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者發現自己很難解釋,為什麼他會讓那位站在路旁伸出拇指的人搭便車。關於個人或全家人搭載路邊的陌生人——一個危險的恐怖分子,終於鑄成慘劇的故事,時有所聞,幸運的,只是丟掉汽車和私人財物,不幸的,就會成為太平間的客人,有的人身上只中了一顆子彈,尚不算很慘,有的人則被殘忍地殺害,死相很恐怖。
或許是因為太孤單吧?他從那天下午五點開始開車,到現在已過了晚上九點。他的汽車是一部新車,只有一層薄薄的灰塵遮蓋了光亮的外殼,但是汽車上的收音機卻有些小毛病,當他打開開關時,它只是發出嗤嗤啪啪的聲音,所以沒有人類說話的聲音來解除他的寂寞。車燈前頭是如同緞帶般連綿不絕的水泥公路,一公里一公里地在車輪下消逝不見。
然後,也許是想到自己年輕時,也曾站立在路旁,伸出拇指在全國各地向人搭便車,有好多次,人們向他施以恩惠,停車讓他搭便車。他清楚地記得天黑後,自己仍未到達目的地時的困境。
他剛剛過了一個叫「春谷」的稅卡,稅卡的服務員告訴他,路上沒有車輛行人,至少到「阿雨巴鎮」是沒有。天氣預報說,阿雨巴鎮和猶提卡之間會有小雨,但對他來講,這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他抓過票子,塞在遮陽板反面,然後驅車駛入黑暗裡,路上只有豎在路旁的帶反光的里程碑上有光線,每十分之一哩豎四根,那些里程碑像貓眼,閃爍著颼颼地從他身旁閃過。以後的四百哩路,他不用擔心來往的車輛或十字路口會阻礙他的行程,只有每十分之一哩的四根里程碑陪伴著他。
當收稅卡過去之後的高速公路越來越窄的時候,車頭燈照到了站在路旁的一個男人,那人腳邊有一隻廉價的行李袋。當汽車經過他身邊時,那人揮了揮拇指,臉上帶著疑問的表情。
駕駛者內心一陣衝動,剎住車,在他重新啟動汽車之前,那人已經跑到他身旁,從敞開的車窗探頭問:「先生,能否讓我搭一程車?」
駕駛者打開車頂的燈,看著那人。他身穿一件夾克,打著領帶——這點看上去不壞——雖然他需要理一理頭髮,不像那些肩背行李的流氓。那人略帶點害羞地向他微笑。「上車吧。」駕駛者說。
那人打開車門,將行李放在車中的地板上,非常疲倦地長長吐了口氣,輕鬆地坐在椅子上,駕駛員關掉頭頂上的車燈,駛上朝北去的三車道中間。汽車速度計的指針,很快爬上六十碼。「你要去哪兒?」駕駛者問。「阿雨巴鎮。」那人說。
「請你在到那兒之前,不要拐出公路。我在那兒有份工作,不過,我必須在明天八點以前趕到。」
「我們會趕到的,我要一直開到水牛鎮,不過,我會在阿雨巴鎮出口的坡道停車讓你下去。」「那太好了,我相信在那兒可以搭便車進城。」
他們默默地在夜色中行駛了幾分鐘,駕駛者終於問:「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邁克,邁克,傑瑞,我不年輕,我已經二十五歲。」
「對我而言,二十五歲是年輕。」駕駛者說。
「你知道,邁克,假如你在阿雨巴鎮有工作的話,我很高興幫助你;不過,在高速路上搭便車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嗎?」他聽見邁克在座位上侷促不安地動來動去。「你打算把我送到警察局?」邁克小聲問。
「不,放心,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那樣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有好多次舉起拇指搭人家的便車,不過,那時候人們相互信任,我要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很少有困難。」
「天黑以後我就站在你接我的那個地方等。」邁克說,「看見有像警車的汽車開來,我就躲進樹叢裡去。我的意思是,今晚必須行動,我不能被交警逮到。」
汽車快速向前開,黑暗中的點點燈光表示,他們正向一個村落靠近,駕駛者說:「那是賽芬出口,告訴你,從這兒過去有個餐廳,我們到那兒歇一會兒,鬆口氣兒,喝一杯咖啡。」「我不要咖啡。」邁克說。
「是不是不方便,沒關係,我請客如何?」
「我不要咖啡,」邁克重複說:「我什麼都不要。」
「哦,那麼我喝咖啡的時候,請你不要介意等候。時間不會很久的,我喜歡趁熱喝。」
一陣衣服抖動聲,接著是拉鏈被拉開的聲音,駕駛者心想,也許邁克口袋裡有些錢,也許……「先生,我們不停留。」邁克的聲音在喉嚨裡滾動著。
「聽著,這是我的汽車,我高興怎樣就怎樣,你有什麼權利左右我……」「先生,我有這個權利,就憑這個。」
手槍的槍口用力地抵在駕駛者的肋骨處,一陣刺痛傳來,他不由自主地急動了一下方向盤,竟然使汽車滑向中間的分界線。
「小心點兒!」邁克不屑一顧他說。
駕駛者將車駛回車道中間,輕輕觸了一下剎車。
「不要停車,」邁克繼續說,「繼續向前開,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好好的開,正常的開,明白嗎?」
他們經過餐廳,進入空曠的村郊。到哈里曼立交橋的十五哩路程中、他們默默地沒有說一句話。
「高速公路在這兒縮小成雙線道。」駕駛者終於說,聲音又乾又燥。
「那又怎麼樣,一路上我們見到的車不到半打,假如見到警車的話,不要打歪主意。別用燈光打信號,或是做任何事,我手中握的可是殺人的傢伙。」邁克在駕駛者眼前晃了晃手槍。
「你要押我到哪兒?」駕駛者覺得一種恐怖情緒在自己的胃裡打結,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會嘔吐。他一手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略鬆一鬆安全帶和緊套在身上的肩帶。
「到足夠遠的地方。我走得越遠,警察越不可能發現我。真是遺憾,我可是真喜歡那地方。」說著,用槍柄重重地敲著儀器板,輕輕補充說:「那該死的老太婆。」「老太婆,你是說你的母親。」
「不是,我是說靠近春谷那幢房子裡的老太婆。當我看見那男人和女人帶孩子出門時,我以為家裡沒人,可以闖空門,搜括一下,而且後門也沒有鎖,不是很方便嗎?我怎麼知道他們會留個老太太在家?我搜括到底層,著實弄了不少東西,手提電視、打字機,還有大把的現金,這把槍也是從那裡弄來的。然後,正當我要離開時,她出現了,穿著睡袍站在樓梯口,她那樣子好像十年前就該死一樣。可是她的肺部卻沒毛病,她聲嘶力竭地叫,聲音之大足夠吵醒全鎮的人。」
「你——你把他怎麼啦?」駕駛者問。
邁克思索著用雙手搓搓手槍,說:「我只敢肯定,她已不能再叫就是了。」
「那麼說,你已經逃離了現場,現在要怎麼樣?」
「那要看你,冷靜些,隨你怎麼做,也許你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如果動什麼鬼主意的話、你的屍體便會被從臭水溝裡撈起,反正這對於我沒什麼損失。」
「我什麼腦筋也不動,我不想死。」「很多人不想死,先生。」
汽車行駛了很多哩,但駕駛者無法控制全身的顫抖。他不想死,但這也是邁克持槍對著他的理由,邁克也不想死。
在新堡立交橋,一輛帶有拖車的卡車,突然從入口的坡道裡衝出來,駕駛者急忙踩剎車,邁克倒抽一口冷氣,雙腳猛踏在地板上,好像他可以單獨用力剎住汽車一樣。
「笨蛋!邁克惡狠狠地罵道,這時卡車正以每小時八十碼的速度隆隆駛入黑暗中,同時汽車已重新受到控制,繼續上路行駛。
駕駛者沒有反應,反而思索地窺視車頭燈在前面公路上投下的燈影。然後,他扭動開關,使儀器板上的燈光亮起來。他瞥了乘客一眼,正看見後者正在摸弄車子上的肩帶,那肩帶正連在車門上。
「別碰它!」駕駛者大吼一聲,邁克被他的命令語氣嚇一大跳,居然本能地抽開手,然後,慢慢笑起來。
「你錯了,」他輕輕他說,「由我來發號施令,不是你。」
「聽我說,小心地聽,否則,我們都不必爭論誰來發號施令,因為公路警察會從一棵樹或公路的路基下抬走我們的屍體。」
「繼續講,先生,那樣可以幫助我們消磨時間。」
「首先、你的手別碰安全帶和肩帶、別想試一試扣上那東西。」
邁克無奈地聳聳肩。「我沒碰那兩樣東西,已經離它們這麼遠了。」他說。
「OK,雙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因為,假如你不照做的話,我要把這車撞在我發現的第一個堅硬物體上。」
「你不用為我擔心,」邁克說,「畢竟,那樣一撞,你也會同歸於荊在車速七十碼的情況下,安全帶也沒有什麼作用。」
「但那正是你和我的不同之處,我反正是得死,不對嗎?邁克?」
「瞧,我早就告訴過你,假如你不耍花樣的話,我會放你一馬。
我只是要這輛車。」
駕駛者緩緩搖了搖頭,「我才不信你那一套,你已經殺了一個人,你唯一逃脫的機會是躲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假如你放走我的話,我可能會供給警方足夠多的信息去追捕你。現在對你來講,多殺一兩個人已無所謂了。」
「該死的東西,你不能開慢點嗎?我們的車速差不多是八十碼。」
「快速,這是我的武器,邁克,時速八十碼的情況下,你是不敢開槍的。」駕駛者腳踏油門,汽車開得更快了。
「小心,假如你的輪胎掉進路旁的低窪之處時,你就會控制不住,我們就會翻下去。」
「不要擔心我的駕駛技術,邁克,你看過報紙的體育報道沒有,關於賽車的專欄。」「對那玩意兒我不感興趣。」
「真遺憾,你可能聽說過我的名字——歐-史密斯,今晚你正有幸和他乘同一輛車,兩次全國賽車冠軍,我一生開車都沒有翻過,當然現在也不打算那樣做。」
「你打算幹什麼,小心,你剛才差點撞上對面迎來的卡車。」
「那把槍,邁克!」「槍怎麼樣?」
「扔到窗戶外面去,只有那樣,車速才會減下來。」
邁克咯咯地笑起來,「你肯定是以為我瘋了,假如我扔掉這把槍的話,你就會把我送到警察局,面對謀財害命罪名的指控。不過,假如你撞車的話,也許我還有逃走的機會,我要留下槍。」
「除了賽車之外,」駕駛者說,「我也是一家汽車公司的安全顧問、我打賭這點你也不知道。」「那又怎樣?」
「所以,你可以試著想一想,時速八十碼下,迎頭碰撞後的逃生機會。也許我可以幫助你,我們在試驗跑道上做過一些試驗,當然,試驗車的最快速度是五十公里,不過,那會給你一個會發生什麼事的概念。
「汽車撞車後的第一個十分之一秒,前緩衝板、冷卻器和各種機械都會壓碎成一團金屬。第二秒時,車頭蓋會粉碎,在擋風玻璃前爆炸,這時,後輪會跳離地面。你知道,那時,汽車的前半部早已停下,但是後半部繼續向前推進,本能的,你會坐直,就像那輛卡車斜刺裡衝出來時,你的反應一樣。你的腿骨,會在膝蓋處齊齊折斷。「別胡說八道了,老東西。」
「你不想知道,你會如何走向死亡嗎?在第三秒時,由於慣性,你的身體會急速前衝,儀器板將會搗碎你的膝蓋。第四秒和第五秒的時候,你和汽車的後半部仍會以每小時三十五公里的速度前進,你的頭會碰在儀器板上。
「第六秒的時候,汽車的車身會彎曲,在此之前,儀器板已壓碎了你的頭殼,你的腳會嘎吱有聲地在地板上滑過,突然停止的力量,會從你的腳上猛拔掉你的鞋子。」駕駛者停祝「大約就這樣了。」他結束說。
「然後車門彈開,扯掉螺絲,前座被扯開,後座衝來,壓扁你的身體。但是你不用擔心,因為那時你已經死了。」
「你——親眼見過這種事發生。」邁克問。
駕駛者點點頭,「看車隊在試車場的慢動作電影。當然,憑我的賽車經驗,我見過不少慘不忍睹的意外事件,邁克,那可不怎麼好看。」
邁克從乾燥的嘴邊強擠出脆弱的微笑。
「你知道,有一會兒,你使我聽得入了神。」他說,「不過,你不會去撞車的,除非你走投無路。老傢伙,假如我智力勝過你一籌,事情會怎樣,遲早你的汽油會燒光的。」
「我勝你一籌,我是個賽車冠軍,記得嗎?汽車上的各個零件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想想看為什麼我不准你系安全帶。」「你是什麼意思?」
「在某種車速下——真正說來不很快——我可以朝某個堅硬的東西撞,我系的這個安全帶會使我安全,或許會使我的胸部淤血,但我可以控制汽車。另一方面,你會向前衝,那一衝,有很多有趣的可能性。也許你會碰到儀器板而失去知覺,你也可能將腦袋撞出玻璃,那一下,也許會撞破腦袋,或者割壞喉管。任何情況下,我都會沒事,而你……請不要碰安全帶。」
汽車示威似地迂迴而行,邁克雙手扶在儀器板上面,用力抓得很緊。
「現在,邁克,扔掉槍。」
邁克緊緊抓住手槍。「我要……」他把槍指向駕駛者。兩個男人都沒有說話,只有輪胎碾壓公路的聲音和車窗外呼呼的風聲。
駕駛者可以感覺到,邁克的腦袋裡正在衡量輕重得失,被逮捕的話,很容易證明是兇手,餘生可能在牢中度過,由於一個老婦人的尖叫,使他虛度歲月。當邁克打開保險時,手槍發生卡嚓聲,駕駛者汗津津的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
然而,在時速接近一百碼的情況下,要開槍是十分危險的,結果會像是戰場,鋸齒型和扭曲的金屬會切進骨肉裡,使活生生的人血肉模糊,不成人樣。
邁克咒罵了一聲,搖下車窗,扔掉手槍,一陣強風吹到駕駛者臉上,反光鏡裡出現了手槍落地時閃出的火花,駕駛者將車速減到合法的六十碼。
在過金土頓鎮後,一個地下通道裡,他發現一輛警車,車門開著,紅色的圓燈轉著,他把車開到警車旁,車靠得很近,使邁克無法開門逃走。
當警察用手銬銬住邁克的時候,後者不屑地吐口唾沫說:「歐-史密斯,一位賽車冠軍,倒了十八輩子霉才會搭上你的車,你看來一點兒也不像賽車冠軍,人又瘦又校」「賽車不要力氣,邁克,只要反應快。」
「如果你不是一位職業賽車者,不知道撞車的種種後果,我現在已經逍遙法外了。」邁克咕咕哦哦,「警察永遠不會找到我——或者找到你。」
警察推走殺人犯,塞進警車,然後,警察回到開車者站的地方。
「我聽他提到歐-史密斯,我在電視上見過他幾次。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先生,你不是他。」
「是的,我不是,」回答很溫和,「我叫強生,我在費城經營一家小書店,我還要去水牛城看我的女兒和外孫們。事實上,我正帶著一份禮物去送外孫,帶一本書,我覺得那本書值得一讀,而且有趣,不過,也許邁克也會有興趣。」
駕駛者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厚厚的平裝書,警察接過來。
瞥了書名一眼:(駕車安全須知),作者——歐-史密斯。
封面上有一張照片,那是一位英俊的年輕人,他正戴著賽車用的護目鏡望著他。
「我把書上寫的搬出來,」駕駛者說,「把那傢伙唬住了,」然後,補充說:「多看書,會有好處,書中自有安全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