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她跟床榻會愈來愈有緣呢?
再次睜開眼,蘭舫不禁要嘲笑自己,雖她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但這連著幾天離不開床榻,卻是讓她無奈,在她心裡,已隱隱有個結論。頭偎在有點濕漉的枕上,她偏過頭,望住那趴在床畔的人。
她的視線由他稜線分明的臉上勾勒著的兩彎柔和弧線,移到他額心那抹絳紅的額印。
這張臉,即使在她沒了記憶時,仍舊清晰地、穩固地盤桓在她心底深處,沒給忘記,這該說是慶幸嗎?仔細審視著,欲伸手撫上他的臉,卻感覺到一股牽制的力量,原來是他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大掌牢牢包覆著她的。
「鳳玉……」將波波的心酸嚥了回去,她無力地喊。
弧線化成兩尾飛鳳。「你醒了?」抬起頭,意外自己居然睡去。
「你睡著了,我從沒見過你睡覺的樣子。」她笑。「在我眼前,你總是精神奕奕,雖然話不多。」從小到大,好像都只是她吱吱喳喳地在他耳邊吵著,像只煩人的雀兒。
「……」沒多說,因為他的沉默是有原因的。
瞧他不說話,她微揚著唇,要求:「能扶我起來嗎?我不想一直躺著,我能感覺,我這一躺一定過了好多天。」
「三天。」外頭,又已黑夜。
坐上床榻,將她扶起,但她腰間無力,連坐著都有困難,是以他讓她輕靠在他胸前,只是這一靠,他更要驚覺她生命力逝去之快,因她身上滿佈著死氣,跟以往他看見的數次一樣。
「好久,可我並不寂寞,因為你也在我夢中。」低垂著眼簾,她的臉抵著他的胸膛,沒意外,和林中那回一樣,她並未發現心跳聲。「知道嗎?自從再遇上你,我的膽小也就開始痊癒了。」
「對不住。」他拿走她一半的膽力。
搖搖頭,她看著自己散亂在胸前的檀發。「你……能幫我綰髮嗎?」
俯望著她的眼鼻,那羽睫將閉未閉,他話未多說,只是從一旁拿來一把密牙篦子,幫她梳著發,她的髮絲柔黑細密,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一綹墨黑溜出指掌。
「我以前……曾幻想過無數次,你幫我綰髮的樣子。」不覺,一抹淡紅爬上她死白的頸項。「呵……我好不怕羞。」低下頭,搗著臉。
攏起一束髮,兀自讓篦子滑過她的發波,他傾聽著。
聲音繼續由指縫間悶悶傳來。「爹說,我四歲時,曾彆扭著他只顧工作不顧我,在三更半夜跑出門,他怎也尋不到我,可一回家,卻見我全身泥污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那一次帶我回家的……可是你?」這幾天她看到的,他沒看到,所以她說給他聽。
「嗯。」他低應。
「爹還說,我六歲那一年,一回他要進城談生意,我想跟,他不給跟,等他回家,卻見我躺在一棵樹前面呼呼大睡,瞧見我身邊掉了好多枝葉,還以為我是從樹上摔了下來,差點沒將他嚇死……可我知道,我是真摔下來過,只是……是摔在你身上,對不?」放下遮羞的十指,她的臉蛋依舊潮紅。
「嗯。」
「你還幫我躲過了被火燒、被蜂叮的意外,還有那一次……在溪邊,我跌到水裡,不會泅水的我本該有難,可等我清醒後,卻只發了一點熱,得了點風寒。」
「是我帶你回家,你喝了很多水,人也昏過去了,也幸好昏了,不會趕我。」
「我要醒著,不只會趕你,肯定會想啃你的骨、吃你的肉,誰要你讓我嫁給老頭兒。」眨眨眼,不知怎地她竟又覺困了,可話未說完,她猶是擋著。「從那一夜之後,我得了心病,不吃不喝,人也瘦了一大圈,讓來提親的何家以為我得了瘟疫,忙著將婚退了去。」
誰知道她只是得了心病,得了為愛失神的病。
「你病,我也苦。」
「可你也沒再出現。」想起那段不見他的日子,她知道他刻意不來。
「我認為你不想見我。」將梳好的發慢慢綰上。「不過最後我還是受不了,雖然在工作坊裡只能見著你幾面。」他默默幫助她爹制玉,認為只要帶來富貴,就能讓她遠離傷心和災噩,孰料……
「知道嗎?那一陳子我爹還以為他回復了體力和玉匠該有的靈明,不時還對著失神的我發誓,要讓我過好日子。」
沒回應,鳳玉默默拔下自己發上的釵,本欲簪上蘭舫的發,可卻被她抓了下來。
看著釵,她道:「我還以為它被賊偷了,原來在你這裡。」鳳頭上的朱色沁,和他額上的額印如出一轍。
「我是釵,釵亦是我,它跟著你,就代表我從未離開過你。」
「那麼這回我又惹了什麼禍,逼得你回頭找我?」手擱上腹,那裡已不疼痛,但她卻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已悄悄泛冷。瞧他不語,她只好接道:「我……可以知道你的故事嗎?」
「你累了,躺下吧,故事我再說給你聽。」他將她放倒,可凝住著她不放棄的眼,他只好緩緩傾吐:
「千年前,有一名玉匠,他年輕,卻技藝高超,當朝天子加封一等,一般賢人達貴也都以收藏他製作的玉器、玉飾為傲,而當時時興的玉飾為剛卯,剛卯逢年之正月卯日製作,玉體如柱且四面刻文,從上至下管穿一孔可供穿系,常人成雙佩帶於腰間,認為有避邪作用。」
他望了眼床榻上的人,而她仍專注意睇著他。
「自然地,這名玉匠也已替人製作剛卯為大宗,更則擁有名利,豈知山有斷崖、水有急彎,連盛行的事物亦有變卦。」他將視線移至窗外,思緒頓時回溯至百千年前。「朝廷出現一名位居百官之首的大司馬,見當朝江山搖搖欲墜,便野心勃勃暗存篡位之心,等天子駕崩後,他選了年僅兩歲的幼帝繼位,自己則擔『攝皇帝』,往後他更利用百姓迷信的性格,製造天意禪讓的輿論進而稱了帝,奪去江山。然而在他在位期間,因迷信更禁止與舊帝有關的一切事物,於是與舊帝『劉』姓有關的剛卯也受了非戰之罪。」
「劉,是漢?」
頜首,表情無比冷峻。
「為何有關連?」渾沌的她已想不清。
「劉,拆之為卯、金、刀,剛卯亦有卯字,該帝下令『去剛卯莫以為佩』,違者誅之。」
「那麼……玉匠呢?」
「屋簷壓頂,他當然得低頭,只是他毫不曉得自己全盛時早已招災,後來被妒忌的同行謊報、污陷,而後散盡家產,入了獄,最後……死於獄中。」
當時牢裡鼎鏤鎖鏈等刑具的聲響,如今依舊淒厲地在他耳畔糾纏,還記得他被行刑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命斷、血灑而魂不去,因為有冤。
「冤獄……」不由地想起了她爹。為什麼這種不公平的事,在任何時候都存在?
而一切竟都肇始於難以衡測的人心。
「你爹的事,我亦有罪,如果不是我暗中幫住他制那一炳玉骨扇……」
「玉是真,罪名卻是假,所以與你無關。」壞只壞在她這張面皮。她強打精神,聚眸向他。「倘若當時如此,那麼你……」
笑得寒惻。「我只是一道附著於玉釵上的魂魄,千年前隨殘軀入土,日繼以月,成了妖邪。」本想蘭舫聆聽至此應該會害怕,可卻見她兩眼燦然。「你不怕?」
「不怕。」
「我是只想著怎麼害人的陰魂。」塵封在黃土裡,滿腹冤屈的他是只有這樣一個想法,連重見天日被殷家輾轉得手時,亦是。
「你不是。」
「為何這麼篤定?」
「這麼守護我的你,不會害人。」忽地,她發寒的身子泛起一陣哆嗦。
蘭舫呀,你為何要這麼善良?他蹙起眉。「我守護你,是因為你讓我看到了新生,而且我……」還愛上了……你。他只能在心底暗自結了一句,因為除保護她之外,其它的他半點都不能做,亦不能承諾。他緊緊抓住她的手。
還記得她週歲抓周時一個勁兒地往玉釵爬來,他就曉得這娃兒跟一般人不同,近極陰之物者,怎會平凡?果真,那術士算出了她命犯空亡,終將早夭。
原本,他可以只當個旁觀者,冷眼看人生死,一如過往的一千年,但是眼見著小女娃將玉釵緊緊摟進懷中,他卻油生一種莫名的忿怒與怨懟。他想,為何人的命運不能超之在己,偏得受其它因素影響。
如同他,得亡於大環境、亡於人心猜忌;如同那小娃兒,腦袋瓜兒還未長好,就得面對老天給她的大禮,一條短暫的人生路。也許是因為心早不甘,又或許是因為想賭一口氣,既然他已不能挽回自己的命運,那麼他就幫助女娃兒改變命運。
只是呵,他萬萬沒料到屢番助她,也就屢番改變了自己的道路,現下,他恐怕連鬼都做不成……
咬緊牙關,不讓齒間打顫,她忍著身體的不適,問:「玉精……是真有其物嗎?」
「你想我救申闊天?」見她點頭,又接道:「他的毒,連玉精都難解。」如果她知道玉精為何物,或許她就不會再堅持。
「為什麼?當初不說是赤鏈蛇的唯一解藥?」
鳳玉無言,所謂的玉精指得就是他自己,兩年多前他救蘭舫一次已用掉一半的精魄,剩下的一半若給了人,也就等於要了他的命,他便將魂飛魄散。
「難道,那是謊言?」輕愁染眉。
「不是,只是這玉精,於今我有更重要的用途。」他望住臉色不佳的她。
「我就知道你找到了……」將手自他掌中抽回,她垂下眼眸,擋不住困意襲來。
「我聽人說過,人之將死,會在彌留之際將她的一生再回溯一次,這……是真的嗎?」就像這段時間她所見到的。莫名地,她就是有種預感,今夜她的眼若合上,將不會再睜開了。
「道聽途說!」他曉得她已經感覺到了,但他卻無法接受這件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她不會有事,因為他會救她,即便是最後一次!
「我這個人,好像真逃不過空亡,每次都是你幫我,就連這一次我還是一點自覺都沒有。」從小到大,她是一直到這時,才真正意會到人的生命有多脆弱。「我已貪活過太多回了,這次,你幫我救他……好嗎?」兩年來,也許他待她不算好,可他們也有了一夜之恩,怎麼說她都過意不去。
「申家對你並不好。」
「如果救人……要以施恩輕重來決定先後,那麼當初你也不該救我,因為……我從不曾為你做過什麼,還趕你,還氣你。」
「蘭舫!」他咬牙,可當蘭舫冰涼的手慢慢搭上他的手背,他的腮幫子又瞬時松放了去。
「我……好困好累,鳳哥哥……」抬起手,伸向他,等鳳玉低下頭,她這才在他耳畔輕吟:「吻我,好嗎?」
「蘭舫……」
「祝我永遠……好夢。」她閉上的眼睫,微微濕潤。
遲疑,而後傾臉,在她光潔的額上輕抿。「我祝蘭舫……好夢。」
「謝謝你。」這個謝字來得有點遲,她似乎好早前就該說了。話聲落,她悄悄睡去,只留下鳳玉一人紅了眼眶。
而凝住她沉沉睡去的臉,他又喃言:「我會為你留一個無瑕的好夢,而你的夢裡……也將不再有我。」再傾臉,他的唇悄悄覆上她死白的唇瓣,良久……良久……
只是當他的唇離開她的,屋外竟傳來一陣騷動,於是他倏地來到窗口,屋外月光下,立著兩條人影,他只盯住其中一條,五指頓時拳緊。
***
「跟了我這麼久,你終於還是出現了。」
出門,鳳玉的目光丕冷,直望住那穿著紫衣的嬌小身影,他話鋒如刀,面對她,他的警覺陡升,一如所有藏匿在黑暗處的事物準備迎接初升的太陽。
「我來,無惡意。」站在仲孫焚雁的身邊,初音的年紀更顯小。只是面臨狀況她氣閒神定的模樣,讓人不敢小覷。
「無惡意,還帶打手?」瞥了眼仲孫焚雁,他雖雙手交抱,但身後的刀……卻已蠢蠢欲動,那是斬妖伏魔的古刀!
「他不會對你不利。」初音說。
「呿,你說我就照辦嗎?」閒言,仲孫焚雁踞傲地反哼一句,一路上他的行徑彷彿都受制於她,雖她看來一點威脅都沒有,但是他就是沒辦法脫離她的想法恣意而為,達跟蹤鳳玉的這多天也是一個樣。
「呵,連看門犬都管教不好,你不是一個很稱職的伏魔人。」眼前兩人是他天敵,他清楚,只是此刻的他不能說被收就被收!
「你說誰是犬?」聽了,仲孫焚雁躁劣的脾氣又起,他肩臂突動,背後的鬱壘鋼刀當地下地杵立。
「我並非伏魔人。」他激怒焚雁,意在試探其斤兩及弱點,而焚雁也很「合作」地暴露了。她跨步,擋在衝動的仲孫焚雁之前。「我今天來,是想找蘭姐姐。」從城裡跟到此地,一路上她見遍一切如夢似幻,而唯一能依循的,便是蘭舫的氣與鳳玉的氣。
「她不會見你。」
「她病得很重,我知。」
「你知?」
「我感覺得到。」望住木屋,又向前走了兩步。「雖期間有人助她,但瓢水難滅漫天大火。」
「別再走近了,再過來,休怪我不客氣。」鳳玉意識到一股威脅迫近,那力量出於她的身上。她身上佩帶了什麼物品嗎?如讓他找出併除去,她誓必無命!
「嘖嘖,發狠?那麼是要現出原形了?」提刀,仲孫焚雁亦接近。
「是你們逼我。」鳳玉溫文的五官乍時添上陰狠,他額上的印記如血鮮紅。
「不,你別視我們為敵。」見狀,離他甚近的初音探手欲阻止,可她沒料到自己手這一伸……
「啊啊——」鳳玉竟遮眼並嚎叫地退去數步。「呼呼……竟……竟是舍利托生。」待他放下遮擋脅迫來源的手臂再正回臉時,原本黑如點漆的鳳眼已染上寒綠,他滿臉蒼白泛紫,一道絳紅血痕更繞頸而生。
「舍利?」望住自己的右手,陡然發現自己倉皇間做了錯事,初音倏地將手收回袖內,更背到身後。
只是身後的仲孫焚雁卻驚訝於這場景。「呵!沒想到竟是斷頭陰魂。」鳳玉那繞頸的俐落血痕是斷頭特徵。自踏上那禿驢所謂的修行之路,今天他可是第一次大開眼界,原來鬼是長成這德性。他將刀往胸前一橫,躍躍欲上。
「今日,是你逼我。」視線落在初音身上,他滿聚的忿怒,已無可抑制。他要不就殺了她,否則若被降服,他剩下的半魂半魄也就付諸流水,不可!蘭舫此刻就全靠他了。
所以,要救蘭舫,必先殺掉眼前這女孩!
「我……」她並非故意,這下四下蟲鳴皆已靜去,有的只剩即將爆發的情緒。
當初音正無奈著現狀時,鳳玉已如頭發狂的獸朝她奔來。
「哈哈,太好了!」一旁,仲孫焚雁嗜血的本性被誘引了出來,他霍地笑開,腳下更跨步成奔。「初音,蹲下!」一喊,人已騰空,他飛越未回神的初音,人落地,帶鞘的寶刀就是往疾奔而來的鳳玉身上重劈。
如影輕飄,似風無形,鳳玉雖閃身躲過迎面一擊,但未出鞘的寶刀,卻逼得他能避不能攻。「只仗刀,算什麼?」退去數步,他一撒手,地面的落葉齊飛,再撂手,葉化為鏢全往焚雁方向飛去。
「我擋擋擋擋——」左右旋刀,將葉鏗鏘下地,無一倖免。「哼,道行不差,你仗妖法我仗刀,沒什麼不公平,況且……我刀未出鞘。」雙手擲刀,他邪笑。
「我要殺的是她,不是你。」豈料這青年竟會這麼難纏。
望著立於一旁的初音。「要殺她,得先殺我。」
「該死之人!」斂袖,急奔,一恍眼只距焚雁三步遠,他袖間一抖。
「想挑去我的刀,門都沒有。」背身一滾,待襲來的袖布從側旁掠過,他橫身舉刀又是山倒似地一劈。
鳳玉以雙臂擋刀,整整被逼退十餘步,直到轟然一聲背抵住一棵樹。「呵!」
濃眉驟攏。「還笑得出來?吃我一掌看你還笑不笑?」他唇揚之際,左手以肘為軸,旋腕,聚勁,毫不留情地給了鳳玉胸前一記厚實的掌擊。見鳳玉瞪眼,他忽爾笑開。「這一掌怕要碎了你的臟腑。」
只是鳳玉竟冷然一笑。「鬼可有臟腑?」
焚雁驚愕之餘,攻勢鬆懈,卻見鳳玉伸爪攻來,要不是他反應忒快,迅速退去,現下他臉可能花了。「是你逼我出力!」站定,持柄欲抽刀。
「不可以!」這刀只殺真正邪惡之鬼。一旁,初音大喊。
「有什麼不可以?是鬼就殺,我才不管老禿驢說了什麼,我殺——」將雷鳴寺高僧的誡詞拋諸腦後,他旋刀往鳳玉躍去。只是他人才踏了幾步,站到鳳玉跟前,後腦勺卻「咚」地一聲,傳開一陣疼痛,他猛地回頭。
「笨瓜!」只見初音仍做投石狀,並對著他罵。
笨瓜?真正笨的應該是她吧,居然拿石頭丟他,不怕礙著他?這帳等他收完妖再跟她算!回過頭,想繼續未竟的攻勢,可卻讓鳳玉逮到了破綻,趁他分心,一掌擒上他的頸項,轉身就將他反壓制上樹身。
死緊地掐住焚雁的咽喉,看著他臉色變白,冷言道:「殺鬼,豈有這麼容易?死吧!」然,正當鳳玉欲招斷焚雁脖子之際,他的後腦勺也遭重擊。他回眸一看。
「傻蛋!」又見初音作投石狀對著人罵,不,該說是對著「鬼」罵。「你們還打嗎?」
廢言!豈有人除妖除一半的?不過她準頭還真不錯,仲孫焚雁暗笑。見鳳玉分心,他急欲扳回局勢,可這時又聽初音嚷了:
「該救不救,該除不除,誰真笨?誰真傻?」撂下話,她逕自回身,進了屋。
入屋,她找到了蘭舫,只是那平日溫婉可人的女子,現下居然死氣沉沉。她走近拉起她的腕,探著,須臾又將小手覆上她隆起的腹……
「她得回申府,待在這兒,不適宜。」等她轉過身,方纔還廝殺著的一人一鬼都已站到門邊。「你不會阻止吧?」問鳳玉。
「問他做什麼?」什麼事,她從不曾問過他的意願,現在居然問個鬼?仲孫焚雁嗤之以鼻,手上的刀仍指向鳳玉。
聞言,鳳玉只淒惻一笑。「你認為這裡不適宜,那麼申府她就好待?別以為任何事情都在你掌握,舍利、托生!」他的敵意未減。
初音僅是回以一笑。「這是個圓,一切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我們無力改變什麼,是怎樣就是怎樣。」她輕輕將手貼上蘭舫的臉。「焚雁,幫我抱蘭姐姐。」
「別碰她!」格開兩人,鳳玉趨前抱起蘭舫,走出門。初音也跟著出門。
「這鬼真是欠砍,我看他隨時都可能對你不利,你最好一步也別離開我。」仲孫焚雁對著她年幼的背影喊。
稍稍頓足。「我不會有事,只是……到申府後更得煩心。」說完便出門,留下焚雁。
到申府更得煩心?什麼意思?他不解。
***
「沒找到解藥,她還有臉回來?那天兒怎麼辦?怎麼辦?」
兩天後,申府大廳,申老夫人那手杖敲在地上的篤篤聲不斷,再加上她的尖銳指責,讓一路上想著問題的仲孫焚雁得到了解答。
原來初音說的是指這嘮叨的老太婆!他在心底暗呿了句,跟著睇了眼同行返回的另外兩人。
「申奶奶別煩心,事情自有解決的方法。」初音道。
「你只是個娃兒,怎知道我的苦處,天兒不醒,我申家將依靠誰?」一臉鄙夷地盯住被鳳玉抱著的蘭舫。「原本還指望她,沒想到真無用。」
「禍是申闊天自己找來的,與蘭舫無關。」鳳玉冷言。
蘭舫?「呵,什麼時候你跟她這麼好,居然直呼……」冷不防撞進一對森寒的眼眸裡,瞪住鳳玉,申老夫人頓時噎口,不知怎地,她覺得這人竟比先前更駭人。
「自己的兒子自己救,聽說縣太爺壽誕之日,曾收了一份禮。」抱著蘭舫往內院方向,鳳玉似有目的地丟下一句。
閒言,廳裡所有人皆望向他。初音神定,仲孫焚雁好奇,一干人莫名,而那申老夫人則聚精會神。「什麼禮?」她顧忌地問。
「據說那來自異域的『生魂散』能解天下所有劇毒。」無情緒地揚唇,而後舉步往內院。
「鳳玉,等等,我得跟你談談。」跟在他後頭的初音嚷著。
談?為何她總對他這麼感興趣?仲孫焚雁亦隨步跟上。
能解天下所有劇毒?生魂散?縣衙?待人全走後,申老夫人的精眸抖亮。
***
入夜。
天際烏雲散盡,徒留玉盤似的月,飽滿,卻孤單。而孤月下頭,數以萬計的宅子屋頂,緊密地壓成一片無垠的海,這景色分外壯觀,但望著的人卻都無心欣賞。
申府屋頂上的某一角,有著兩條人影,一坐一立,立著的是仍舊一身羊脂白的鳳玉,坐著的是未曾習過武的談初音,她正坐在屋脊上。
「沒想到你居然敢跟我獨處。」
「沒什麼該怕。」連屋頂她都上來了。費盡唇舌,她才將仲孫焚雁留在底下,望了眼那站在廊上的人,他正聚精會神注意此處。
「黃毛丫頭,心不可能靜。」他是千年不散的冤魂,就連得道高僧都得懼他三分。
「是,所以你的心該比我靜。」初音寓意深遠的聲音,像柔軟的絲線,迎著風,輕拂過鳳玉的耳邊。她這話是要他多想。
「我的心,早千年前就已經死去。」吭笑。
「是蘭姐姐喚醒你?」盯著那修長白色的背影,她悠悠說,彷彿早就知曉。
提及蘭舫,他心間一暖,這才微哂。「是她。」也唯有她。將眼神自遠處調回,鳳玉專注地往著屋脊上的人,眼神乍然還冷。「你為什麼來?」
「為了你,鳳玉。」
「我?你早感覺到我。」他該要曉得,縱使眾人皆寐,也會有人獨醒,只是無法猜想,居然是她,這小女娃兒。
「是。」來申府之前,她便知曉,而見吉鳥摔死,她更篤定。
許是被她的冷靜逼著,他沉聲一喝。「我是白玉鳳頭釵裡的惡鬼,不是說收就容易收!」
「我早說過那不是我目的。」
「不是嗎?!」只是那充滿狂厲的氣息只駭走屋尖的夜鶯,卻未能動得初音半分,她依然自若,是以他一個箭步,如履平地般快速移身至她的面前,修長的指尖一舉抓上她細緻的咽喉。
「嗚。」喉間被擠出一道低嗚,初音的雙眉登時皺起。
「鳳玉,你敢對她不利,我砍了你!」廊上的人喝喊,握緊刀柄就要上簷。
「不可以。」初音給了仲孫焚雁一個眼神。
「為什麼不讓我砍他?」急得頻頻震腳。
廊下之人恍若一頭無以駕馭的狂獸,很難想像居然會受制於眼前之人。轉回臉,鳳玉感到一陣輕顫從初音身上傳來。「原來,你也會怕。」他笑,笑聲迥蕩在四下,淒厲地像鬼哭。
「我自然……會怕,怕你迷失了心,回不來。」吸不到氣,初音話不成段,她望住那近在眼前的如玉俊臉,一波心酸湧至鼻間,瞬時濕潤了眼眶。
「嚇哭了?呵,你根本無力阻止我,擋我路者,唯有死!!」他更捏緊手掌,只消再用力就要斷了初音的氣。「曉不曉得陰間路難走,路上惡鬼當道,一轉眼,像你這種人的靈魂,就會被撕成碎片吞進鬼腹。」
「若能……喚……醒你,我不怕。」她的眼逐漸朦朧,但依舊定著他的輪廓上。
「喚醒我,不必了,準備與鬼同行吧!」他使出最後力道。
「你……愛她吧?蘭姐姐……」她毫不掙扎,在身子漸冷之際虛軟地問。「若愛她,那麼……你該放手的……」
「愛?」聞言,手勁倏地鬆去。這個字,何其沉重啊!苦只苦,他這個鬼竟愛上個人。
「你愛她,所以才會帶她回出生、成長的小屋。」跌坐屋脊,她抓著瓦,咳聲不斷。
鳳玉凝睇著她,未語。
「你帶她越過大片土地,卻仍回到那裡,小屋,有她最深刻的回憶,而回憶裡有你。」她平復氣息,又說。「雖我知道你在幫她,但……你卻忽略了人鬼終將殊途的道理,你能幫她幾回?最終,你只是害她。」
「呵,害她。」他苦笑,顯然早已明瞭,他……不過是不捨,不捨從她身邊離去。
「我知你不捨得她。」她如同聽到他的心音,令他不住一顫。「可是抱歉,除了蘭姐姐,我有保護他人的責任,你的存在,已對太多人產生影響。」
「眾人皆寐,唯你獨醒,你看透萬物的天賦,讓妖鬼避之唯恐不及。」
搖搖頭。「沒有什麼看不透,也沒什麼一眼就能看透,你該離去。」
「離去?」原來,她真不打算降他,只是……這次的離去,將是永別。
「你善良,可卻太多情,只是苦了自己。」這一路下來,蘭舫所見即她所見,他的愛令她動容。
「哪怕是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輪迥,我也只選擇救她,況且……她還有個未出世的胎兒。」
意識到他的想法,初音訝然,且擰了心。「你何苦?人生死皆有定數啊。」沒想到他竟會如此執著!隱隱地,她的右手掌心泛熱,經過這一趟,她怕也逃不開自己的心劫了。
「我不悔,也請你別阻止我。」行至屋頂邊沿,他又說:「還有一點我得說清,凡是走進這圓圈內的人,都是跟從自己的心而來,而能不能再走出去,只能看他們的造化,變不變,唯心。」
「唯心?」什麼意思?突然間被丟下一個疑問,初音感到不安,可當她再抬眼望,鳳玉早已消失無蹤,徒留一抹白色的煙嵐。煙嵐?怎會有煙嵐?且看來有愈來愈往府裡擴大的跡象。
「等等,鳳玉,我有話未說,呵……」許是那怪異的煙嵐影響,她竟無法抑制地打起呵欠,待她探頭,竟瞧見那等在廊上的仲孫焚雁也正張大嘴打呵欠,更背倚廊柱打起了盹……
***
同時間,申府庫房。
「你說什麼?你竟然不幫我!想造反是不?」申老夫人對著身前人罵道,若不是不想讓第三人發現,她恐怕早將手上的木杖往另一人身上打。
「老夫人,不是春花不從,而是這回對象是衙門,不是一般人家,雖然外頭適巧有人作了替死鬼,但這險實在冒得太大。」
「我的話你竟敢反駁?你吃誰用誰的,要不是我,你現在早當了萬人枕了,哪還能學到一身武藝。」
「老夫人的恩情春花不敢忘,但春花能力有限,而且近來更發現有人注意著。」
老夫人的一貫說辭,再加上不時的羞辱及毒打,已讓她再無以忍受。她好歹也是個人呀,卻得不到該有的尊重。
「誰會注意?那些捕快還不及你,休想找藉口!」
「春花沒有。」注意她的,是那名來府中借宿的青年,上回他輕易地就將她打傷,更別想說遲早一天會被揪出來,可她卻執意要她再作案。
「我有沒有說過,你帶回的那些遲早一日會分予你。」她利誘。
「春花不敢想。」不是不敢想,而是根本別想,老夫人那討厭美麗事物的怪癖已嚴重到要她去將外頭被人稱讚的一切偷回府中,並鎖在府庫深處,這要說出去,可能也沒人會相信。
「那你去是不去?沒有那生魂散,天兒他恐怕就一輩子不醒了,他若不醒,你不也難過。」面帶悲狀。
「老夫人……春花和少爺壓根沒什麼,那回與他走近,是因為少爺發現了那扇門後的秘密,要我千萬別說出去。」她指著木門,而那後頭則藏了她所偷回的一切。
「天兒……他知道了?」府裡的下人她不敢說,雖然她知道自己的兒子總有一天會曉得,可……「一定是你說出去的,對不對?你想將這當成把柄,進而要脅我和天兒。」
「我沒有……夫人。」天啊,她作牛作馬,居然換來這些,這人的心腸還真惡毒!
「還敢說沒有,要不然我要你去偷那生魂散你怎不照辦?今天我非打死你這不聽話的賤蹄子不可!」舉起手杖,一如以往就要往那素來不還口也不還手的人身上打,只是她今晚卻失手了。
春花靈敏地避了開。「夫人,春花不還口不代表您就對,春花不還手不代表就能任人打,本以為總有一日您的心會變美,可沒想到竟是比那毫不重要的外表要醜惡太多……您真該對少夫人好。」
毫不重要的外表?心……變美?「你……你這是在教訓我?呵!看我不打死……」她又一杖揮過去,只是人沒打到,自己卻站不穩腳,直直往放了古瓷瓶的高木架撞去。「啊——」
「夫人!」那架上的瓷瓶倏地落下,春花一急,只想救人,她撲上前,卻也不及脫身,讓重物砸個正著,頓時,兩人皆昏了過去。
而瞬間靜下的庫房裡,只見一道煙嵐正從那木門裡邊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