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晚上6點鐘左右,我開著爸爸的車到了舊金山。
馬克-吐溫曾經說,他遇到過的最寒冷的天氣是在舊金山度過的一個夏季。整個海灣地區正處於夏季時分。東部和內地的熱氣遇到海面過來的冷空氣,形成一層冷冷的厚厚的霧。整個城市便籠罩在茫茫霧氣之中。
我喜歡霧。它使整個大地顯得靜謐而柔和。奧克蘭的炎熱過後,西部海灣吹來了沁人心脾的習習涼風。儘管這時正是旅遊旺季,又趕上上下班高峰,但我還是選擇了從這兒回家。因為只有沿著海灣走,才能聽到從海面傳來的霧角聲。我鍾愛這綿沉而渾厚的聲音,它有著自己獨特的優美的旋律。
把車停在我坐落在馬裡納地區的別墅前,我看見萊爾——我的管家,正坐在屋前的斜坡上看著一艘艘小貨船從港口啟航,開往索薩利托、蒂布爾隆、瓦列霍以及北方的各個城市。小船每天風雨無阻地出航,構成了這裡的一道獨特的風景。
我走上斜坡時,萊爾起身來迎接我。
「上帝保佑你。」我說著吻了吻他的臉頰。
「保佑我?那麼是誰要把這房子從我手中奪走?你爸爸媽媽說了許多好話,叫我怎能拒絕?」
「誰說我要賣掉這房子了?」
「你叫的地產代理人正拿著一堆表格在裡面檢查損壞情況呢。我真該在他進去時絆他幾個跟頭。」
我朝房子望去,看見了海,一幅幅美景都從房屋的落地長窗的玻璃上反射出來。單憑這風景,就足以令我下決心把它買下來。換了誰都會這麼做的。我看到我的代理人站在屋裡二層的樓梯上,和我看著同樣的景色,大概心裡估摸著就憑這一點這房子應當賣個什麼價。我覺得很心痛。
「萊爾,萊爾,我善良的朋友,」我抓著他的胳膊,「我該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除非——你帶我到瑪莎飯店去吃晚飯。至少應該這樣吧?」
代理人是我的鄰居,多年來我們一直是點頭之交。他名叫傑理。這時他下了樓走到房前。
「地震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進去看過了。」傑理說,他把文件夾抱在胸前,「你把它修復得太好了,瑪吉。絕對高水平。」
萊爾看起來有點惱怒了,因為大部分維修和裝飾工作是他進行的。如果這房子被人看上了,那是他的錯。我挽住萊爾,靠在他肩上。
傑理打量著房子:「為什麼要賣了它,瑪吉?」
「我住在洛杉磯。」我說,「留兩座房太奢侈了。這房子閒置著對我們沒什麼好處。雖然萊爾也把這房子租出去。但還是有損失,我可賠不起了。」
「很可惜」。傑理深表遺憾,「這個時候賣房太虧了,現在是二十多年來最差的時期。雖然大家也在談論著全國範圍內經濟情況正在恢復,但是房地產市場仍然很糟糕,看起來還需要幾年時間才能轉好。你要是現在賣掉,虧得可不是一點半點。你要是有別的辦法還清抵押借款就好了。當然,這還得你作決定,如果你真要賣,你知道我會盡最大努力的。但你最好還是考慮清楚了。但凡能想出渡過困境的辦法,就別賣。」
萊爾衝著我笑了:「這傢伙說得對。」
但我腦子裡所想的是我在銀行的存款一天天減少。於是我伸出手去握了握傑理的手,暗示他可以走了:「謝謝你抽出寶貴時間來。我會告訴你我們的決定的。」
我進屋給麥克打了電話,向他轉述了傑理的意見。麥克說好歹我們又多了點信息。然後他說:「今晚的新聞中你出盡了風頭,親愛的。二頻道的《他是誰》節目說,你之所以不能出席評論《死亡的紀錄片》,是因為你正在毀掉艾米莉。」
「生活就是『豐富多彩』的嘛!」我說。
麥克說他肯定不能來了,週五晚上不行,週六早上也不行,於是我們道了別。
萊爾給我看了屋頂的漏水情況。他說:「沒我想像得那麼糟。只是一點塗料壞了。別人注意不到的。」
我望著上面米黃色的污跡,問:「這些房客給我們帶來的損失有多大?」
「每次都是他們交了上月的房租,我們接著就用它去修補房屋,結果分文不賺,直到再找到住戶。再加上買塗料,做清掃,換掉損壞了的傢俱……」
「得幾千塊。」我說。
「是的。」他附和道。
7點的時候傑克遜帶著一些文件和一束白菊花來了。我在文件上簽署了意見,同意讓醫院繼續給艾米莉輸葡萄糖,但不要再用任何機械手段使她甦醒。傑克遜一直很嚴肅地看著我簽完文件。這過程比我想像得要容易。事實上,我甚至感到一種解脫。
傑克遜接下來還要給我父母送一份,最後一份送到醫院去。
他走了之後,萊爾說:「該去吃晚飯了,馬上行動。」
萊爾選的那個高級餐廳使我不得不換下牛仔褲。我到閣樓上的儲藏室裡找了一條紅色真絲緊身連衣裙,又從抽屜裡翻出一條假的珍珠項鏈。我們打車來到了位於聯合廣場附近的瑪莎飯店,這裡的日本料理是一流的,所提供的酒水也是最好的。
我們談了許多。離開瑪莎飯店我們去凱慕博歌廳聽爵士樂,然後又到了位於市場大街西部的一個午夜俱樂部聽搖滾。和萊爾在一起真好,我覺得隨意、舒適,遠離那些惱人的電話。真不捨得讓這樣的夜晚溜走。我們在外面待了很久。
我想我一定是在脫裙子的時候把項鏈弄斷了。週六早上醒來我發現自己睡在起居室裡的沙發上,那條裙子皺巴巴地扔在地毯上,仿製的珍珠撒落了一地。我裹上毯子——不知道萊爾什麼時候給我蓋上的,聞著咖啡的香味來到了廚房。
「昨晚你一定沒怎麼喝酒。」看見萊爾那平整的牛津襯衫和卡其布褲子,我有點惱怒。我合上百葉窗,擋住早上刺眼的陽光,然後在飯桌旁坐下。
萊爾把熱氣騰騰的牛奶加進了咖啡杯,端到我面前:「昨晚你把所有秘密都說出來了,我可記住了。」
「抱歉。」我討厭借酒感傷的人,尤其是我自己居然也這樣。「我不記得了,有沒有聽見我做什麼決定?」
「你只說要把一個名叫奧爾加的人給解剖了。這也許是個好主意,但是千萬別用我廚房裡的菜刀。」他遞給我一個漢堡和一盤熏麻哈魚,「奧爾加是誰?」
「一個統稱,指那些專門在發薪水的日子纏著警察的婊子們。」
「哈!」他把乳酪推給我,「忌妒,這是女人的代名詞。」
「錯!」我說,又把乳酪推了回去,「『虛榮,這是女人的代名詞。』你想說的是,一個充滿忌妒心的女人,她比一條瘋狗還要更毒,更令人致命。」
「你自己醉得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記這個倒記得清楚。」
我抬眼望著他:「萊爾,萊爾,坐下來,我善良的朋友。」
萊爾在我對面坐下,伸出手來握住我的一隻手。昨天整晚他都在譏笑、嘲諷、玩世不恭地對我,而此時,我從他臉上讀出了真誠的關注與擔憂。「那麼你是陷入困境了,孩子?打算怎麼辦?」
「你指哪個困境?是房子嗎?是蝕本出售,還是硬撐著負擔它?是我姐姐嗎?是乾脆讓她死,還是把她強留在地獄的邊緣?還有麥克嗎?」我不得不移開目光,「噢,他媽的,我該拿他怎麼辦?」
「好了,這回我同意你用廚房裡的菜刀,行了吧?」
「謝了。」我說。
「麥克昨晚打電話來了。」他站起來遞給我從留言機上取下的記錄。從週五晚8:53開始,記錄依次如下:麥克說他愛我;女兒又要錢了;凱倫伯格說卡洛斯-奧利裡要去人民公園;麥克說想念我;傑克-紐克斯特感到很絕望;蘭娜-霍華德想要我在11點的新聞上講一段話;爸媽打電話來再次強調他們支持我的決定,並且希望我週六回去吃晚飯。午夜時分,麥克又打電話來問我到底去哪兒了。
這會兒時間尚早,我覺得麥克還應該在家裡,於是打電話給他,電話鈴響到第三聲時,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你好。」
我問:「麥克在嗎?」心裡希望她告訴我打錯了。
「麥克這會兒不能接電話,」她說,「我會給他傳個信。」
我說不必,謝謝了,心裡亂作一團,居然沒問她是誰就掛了電話。
她也許是邁克爾的朋友,也可能是朋友的朋友。我沒把這事向萊爾提起。我用最後一口咖啡吞下兩片阿司匹林,離開了屋子。
每個週六萊爾都自願到卡斯特羅的療養院去幫忙。我上樓洗澡,聽見他在放軍營樂隊的歌曲。他還帶了胡桃巧克力——萊爾說多吃是保持好身體的最好途徑。
我及時下樓幫助他收拾了廚房。萊爾把東西收進被他擦洗得潔白無瑕的碗櫥和抽屜裡,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久久地留戀於那些杯盤餐具上,不捨得放下,好像這是最後一次見面,要永別了。
「先不要收拾你的行李,我還沒要把房子賣掉呢。」我說。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當我65歲的時候,你還會需要我嗎?你還能養活我嗎?」
「當然。」我是真心的,可事實上我們已經開始動搖了。我像愛我的親人一樣愛萊爾,自從那次地震以後,我們就像一家人似地住在一起。可是,當我們必須分道揚鑣時,這種感情還能得以維繫嗎?麥克退休以後要搬到遠離塵世的地方去,到時候會怎麼樣呢?
在療養院門口我讓萊爾下了車,然後在網絡的分支機構停了一下,給蘭娜發了封信。我再次沿著海灣向東開去,腦袋還在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