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是在發抖啊!」
各務徹夫對麻子體貼地耳語道。
麻子輕輕搖了搖頭,不過當意識到自己埋進各務懷裡的上半身在發抖時,她更加用力地摟緊了對方的脊背,臉也緊緊地靠在對方的白色襯衣上。她聞到了對方身上散發著的氣味,這是男人的清潔的體臭味和有點類似於桅子味的刮臉化妝水散發出的令人陶醉的香味……
各務也再一次緊緊地抱住了麻子。
一瞬間,兩人的頭腦內簡直成了一片空白,他們完全陶醉於同一切現實隔絕開來的幸福之中。
當兩人再次分開時,麻子眼裡不知不覺地又噙滿了淚水。
各務望著麻子,用手指尖輕輕地拭去她那白皙的臉頰上掛著的淚珠。每當幽會時麻子動不動就掉淚,各務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不過今天她臉色蒼白,看上去顧慮重重,這引起了他的不安。
這裡是靠近井之頭公園的一家小型旅館裡的一個單間。秋天的紅彤彤的夕陽透過繡著花邊的窗簾灑進室內,從窗外偶而傳來乾燥的風聲。
今天是自在善福寺的芳鹿莊共度一宿之後的第6天。根據各務大學裡的課程安排及麻子的實際情況,平時兩人最少10天才能見一次面。可是麻子今天就往各務的學校裡打了電話。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她約好了與早下班的各務在這裡碰頭。』
以前麻子給各務打電話時,語氣總是非常溫柔,可是這一次卻一反常態,這不禁令各務心裡忐忑不安。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麻子搭拉著眼皮,屏住呼吸回答道:
「我好害怕。」
然後用依賴的目光看著各務,接著說:
「我總覺得好像我丈夫全都看出來了……」
「他對你說什麼了嗎?」
「沒有,並沒有說什麼,不過……近來他看我時,不知為什麼好像在冷靜地觀察我……」
這麼脫口一說,」麻子又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不由得心裡緊張起來。丈夫桂木謙介目前正集中精力致力於群馬縣E工廠的公害糾紛問題。他身為總公司的總務部次長兼工廠次長,在這類問題上不會不成為眾矢之的的。
另外,就他本身來說,從公司買地建廠時起,一切都是由他一手操辦過來的,對於公害這類的問題,恐怕他比公司內的任何人都敏感得多。正因為如此,自從今年2月份開始因設備操作失誤引起矛盾激化以來,他就是回到家裡也神情緊張得簡直就像面對敵人一樣,甚至就連那雙銳利的眼睛深處也總是流露出異樣的激情。
然而,麻子最近開始意識到,近來丈夫的眼神有時目不轉睛地在自己身上停留很長時間,真有點不可思議。而且,其他的時候,比如看電視或眺望院子裡的樹木時,雖然他心裡總掛著公司的問題,但是只要他看見麻子,他的思緒好像又全集中在麻子身上。這難道是由於某種特定的疑慮而造成的嗎?
想來也真令人覺得好笑,以前麻子一心撲在丈夫身上,希望換取丈夫的感激或安慰的話語,哪怕一點點也好,然而當時丈夫的視線總是漫不經心地從麻子身上一掃而過。可是,一旦麻子感情轉移,開始游向一個秘密的世界時,他卻非常細心地觀察起麻子來,簡直就像準備審訊犯人一樣……
麻子面帶愁容地將目光落在了榻榻米上。各務默默地注視了麻子一會兒,然後「哈哈哈」地很勉強地爽聲笑了起來,接著又說:
「因為你這人太膽小了,是心理作用吧。我們這麼小心,別人根本不會發覺的,而且你丈夫現在根本……」
他正想說你丈夫根本就沒空兒注意你的情況時,卻不由得又閉佃不說了。身為麻子的秘密情人的各務也在同一公害糾紛中擔當著一個重要的角色。萬一這事敗露了,恐怕會使問題深刻、複雜到若干倍。這個問題也會直接關係各務自身的處境。
當初,糾紛雙方通過縣衛生部向各務的教研室提出對共立電化工廠周圍的地下水進行分析的邀請時,他感到不知所措。儘管他人很正直,但是若可能的話,他真想給予拒絕。那是今年5月份的事了,當時他與麻子之間的事已經發展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並且,他當時已經知道麻子的丈夫在這個問題上可以說是站在代表公司一方的立場上。
但是,群馬醫大在當地是唯一的一所國立醫科大學。儘管現在教授缺員,但該校的公共衛生學教研室長期以來已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就是在全國範圍內也得到了好評。以工作的角度來說,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次地下水分析的邀請。而且,拋開與麻子之間的關係,一種非幹不可的責任感也在支配著各務本人。
他與該教研室的助教等四名工作人員根據氣體色普法進行了地下水分析,並且通過盡量參考有關胺類化合物研究的先例進行了慎重的研究。三個星期後他們寫出了研究報告。
其結論是:共立電化公司的工廠廢液中含有的環乙胺是造成最近農作物急劇受害的原因之一。這一點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但不能斷定它是唯一的或是最大的因素。一句話,其結論定為「合成公害」。
受害者聯絡協議會一心想把共立電化公司定作主要攻擊對像從而向其索要高額補償,這個報告可以說對他們是極為不利的,而對於公司這一方來說卻再好不過了。
當這個報告公佈後,麻子曾有一次用極為擔心卻又很委婉的措詞問過各務:這次的報告內容是否有麻子在裡面起過作用?哪怕只有一點點?
當時他直率地望著麻子的眸子,用平穩的語調回答道:
「你根本不用操心,若不放心的話,我詳細地說給你聽。從當地的地下水中,當然化驗出了環類鹽酸鹽、炭酸鹽,另外還化驗出了醋酸、己酸等酸類物質。而且,還有三氯乙烯、三氯乙烷、各種農藥等等。三氯類及農藥是由共立電化公司附近的幾個小型化工廠生產出來的,而且這些藥品對於植物和人體等具有與環類同樣的害處。這樣的話就是數量的問題了。確實從分析的結果來看,環類鹽約有200ppm,量最多。不過,另一方面,環類具有在土壤中分解非常快的特性。綜合這些條件考慮的結果,應該視為所有物質的合成公害最為合適。」
經各務這麼詳細一解釋,麻子好像暫且放心了。
「本來當生物作出某種反應時,儘管這種反應是由各種各樣的原因引起的,然而其反應的方式是很單調的。好比人的咳嗽,從病理學上來講,咳嗽的原因是各種各樣的,但是人體只作出咳嗽這同一反應。反過來說,僅靠咳嗽本身就來推斷引起咳嗽的真正原因,實在太困難了。……」
「……」
「受害者團體對這次的分析報告當然是不會滿意的,對於新聞記者來說也是不能接受的。他們對於任何事情總想弄個一清二白,因為這樣就容易打動人心。尤其對於公害這類問題,人們總認為越嚴越好。……但是,一回到學術問題上來,畢竟還是應該純粹地著眼於研究對象,絕對不能下沒有確鑿證據的結論。我總認為這是我們的良心……」
各務此時對麻子說的這番話並沒有任何謊言,但是社會上的人及新聞機構不見得以完全肯定的態度來接受各務他們的分析報告。眼下,受害者一方正在攻擊群馬醫科大與共立電化在背地裡搞聯合,也許還有不少局外人對此持懷疑態度。
據說,聯絡協議會對各務等人的分析報告不滿,正著力向東京大學發出再次進行地下水分析的邀請。
在這節骨眼兒上,萬一各務與麻子的關係被世人知道了!——其桃色新聞恐怕肯定會使他們兩人,另外還有桂木謙介,陷入身敗名裂的境地。
突然,這種預感從他心中掠過,這事說不定有一天會發生。各務抱著麻子的肩膀,微微地移動了一下身體。
如履薄冰的感覺或許正是這樣的。他也深知自己只要與麻子分手就沒事了,但自己在感情上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他已經37歲了,可直到今天才開始切身體驗到這種不可思議的矛盾。離開了麻子,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真無法想像該如何生活下去。30歲的時候,他對恩師的侄女多少有些好感,於是就結婚了。可是生來病弱的妻子,連個孩子也沒給他留下,兩年後就匆匆離開了人世。從那之後,他沒有再婚,與當過東京某大學的副教授而今已退休的父親還有母親三人繼續生活在一起。
與青梅竹馬的麻子分手已過了大約20年。20年來,他感到生活得很空虛,簡直像生活在超現實的環境中。現在再設想一下今後失去麻子的生活,將和過去的20年有什麼不同呢?最近各務有時心想:自己的人生不是靠一種無形的自然的紐帶與麻子牢牢地結合在一起的嗎?
如果硬要和麻子分開的話,反而會使他自暴自棄,結果會一無所有。想到這裡,他打算將自己的行動正常化。今後小心點就是了,今後也將繼續這樣,只要小心謹慎的話……!
「哎,你別說了。」
各務用手撫摸著麻子的嘴巴,讓她看著自己。
「好不容易才湊到一塊兒,不要再提一些令雙方都不愉快的事情了。」
各務用嘴唇舐了一下麻子的鼻子尖,然後又進行了長時間的接吻。他們相互擁抱著倒在了榻榻米上。麻子任憑對方撫弄著,可是她仍然帶著憂鬱的目光,盯著各務的胸部。
「怎麼了!今天總覺得不大對勁兒啊!」
「……」
「你又發現什麼令人放心不下的事了?」
他本來沒想讓她答話,只是帶著半分挪揄的語氣問了問,而麻子卻意外地說:
「對。」
「——?」
「是上一次在電話裡給你說的那件事……」
啊!各務終於想起來了:在勞鹿莊分手後的第二天,麻子曾給他往學校裡打過電話,告訴過他在善福寺發生的殺人事件以及她在蕪藏寺旁邊的坡路上遇到的情況。她還膽怯地說當時遇到的那個男人說不定就是殺人兇手。
但是各務卻說:「哪能呢?」結果就一笑了之了。他從報紙上知道了該事件,不過他單憑常識就簡單地認為這種偶然的情況太少了。另外他還覺得不管怎麼說也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也許正是出於以上這種心理,他才對此付諸一笑就過去了。
他就此把那件事忘得無影無蹤了。
麻子直起身來,用認真的眼神注視著他。
「我還是認為那個人與本案是有關的。」
「你怎麼又……,」
「有人正在打那個孩子的主意。」
「什麼?」
麻子將手提包挪到跟前,從裡面將一份疊好的報紙取出來然後打開了。這是她家訂的《日本新報》的10月9日即三天前的晚報。
小學生遭襲擊——習劍歸來的路上
各務盯著麻子用手指著的標題下面的一段消息讀了起來。內容寫的是——9日早晨7點50分左右,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學生在習劍歸來的路上,途經練馬區關町富士見池旁邊時被一個二十五六歲、頭戴鴨舌帽、鼻樑上架著一副墨鏡的高個子歹徒帶進了一片小樹林裡。歹徒正欲施暴,正巧碰到一名正在巡邏的警察從池子旁邊路過,歹徒丟下孩子後慌忙逃跑了。
「——K君驚恐地說:『這個人我從來沒見過,當時我想他要殺我了。』今年夏天曾在該現場附近發生過流氓襲擊單身行走的女性的事件。石神井警察署姑且將此作為一起精神病患者的犯罪案件,現正在著力進行搜查……」
「這裡所說的那個K君,就是那天早晨我遇到的那個小孩。我讀了這則消息後,覺得很蹊蹺,就到了所說的那個習劍場上打聽了一下。果然從善福寺公園經過蕪藏寺旁邊去訓練場的,是一個姓久籐的小男孩。並且,我還聽說,自從私人銀行家兇殺案發生後,好像警察向那個孩子打聽過各種各樣的問題。」
「然後呢?」各務盡量用平靜的語調催促道。
「他和我一樣目擊到一個男人從院子裡跳了出來。不,應該說,那個孩子離那人更近,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所以說讀到這則消息覺得蹊蹺,是因為我想那個人可能就是殺人犯,他是不是想把那個孩子殺死來進行滅口呢?」
「但是……報紙上寫著襲擊少年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高個子男人,少年說從沒見過面。而你卻說過你見到的那個人年齡還要大一些,而且個頭兒也不太高。」
「嗯,上次我是這麼說過……但是也不敢斷定。就連那個孩子,記得也是否準確呢?……說不定用鴨舌帽和墨鏡打掩護……而且,就算是其他人,說不定和兇手是同夥的。」
「噢……不過,總之,若是那樣的話,警察聽了那個孩子的話,不是正在搜捕嗎?」
「可是,這上面寫著他們認為是精神病患者的犯罪行為……」
「這可能是因為與上一個事件的所轄警察署不同,所以開始作了這麼一個解釋。但是若有關係的話,當然馬上就會注意到的,因為警察比我們神經過敏得多。而且,為了利於搜查,有時也會在報紙上故意隱瞞一些詳細情況。」
「是嗎?」
麻子有一個習慣,因什麼事情感到害怕時,總愛把長長的上下睫毛擠在一起,頻繁地眨起眼睛,就像在發抖一樣。
「我總是擔心得不得了。殺人事件才過去兩天就發生了這件事……」
「什麼意思?」
「如果事件剛發生後,警察詢問那個孩子時,他能詳細說出那個人的長相特徵,且警察能予以理睬的話,就會提前採取什麼措施來保護這個孩子的吧。我想就是犯人也不會採取那麼危險的舉動……」
「那麼你是不是認為那個孩子的話沒有得到警察的充分重視呢?」
「不是嗎?」
「嗯……」
各務把視線移向了夕陽西下的窗外。
警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相信小孩子的證詞呢?無論是在搜查犯罪分子階段,還是在審訊階段,這常常是一個爭論的焦點問題。對於各務來說,這雖然是一個專業外的問題,不過他覺得近年來即使是年齡非常小的幼兒的證詞,作為證據而被採用的例子正在逐漸增加。二三年前,一輛送幼兒上學的班車軋死了一個剛從車上下來的小孩,最高法院只是把當時在場的4歲和5歲的兩個小孩的證詞作為決定性的證據對汽車司機作出了有罪判決。這一消息,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他印象中好像自此以後還有類似的情況。他還記得在某一殺人事件中一個僅僅2歲的幼兒作的證詞,曾被作為重要證據之一。
話又說回來,這件事到底還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吧。即使是小學三年級學生,如果證詞含糊,當然其證據的份量就會降低。其結果,警察就不會考慮到作為目擊人的孩子的人身安全。這些情況也是可想而知的。
「不過有這次的事件,警察也不會放任不管了吧?」
「可能是吧。」
麻子仍在盯著自己的指甲看。她那瘦削的臉頰,突然令各務想起小學時代的她來。平時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很文靜的少女,但是偶爾一旦說出話來,就咄咄逼人,顯得非常厲害。
「也許是我把事情光往壞處想了……不過,因為上面寫著今年夏天在富士見池出現過流氓事件,想不到連警察也簡單地認為是那類事件了。並且,罪犯和-山事件的那天早晨的那個人在年齡上也不相同,這樣的話,會不會被作為無關事件而被忽視掉呢?」
「……」
「另一方面,由於罪犯又一次被那個孩子看到了其長相,所以他會不會趁警察還沒把這兩個事件聯繫起來之前,再次打算切實實行將孩子殺人滅口的計劃呢?」
「嗯……」
各務不知不覺地又起雙手。起初他打算對麻子的擔心一笑了之,但不知不覺中也被她的認真勁兒給吸引住了。若是屬於好擔心的麻子的杞憂的話就算了,可是女人憑直感有時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洞察力。他開始心跳起來,覺得這已不是一個抱著家醜不可外揚的態度就可以矇混過去的問題了。
麻子先抬起了頭,目光變得更加顧慮重重起來。
「徹夫,如果,如果我親自出面,就那天早晨發生的事給警察提供證詞的話……我是個大人,警察是會相信我的吧。因為我還比較清楚地記著那個人的面部特徵。怎樣的話,當那人值得懷疑時,把我的話和那個孩子的話結合起來,也許就會作出那人的畫像來。不管怎樣,那個孩子的安全肯定會得到保護的。「
「但是,那樣的話……」
那樣的話,就很有可能一切真相大白。正因為她是重要的目擊人,所以警察為了證實麻子的談話,就會詳細詢問其前後的行動吧。若把芳鹿莊那一夜的事實說出來的話——當然,麻子會請求他們不要把自己的秘密公開,但這秘密能被保守得住嗎?這事能瞞得住嗅覺敏感的記者嗎?……各務心裡非常悲觀地預測著。不僅如此,警察說不定還要要求他書面作證,問他那天早晨7點多走出芳鹿莊時是否也發現了一點兒什麼線索。
那麼,兩人的關係一旦洩露出去,最後……這一事實很快將被視為共立電化與群馬醫科大相互勾結的證據。那樣的話,桂木也好,各務也好,都將失去各自的社會地位。到那時恐怕各務和麻子再也不會像這樣呆在一起了……
麻子也深深地理解這一切。
她又低下了頭。最終,她用嘶啞的聲音說:
「我按你說的辦。我現在還什麼也沒決定,我想和你商量之後再……」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看到麻子的眼梢幾處又滾出了淚花,各務果斷地說:
「觀望觀望再說吧。」
「可是萬一這期間那個孩子發生了什麼不測……」
「十有八九沒必要擔心。我說過多次了,警察不會把想法全都寫在報紙上。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主見——好吧,這個問題就交給我了。你什麼也不用擔心了。」
的確,為了轉移麻子的苦惱,各務才下了如此的結論。但是,自己最終不還是打算家醜不可外揚嗎?——自責的利劍刺向了各務本人的胸膛。
2
如果自己就這樣繼續保持沉默的話,那麼那個少年豈不就會被人給殺了嗎?
麻子雖然盡量克制自己,心想也許自己考慮的太多了,再這樣下去的話,自己就要變成神經病了,但是她又無法從中解脫出來。她漸漸被一種本能的恐懼感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各務身邊的時候,她本打算把一切都交給他來處理,自己把這一切都忘掉。可是走出旅館上了出租車,只有她一個人時,焦急與自責的心情比以前更厲害了。由於剛才與各務暗自呆在一起時太陶醉了,所以現在反而更使她倍受自責。
無論如何,目擊者就是她本人。確切地掌握當時的情況和氣氛的,也只有麻子一人。從中作出什麼判斷來,可以說仍然是麻子的義務。各務只不過是間接聽到的,他把事情看得那麼簡單也許是不無道理的。而且,必須承認,他只是個學者,也許是太脫俗了吧,不免具有不懂世故人情、處世慢慢悠悠的一面。
萬一那個孩子有個三長兩短,能肯定說自己沒有責任嗎?
想到這裡,她就再也坐不住了,衝動得恨不能現在就讓出租車停下來,然後奔赴最近的派出所。
然而,想著想著,眼前又浮現出各務和丈夫的面容來。這麼一來她又覺得自己受到了狠狠的一擊,然後又重重地落在了座位上。
沿路兩旁的房屋在窗外一閃而過。學校及教會的尖塔狀高層建築也時隱時現。身後的天空中掛滿了淺粉紅色的晚霞。當車子越過通往石神井的十字」路口後,兩旁房屋之間的樹木開始映入眼簾,不時還能看到農田。不知哪裡在焚燒樹葉,瀰漫在空氣中的煙霧飄過樹上的黃葉,朝著黃昏時分的空中散去。這風景著實令人感覺到了秋天的味道。在東京西部邊緣地區,仍能目睹到昔日武藏野的風貌。
想來與各務在一起也已經有一年了……
麻子突然忘情地陷入了一片感慨之中。
不,確切地說,她開始認識各務徹夫,是在30年前兩人一個上幼兒園、一個上小學的時候。當時,兩人都住在被戰火焚燒後的西久保巴町,可能是近處小孩少的緣故吧,他倆雖年齡相差4歲,卻每天都在一起玩耍。
這對童年的小朋友來往了近10年。後來,徹夫的父親調到新渴大學任副教授,他倆就相互分開了。
兩人再次相遇,是在12年前麻子與桂木謙介舉行結婚典禮的那天晚上。在東京都內一家飯店舉行完披露宴之後,麻子和母親正在大廳裡站著,這時各務他們前來搭話。說來也巧,那天晚上各務和父親一起來到同一家飯店參加一位熟人舉行的宴會。開始,他的父親認出了麻子的母親,可能是因為過去兩家是相處不錯的鄰居,且老人的模樣都沒什麼大的變化,所以就認出來了吧。老人們開始進行寒暄的同時,徹夫和麻子也相互認出了已變成成人的對方。各務告訴麻子他們家已於很久之前就搬回了東京,現住在三鷹台。
當時如果有一方只是一個人在場的話,肯定就相互認不出來了;那麼,兩個人的人生也許永遠不會再交織在一起。麻子現在對這種命運的安排發出了由衷的感慨。
後來兩人再次邂逅是在去年的9月份。
去年10月1日桂木謙介升任總公司總務部次長,麻子提前半個月左右就先自隻身搬到了位於石神井的公司住宅內,為的是委託人裝修房子、整理院子。
有一天她從離家最近的石神井公園站乘坐西武線電車去池袋購物。
下午2點左右,她乘上了返程的電車。當時正值學生考試期間,車上擠滿了人。麻子兩手抱著一大摞裹著商店的包裝紙的日用品。
電車快進站時,在緊靠車站的一個道口處,不知怎的突然來了個急剎車,麻子身子一搖晃,幾個小包裹從胸前掉了下去,散落在車內的地板上。
這時一個身穿灰色西服、手抓著吊環站在她身邊看書的男子彎腰幫她把東西拾了起來。
此人就是各務徹夫。
這個時候,兩人幾乎立刻在同時認出了對方。各務與12年前出現在大飯店大廳時相比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他還是帶著那付褐色的寬邊眼鏡,只不過眼鏡後邊的溫存的眼眶上長出了幾道皺紋。
初秋午後的陽光強烈地照射在石神井公園站站台的長凳上。兩人在凳子上落座後,相互交談了半個小時左右。
各務告訴麻子他已當上了位於前橋的群馬醫科大學的副教授,仍住在三鷹台。因為他還在位於下一站的大泉學園的一所私立大學兼任臨時性講師,所以每週兩次路過這裡。
聽他說起在前橋上班,麻子也告訴他一直到上。個月為止她在群馬縣的E市生活了約10年時間。
上課時間快到了。上車的時候,他將印有群馬醫科大和自己家地址的名片遞給了麻子。麻子於是也告訴了他去她家的路線,並說希望他抽空繞道到她家去玩。
一周之後的一個下午,麻子在從外面回家的路上碰見了各務。當時他挎著個包,是從與車站相反的方向朝自己走過來的。
「我平時代課的那個學校,確切地說位於大泉學園與石神井公園之間。因為今天天氣不錯,我想試著步行到石神井公園……」
各務微笑著低下了頭,他解釋了一下從這裡路過的理由。麻子突然意識到他好像在尋找自己的家,於是心情感到有點兒激動。然後她把他請進了還沒有裝修好的自己的家裡。
兩天後是個星期天,各務如期身著對襟毛衣的便裝來幫她收拾院子,整修小屋。然後兩人又從石神井到三寶寺池周圍去散了步。這個時候,麻子聽各務說他曾結過一次婚,兩年後妻子死了,從那以後就一直獨身。
次日是星期一,桂木從E市搬回來住了。當時也許麻子應該把與童年時的好朋友各務重逢的事告訴丈夫。如果那樣做的話,麻子與各務之間後來的關係也許就會是另外一種情況了。但是當時丈夫剛剛回到總公司,看上去特別忙。看到丈夫在家裡總是天不響地不應地哭喪著臉,她終於沒說出口來。
她在想:這次不說,反正還有機會說。可是從那以後,各務的名字再也沒有從麻子的唇邊說出來過。這也許一是由於各務現在仍是單身這一事實無意中讓麻子的心裡產生了拘謹的想法,再者這也許是某種變相的預感。
桂木移居到東京之後,各務也常常在下午繞到麻子的家中。10月底,兩人第一次開始約定在新宿的一家咖啡館見面,然後一起去看他的朋友舉辦的作品展。不過,直到這個時候為止,麻子還沒有意識到兩個人是在進行幽會,因而負罪感還很淡泊,也很少有害怕他人耳目的顧忌,想起來也夠粗心的。不過在經別人搓合與桂木結婚之前,麻子從來沒有正式談過戀愛,對她來說,可以說在這方面太幼稚了吧。
當麻子開始意識到與各務的關係有「罪」的時候,兩個人的感情已經上升到無法分開的地步。不,也許正是意識到無法離開之後,才突然產生了負罪感。
就在各務的學校放寒假的第一天,兩人從新座市的平林寺散步歸來,在一家小餐館的一個小單間裡第一次將嘴唇對在了一起。
然後,過了年兩人又見了一次面……就在剛才還去過的井之頭公園的旅館裡,麻子成了各務的人。
在陷入這種關係之前,決不能說麻子沒有任何心理上的牴觸。何只如此,當開始意識到自己對各務抱有的思慕感情肯定屬於「愛情」的最初的一剎那,麻子倒是眼前發黑,曾被一種近似於絕望的暈眩所襲倒過。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分享愛情這顆果實,對於那時的麻子來說,實在是自己的現實生活中無法想像而又極為恐怖的事情。
因此在她與各務的戀情中總是交織著絕望與恍惚。儘管如此,麻子逐漸地意識到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安然的感覺,這是一種極其自然的本能的安然,是一種真正找到了自己應有的愛情歸宿之後的本能的安然。
那麼,自己與桂木組成的這個業已存在且還要繼續存在下去的家庭究竟算是什麼呢?難道只是一個與自己真正的人生不相符合的徒有虛名的棲身之地嗎?……
麻子的腦海裡時而浮現出「假寓」這個詞來,這是自己在青春期時代所愛讀的平安、鐮合時代的古典文學作品《平家物語》、《徒然草》中的詞彙,這裡面蘊含著把今世視為臨時的寓所而祈求來世為淨土的佛教思想。《平家物語》中的女主人公祗王發出的「今世為假寓,羞我又何如……」之類的詠歎不知為什麼給麻子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她記得在西行的歌詞中也有過類似的吟詠。
自從感到自己與各務之間的愛情使自己的人生得到了真正的燃燒那一天起,家庭對於麻子來說,或許就成了「假寓」了吧。
麻子決心今後將這種愛堅守下去,不過,同時她也發誓自己必須更好地維持與丈夫之間組成的那個家庭。
顯而易見,丈夫是決不會答應離婚的。與其說是由於他在如此地愛著麻子,倒不如說麻子對於維護他在社會上的尊嚴和日常生活是必不可少的人物。
麻子認為:由於自己單方面的我行我素而將家庭拋開,會對丈夫犯下雙重的罪惡,即使自己把心交給了各務,也必須和從前一樣,死心塌地地為丈夫操持家務,至少要通過自己的最大努力來逃避不斷發自內心的自責。
但是,實際上這種想法本身肯定只是個權宜之計。
當今年5月份聽說各務率領的研究室接受了進行E工廠地下水分析的邀請時,麻子就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這不正是不可抗拒的命運之神像故意要懲罰自己似地為自己設下了陷阱嗎?……麻子突然害怕得渾身發抖起來。
可是,沒想到分析的結果是中立的,並且反倒對工廠這邊更有利一些。桂木和各務之間避免了正面交鋒,於是麻子心裡的石頭也暫且落了地。
然而,第二口陷阱很快又在等待著她……
麻子將驚慌失措的視線移向窗外,不覺中落日餘輝已漸漸消失,天空也變得暗淡下來。
這次的情況越發緊迫了。也許殺人事件會直接關係到那個無辜的少年的生命安全。
如果那個孩子真的被犯人給殺了,能斷言自己沒有責任嗎?
麻子彷彿再次聽到了這種尖銳的質問聲,不由得發出了一陣低吟聲。也許此時此刻少年正面臨著再次被襲擊的危險呢!
「到石神井什麼地方下車?」
過了西武線的道口,見麻子還不說話,司機便開了口。
「唉呀,請在前面的石牆旁邊停下來。」
麻子慌忙地回答。每當與各務分手後,麻子一般乘電車或公共汽車回家。即使乘坐出租車時,麻子也決不會在幽會的場所附近乘車,更不會到自己家門口下車,因為雖說是在大城市裡,但也說不定就會被誰看到,而且出租車司機也長著眼睛和耳朵。剛才她反射性地從口中冒出的回話,也是出於這種考慮。
不過——麻子在打開手提包時,腦子裡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這可能是她順著剛才考慮如何乘車的思路一下子來了個反向思維而突發的奇想。
對了,有一個不公開自己的身份且能向警察匯報目擊實況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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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10月7日上午6點半左右路過了位於善福寺公園上面的蕪藏寺旁邊的坡路。當時我看見了一位身著劍術服裝的少年和一個男人,那人40多歲,穿著淺茶色雨衣,手裡提著一個黑色皮包,好像是從蕪藏寺院子裡鑽樹籬出來的,看樣子慌慌張張的。
「由於我有自己的難言之隱,請允許我暫不出面作證或申明自己的身份。但是考慮到那天早上發生的兇殺案,我想給您提供點參考意見,所以特致信於您。
「另外,考慮到當時的那個少年還有可能再次受到罪犯的襲擊,所以懇請您充分照顧少年的安全。」
10月13日中午前,一封寫著西荻窪警察署的地址和「搜查科長先生收」的快件,送到了-山事件專案組的平井警部手中。
平井首先朝信封的正反兩面大致掃了一眼,他發現信封背面沒有寫上發信人的姓名,收信人名稱寫成搜查科長也不準確:除警視廳以外,市內的警察署都不設「搜查科」,與之相應的是「刑事科」。因為平井是從警視廳搜查一科派下來的,所以這封信自然就暫且送到了他這裡。從收信人的書寫方式來看,好像發信人對警察內部的情況不是太熟悉。
不過,用墨水寫出的文字通俗易懂,且筆跡蒼勁有力。
平井立刻打開信封,田口刑事部長也從旁邊的座位上探過頭來。早晨的碰頭會已經結束了。大部分搜查員已分散到各地去了,設有專案組的這間大房子裡靜悄悄的。
平井又重新仔細地讀了一遍之後,將信一聲不響地遞給了田口。
在田口讀信的時候,平井又將信封拿了起來。這是一個隨處可見的白色長方形信封。信紙也同樣沒有任何特徵。因為文字是用有稜角的鋼筆寫出來的,所以很容易辨認,同時也多少令人感到寫信者有意遮掩自己的筆跡,這一點從正文用片假名書寫就不難悟出。
郵戳上蓋著「石神井10、12、18—24」的字樣,這說明此信投在石神井局管區內即以谷原周圍為界限包括練馬區西半部的郵箱內,時間是昨天即10月12日大約從下午6點到9點之間。
因為上面沒有寫上發信人的姓名和地址,所以背面幾乎是白紙。不過,用糨糊牢牢地粘著的封口處蒼勁有力地寫著一個「封」字。這表明發信人非常仔細。
田口讀完信,好像徵求意見似地將他那張長著禿腦門、看上去很厚道的臉轉了一大圈後看著體格健壯的平井警部:
「好像不是惡作劇吧?」
平井用他那特有的口齒流利且很爽朗的聲音說道:
「從字面上看這個人很聰明。」
「對!」田口也贊同地說,「用的是女性文字吧?」
「嗯……雖然看上去故意用有稜角的字體書寫,不過從整個字面來看,我也覺得是個女人寫的。」
「那麼,是上次說過的久籐恭太看到的那個女人吧。因為她說是6點半左右經過那兒的,從時間上看也很吻合。並且,上面寫著她也看到了身穿劍術服的少年。」
「她是在擔心少年的安全啊!因為身有不便,所以到目前為止她一直在觀望著……或許是她知道了久籐恭太遭襲擊的事件之後,就寄出了這封信吧。」
儘管專案組收到這樣的信或電話並不稀罕,但是說不定此信會出乎意料地成為重要的線索。
當久籐恭太在自家附近的富士見池邊被一個年輕人襲擊、幾乎被勒死的事件由石神井警察署傳到西荻窪署專案組時,專案組當場就考慮到了與私人銀行家兇殺案之間的關係。
自-山事件發生後,專案組已通知了恭太的家和上學區域的派出所,要他們加強巡邏,暗中警戒恭太的人身安全,但結果還是被犯人鑽了一個小空子。
不過,據恭太說他在富士見池所遇到的與在蕪藏寺旁邊的坡路上所碰到的並不是一個人。於是,專案組乾脆向新聞機構暗示是精神病患者所為,從而將其與-山事件之間的關係的可能性全部隱瞞了。
正因為這樣,所以稍微瞭解恭太處境的人如果讀了關於富士見池事件的報道,也許就會認為警察疏忽了恭太的安全問題。
平井讀著信,越來越覺得投信人十有八九是恭太說過的那個女人。自事件發生以來,應該說已徹底瞭解了現場附近的情況,但是由於地方偏僻,且是大清早,結果作為可疑人物而被注意到的只是恭太遇到的那個男人。
至於那個女人,雖說其身份不明,但是已經得知她是6點20分左右從勞鹿莊走出來的一對情侶中的一人,基本上可以認為她與案件無直接關係。只是那個男人到底是從哪裡出來的,又是往哪裡去了,這仍是一個謎。當然他是兇手的可能性極大。
恭太的證詞是如此之關鍵,可是向他詢問了多次卻總也得不到要領。這樣的話,從同時看到那個男人的女人那裡是否可望得到一些其他的線索呢?
另一方面,這投信人相當自信地談到了對那個男人的印象,可是具體內容單靠信中所寫的還遠遠不夠,作為警方肯定想直接和她談談。
「如果找到發信人,也許能夠得到非常重要的證詞。」
田口好像也是這麼認為的,便對平井說道:
「是住在練馬區或杉並區一帶的人寫的吧?」
他盯著郵戳,這是練馬區內的郵局蓋的印。再加上案發現場位於杉並區,他好像是把兩者結合起來推測的。
「嗯……」
平井點了點頭。
發信人在信中提前打招呼說不能到警察署來作證。事件已發生六天了才發出這封信,肯定是有萬不得已的事情。但是,如果能查到的話還是希望盡量地把她(可能是)給查出來,並得到她的協助。客觀地考慮一下,很難想像還有什麼比殺人事件更重要的事情。
最後,兩人一致認為重點圍繞著那天早晨離開芳鹿莊的那個女人再進行一次精密的調查。
當田四拿著信站起來的時候,總追著警察的《日本新報》的一位記者若無其事地走了過來。平時是不允許記者隨便出入專案組的房間的,不過只要不是在開會,偶爾進來個熟人,也並不那麼苛刻。
「早上好!」一個皮膚被曬得黝黑的中年記者笑容可掬地招呼道,然後一絲不苟地將目光盯在田口的手上。
「是不是有人檢舉了?」他好像若無其事地問道。
「嗯……不……」
田口皺起眉頭,將信塞進了口袋裡。
同一時刻,刑警小野木、露口這一對年輕搭檔正在阿佐谷南端的壽莊公寓103號室內與林奈津實面對面地談話。
在這個有六張榻榻米和三張榻榻米相連接的房子裡雜亂地擺放著西服櫥、梳妝台、煤油爐等物什,顯得非常擁擠。傢俱全是舊的,整個房間色彩暗淡。
小野木重又想起在-山家的廚房裡看到的仍很新鮮、漂亮的餐具來,還想起了有人見她在附近的商業街上採購松蘑、魚子醬之類的貴重食品的事來。
據說奈津實一直打算在夏威夷或洛杉磯開一個快餐館,她是不是在節衣縮食地一心攢錢呢?
「我確實一點也不知道那個人的情況,你們再問也白搭。」
對於刑警們的頻繁來訪,奈津實露骨地擺出了一副無可奉告的表情把臉扭向一邊。「那個人」指的就是五天前的晚上小野木他們兩人第一次找到這個公寓時從奈津實的房間裡走出來的那個額前垂著長髮的年輕人。
「那天晚上是第一次見到他,以前連名字也沒有聽說過。」
奈津實噘起嘴唇,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她那粉紅色的頭髮還沒有很好地梳過,亂糟糟地盤在頭上,從側面看去,那雙雙眼皮的眼睛瞪得很大,鼻尖稍微有點兒向上翹。
其容貌特徵與其說長得漂亮,倒不如說略具尖刻的個性。整體看來,讓人感覺出一種不拘小節的女人味兒。她指甲長長的,左手食指上戴著一枚有好幾塊玻璃玉鑲嵌成的大戒指。
「你說是在哪裡見的?」
小野木一本正經地重複著這句曾試著問過多次的話。
「不是說過了嗎?那天在你們來這裡一個小時之前,我一個人去車站對過的樂陽軒吃湯麵,和那人坐在了一起。他問我在哪裡工作,我回答說沒有工作,他好像誤會了……」
據奈津實說那人或許把她誤當成暗娼了,從店裡出來後跟在她後面,口裡說著什麼,一直跟到壽莊的房子前面。遭奈津實拒絕後,他還稍微依依不捨似地說今後還會來玩兒,說完就回去了。按她的話說,露口刑警敲她的門是隨後的事。小野木去追趕那人時,一閃失就被他逃掉了。
「不過。從那以後他再也沒來過,所以就是再看到他也認不出來了。」
奈津實故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從桌子上抓起一盒七星牌香煙。
「但是樂陽軒的人說不記得那天見過你們倆呀。」
「因為是吃飯時間,人很多,他們也不可能一一記清楚的。」
露口自己也面色陰沉地掏出煙來點著了。
在樂陽軒的調查實際上並沒有得到確切的回答。對方只是說因為奈津實是該店的常客,每週來兩三次,所以那天也許來過,但並不清楚,至於那個男人就更不清楚了,來沒來過完全沒把握。
所以,關於湯麵館的事,不能斷言奈津實完全在撒謊……不過,小野木憑直感總認為在走廊裡站著說話的那個人與奈津實之間有更深的關係。但是從目前來看這麼說還沒有任何證據,所以也無計可施。
「聽說你和-山是在獲窪的『夾心糖』店裡認識的,從去年年底開始交往的?」
這話也不過只是複習,奈津實沒有回答,慢慢地眨了一下長睫毛的上眼皮。
當露口最初來訪時,她就比較爽快地承認了曾作過-山欣造的情婦這一事實。大概她認為這一點是隱瞞不住的吧。據說應-山的要求,她辭去了店裡的工作,每週平均三次吃住在-山家,替他照料身邊的事,晚上則滿足他那仍然很旺盛的性慾。但是,正因為-山是個性格非常孤僻的怪物,他從沒有提出過讓她和自己一起在家裡生活。而就奈津實來說,每週只去三次就可以了,且比在酒吧裡幹活掙的錢多多了,所以對此好像倒也很滿意。
「你能否再想起幾個出入過-山家的人來?」
「因為我沒見過,所以我也沒法告訴你們。老爺子格外要面子,所以每當來客人時,他反而讓我躲在裡屋,連上茶也不用我的。」
奈津實還是回答說,認識的只是在大門口偶然碰到的遊戲機店的老闆上倉等人。另外-山對她出乎意外地親切,在錢財上也很慷慨。不過,他總是話不多,生意上的事從來不向奈津實講,因而關於-山的工作和資產等方面的情況,她一無所知。
起初,小野木和露口兩人都照直相信了奈津實談的這些情況,因為結合她整體上給人的爽快的印象,她說事件發生當時她不在現場大概也匆庸置疑吧。
10月7日早上6點到7點之間——按說對於一個單身生活、比較隨便的女人來說是不容易排除自己無作案時間的一段時間。可對她來說算是比較幸運,據說案發的頭一天晚上住在這同一壽莊的三名男女朋友來玩,打了一個通宵的麻將,從晚上10點左右開始,到第二天早上8點前才結束。其中有一個朋友和奈津實一起睡到過午。
這話很快就被當時的三個人證實了,當然這三個人也可能受了奈津實的指示而統一了口徑。但是他們的證詞連細節都一致,看不出作弊的跡象。
另一方面,從殺人現場情況來看,很難認為是女性作的案。
關於殺害-山一事,起碼可以判斷奈律實沒有直接下手。
可是,在現場掉落的毛髮中,發現了患有圓形脫髮症的頭髮。把這一點和從壽莊跑出去的那個男人的髮型的特徵一結合起來考慮,小野木改變了對奈津實的看法。
假如與奈津實有交情的男人出入殺人現場的話……?
可以設想,奈津實給年輕的情夫引路幫他作了案,因為她十分熟悉-山家的內部情況。
然而,儘管多次試著攻克她,但是奈津實出奇地頑強。
「除了-山之外你沒有年輕點兒的情人嗎?」
露口掐掉香煙,就像突然想起來似地環顧著室內低聲問道。
「當然了。因為老爺子在那方面強烈得根本就不像個老人,再說了,年輕的小伙子也靠不住。」
奈津實連笑也沒笑地回答道。可能對方是刑警的緣故吧,她好橡也不是那種見人都賣弄風情的人。也許她這樣的人反而更使-山之類的男人放下心來吧。
「你現在還沒有上班嗎?」
「是的,不過我在想是不是還去『夾心糖』店裡去幹,因為總不能老是閒著。」
奈津實一邊彈喇叭褲上的灰塵,一邊重重地坐下,目光朝著在午間陽光直射下的窗外望去。這時從車站方向傳來了一陣兒國營電車的轟鳴聲。
小野木將視線投向露口,暗示他該撤退了。看樣子今天再堅持下去也沒希望有啥收穫。
不過,也不能就此撤回警察署,他們已定下從現在到傍晚由小野木在這裡暗地監視奈津實,晚上由露口來替換他。 -
山欣造兇殺案正從各種角度進行著搜查。主要由和栗刑事股長指揮的關於「圓形脫髮症的頭髮」的調查,出現了最為切實的進展。
患有圓形脫髮症的人一般都馬上去醫院皮膚科接受治療。這種癮是精神因素造成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幾乎所有的患者都會自然地治癒,不過因為患者不知道這種情況,總害怕置之不理的話會徹底禿頂,所以就慌著去找專科大夫。當被定期地注射上女性荷爾蒙之後,這種病很快就會痊癒。
專案組從警察科學研究所獲取這些知識之後,以杉並區為重點,並把同張到東京都市區內和武藏野市、三鷹市,要求這些區域的皮膚科診所和綜合醫院的皮膚科給予合作,請他們提供從大約一個月前到現在接受過圓形脫髮症治療的患者的姓名。
從報告的約800人之中,經過搜查人員直接或間接的調查,那些被判斷與-山事件無關的人以及事件發生當時能證明自己沒有作案時間的人逐漸被刪除了。
結果,3天後目標只集中在12人身上。這些人都是男性,從職業上看有公司職員。商店經營者、建築工人等等。
這12人當中,搜查員直接見到的有7人,這7人都說連-山欣造的名字也沒聽說過,都申明自己沒有作案時間,不過都找不到證據。
剩下的5人仍住址不詳,不能直接問話。
10月13日下午4時許,和栗朝「松岡建築公司木工、26歲的中谷浩司」的住處奔去。
從今年9月初到-山事件發生5天前的10月2日期間,中谷浩司為了治療左前頭部出現的10日元硬幣大的禿斑,常去東中野的皮膚科診所。這是從該醫院的申報材料上知道的。據說他的脫髮症還沒有徹底治好,但是從10月2日之後,他再也沒露過面。
從他向診所提供的健康保險證上查到了他的工作單位和住址。
松岡建築公司位於新宿角答,這是一家綜合建築公司的骨幹轉包公司。據說中谷從大約兩年前就開始在這裡幹活,工種雖說是「木工」,但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技術,主要幹些基礎工程的雜話兒或誘導攪拌機車等等,這種活兒多數由外出打工的季節性民工干。據說中谷仍然是「臨時工」待遇。公司裡沒有保管表明其詳細身份的材料。和栗本來預先打過招呼讓公司給提供中谷的戶籍抄本,但公司就連這一點也沒能做到。另外,據說自9月30日市谷的大樓工程完工以來,他再也沒來上過班。
總之,今天早晨調查到這個地步的時候,和栗已經從中悟出了什麼,因為:其一。中谷從事件發生前不久就銷聲匿跡了;其二,在診所和工作單位打聽到的他的年齡、身材等情況與在富士見池附近襲擊恭太的那個人非常相似。
和栗立刻命令手下的兩名刑警奔赴中谷浩司的住處——中野區本町八段「新橋莊公寓」。
那邊很快打來了電話,據說中谷不在公寓裡,去向不明。和栗又命令二位刑警繼續就地監視新橋莊的動靜。
中野區本町位於南北細長的中野區的南端。以遊樂場所而聞名的「中野新橋」也位於本町。這一帶林立著許多周圍由漆黑的牆壁圍成的飲食店,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別的特徵了。
「新橋莊」位於一條狹窄的小巷內,常有一些孩子在這條巷內溜旱冰。這是一座兩層的樓房,走廊和樓梯設計在外面,從外面就能直接出入各個房間,與現在的高級別墅的結構有些相同,只不過已經明顯地破舊了,板壁上已到處可見淺黑色的污點。
當和栗在夕陽殘照下的小巷裡停下腳步時,在此負責監視活動的長谷川刑警從後面走了過來。這是位老實可靠的高個子刑警。他把細長的臉轉向回頭看他的和栗:
「就是那個房間。」
他指了指二層最左邊的那個關閉著的房間。
「從什麼時候不在的?」
「這也不太清楚。聽隔壁房間的一個女人說,中谷是個單身,好像平時就常不在家。聽說他和鄰居也不交往,在家裡的時候也特別靜,因此,他何時出去的等等就全然不知了。」
「房東住在何處?」
「就住在前面。我去過兩次了,只有一個上初中的孩子呆在家裡。從他那裡也問不出什麼情況來……」
和栗打聽到公寓房東山野的家後,就一個人去了。
走出這條小巷,再往前走300米左右就到了,這也是一套看上去很陳舊的灰泥結構的房子。
主人山野已回來了。這是一位50歲左右、看上去氣色不太好的老實巴交的人。
「中谷從今年4月份就住進來了。據說和從前在這裡住了半年的那位房客是朋友,那人回新渴的老家去了,中谷就接著他粗下了這套房子。」
山野在正門前抱著膝非常認真地回答了和栗的提問,但是關於中谷的情況好像他也不太清楚。中谷租的是一間六個榻榻米的房間,每月1萬日元的房租幾乎都按期付上。像這種小小的公寓,在遷入的時候只要預付兩三個月的押金,好像就不那麼嚴格要求我擔保人。
「說起擔保人來,有一次聽說他有一個哥哥住在西武線的東長崎那邊。不過,他說因為每次去總是挨訓,所以也很少過去……」
「你是說他有個哥哥住在東長崎嗎?」
不過,山野也沒聽說過他哥哥叫啥名字。
和栗再次回到新橋莊跟前時,中谷的房間的門還原封不動地關著。他吱吱嘎嘎地登上樓梯,走到門旁試著擰了一下旋扭,門自然是上著鎖的。由於後窗戶上吊著窗簾,所以從門縫裡朝室內只能看到黑洞洞的空間。
門上沒有貼著名簽,信筒裡好像也是空的。門旁邊的地板上放著一個盛過湯麵的塑料盒,殘留在盒底的汁液已經風乾了,油光可鑒。
中谷浩司是不是就此不回來了呢?
和栗腦子裡突然產生了這種預感。
如果就此不回來的話,那他就是逃跑了。
這是為什麼呢?
這不正表明在富士見池旁邊襲擊恭太的就是中谷,那次事件果然不單單是一起惡作劇,而起因於吏重大的犯罪案件——-山欣造兇殺案嗎?
可是,恭太卻斷言當時的犯人與在蕪藏寺旁邊的坡路上遇到的不是同一個人。
這樣的話,中谷襲擊恭太這一行為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