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9月末到10月中旬這段初秋的日子裡,有一周或者10天左右的時間最能讓人明顯地覺出季節的交替。
近年來,在市中心地區好像一年到頭都瀰漫著機動車排出的廢氣的色調。可是,一來到青梅街即將伸進保谷市前的練馬區關町一帶,時而還能見到農田或空地。還有那深深的小樹林,仍然保留著「郊外」的自然景色。
下午4點多,小暮究從西武新宿線的武藏關站下了車。他跨過了一個道口,然後朝著與商業街相反的方向爬上了一條兩旁林立著住宅房的慢坡路。接著便是一條寂靜的住宅街。在一片!日日的木製結構的房屋群裡,偶爾還能看到幾座藍色房頂或白色牆壁的新鮮房子。
在這些房子與房子之間的夾縫裡聳立著高大的櫸樹、銀杏、櫻樹、懸鈴木樹等等。一周之前的那天早晨,小暮究為了來會去習劍的恭太曾在這裡行走過,與那時相比,樹上的葉子明顯地變黃了。秋風涼颼颼地吹在行人稀少的路上,吹得皮膚很乾燥。
然而——小暮究心情有點沉重地反思著:這一周來的變化何止表現在季節方面呢?
恭太在這附近的富士見池旁邊遇到危險好像是發生在上次與小暮究分手後去習劍場歸來的路上。另外,昨天上午在朝霞市的一家旅館裡發現了中谷浩司橫死的屍體。同時,他就是殺害-山的兇手這一點也大致明確了。
但是,西荻窪警察署並沒有立刻解散專案組,還在集中精力調查這起旅館事件。這一緊張的氣氛是在暗示另外還存在殺害-山的同案犯。
恭太的處境確實很危險。單就上次小暮究向他瞭解完情況隨後發生的事來說,小暮究就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但是另一方面,在那次事件發生之後,當然警察也會比以前對恭太更加強保護的,所以也可以說今後反而會放心一些了。
另外,關於案發當日早晨走出芳鹿莊的那對情侶的情況,小暮究終於從同業界報社記者波多野那裡成功地打聽到了男方的姓名及其身份。
然後,小暮究與俱樂部主任及一科的責任記者們進行了商量,結果決定再推遲一下向專案組透露該男人姓名的時間,由小暮究單獨調查這兩個人的情況。像這種由記者秘密進行單獨調查的情況在俱樂部裡稱作「少年偵探團」。
登到坡的最高處,再往前朝坡下走一點,然後拐進一條窄胡同,裡面有一排長房屋。其中的一棟便是恭太的家。
在胡同的拐角處,小暮究有意無意地朝周圍望了一望,只見陽光透過樹葉靜靜地灑在陳!日的房子上,並沒有發現巡警在周圍警戒的身影。
恭太家的門半敞著。小暮究朝裡一望,發現二道門的底框上放著一個書包,可是他朝裡喊叫了幾聲,家裡卻無人答話。
這時,從小暮究背後正好走過一個與恭太年齡相仿的少女,他告訴小暮究恭太好像一放學回到家就到附近的一所女子高中的操場上打棒球去了。她還告訴小暮究恭太的母親每天6點多才回家。
小暮究順著坡路往回走了一會兒,然後朝著少女指給他的方向走去。前面是一處植著草坪的寬闊的院子。他仔細一看,原來這不是個家庭住宅院,好像是個專門栽培草坪然後再分塊出售的草坪種植園。生機勃勃的綠色草坪和隨處可見的被割過草皮的長方形的地面,在每日幾乎全部時間都生活在大樓鱗次櫛比的街道上的小暮究的眼裡是多麼的新鮮啊!他甚至認真地想:真想從只是方便而空氣卻污濁的飯田橋的公寓裡遷到這一帶來住。
在四周圍著喜馬拉雅杉樹的私立女子高中的操場旁邊有一片空地,那邊果然有一群小學生在打棒球。小暮究很快便發現了正守護二壘的恭太的身影。在鐵絲網內側,一些身著時髦制服的女高中生正專心致志地打網球或羽毛球。於是,在黃昏即至的操場一角,不斷地從什麼地方傳來高亢的喊叫聲。
小暮究倚在空地的柵欄上,一直觀戰到攻守調換的時候。然後等恭太來到跟前時,他招呼了一聲:
「久籐君!」
恭太吃了一驚似地回頭看了一眼,認出來是小暮後鼻翼向上一挑,露出了一絲微笑。由於反射出來的表情並沒有帶出不耐煩的樣子,小暮究內心鬆了口氣。恭太瘦小的身體上穿著件乾淨的深藍色短袖圓領襯衫,看上去比前幾天穿著劍術訓練服時顯得還要小、雖說是小學三年級了,可與近來發育良好的同齡孩子相比,他肯定還屬於小個頭兒。
「上次多謝你了。」
看著邊摘皮手套邊走過來的恭太,小暮究招呼道。
恭太露著小黑牙,發出了靦腆的微笑。小暮究意識到對小孩來說這是一種略微帶有神經質的表情。這當然跟近來發生的一連串的事件——接受有關殺人事件方面的提問、遭受一個陌生男人的襲擊這些異常體驗的投影有關。不過,他也覺得好像這是這個少年本來就固有的一種特殊的性格。
「今天我還想問你幾問話……現在不方便的話,我再等你一會兒也行。」
「嗯……」恭太曖昧地點了點頭,然後朝小朋友那邊回頭望了望。
「現在還沒輪到我擊球哩。」
這一次他好像有點性急似地回答說。
於是,小暮究做好了不要太多麻煩對方的思想準備,帶著很親切的語氣開口說:
「說實在的……我想向你瞭解一下在善福寺旁邊的坡路上碰到的那個女人的情況。」
關於那對情侶中的男方的情況,小暮已經從同業界報社記者波多野那裡得知該人是群馬醫科大學的副教授各務徹夫。接著他又從流動記者都築那裡瞭解到:各務今年三十七八歲,負責主持群馬醫科大學公共衛生學教研室的工作,今年5月份承擔了E市的共立電化工廠周圍的地下水分析任務,在目前的公害糾紛中處於很重要的位置。
但是,最關鍵的還是女方的情況:她究竟是哪裡的,是何許人,關於這一點,從小暮究與波多野見面的那一刻起直到現在也沒有取得什麼進展。
既然確定了男的是各務,那麼就可以直接去問他本人了。不過,主任和其他的幾位記者都不贊成這種做法,因為這樣的話各務不可能那麼簡單地坦白出來。況且,引起對方警戒之後,打算向專案組隱瞞各務的名字而單獨追蹤的另外一個目的——調查各務的行動及其與公害糾紛之間的相互關係顯而易見就得泡湯了。
那麼,要說其它可以考慮的手段——比如說始終跟蹤各務,也許能夠在他倆再度幽會時發現他們。不過,這一點在警視廳俱樂部一科的主管記者面前也是商量不成的,因為東京都內每天都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事件等著去採訪。
並且,也應充分考慮到自善福寺事件發生以後,各務他們也會自重一些,會盡量控制一段時間再約會的。
這樣的話,所剩下的就只有縮小間接調查的範圍這種辦法了:首先,通過共立電化的公害問題,讓比較有機會接觸到各務私生活的都築或前橋分社的記者給調查一下各務身邊的情況,篩選出可能是其情人的女性來。另一方面,再向不管怎麼說曾目擊到該女性的久籐恭太和芳鹿莊的女招待盡可能地打聽一下其詳細特徵。然後,把兩方呈現出來的女性的形象結合起來再做判斷。
如果這樣調查太費功夫的話,那就乾脆直接去問各務,在這一點上,俱樂部內部同行的意見都是一致的。
「——那個女的一直走到現場附近的吧?所以你也許聽到或看到了其他的什麼特徵。為此,能否請你再次盡可能地回想一下她的臉型、身材什麼的?」
恭太被問得好像呈現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溜圓而明亮的眼睛裡開始透出一種緊張的神色。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個……」一張口,他微微皺起眉頭抬頭看了一眼小暮究。
「嗯?」
「說不定前天我又看到那個女的了。」
小暮究慢慢地呼吸了一下。
「在哪裡?」
「我想可能是同一個女的吧……」
小暮究不由得瞪著眼注視著對方。恭太低下頭,將視線落到腳上的帆布鞋上。
「長得很像吧?」
小暮究說得很柔和。
「嗯,連腳上穿著的茶色鞋子也一模一樣。」
恭太上次就告訴過小暮究,從蕪藏寺旁邊的坡路上方走下來的那個女人的腳和裙子下擺被早晨的露水給打濕了,上面還沾著些枯葉。據此,他基本上是徑直地找到了芳鹿莊……
「在哪兒看到的?」他又問道。
「在石神井公園車站前。」
「那是西武池袋線上吧?」
「嗯。前天放學後,我和朋友一塊兒騎自行車到石神井池那邊去玩,回家時經過了車站前面。當我從自動售貨機上買牛奶時,發現一個與我上次見過的一模一樣的女人正好從我跟前走過去了……」
小暮究心想恭太是得騎自行車去。石神井公園站和武藏關站分別是平行著的東西走向的兩條西武線沿線上的車站,直線距離也得有三公里多吧?
「放學後去的話,那該是傍晚了吧?」
「走到石神井公園站前是5時左右……」
5點的話應當是相當暗了。
「那個女人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我想穿的是淡色的對襟毛衣,並且可能還提著個購物袋……」
「傍晚5點左右,穿著對襟毛衣,還提著購物袋,是嗎?那麼她從你的面前過去後往哪邊去了呢?」
「往超級市場方向走去了。」
「啊!」
單從恭太的談話裡小暮究就感到那個女人好像就住在石神井公園站附近。
「可是……你真覺得她和上次的那個女人是同一個人嗎?」
小暮究盡可能地放鬆語氣來明確一下關鍵的問題。良己若大興奮的話,反而有可能使少年的判斷失常。
「嗯……昨天一看見她,我吃了一驚……直到看著她走遠了,我還一直覺得真像啊……」
恭太用腳尖擦著地面,沉思長久,接著說:
「早知道這樣的話,那天早晨我多注意一下就好了……」
「不,單這些就足夠了,謝謝你!」
正在這時,從操場那邊傳來了大聲呼喊恭太的聲音、輪到恭太擊球了,對方在問他怎麼辦。
「那就這樣吧。」
望著輕輕擺著手而遠去的恭太那身材矮小的背影,小暮究想要說聲請注意安全,結果還是沒說出口來。
一回到武藏關車站,他就推開了電話亭的門,然後準備好三枚硬幣,撥通了報社的電話。
這次真幸運,平時極少能找到的流動記者都築很快就被叫到了電話機旁。
「我想和你談談上次聽到的群馬醫科大的各務副教授的情況——」
「好。」對方回答道。從對方等著自己先說話的架式看,托他給調查各務身邊的情況這件事大概還沒有什麼明顯的收穫吧。
「在各務的交際圈內,沒有住在石神井公園附近的女性嗎?」
「是石神井嗎?我想他家住在三鷹台那邊吧。」
「那個女的可能是個有夫之婦,她家可能是在西武池袋線的石神井公園站附近。」
片刻後,對方爽快地回答道:
「不管怎樣,調查調查再說吧。」
翌日午後,都築出現在警視廳的記者俱樂部內。
在《日本新報》的一間房子裡,坐著主任-原、小暮究,還有一名年輕的記者,他們正在研究如何繼續報道-山事件的情況。近來像小暮究這樣參加了「少年偵探團」的記者們反而比平時到俱樂部來得更勤了一些。這也是為了裝裝樣子以免引起其他報社的猜疑。
在大家互相閒扯之後,都築一手將小暮究身邊的一把空椅子拉到跟前,然後壓低聲音說道:
「下面談談昨天電話裡談的那件事——這是我剛才給前橋分社及上次去採訪時見到的一位受害者聯絡協議會的婦女打電話時拐彎抹角地打聽到的情況……」
「給你添麻煩了。」小暮究微笑著致了謝。
「提起各務的私生活,他們好像都不太清楚。……不過,我想說不定這個會有關係……」
都築從斜紋粗呢上衣的內側口袋裡掏出一張新聞紙,動作敏捷地放在小暮究的眼前。
「據前橋分社的記者說共立電化公司的總務部次長的家在石神井。經他這麼一說,我也記得曾聽說過。」
「什麼?總務部次長?……」 -
原主任嘴裡嘟囔著從一旁瞧著紙片。他發現上面用都築的筆跡速寫著「練馬區石神井町×號……」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便看著都築說:
「當然這也與公司的機構有關係。不過像公害糾紛之類的問題一般開始都是由總務部之類的部門站在第一線來處理。」
「不錯,尤其是桂木謙介這個人,他從群馬工廠建廠時起就到當地去赴任了,現在還兼著工廠的次長。他是搞技術的,可以說是工廠事實上的負責人。」
「這個人的住宅就是這裡吧。」小暮究又重申了一下。
「對,他去年10月份榮升為公司的總務部次長,現在就住在這個公司提供的住宅裡。據說沒有孩子,家裡只有夫妻二人。」
都築的最後一句話給人以奇妙的啟示,讓人立刻將桂木的妻子與各務副教授聯繫在了一起。
不一會兒,小暮究要到攝影部去借一架易於操作的遠攝照相機,便和都築並肩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2
10月17日上午9點半——
從走廊拐角處發出的刺耳的電話鈴聲一下子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麻子正一個人靠在茶室的餐桌上望著近來沒顧得上收拾的院子:儘管有意識地控制著長頸鹿草的繁殖,白色的胡枝子花和深紫色的小朵菊花還是開得亂七八糟的。聽到電話鈴響,麻子下意識地猛一哆嗦。自從三日前的晚上以來,麻子的神經總是對電話的鈴聲作出異常恐怖的反應。每當聽到電話鈴響,那天晚上令自己在丈夫的面前應付得出了一身冷汗,結果還是把自己強行叫到川越街上去的那個身份不明的男人的聲音就會在耳邊迴響。
那個打電話的人到底是什麼人呢?
不過對方根本就不是如其所說的「西荻窪警察一署」的人,這一點現在看來是很明顯的……
電話鈴還在響著,為了擺脫那揪心的、該死的響聲,她只好去接電話。
麻子站起來,走過去,然後拿起話筒。
「喂,喂!」隨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嗡」的一聲通話開始的信息傳到了麻子的耳鼓膜處,好像是用公用電話打來的。
「喂,喂!」又傳來了對方柔和的聲音。緊接著,麻子不由地幾乎「啊」地發出聲來。不過這是一種伴有驚訝、安心、喜悅的叫聲。對方肯定就是各務徹夫。
「哎,」麻子回答道。語氣中好像麻子的全部心情都寄托在上面了。在上午,而且是那麼早就接到他來的電話,真是太稀罕了。
「你怎麼樣?我有點放心不下,所以……」
他們兩人自五日前的傍晚在井之頭公園的旅館裡分手後還沒見過面。那次回家的路上,麻子幾乎是在很衝動的情況下決心給西荻窪警署投匿名信的。麻子本指望不公開自己的身份,只匯報一下自己目擊到的情況,但是結果自己卻被出賣了,翌日一部分報紙報道了投函的事實。當天晚上麻子在電話裡被一個自稱刑警的男人叫出去,白白地到川越街的朝霞市附近跑了一個來回。
11點多回到家裡時,與麻子所擔心的相反,她沒有看到刑警模樣的人影。另外,臨出門時丈夫所說的公司方面的客人也不像是來過,他正一個人在茶室裡帶著不高興的樣子埋頭閱讀專業方面的書。
因為麻子是以到鈴川夫人那裡去取她丈夫釣的魚為借口出去的,所以她只好解釋說與鈴川夫人走岔道了而沒見上面。丈夫把苦喪著的臉轉向一邊,默不作聲。這事當時就這麼過去了。可是各種疑惑、擔心、不祥的預感及恐怖感在麻子的腦海裡浮來沉去,她在——的睡眠中迎來了翌日的黎明。
麻子的預感就在當天傍晚很快作為一個事實而出現了。據6點的電視新聞報道,就在昨晚麻子搜尋警車的那條叫川越街上的「陽光公園」旅館裡發現了一個年輕男人的橫死的屍體,警方懷疑死者中谷浩司與八天前發生的私人銀行家兇殺案有很大關係。
這一連串的情況在隨後各務打來電話時她曾照直告訴過他,可是兩人還沒有找個機會見面。
「我沒事,心裡很踏實的。」
麻子心想他可能將要去前橋那邊的大學裡去上課,於是就盡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回答道。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
「可是……今天早晨的報紙上登著有人反映就在發生旅館事件前後,有輛灰色的小型汽車停在前面的路上。警方正在搜尋那輛車呢!」
剛說完沒事,麻子隨後就帶出了有心事的語氣。
「對。」各務只簡短地回答了一句。可麻子心想:他從來沒有在這麼早的時間打來過電話,說不定他也正為此事擔心呢。
「有人看到我的車了。我在那個地方呆了半個來小時,況且那附近還停著出租車什麼的。」
「可是不還沒有確定那輛小型車就是你的路馳195嗎?」
各務鎮定地勸說道。也許是自己心裡也沒底吧,他說話時的語氣也很弱。
「不,肯定指的是我的。」
一旦將想法形成語言,這種不祥的預感好像更加強烈了。
「而且,報紙上雖然寫得那麼簡單,但是向警察匯報的那個人會不會記得更詳細些呢?比如車子的牌號啦,我的長相啦……」
「你不要把事情總是光往壞處想嘛——首先,如果連車牌號也匯報過的話,那大概就已經有警察找你談話了。」
「唉……這倒也是」
麻子心裡稍微安靜了一些。但是,突然又有一種直感從她腦子裡閃過,她一下子覺得自己快癱下去了。
「可是,將我的車子的情況報告給警察的人說不定就是用冒名電話把我叫到那邊去的那個人本身,那個傢伙故意讓我在現場附近來回轉悠,設計好的讓我成為殺人嫌疑犯。所以,他是不是故弄玄虛,打算將線索慢慢地提供出來呢?——是的,沒錯!我眼睜睜地進了兇犯的圈套……」
麻子不知不覺地哭出聲來。
「哪能呢?……」
各務在話筒那邊深深地歎了口長氣。
「不,即使不知道我的車牌號,我的其他情況也肯定差不多鑽進了警察的耳朵……唉,與其突然被警察找上門來,還不如自己立刻去警察那兒講更痛快些呢……」
她本想克制住自己,不打算給上班前的他增加煩惱,可是一個人強壓在內心的感情一旦爆發出來,這種克制的堤堰馬上就被衝垮了。
「麻子,你真的要沉住氣啊!」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各務夾著苦笑說:
「聽你這麼一說,簡直就好像咱們是什麼——犯了什麼罪似的。說什麼被警察找上門來……喂,喂,你要堅強些。你說殺死那個叫中谷浩司的青年的兇犯預先打電話把你叫出去,想讓你領罰,不過,這種想法也太過於離奇了,因為你可沒有半點殺害中谷的動機呀!」
「可是,因為他好像與-山事件有關……如果他是兇手的話……」
「即使這樣,你也沒有親眼目睹到他犯罪呀,不,就算是萬一他盯上了你,你也不至於殺他呀。首先從警察這邊來說,假如沿著小車這條線找到了你,他們也不會覺察到你就是從-山事件的現場附近經過,後來又投函的那個女人,所以不可能把你和中谷牽連到一起的。」
「真的覺察不出來嗎?」
「只要咱們不承認就是了,因為沒有任何證據呀!」
麻子在芳鹿莊一開始就很留心,沒讓女招待看到正面。……不過,要是警察向久籐恭太打聽的話——?
那天早晨當那人把少年救上岸來、朝坡下面的小樹林跑過去之後,不知為什麼少年對著自己露出了微笑。少年的那雙伶俐而明亮的眼睛一瞬間又歷歷在目地浮現在麻子的面前。不過,這件事她沒說出來。
當再度響起預告結束通話的信號時,各務有點性急地說:
「乾脆咱們見見面再說吧。」
「好,我也是一個人呆著老是眼前發黑……」
「打起精神來。等我後天從大泉那邊的大學裡回來的時候再碰頭吧。下午3點還是在富士見台站的那個小店裡見面可以嗎?」
從石神井公園站朝池袋方向走一站就是富士見台站。平時麻子和各務都不在這一站下車。在車站前的商業街的盡頭有一家名叫勝利女神的小茶館,從很早以前他們有時就利用這裡約會。
「好吧。3點在勝利女神見。」
她又重申了一下,喜悅之情頓時湧上心來。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只要能和各務見面就能令她欣喜若狂。
麻子心裡亮堂堂地回到了起居室。
半陰半晴的天氣陰冷得有點不合時節。院子裡的花草被冷颼颼的秋風吹拂著,只有在埋著鬱金香球根的一小片土地上,總算落有幾縷微弱的陽光。
從現在就這麼冷的話,今年的冬天可能會提前到來吧。
事到如今,麻子才意識到自結束了漫長的地方生活後搬到現在的這個家裡又整整一年過去了。因為東京是自己出生並成長過的地方,所以也許用又回來了這幾個字來表達更貼切一些。儘管如此,不知為什麼這座位於石神井的公司的住宅總也不能讓她切身地感到將永遠是自己的家,儘管她覺得這套共有四室的宅子對他們夫妻二人來說面積相當地合適,而且作為傳統的日本式房屋來說房間的佈局也恰到好處。
與各務的交往不就是幾乎與自己搬到這個家的同時開始的嗎——?
突然,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可怕的事實似地心口被猛戳了一下。
不可否認,隨著與各務接觸的日益加深,麻子比以前外出得頻繁多了。她越來越覺得與各務廝守在一起的場所和缺乏他的這個日常生活的場所,簡直就是兩個性質根本不同的世界。在麻子看來,這個不允許她與各務共處的世界簡直就是一個枯燥無味的平面,在此根本無法盡情宣洩自己的悲與樂、歡與愁。這樣的場所,只不過是一種家的形式罷了。
果然,在不知不覺中,家庭不是已經變成一假寓」了嗎?
這時候,正門的門鈴響了。
麻子一下子從思緒中醒來,然後心頭重又湧起一種不愉快的緊張感。不過,這次她還是比剛才接電話時動作更快地站了起來,這一是因為想到了剛才各務所說的話,更是因為定下後天能和他見面了,她的情緒總算提起來了。她想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也只有去大膽地克服它……
門鈴按得很急且響個不停,讓人覺得來人怪不客氣。麻子走過昏暗的走廊,心裡又湧上幾絲恐怖。麻子平時總是在正門上上著鎖,她想根據情況可以以此假稱家裡沒人。
麻子穿著涼鞋,悄悄地走到門跟前。在門上與眼睛齊高的地方鉗著一個手指尖大小的窺窗,根據透鏡的結構原理,從裡面可以看到正門外面的情況。去年搬進來的時候,只有這個門是麻子找人給重做的。
她看見了杜鵑花組成的圍牆和側身站在圍牆下的一個人影。
這是一個身穿綠衣服的女人。這個人麻子沒見過。看情景來訪的就她一個人。
麻子暫時放下心來,開始招呼道:
「請問是哪位呀?」
這時,對方用沙啞的聲音,有點強求似地答道:
「請開一下門。」
從按門鈴的方式來看,也不像是個女推銷員。
麻子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開了鎖。
打開門一看,一個二十六七歲、身材苗條的女人站在門前。麻子仍然認不出對方是誰。那染成褐色的披散著的頭髮啦,那塗著很濃的眼瞼膏的化妝啦等等,都與麻子所交際的家庭主婦們在打扮風格上相迥異。那綠色和黑色條紋的針織西服也說不上是多麼高雅的裝束。
面對麻子驚訝的目光,對方輕輕地張開厚厚的嘴唇,唇邊露出了略帶人情味的微笑。然後她突然從麻子的身旁擠過去,溜進了門內,並且她自己也麻利地把門給關上了。
「你是桂木麻子夫人吧?」
這次連微笑也不給了,她挑起眼梢兒、瞪起眼睛盯著麻子問道。
「那你呢……?」
「我是林奈津實。這麼說你也許不知道,不過一提你馬上就會想起來的。——咱們進去,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語調平淡而且乾脆地說著,朝門裡粗略地掃了一眼。
麻子立刻把林奈津實領到了靠門口的會客廳。她心想先在這裡確定一下對方的身份,必要時可以把對方趕走。可是,憑直感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聽聽林奈津實要說的「話」。
進了這間10個榻榻米大小的客廳後,林奈津實仍然帶著好奇的眼神不停地在裝飾櫥上和院子裡來回地掃視。
終於,見對方取出了煙來,麻子催促道:
「您說您是林小姐,對吧?您想跟我說什麼呢?」
林奈津實吸了二三口後將煙輕輕地放在煙灰碟裡,然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回頭看著麻子。
「單說林奈津實這個名字夫人可能不知道,不過,我和-山欣造先生關係很熟。」
可能是因為她用-山欣造的全名說的吧,麻子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而且……說實在的,對我來說,中谷浩司也不是外人,可兩個人都已不在這個世上了啊!」
啊!麻子連自己也感到意外,自己竟很平靜地接受了她所說的話。一聽到中谷的名字,麻子立刻想起了-山欣造是何許人了。於是她覺得有種預感,好像一開始就看出了這個女人是為了某種與這一系列事件有關的問題而來的。
「有關-山被害一事,我基本上盡力從中谷那裡打聽過了,當然這事與我本人沒有直接關係。不過,從這件事上,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和你的住處。」
那麼在「陽光花園」被害的中谷浩司果然就是-山事件的兇手了。儘管如此,這個女人怎麼會從他那裡聽到麻子的名字和地址呢?
真空般的短暫的鎮靜轉眼之間就從麻子身上消失了。
林津奈實用塗滿指甲油的手指夾起煙卷吸了一口,然後又輕輕地把它放回煙灰碟上。
「聽中谷說,事件發生的那天早晨,他是在善福寺公園上面的路上和你擦肩而過的。」
「啊?」
「而且他還知道你姓什麼,家住哪裡。這些情況你也可能知道吧。」
麻子越發感到莫名其妙了。將要掉進河裡時好容易才拚命抓住河堤的那個少年和伸出手來把少年救上來的那個結實漢子的側影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可是這情景麻子只不過從遠處注視了一會兒,更不記得和那個人曾擦肩而過。再說,那個人和中谷在年齡和身材上好像還都不一樣。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林奈津實倒是面無表情地回頭看著麻子。
「今年夏天這一帶建公寓大樓了吧?」
她突然頤指氣使地望著道路那邊問道。
「……?」
在這所房子的斜對過剛建起了一所公寓大樓,這是事實。在麻子的意識中這是一座規模相當大的六層的樓房,去年年底開工,用了半年左右就竣工了。樓前還建了一個很大的停車場。看樣子現在已經有約一半的房子住上人了……
「大樓的主體工程和停車場是松風建築公司轉包而建的。中谷曾有一段時間每天都到該工地去,他說因此就記住了經常出入這個家的夫人的模樣。「
剎時間,麻子感到腦子裡一陣劇疼。她聯想到了「陷阱」這個詞。也許是由於太出乎意料,從而受到了突如其來的打擊造成了頭疼。但是——經她這麼一說,麻子才想起在整個工程建築過程中,每到中午和下午吃工間餐的時候,常有幾個在此幹活的人坐在自己家前面的路上抽煙什麼的。而且每當她外出購物或出去與各務徹夫約會時,那些毫不客氣的目光時常盯在自己的身影上……
中谷浩司就在那群人裡面嗎——?
「中谷說過他樂意看你這個漂亮的夫人,有的時候他就往院子裡偷瞧。」
如果中谷確實混在那群人中,那麼他知道麻子的姓氏和住宅也就不足為奇了。可是就算是這樣,那麼在-山事件發生的那天早晨,他是在啥時候又是怎麼碰見麻子的呢……?
「因此,那天早晨與你擦肩而過時,中谷開始好像也難以置信,於是就忍不住仔細朝你瞅了瞅。他也擔心你恐怕認出他來了。」
怎麼,那天早晨曾和自己擦肩而過?而且還瞅著自己看?
麻子再次「啊」地大吃了一驚。將要從她的記憶深處消失的那個短暫的鏡頭突然又倒回來了。是嗎?那個人就是中谷浩司嗎?
到目前為止,麻子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蕪藏寺旁邊的坡道上看到的那兩個人身上了,所以把那個先前與她擦肩而過的中谷給疏忽了。
實際上,在那之前,也就是說從芳鹿莊走出來後,麻子在坡道前面的田間小道上行走時曾有一個年輕人與她擦肩而過,那個人就是中谷浩司。出乎意料的是,一旦想起來了,那個男人的身影就輪廓鮮明地在麻子的腦海裡浮現了出來。那人瘦長的身材上穿著一套黑色的西服。要說有什麼明顯的特徵的話,那就是將稍長的頭髮從後腦勺兒一下子往前梳得耷拉到了額前。
那個人看上去是個普通的職員模樣,難道他實際上就是在不一會兒之前把一個人給勒死的兇手嗎?
麻子突然被這種無法言語的淒慘的恐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林奈津實伸出下巴,得意洋洋地說:
「你大概從報紙上或什麼地方對-山案件瞭解得比較清楚了吧?」
「……」
「你明明知道警察在拚命地尋找目擊人,那麼你為什麼不把中谷的情況去詳細地匯報給警察呢?」
她那塗著橙黃色口紅的嘴唇露出了幾絲不懷好意的微笑,口氣開始變得帶有挖苦和挑釁的味道。
麻子差點沒把臉給氣歪。她低下了頭,心想已經不可能再繼續裝不知道了,不過,若輕易回答的話,那麼很快就會被對方抓住話桐的。
「果然沒逃過中谷的眼睛,你好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林奈津實重又板起面孔,好像不理睬別人似地繼續說道:
「他呀,在殺死-山的第二天晚上曾在我住的公寓裡露過一次面,結果卻成了最後一面……當時聽他談起了你。他說早晚必須和你見上一面,為的是雙方共同圓滿地商量一下。」
「那麼……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人就是他吧?」
麻子很衝動地脫口問道,她想確定一下那天給她打電話的人到底是不是中谷。
「什麼時間的電話?」林奈津實皺了一下眉頭。
「10月14日,也就是他被害的那天晚上9點多……」
「啊!他果然給你打電話了嗎?那你們就見面了?」
麻子慌忙使勁搖了搖頭。林奈津實突然眼睛一亮:
「我明白了,中谷用電話把你叫出來,約你到了陽光花園旅館,然後就……」
「不是的!」
麻子發出了近似於悲鳴的驚叫聲。她急躁且狼狽得漲紅了臉。難道自己果然被這個女人抓住了話柄,鑽進了她的圈套了嗎——?
「我沒和中谷見面!」
「你不是說那天晚上他給你打電話了嗎?他可是和一個女人結伴進了旅館的,那麼那個女人除了你之外還能是誰呢?後來,只有你一個人從旅館裡跑出來了……」
「不對!那天晚上——老實說我確實到陽光花園旅館附近去過,不過……可能在什麼地方和他走岔道了……」
「哎,得了。」
林奈津實用漫不經心的表情打斷了麻子驚慌失措的解釋。
「一旦有事的時候,警察會好好調查的。」
「……」
在又一次的恐怖面前,麻子的臉色立時蒼白起來。
「總之,-山案件發生的那天早晨,中谷在現場附近碰見了你,並且他早就知道你的名字和住宅。可是你可能和他一樣,也不方便去告訴警察。」
「……」
「中谷看穿了這件事,就給你打了電話,目的肯定是想和你商量商量。可是,不久他就被同去的那個女人殺了。——現在這些就足夠了。」
此時,林奈津實目光敏捷地看出麻子產生了某種想法,於是快言快語地接著說:
「你完全不必擔心我會被懷疑的,因為自從-山先生被害之後,刑警每天都在監視著我所住的公寓,我甚至都不能隨便地出去買東西。不過,多虧了這些,刑警能證明中谷被殺的那天晚上我沒有做案時間。現在我才知道什麼叫做幸運了。」
「……」
「我想今天出來被盯上就麻煩了,於是我就勉強起了個大早。他袋站仍然是客流高峰期非常擁擠,我便很巧妙地把他們給甩掉了。本來自中谷被害之後,刑警知道與我沒關係,這陣子對我也放鬆了監視。我是費了一番周折才來到這裡的。」
最後一句話簡直是讓麻子領情的口吻。
「那麼……你所說的要和我談的話……?」
「你大概心裡也有數了吧。」
林奈津實滿不在乎似地說道。她又從包裡掏出一支香煙,然後輕輕地向上翻了一下眼珠看了麻子一眼:
「現在知道你和他之間的關係的,只有我一個人。」
3
「嗯……我想上次在石神井公園車站前面見到的就是這個人。」
小暮究和久籐恭太並肩坐在行人稀少的路邊的長凳上。小暮究掏出來三張四寸照片讓恭太辨認。當看到第三張時,恭太立刻點頭回答道。
「她穿的衣服好像也和上次的一樣,上次穿的也是這件對襟毛衣。」
恭太手裡拿著的照片是桂木麻子側著上身照的。昨天過午從流動記者都築那裡得到桂木謙介的住址後,小暮究就去了攝影部,借了一架比較易於操作的遠距離照相機。不知是怎麼回事,駐俱樂部的記者中有許多人都不會使用照相機。然後,小暮究在桂木家的門前盯了近兩個小時,到傍晚時才偷拍到麻子的照片,當時麻子正提著購物袋從家裡走出來。
讓恭太看到的另外兩張分別是學藝部的女記者和俱樂部的女服務員的照片,就是說是與案件無關的人的照片。拍下照片之後,小暮究給共立電化公司的人事科打了電話,假裝要去桂木家送東西而巧妙地打聽到了麻子的名字。
看到恭太立刻從三張照片中認出了麻子,小暮究大體上心中有了數。為慎重起見,他又讓恭太過目了一下另外兩張從不同的角度偷拍的麻子的照片。
恭太還是回答得很乾脆。
「謝謝!」邊說小暮究邊從恭太手中接過照片,然後在麻子的一張照片上再次審視起來。
從側面看上去,桂木麻子身材瘦小、苗條,具有典型的日本人的特徵。一件白色的對襟毛衣裹在她那單薄的身上,自然捲曲的短髮下露出一雙小巧玲戲的耳朵。她背後的有點模糊的樹叢和木製結構的門柱,都是麻子自己家的。
當小暮究將身體靠在斜對過的公寓大樓的預制板牆上照這些照片時,他一邊在心裡對麻子那動人的美麗輕輕為之一震,一邊不顧一切地按下了快門。麻子上身穿對襟毛衣,下著針織裙,胳膊上挽著購物袋,那身姿看上去給人一種隨處可見的家庭主婦的印象。她淡妝輕抹,決不是故意招人注目的那類人。可是……她那雙透著聰穎而又脫俗的目光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細高的鼻樑、從雪白的脖頸到溜圓的肩膀上的美麗的曲線,都透露出其特有的溫柔的女性氣息。而且,也許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小暮究覺得麻子身上帶有的矜持的表情掩飾不住其內心深處無法言語的激情和苦惱,這反而使其散發出一個成熟女性的不可思議的魅力。
小暮究把照片裝進口袋裡,隨手將最清楚的那7張拿了出來。在兩人坐著的凳子後面交錯林立著小型的五穀神社的紅門,從裡面的小樹林裡吹來陣陣乾燥的秋風,裊裊白煙纏繞在幽靜的道路上。現在是下午3點多,正是恭太放學回家的途中。
「據此我就可以知道你騎車郊遊回來時看到的那個女人的身份了。」
然而,這個方程式因缺少一個條件,且是一個很重要的條件而沒有完全成立。
「下一步就是確定這個女人是否就是案發的當天早晨出現的那個女人的問題啦……」
小暮究故意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期待著恭太作出有自信的反應。他想如果恭太回答起來很自信,那麼就可以確定這個方程式徹底成立了……可是想不到恭太一個勁兒地在膝蓋上擺弄他那頂黃色的學生帽,對小暮究的問話卻緘口不語。於是小暮究便說:
「怎麼啦?比如讓你在考試中打對、錯號的話你將怎麼辦?你覺得是同一個人就打對號,拿不準就打錯號……」
「考試的話我就打對號。」這一次想不到恭太很輕鬆地回答道。
「可是,答錯的話就會扣你的分兒的。」
「行……」
小暮究有點不自然似地注視著少年的側臉,只見恭太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額頭上現出幾道小小的皺紋。他又露出了對小孩來說有點不相稱的表情。此時他肯定認識到了僅僅因自己的一句話會造成多麼重大的影響。
過了一會兒,小暮究勉強地露出了微笑。
「不過,既然你能說出打對號,那應該是很像的婁。」
「嗯。」
小暮究用鞋尖碾滅煙頭,重又意識到再繼續要求對方回答那就太過分了,因為恭太兩次都是在短時間內且隔著一段距離見過桂木麻子或者和她相仿的女人,而並沒有面對面地和她談過話。再說這張照片是一張斜影的側面照,儘管用的是一架攝影部裡最好的相機,但是也難說照出來的效果很清楚。
在這種條件下,硬是讓恭太對實際上分別只見過一次面的兩個對像斷言是同一個人,這顯然是一種強人所難的要求。
為慎重起見,小暮究打算下一步再去找芳鹿莊的那個女招待打聽一下試試。不過,對她抱有的希望不是更小嗎?
總之,下一步就該靠自己的判斷行事了。
就小暮究的直感而言,他總覺得各務徹夫的情人無論如何應該是桂木麻子。他感到這種可能性遠遠超過了百分之五十,至少能達到百分之七十。
首要的理由在於,無論怎麼說,恭太在石神井公園的站前看到桂木麻子的那一瞬間就感到她與-山兇殺案發生的那天早晨碰到的女人長得一模一樣。反過來說,恭太感到長得像的這個女人就是各務所涉及的公害糾紛的一方,即共立電化公司總務部次長的夫人。如果把這一事實僅僅作為一種偶然來考慮的話,是不是有點過於巧合了。
那麼,暫且假定各務副教授和桂木夫人是情人關係,將會怎麼樣呢?
究竟他們二人是與公害問題無關,純粹是靠個人感情結合在一起的呢,還是有麻子的丈夫桂木謙介在背後操縱,為了將各務副教授的見解盡可能地朝著對共立電化公司有利的方向引導,進一步說是為了拉攏他作公司的夥伴而採取的一種策略上的美人計呢?
總之,這兩個人的關係理應是絕對保密的,是決不能向外界洩漏出去的。既然這樣,那麼無論麻子在-山兇殺案發生的那天早晨發現了多麼重要的線索,她也不可能向警察匯報的。如果認為給專案組投匿名信的人就是桂木麻子,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是,另一方面,專案組仍在努力尋找可靠的目擊者。
那麼,就小暮究而言,是應該將桂木麻子的名字彙報給專案組,協助他們調查呢,還是再隱瞞一段時間,進而秘密偵察各務和麻子結合在一起的真正的意義呢?
小暮究一時把身邊有恭太存在給忘了,他在集中精力考慮應該選擇哪一步。
不知過了多久——他暫且決定馬上回俱樂部和主任商量商量再說。報社記者的工作集體合作的成分非常大,尤其像他這樣駐俱樂部的記者,就算是參加了「少年偵探團」,如果不經常和其他的同伴保持密切的聯繫,求得他們的支持,就不會成功。但是另一方面,在每一個記者的心中,都潛伏著獨斷專行的慾望,因而也可以說他們經常是在這種離心力和向心力的微妙的平衡下工作的。
一旦大體上拿定了主意,小暮究便把臉轉向了恭太。他想如果不打算繼續打聽什麼問題,最好還是把這個孩子放走。恭太大概也想趕快回家或到哪裡去玩。他與刑警或記者模樣的人接觸的太顯眼了也決不是件好事。
可是,當小暮究將視線轉到恭太身上時,恭太仍然帶著剛才那種眉頭緊鎖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道路對過的隨風搖曳的一大族波斯菊。小暮究不知道自己沉默著在內心裡思索了多久,可是這期間恭太好像也並非在被動地等待著他,他本人也沉浸於自己的思慮之中。在這偶然的一瞬間,小暮究發現了投在恭太那曬黑了的小側臉上的複雜的陰影,這對於一個9歲的少年來說是多麼的可憐!
小暮究問道:「最近又有刑警讓你辨認嫌疑犯的照片了嗎?」雖然中谷浩司作為-山案件的兇手已基本確定下來了,但是,既然專案組認為還存在著同案犯,而且仍在繼續進行搜查活動,那麼就能從中谷周圍篩選出有嫌疑的人來。這樣的話,可想而知專案組是會讓目前找到的唯一的目擊者恭太來辨認嫌疑犯的相貌的吧?
果然,恭太國視著前方,帶著憂鬱的表情回答道:
「昨天晚上有個刑事股長去過我家,讓我看了五六張照片,並向我打聽了一些情況。」
「還沒有遇到案發當日清晨見到的那個人嗎?」
小暮究故意半開玩笑似地笑著注視著對方。恭太只眨了兩三下眼睛,接著又沉默起來。他那乾巴巴的嘴唇微微地閉著,顯得又薄又尖。
看來一提及案發當日清晨的那個男人,恭太好像就在做出微妙的拒絕反應。
小暮究一邊心裡這麼想著,一邊用打火機點燃了夾在手上的又一支香煙。
然而——其實恭太的腦海裡此時浮現出了一個特定的人影來。
昨天晚上西荻窪警署的和栗股長一個人來找他。當讓他看到第四張照片時,恭太條件反射般地搖了搖頭。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心跳加速了,以至在看後面的那張年輕的小伙子的照片時,只是心不在焉地瞟了幾眼。
第四張照片上的那個男人——在他睜眼看到的那一瞬間,他確實覺得「是不一樣」。本來照片上的這個人比起「那個人」來要瘦得多,臉頰憔悴,從照片上根本看不出來是同一個人,而且膚色好像也失去了光澤,臉上還戴著一副寬邊的大眼鏡,這一點與恭太記憶中的情況也有明顯的出入。
因此,恭太起初回答說「沒有印象」,做出了搖頭否定的反應,這並不是由於他本人不誠實。
然而,奇怪的是,就在那張照片從恭太的視野裡消失的瞬間,照片上的那個男人的眸子又活生生地浮現在他眼簾裡。
相比之下,照片上的這張臉是有些消瘦,可是這雙眼睛仍然沒有變化。這雙深陷在堅實的眼鏡後面的目光遲鈍的小眼睛與那天清晨救自己上岸的那個男人的那雙目光親切的眼睛不是非常相似嗎?
而且,還有那嘴唇——照片上的這張嘴唇也是下唇厚且有點向前突起,乾澀的嘴唇上縱刻有幾道粗粗的皺紋……
可能是因為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的緣故吧,和栗帶著比來時更難看的表情,坐在二道門的底框上,手裡整理著恭太退回來的照片。這時候,恭太差點兒要說出什麼,可是話到嗓子眼兒時,結果還是嚥了下去。究其原因——一是自己沒有把握,二是和栗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使自己不願說話,等等。不過說到底最大的理由則是出於自己不願意幹那種出賣救命恩人的傻事。本來嗎,那天清晨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那個人像父親一樣出現在眼前,使自己絕處逢生,自己哪能在自己還沒有完全確信的情況下,當著搜查殺人犯的刑警的面把一個長相差不多的人的照片給挑出來呢?哪有這麼無情的背叛行為呢——?
但是,若要一直保持沉默,單這一點對恭太來說就是一項沉重的負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啊!若是有一天能把與「那個人」毫無關係的真正的兇手給捉住就好了;
假若這樣的話,那麼,目前略微給恭太心裡投下膽怯的陰影的另一件事就能徹底得到解決了。
「你在考慮什麼呢?」
小暮究收起微笑,目光嚴肅地再次問道。
「看你那表情好像有什麼心事吧?」
恭太本來打算矢口否認,就勉強地回頭對他笑了笑,可是小暮究好像把意思給領會反了。
「像上次在富士見池發生的那種事……再也不會遇到那種可怕的情況了吧。」
一說到這裡,恭太不由得接連不斷地眨起眼來。這是他在遇到什麼吃驚、發蒙的情況時所表現出來的一種毛病。而且,因為現在——他想的另一件事正好被小暮究給猜中了。
不過,這並不是一件像富士見池事件那樣明瞭的事情,可以說是剛開始在身邊表現出來的總覺得有點害怕的跡象,或許是一種心理作用吧。因此,在昨天晚上到來的和栗警部補面前自不必說,就是在母親面前他也沒有談過這件事。因為他不願意被人認為自己太膽小或者被認為是大人常說的神經質。而且,尤其是最近,每當母親絮絮叨叨地問起任何事,恭太就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煩躁。這是怎麼回事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當然他對母親也很感激,每當聽到天黑後才幹完活回到家的母親說「我回來了」時,他心裡就會突然湧起一種熱乎乎的感覺……可是,不知為什麼,只要和滿腹牢騷、羅裡囉嗦的母親頂多談上五分鐘的話,他心裡就會止不住湧起一種煩躁感,好像和母親談話很無聊,總想盡早結束談話。
可是,每當小暮究記者帶著炯炯有神且很坦率的目光注視他時,恭太就會沉浸在一種非常輕爽的氣氛中,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這種感覺是與母親在一起時所體驗不到的。
「我有件事說不清楚……」
恭太努力地用一種冷淡的語氣談了起來,好像在故意裝做談論別人的事似地。
「什麼事?」
「前天傍晚從學校回家後,我正想去打棒球,突然發現一個穿黑色雨衣的男人站在路口拐角處朝我這邊看。我想可能又是誰來向我打聽什麼事吧,沒辦法,我就等了他一會兒,想等他過來,可是,那個人只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就走開了。」
「你不認識那個人嗎?比如說——」
小暮究稍微猶豫了一下。
「比如說在你周圍進行警戒或巡邏的刑警啦、巡查啦……」
「呀,因為那個刑警曾到我家來過,所以我認識他。他也穿著黑色衣服,不過個頭不高。他說有什麼新情況請馬上告訴他,還遞給我媽媽一張名片。」
小暮究推測到,可能是西荻窪警署的便衣警察果然在恭太身邊負責警戒了吧。
「可是,並不是那個人吧?」
恭太望著前方,搖了搖頭。
「因為他站在樹蔭下,所以我沒怎麼看清楚……不過,我好像不認識他。」
「噢,那後來怎麼辦了?」
「我到你上次去過的那個女子高中的操場上打棒球去了。一打起球來我就把那個人給忘到腦後去了……回去的時候,又碰見了那個人。噢,不是碰見的,是他從後面跟上來的。」
他說大約5點半左右,自己和另外三個家住同一方向的小朋友一起從操場出來後回家去的途中,他無意中回頭一看,發現剛才那個穿黑色雨衣的人正在他身後20米遠的地方跟著他往前走。
「然後我和朋友分了手。當進入離家門不遠的小窄胡同裡時,再回頭一看,發現那人仍跟在後頭,且比剛才離我更近了。」
「後來呢?」
「因為我總覺得好討厭,所以就急忙進了家門,這麼一來那個人也不朝我這邊看了,他穿過街上的大馬路就走遠了……」
「他沒有向你打招呼或者抓住你吧?」
「嗯,沒有。所以我也沒當回事。」
小暮究默默地注視著恭太那低沉下去的臉,他發現恭太仍有點不愉快。
「可是,住在隔一個門的那個比我大1歲的女孩兒當時正巧走到我家門前。她說她也注意到了剛才的那個人,那人在我還沒放學回來之前就來到了這裡,他還向那女孩兒打聽我的家在哪裡。」
據那個上小學四年級的女孩兒講,當時她正一個人在胡同裡玩耍,那個人走過來,向她打聽哪一個是恭太的家,然後又問她恭太是否每週一、三、五的早晨到善福寺上面的劍術訓練場去練劍。不過,那個人不光打聽了恭太的情況,而旦好像還打聽了左右鄰居的職業、家庭人員構成等問題。儘管是偶然發現的情況,但是自從恭太有了這種「被尾追」的「感覺之後,好像就產生了一種印象,即認為那人是朝著他自己一個人來的。
「這麼說,真是一個沒有印象的人嘍?」
恭太慢慢地點點頭。
「此人與-山兇殺案發生的那天早晨你在蕪藏寺的坡路上碰到的那個人也不是一個人嗎?」
經小暮究這麼一問,恭太又擺弄起他的學生帽來。過了片刻,他好像自言自語似地,語氣低沉地說:
「我想不一樣吧。」
見他再往下什麼也不說了,小暮究便問道:
「你對警察或其他人說過這件事嗎?」
「沒……」
接著,恭太突然抬起頭,看著小暮究說道:
「可是,也許是一個毫無關係的人吧。」
少年那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好像在強烈地希望那人是個「毫無關係」的人。
的確,這也許是一件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那個人除了可能是遞給恭太的母親名片的刑警之外,還可以理解為受命執行警戒任務的便衣警察在調查恭太身邊的情況。
然而,小暮究的直感給他敲響了警鐘。
是否依然還存在伺機殺害恭太的人呢?
那個人是殺害-山的兇手——中谷浩司」的同案犯嗎?不,難道只有這一種可能性嗎?除此之外難道就不可能有其他人擔心恭太是危險的證人了嗎?
小暮究突然感到全身一陣緊張。總之,自己必須盡快作出決斷。記者必須銘記在心的是:任何採訪的自由和秘密都不能超越人命這條絕對的界限。
4
女招待在餐桌上擺上兩杯咖啡,然後走下了樓梯。麻子本來已很疲憊似地悶不做聲了,但在各務那沉著的目光的鼓勵下,她又接著談了起來:
「林奈津實老說她已經在日本呆夠了,她一直打算到遠嫁洛杉磯的姐姐那邊去做生意。」
這裡是位於富士見台站前商業街盡頭的「勝利女神」西式糕點店,在該店二樓的茶室裡,只坐著各務和麻子兩個人。好久沒有這麼晴的天了,陽光透過青銅色的窗戶玻璃射進來,給這個四方形的店內增添了幾分暖意。
「她好像很認真似地說給-山當小老婆是為了努力攢上一筆錢,可是還不到一年-山就輕易地死去了,再沒有像自己這麼命不好的女人了。」
各務不由得露出了苦笑,麻子也稍微輕鬆了一點,可是馬上又現出了憂鬱的表情。
「林奈津實與那個在朝霞市的旅館裡被害的中谷浩司也是情人關係,她好像從中谷那裡詳細地瞭解了有關-山案件的情況。」
「就是說,中谷果然是殺害-山的兇手啦。」
「聽口氣肯定沒錯。因為她告訴我案發當日清晨中谷和我曾在蕪藏寺上面擦肩而過等等。」
「擦肩而過?」
「對,聽她這麼一說,我才開始想起來。不過……」
麻子對各務說當自己走出芳鹿莊後不久,在田間小道上曾碰到一個模樣像中谷的人。
「而且,據說今年夏天曾在我家斜對過的公寓大樓的建築工地上幹活時,他就記住了我的相貌和姓氏。而且,他多少察覺到了我不能作為目擊者向警察匯報的原因……林奈津實說中谷死後,現在這個世界上知道我和中谷這層微妙關係的人只有她自己。」
「哦,然後呢?」
「她說一般情況下,中谷在旅館裡被殺,首先值得懷疑的應該是她自己,僥倖的是因為案發當天晚上,刑警一直在監視著她的公寓,所以完全能證明案發時她不在現場。不過,警察始終認準了她和中谷關係親密,所以總糾纏著她不放,想從她那裡打聽到有關線索。」
「嗯。」
「她說到目前為止她還一味地堅持自己不認識中谷而回絕了警察,如果今後自己哪怕只說出桂木麻子的名字,那麼恐怕我很快就會被當作殺害中谷的嫌疑犯了……」
「這個混帳的……」
各務的那雙平時沉著的眸子裡剎那間充滿了憤怒的目光,簡直就像面對著林奈津實本人一樣。
「可是……也不能斷言她只是在嚇唬人。」
「為什麼?」
「這是我後來與林奈津實談話時才知道的,不過,我總覺得在中谷被害的那天晚上,用電話把我叫到旅館跟前的人好像就是中谷本人。詳細情況我怎麼也揣摩不透。不過,難道不是罪犯巧妙地利用了那個電話,先在旅館裡把中谷殺死,然後企圖讓警察認為兇手就是那個女伴,也就是我嗎?」
「但是,儘管這樣,你也沒有殺死中谷的動機呀?」
前天在電話裡,各務也強調了這一點。
「這就要看林奈津實是不是保持沉默了。不過中谷是殺害-山的兇手,而我又是證人,並且我又有無論如何也不能出面作證的難言之隱,等等。這些情況只要一公開出去,那麼無論什麼動機也能憑想像給你捏造出來的。比如說,中谷反過來威脅我,把我帶進了旅館……因為他要對我施暴,我就殺害了他而逃掉了,等等……」
各務好像在內心裡也意識到了這一步,他將視線落到一直沒端過而漸漸冷卻下去的咖啡杯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另一方面,有人看見了我停靠在陽光花園旅館旁邊的路馳車,所以我當然無法證明案發時我不在現場了,如果從林奈津實口中說出了我的名字,那最後……我將如何也……」
麻子語塞了,這是由於她被一種絕望的悲傷哽塞住了喉嚨。
各務歪著頭目不轉睛地盯在桌子上,那表情看上去比麻子更痛苦。不一會兒,各務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問道:
「於皇,林奈津實就向你要錢,以作為不向警察透露你的名字的交換條件,對吧?」
麻子點了點頭。
「多少錢?」
「開始她說要500萬日元。」
話一出口,麻子和各務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
「我給她解釋說,500萬日元說起來容易,不過對於工薪階層的人來說不是個小數目。可是她無論如何也不這樣看,可能是她在像-山那樣的銀行家身邊呆過的緣故吧。聽她那口氣好像500萬日元在她眼裡算不上什麼錢似的……」
「也許是吧。」
「而且我一說什麼,她就把我丈夫的頭銜給牽扯出來,說什麼在共立電化公司總務次長的家庭裡……她還胡亂猜測我所以不能作為一個目擊者去出面作證是由於我與誰有過幽會,而對方可能是某大公司的總經理等等……」
看到各務眼裡流露出複雜的眼神,麻子後悔自己不該照直訴說那麼多。
「不過,反正我已給她頂回去了。我說無論如何今、明兩天也交不出500萬百元。後來,她說若是這樣的話就妥協到300萬日元……」
「她那麼著急要嗎?」
「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她說刑警每天都湧到她的公寓裡。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警察找什麼別的借口把她帶去審問的話,她不能保證自己再繼續以沒關係而裝不知道。不過,她到底還是看出了我的反應,很快就判斷出自己所提的要求有些過分。於是就決定再等我一周,希望我在23日即星期三之前準備好300萬日元交給她。她還說她早已辦好了護照,這期間準備一下機票。總之,她打算暫且先逃向美國。因為警方也不能追她追到美國,所以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放心了……」
「哦……」
各務慢慢地將手伸向盛滿淺茶色晶體砂糖的小罐,朝兩人的杯子裡各加了一匙子糖。他聚精會神地思索著,目光一直盯著手指尖兒,眼眶裡冒出了熱氣。
「不過……這是剛才跟你談話時我才意識到的:現在還不能斷言只有林奈津實一人知道中谷和我之間的這種微妙的關係。假如殺死中谷的兇手事前企圖利用中谷把我叫到陽光花園旅館的機會行兇,而把罪責轉嫁到我身上的話,那麼該兇手當然也意識到了我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無論盡多大努力封住了林奈津實的口,到時候,兇手一旦被逮捕後……」
「不,還不一定是這樣呢。」
想不到各務突然大聲地打斷了麻子的話。
「現在還沒有證據證明那個打電話的人就是中谷。不,就算打電話的人是中谷,兇手利用了這個機會,那麼,兇手也許只知道中谷把一個人叫出來了,而不知道具體叫的是哪一個人。所以你現在就擔心兇手被捕之後馬上就會說出你的名字,這也絕望得太早了。」
「是……不過,即使按林奈津實的要求把錢付給她,她真的會去美國嗎?人們都說敲詐者決不會一次就滿足的,嘗到甜頭後會反覆要求下去的……」
各務沒有回答她的話,將杯子端到唇邊,低聲嘟囔道:「300萬日元呀!」他把頭轉向窗外,目光變得憂慮起來,他在反覆考慮張羅錢的門路。
但是,麻子在內心裡也痛苦地覺察到了這一點。各務是一個地方上的國立大學的副教授,又贍養著上了年紀的雙親,對於他來說這決不是件容易辦得到的事情。
「我想倒不如主動去警察那裡出面作證算了,將-山兇殺案以來的經過實事求是地說出來,若是還被懷疑的話,到時候再說。」
麻子苦笑著流露出一種不負責任的表情,這是各務從來沒見過的。各務帶著冷靜的口氣問道:
「昨天晚上報紙登出來的分析報告你讀過了嗎?」
「……」
「從這一次的P大學的調查報告來看,共立電化處於明顯不利的境地啊!」
「啊!……」
事到如今麻子似乎才感到心裡猛然被針紮了一下。那個報道她的確也讀過了,從丈夫口裡也零零碎碎地聽到過一些。可是,由於一直被自己的心事所纏繞著,現在被各務這麼一問,她沒有馬上反應過來。
受群馬縣衛生部門的委託,5月份各務率領的教研室對E市工廠周圍的地下水進行了分析,並提交了分析報告,其結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判定為「合成公害」。受害者聯絡協議會對此不服,就單獨委託在這方面有權威的東京的某個私立P大學再次對地下水和土壤進行了分析,其結果於昨天早晨公佈了,斷定責任基本上該由共立電化一家來承擔。
「可是我們曾下過結論的。一是由於除了環乙胺之外還從地下水裡化驗出了三氯乙烯和Mo等同樣對植物和人體有害的藥品;二是由於環類物質在土壤中分解得非常迅速,所以不能簡單地斷定環類物質是唯一的致害物質。……」
各務臉上浮現出平時常有的沉思的表情,沉著地接著說:
「P大學的意見是:土壤裡測出的三氯乙烯的含量不多,環類物質的含量也不算太多。不過,環類物質的分解、衰減的速度比其它的藥品要快好幾倍,就是以此倒過來推算的話,當農作物或人體受到損害時,可以認為已經有相當數量的環類物質蓄積在土壤中了。公害發生後不久,共立電化就停止了歷來的那種將廢液流失到土壤裡的做法,而特製了一個焚燒處理的裝置,後來幾乎沒有環類物質再流進土壤中去了。儘管如此,現在仍能測出這麼多的環類物質來,這就說明長期以來這類物質的蓄積量有多大了!」
麻子靜靜地點了點頭。報紙上的報道不算太詳細,昨天深夜丈夫回到家裡極其興奮而又偏頗地談了談有關情況,她沒能很好地領會,現在經各務一解釋,她基本上理解了。
「而且,可能是因為這次的公害是以共立電化公司的成套設備的操作失誤為契機爆發性地擴散開來的,所以他們很重視這一點,從而把環類物質作為決定性的因素來判斷的吧。——的確,一般來說,無論是對植物還是人體,藥物中毒是由數量和時間的蓄積而造成的。所以,該藥品的分解速度也就成了重大的決定性的依據。例如,DDT的半衰期是10年,而環類物質卻快得不可同日而語。這就是DDT在日本被禁止生產之後,被視為有害性與之相同的環類物質為什麼還被允許生產的原因。但是,另一方面,根據放置藥品的環境因素不同,其分解速度也是大不一樣的。在分析這方面的問題時,按照不同的解釋,就會得出相當不同的結果。」
各務慢慢地含了「口杯子裡的咖啡。
「這麼說,兩個大學的意見最終正好是對立的了。」
比起學術上的問題來,麻子還是更關心丈夫和各務之間的位置關係。
「可以這麼說吧。因此,這一次的報、對受害者協議會來說,應該是如願以償了。他們拿著這個報告,就能向共立電化公司請求巨額的賠償費了吧!」
「那麼公司一方會是什麼態度呢?」
「當然會以最初的合成公害的理論作為盾牌予以反擊。正因為受害的範圍廣,所以索賠額也就會很高,而對於將來這也是個有影響的問題。因此公司不會那麼輕而易舉地妥協。不僅如此,假如今後繼續出現農作物受害,甚至危及到人體的話……目前只是一部分人主訴得了皮炎,診察結果也沒一致起來。可是,無論怎麼說,這是急性中毒的症狀,根據環類物質對人體構成的長期性的危害,將會進一步地確定其具有『催畸形性』。以前美國的糧食組織曾禁止生產環類產品的糖精,這也是出於它能促進染色體的分裂而產生畸形兒的緣故。現在在正常的工廠周圍,已經出現了像章魚腿那樣底部分岔的蘿蔔啦,不抱團兒的捲心菜啦等畸形蔬菜。如果把這種情況也作個壞的設想,那麼,因為植物換代較快,所以其畸形情況就發生了,這不得不讓我們認為這就是同樣的受害情況出現在人體上的先兆。——就是說,當這種情況再深刻發展下去,並且確定其主要原因是來自共立電化的廢液的時候,也許就會根據縣知事的命令,工廠將陷入停產關閉的境地吧,哪怕只是一時性的……」
更何況公司最近為了防止公害又進行了設備投資,如果事態發展到最壞的地步,那麼,生產總額的60%以上靠群馬工廠來支撐的共立電化公司,豈不就瀕臨倒閉的危機了嗎?麻子隱隱約約地對未來做著黯淡的預測。
「哎,現在還無法預料今後事態將如何發展。不過,因為P大學的報告對受害者一方有利,所以共立電化公司將不得不重視我的見解,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吧。」
這句話自然而然地暗示了桂木謙介和各務徹夫之間的微妙的關係。
但是,麻子不由得認為,事態的趨勢正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朝著對桂木不幸的方向傾斜下去。不,倒不如說,這就是丈夫近來的表情在麻子心中折射出來的預感。
「近來我丈夫看起來真的很害怕……」
這種預感不由得隨著歎息聲一塊兒流露了出來。
「在P大學的報告內容還未正式公佈之前,我丈夫等人好像就大體預料到了。可能就是這種原因吧,我丈夫每天夜裡回家後的那種可怕的表情……正因為我丈夫為該廠盡了力,是事實上的負責人,所以如果出現一點差錯,那就事與願違了。隨著糾紛的發展,他會不會在公司內也陷入困難的境地呢?因為公司裡好像關係也很複雜。而且,他還說當時到地方上說去就去了,在那個地方招募工人的年代,那些居民如此地歡迎他們,並且從中得到了各種有形無形的利益,最近卻突然改變了態度,變得如此冷漠無情,這也大令人忍無可忍了……」
「是啊……站在桂木先生的立場上來想這種變化恐怕最能令人感到痛心了吧。周圍的居民中也可能有相當一部分人在共立電化公司的工廠裡工作,隨著近年來人們對公害問題認識的不斷提高,那一帶也不例外。即使直接在裡面工作的人本身保持沉默,其孩子們及其他人則會堂堂正正地加入反公害的隊伍中去的。」
來自居民的壓力和公司內的困難……不過,最能把桂木逼進絕望的焦慮,甚至使他陷入無從發洩的苦悶中去的,還不是他對在工廠付出的10年心血產生的根本性的懷疑嗎?
假如該工廠是造成公害的重大的元兇,且在這次糾紛中敗北從而危及到公司的前途的話……自己這10年的努力到底是幹了些什麼呢?這哪裡有什麼成果,豈不是罪惡深重的徒勞嗎?
也只有現在,麻子才痛心地讀懂了許久不曾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的丈夫的內心世界。這是因為:當她再回首自己一心跟隨丈夫生活過的10個年頭時,她感到沉積在自己內心深處的寂寞、空虛的心情在根本上與此沒有什麼兩樣。
「的確,這一周來,我丈夫尤其顯得不正常了,說什麼他都心不在焉。可是,他有時又像發燒的病人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每當這時候我總覺得我的心被他看透了似的……」
「現在如果我們倆驚慌失措,那就最危險了。」
因為又有一對男女登上了樓梯,坐在了後面的座位上,所以各務壓低了聲音。他換了一種叮嚀的語氣接著說:
「我想為了桂木先生,當然也為了我自己,現在仍要絕對防止我們倆的私人關係公開出去。我們教研室提交的報告在結果上比P大學的報告對公司一方有好處。所以,如果打官司的話,共立電化公司將會以本教研室的報告為依據與對方據理力爭。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在這關鍵時刻不能招致意想不到的誤解。我覺得因為我們的事而影響了重大的事情的發展趨勢,那才真的非常可怕呢……」
的確就是這麼回事,這一點麻子也能理解。事到如今她才不由得認識到自己在這條漆黑的小胡同裡走了多深。一陣絕望的感覺向她襲來,她幾乎暈倒。
看到麻子臉頰上淌著淚水,各務一邊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她,一邊盡量帶著輕鬆的語氣問道:
「究竟林奈津實說何時,又是怎樣把錢交給她呢?」
「她說希望我在這一周之內——最遲在23日星期三之前交給她。她要我把錢一湊齊就給她往公寓裡打電話。她威脅我說如果不與她聯繫的話,第二天就把我的名字告訴刑警。」
「打完電話,然後呢?」
「她到我家來取。她說與其在容易惹人耳目的外面碰頭,不如自己甩掉尾巴來這裡更有把握……」
「噢。」各務點了點頭。
「總之,也只好接受她的勒索了。當然眼睜睜地被她把錢拿走怪窩心的,不過,無論如何也要嚴守住這一秘密,最起碼也要守到這次公害糾紛的結果出來為止呀。」
各務在最後這句有份量的話裡好像表達了他對兩人前途的堅定信心,使麻子突然覺得好像有兩隻溫暖的大手撐住了自己的肩膀。是的,如果不首先擺脫掉目前這個困難,恐怕就別指望有什麼將來吧。
「不過,到星期三為止加上今天一共才有五天呀。這期間要湊夠300萬日元——我也反覆地考慮過了,要說我能自由支配的錢,不怕你笑話,至多才四五十萬日元左右……」
麻子家裡沒有孩子,所以多少也有些積蓄。可是,桂木這個人在金錢上不大在乎,從建廠時起他就動不動地為部下不惜開支,所以與他的年齡和地位相比其資產相應地少得多。現在住在石神井的這套房子是公司提供的住宅,他沒有其它的房地產。而且,前年他父親去世後,他的大部分儲蓄被他母親和一個當寡婦的妹妹拿去在籐澤購買房子了,剩下的錢幾乎都存在公司內部的銀行裡。基於這種情況,麻子手頭上只有自己長期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零星。存款而已。
各務微笑著說:
「我也盡量地湊湊看,不過能否湊夠300萬日元卻沒有把握……」
自接受了林奈津實的敲詐條件後,麻子橫下心來決定不給各務增加經濟上的負擔。雖說事情發生在與他幽會後回家的路上,可作為一切故事發端的蕪藏寺旁邊的那件小事是自己一個人經歷的。麻子本來自暴自棄地下了決心:如果拿出自己所湊的錢還不能令林奈津實滿意的話,自己就在她向警察匯報之前先去出面作證。經各務再次解釋、說服後,她也就無力反駁了。
「如果因錢數不夠,林奈津實不同意呢?……」
「不,會讓她同意的,必須想法說服她趕快逃到警察追不到的地方去。」
「我能辦得到嗎?」。
「由我來辦。」
「……?」
「星期三早晨你就給林奈津實打電話,定下來她過來的時間,我提前一會兒到你家。我們用準備好的錢要求她同意,要她保證不再敲詐第二次,保證一定在警察面前保持沉默。如果她不發誓的話,你再費力給她湊錢也是沒用的。」
「可是,她就是當時發了誓,果真就能遵守誓言嗎?而且……雖說林奈津實說她很容易就能飛往美國,可她在這裡是很重要的線索,警察能讓她輕而易舉地逃掉嗎?」
「所以,這些情況我想確證一下。」
「那如果我們得不到她能嚴守秘密的保證呢?」
不知為什麼,麻子越來越突發離奇地恐怖起來,一個勁兒地反問。各務一瞬間屏住呼吸,凝視著她。當看到從各務的眸子裡突然射出從未有過的異常銳利的目光時,麻子感到又有一種極為可怕的預感像冷水一樣湧進了體內。
「你又來了,沒事的,我會好好地和她談成的。」
兩個人的手在桌子上自然地接近,最後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各務的手掌緊緊地包著麻子的雙手,掌心汗漬漬、熱乎乎的,充滿了力量。
所有的心思在麻子心中化作了一個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