算好了,畢竟人快樂的時候有限,而且這也無礙於現狀。
看診室內,除了那一名正忙著整理病歷的跟診助理外,就只有一名醫師。他正背對著門口將上一名病患的資料敲進電腦裡,答答的敲打頻率流瀉在斗室裡,有點讓人心安的感覺。
醫師,白袍下包裡著神秘的一個行業,成與敗全靠他一顆腦袋,和病患的一張嘴。醫術、醫德好,名字過鹹水,亦不誇張,但除此之外,名聲遠播會不會還有其它原因?會不會只因為他長得好看,他傳銷手法高竿,病患就一個接著一個上門呢?
呵!這該純屬她設計人天馬行空的幻想吧,因為這門專業根本不該套上商業色彩。
盯著醫生寬闊好看的背影,於曉戀無聊地想著,並等待他轉身,解開她心裡用來打發時間的疑問。
"於媽媽第一次來?"
只是當一道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自他口中傳出,於曉戀不禁愣住,那聲調真是特殊,特殊到讓她的記憶蠢動。
不知不覺,一道模糊的人影在她腦海裡浮現,但還不足以想起在哪兒聽過見過。
"對啊,我女兒的男朋友說這裡的醫師很厲害,所以帶我來看看。"
男朋友?沒想到她母親倒比她還確定,於曉戀擰了下眉頭。
"這樣啊!您哪裡不舒服!我幫您看看。"終於轉過身來,男人的視線先在病人指著的膝蓋處探了一下,跟著才往站著的於曉戀望去。
而當兩雙眼睛相遇的一剎那,就彷彿有著相同的神采,它們先是睜大且變亮了一些,並在停留數秒後,便又若無其事地互別了開去。
是他!記憶和現實交織,於曉戀終於記了起來。
"女兒和媽媽長得很像。"鷹勾鼻下的薄唇微揚,像在笑,又似只是職業表情,無情緒可言。
"是嗎?呵呵!"於金花笑了,為了一句像誇讚又不像誇讚的話。
男人開始檢查病人的膝蓋,按著韌帶處。"以前是不是受傷過?"
"受傷是沒有啦!可是我以前幫人做水泥的,要扛很重爬鷹架。"臉上因醫師的觸診而變換著細微的表情。
"現在還做嗎?"
"沒有,都待在家裡……可是沒出去做工,怎麼這膝蓋還是酸成這樣?"
"沒出去工作……"聽完,他像在推敲什麼,接著才又說:"於媽媽這個可能是骨關節炎,下雨還是天氣冷一點,膝蓋或手肘都會脹痛,有時候太累、情緒太激動、發燒感冒都會有症狀,有點像風濕,可是並不是風濕。你下樓梯時,膝蓋會沒力對不對?"檢查著其他關節處。
"對呀!對呀!醫生你真厲害,我以前去讓人家看,都說貼膏藥就會好,哪知道貼了還是酸痛。"
"於媽媽聽我的話,以後不要貼成分不清楚的藥膏,看這裡,你的皮膚都貼出過敏了。"手指過敏處,他眼中雖看著病患,但餘光卻始終停留在幾步外的人身上。
"醫生,我這毛病會不會醫不好啊?要是連睡覺都痛成那樣,乾脆把腳鋸掉算了。"
一句話,雖然是於金花平常的習慣抱怨,但今天換了個地方、對象,倒像撒嬌,病患對醫師的。
"相信我,鋸腳的痛會比現在的酸痛還痛,那於媽媽還要不要鋸?"聽來像恐嚇,卻溫溫的。
就在這時,於曉戀發現,他的唇角根本是天生上揚,不笑也像在笑,令人抓摸不清他實際的情緒。這樣的人,應該是怎樣的一種個性呢?真令人畏卻。
"這……這樣啊!那……我還是不鋸好了。"於金花有些尷尬。
"不鋸就好,要不然你女兒可能也背不動你,對不對,于小姐?"他笑著望住她,卻發現她在發呆。
"曉戀,人家在跟你說話。"於金花提醒道。
"喔!"她這才由猜測的迷思裡醒來。
他笑。"我想女兒大概是工作太累了,你……從事哪一行?"
下意識,她不大想回答他,因為他眼神裡的刺探味道過重。也許是她神經過敏,但從他一開口說話,她不禁就有這種感覺。
"她在一家室內設計公司上班,那個姓徐的老闆對她很不錯,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那個命當人家的媳婦,剛剛我想問她,她還不好意思說。"然而熱心的於金花卻洩了她的底,更則滔滔不絕並加油添醋,一貫鄉下婦人的無城府。
"媽……"
湛良威盯著她。"是啊,徐老闆人不錯,他跟我很熟。"
一次的因緣際會,長年製圖而罹有職業病肌腱炎的徐承海成了他的病患,人說病患和醫生亦師亦友,他們兩個談得來,放下公事便無話不聊。
或許也因為同是單身,時間自由,更有著喜歡健身的相同興趣,在固定的往來下,至今交情一直不錯。
"呵!原來你跟曉戀的老闆認識。"於金花顯得困窘,畢竟她說的,是她前一分鐘才知道的事。
又看了於曉戀一眼,意識到她的不自在,他這才收回了他無形的刺探觸角。"於媽媽,我已經通知放射科,你可以過去先照個片子,等照好再過來……"話雖是對著於金花說,但他的餘光仍停駐在於曉戀身上。
他一直沒想到能再和她相遇,無意間聽徐承海提起她名字時,還不以為意的。
曉戀,這個名字雖然與他交集不多,但卻穩穩地盤固在他記憶的最顛簸時刻,所以,他始終沒將這一號人物忘記,只需偶來的風一吹,覆蓋的塵沙揚起,人就也鮮活了。
她,和他擁有著相同的一段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