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單身生活的高見幸介回到新村住宅的房門前,在門外將鑰匙插進鎖眼時,就聽到屋子裡電話鈴在響個不停。
高見急忙打開門,心想也許是女兒彰子打來的。30分鐘之前,他還在彰子的家裡。也許是彰子估計他該回到住宅了,才打電話過來的。高見還以為她忘了什麼事——這種想像,使他的心裡稍稍感到不安。
打開房門,還沒有顧得上脫鞋,他便將手向電話機伸去。電話機就放在兼作居室的客廳門口的桌子上。
「喂喂!是高見君嗎?」
他感到一怔。寬慰和緊張的情緒同時湧入他的心裡。寬慰的是這電話不是彰子打來的,緊張是因為一聽到聲音便知對方是巡查部長吉井。高見用右手捻亮電燈開關,窺視著握著聽筒的左手手腕上的手錶。11時25分。緊接著,他想起吉井是今天夜裡的值班主任。
「富士見街發生了兇殺。西光電機公司叫谷口的總務部長被殺,他的妻子也受傷了。報警是妻子明子打110的……」
「a ki ko(在日語中,「明子」與「彰子」發音一樣,都是「a kiko」。——譯者注)?」
高見不由脫口問道。這個名字只要從部下刑警的口中出現,他一瞬間產生了一種錯覺,還以為是女兒彰子惹上了什麼慘案。
「是啊!是明治的明。」
見高見如此敏感,吉井有些驚訝地答道。
「明子手臂上挨了刀,但還是打電話報了警。」
「哦!明子也是受害人之—……」
高見無意識地喃語道。
「明子說,丈夫谷口在臥室裡被殺,她聽見聲響想要朝那邊走去時,恰好那個歹徒衝出來,把她的手臂也刺傷了。」
「好吧!」
現在來不及細問,高見確認了現場的位置。案發現場正處市北部中流住宅區,被害人的房子在坡道上,與附近的鄰居有些離群居住的感覺。
「好!我直接去現場。」
高見一放下聽筒,便重新拉緊已經放鬆的領帶。他是刑警股長,案發地區正好在他的所在警署的管轄之內。倘若是殺人事件,就要設置搜查本部,由縣警的警部擔任指揮,但在具體偵破過程中,高見是唱主角的。
高見將剛打開的房門重又鎖上,跑下昏暗的樓梯。
夜裡極其悶熱,梅雨即將到來。新村的窗戶還都開著燈,黑暗凝聚在房幢之間,路上人影絕跡。
他啟動了那輛舊的藍知更鳥牌摩托車,發動機還沒有冷卻。倘若開快些,用不了15分鐘就能到達現場。
聽說丈夫被害,妻子的手臂也被刺傷,歹徒逃走了。這戶人家沒有孩子嗎?作案目的是偷盜還是洩憤?
現在再考慮也是徒勞。因為光憑聽到的材料,沒有任何根據有助於深入思考。現在自己應該做到的,就是盡快趕到現場,著手先遣搜查。
從新村裡一開到縣道上,高見便加快了速度。
「明子也是受害人之—……」他忽然想起剛才不經意中洩出的喃語。關於已經發生的事件,再想也是白搭。於是,他的思緒不知不覺地想起剛才不到一個小時之前與女兒彰子交談的對話上來。
彰子今年23歲,與比她大7歲的律師瀨川謙一結婚已經快有一年了。在她結婚之前的5年裡,高見在現在這個新村的兩套間裡與彰子兩人生活。他的妻子即彰子的母親病逝以後,彰子一邊在瀨川現在還在上班的法律事務所裡工作,一邊細心地照顧著高見的飲食和起居。
彰子出嫁以後,雖然有人勸46歲的高見再婚,但他已經沒有那份心思了。一個人生活無牽無掛,而且最重要的是彰子的婚姻潛伏著危機,他怎麼也沒有時間去聽那些談論自己再婚的話。
今天早晨也是彰子在高見離家之前打來電話,說有事商量,要他下班時順道去她那裡,順便還說,丈夫瀨川去鄰縣出差今夜不回家,但他接到一個業務電話出去了,所以不在家。高見8時剛過就趕到了彰子她們居住的公寓。
「瀨川最近還常常與恆美君見面。」
父女兩人很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兩人吃完飯後,彰子用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目光望著父親。
「他說恆美君要動手術,看來他打算幫她承擔一些費用啊!——不!我不是說什麼錢的事情。只是那個人太……」
彰子咬著在高見的眼睛裡還顯得幼稚的鼓起的嘴唇低下了頭說。
「那事,你是聽誰說的?不!就是說,瀨川想要為恆美出手術費?」
「是瀨川自己說的。那副口氣好像若無其事地徵求我的同意……」
「呃……」
高見抽著煙,歎了口氣。
以前也以各種形式聽到過她的訴說,但根本問題好像絲毫未變。他無奈地想,這就是三角關係吧。或者是三角關係的另一種表現?因為恆美是懶川的前妻。
彰子向父親高見提出要與做瀨川結婚的時候,高見雖然沒有強烈反對,但心底裡卻鬱結著沉重的憂悶。因為他以前就聽人說過,30歲的見習律師瀨川曾經離婚過一次。
長相並不算差、且短大畢業、第一次結婚的彰子,為什麼挑來挑去卻與二婚頭的男人結婚?
然而,彰子的態度很堅決。高見與瀨川見面後,除了偏見之外,覺得他是一個愛清潔的好青年。從大學的法學部畢業,一度在父親經營的食品公司裡工作,但他不忘初衷心血來潮通過考試當上了律師,是一個很努力的人。何況,在經濟上也允許他如此努力。
與前妻恆美,是他在離開父親的公司前後離婚的。看來恆美是一個立志繪畫、個性很強的女性,離婚的理由是性格不合。
但是,在與彰子結婚半年以後,高見漠然地感覺到的危機開始很快形成一個具體的形式了。
恆美自從離婚以後,在繪畫的道路上發展得很不順利,又沒有人依靠,格外孤獨,現在又患上需要動手術的疾病,無論在精神上還是經濟上,都有求於瀨川。
看來瀨川將這些事都毫無隱瞞地告訴了後妻彰子,為幫助恆美而徵求彰子的同意。
「看樣子那以後還去過幾次恆美的住宅,還幫她介紹入住的醫院,這我已經很擔心了。倘若還沒有和我結婚,他幹什麼都是自由的。但現在,我希望他和恆美完全中斷來往。」
「呃……」
「不過……也許瀨川還沒有忘掉前妻恆美吧?她比我更重要……」
「你不要想得那麼多!——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我好好找他談談,給瀨川君敲敲警鐘。」
看到彰子的眼眶裡溢著淚水,高見只好暫時這麼安慰道。
不!不是暫時。彰子這樣太可憐了。這不是小看人嗎?應該將瀨川狠狠地教訓一頓!
他心想,寧可嚴厲地勸誡自己。而且,他在心底裡隱隱地有一種不願意的感覺,覺得好像有一些不合適。
那種感情也許起因於瀨川沒有將受到恆美的求助後準備幫助她的事向彰子隱瞞,並坦率地徵求她同意這一點上。這一方面的事情真難處理。高見在心裡無意中這麼呢喃道。
不知不覺,摩托車開進了北部的住宅區。在和緩的坡道前方,橫臥著雜木林黑鬼魅的剪影,剪影底下救急車的紅色燈發出凜冽的寒光旋轉著。
2
谷口明子將上身靠在床背上坐著,她身穿橄欖綠寬袖上衣,長袖緊緊地裹著雙臂,雙臂輕輕地放在大腿上。右手小臂處向外鼓起著,肯定是紮著包紮帶。明子長得眉清目秀,臉上留著平時經常修飾的光潤,此刻卻變得特別蒼白,聰慧的大眼睛隱含著淡淡的怯意望著高見。……聽說年齡有32歲。她的面容長得並不特別像女兒,但名字讀音一致,這還微微地牽動著高見的內心。
高見已經大致結束現場勘察,派部下去附近一帶瞭解情況。這時明子已經在最附近的醫院裡接受刀傷的處理。高見也趕到醫院,得到醫生的許可,說倘若是簡單的詢問沒什麼問題。
已經過了凌晨2時,醫院裡靜悄悄的。這間病房裡只有明子一個人在休息。
「還痛嗎?」
他望著女人的右臂。
「不痛,不那麼痛……」
明子低聲答道,也將目光落在右臂上。
「真是飛來橫禍,我很理解你……」
高見簡單地寒暄之後,說道:
「不過,事件很大,我們也想盡快地掌握當時的情況,倘若你心情不好,可以講得扼要些。」
明子輕輕地鞠了一躬。聽說她和谷口之間沒有孩子,明子在市內一流的裁剪店裡工作,搞服裝設計和裁剪,所以高見的第一印象,覺得這位女子頭腦非常靈活。
「聽說你是最早打110報案的,剛才的情況能盡量詳細地講一講嗎?」
「呃……」
明子低下頭好像在調整情緒,不久又抬起頭來。
「今天丈夫和平時一樣,7時30分左右回到家裡,我比他稍稍早一些從店裡回家……」
「嗯。」
「8時30分吃完晚飯,丈夫說有些感冒,服了藥,9時先去臥室休息了。過了大約30分鐘以後,我去看過他,也沒發什麼高燒,也許因為服藥的緣故,他睡得很安穩。所以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開始工作。」
「嗯。」
「也許是11時不到吧,我好像聽到屋裡有奇怪的響聲,所以我就走出房間……」
明子用左手托著右肘。此刻她的左手手指微微用力,又低下了頭,彷彿是克制著回憶起來的恐怖。
「你說是奇怪的響聲,是什麼樣的聲音?——」
「像是玻璃窗被打破的聲音,或是開門時門框被軋著的……我想也許是風刮的吧,但還是放心不下……」
明子的話與現場狀況很符合。殺人現場是在臥室裡。臥室隔壁廚房的窗玻璃被割去一塊。不難推測,兇手是從那個洞裡將手伸進來拉開窗鎖、打開窗戶翻進屋來的。
「你去內客廳,是要想確認那個聲音吧!」
「是的。」
「那時,內客廳和臥室的電燈呢?」
「都關著,廚房的燈開著,所以內客廳裡也微有亮光,但臥室那裡,丈夫有個關燈休息的習慣。」
「嗯。那麼,廚房裡的燈開著,你馬上就發現窗戶有反常?」
「不!開始時我只注意到窗戶開著。記得剛才的確是關上的,所以我還以為丈夫起床了,正要向臥室裡走去時……」
明子吸了口氣嘎然而止。
那時——臥室的門突然打開,裡面竄出一個男子。她愣了一下,隨即知道那不是丈夫。因為那個男子個子比中等個子的谷口高大,體格也很魁梧。
兩人一瞬間互視著,緊接著歹徒向明子撲來。明子本能地抬起右手招架,頓覺右臂一陣麻木,這一掙扎使刀從歹徒的手中滑落。明子發出驚叫,於是他向房門那邊奪路而逃。歹徒逃走後,明子捂著傷口在地上蹲了一會兒,但還是振作精神走進臥室。丈夫谷口仰面躺在床上已經斷氣,胸口全都是血。
雖然記得那以後就回到內客廳裡打110電話報警,但明子說,那時自己做了些什麼,已經記不得了。不過,聽說縣警指揮室接到明子的報案是11時10分。
「——就是說,歹徒是右手握著刀舞動著從你的正面刺中你的右臂的?」
「是的。」明子露出慎重思考的目光點點頭。
「當時……你穿的就是這身衣服?」
高見重又望著明子橄欖綠的上衣和在醫院的薄毯下露出的淺茶色長褲,寬袖上衣的胸前有三點小血污,化學纖維散發出銀色的光。
「是的。」她機械地點點頭。
「那麼,右臂的衣袖也劃破了吧。」
「是啊……不!當時我正捲起衣袖,因為房間裡很熱。所以,衣袖沒有劃破。」
明子放鬆頗顯理智的嘴唇露出無奈的苦笑,將蓋著包紮帶而沒有被劃破的右袖向高見抬了抬。
「難怪。」
高見想起進病房之前向醫生訊問時醫生對他說的話。明子的傷是從右時向右碗的方向劃去,深度0.8厘米,長4厘米,從傷口的流向來看,正如明子所說,是與高個子歹徒面對面搏鬥時受到的刀傷,這沒什麼不正常——同時,凶器是登山用的小刀。落在明子被刺的那間內客廳的中央,那把小刀無疑就是刺中谷口心臟和明子手腕的同一把凶器。這只要對照血痕和傷口就能斷定。據明子說,小刀不是谷口家的。刀柄上一個指紋也沒有採集到。
「歹徒是赤著手握著刀嗎?」
面對這個問題,明子稍稍考慮了一下,最後答道:「記得好像戴著白色的手套。」
「兇手你見過嗎?」
高見的提問觸及到更重要的關鍵。
「那個人,我好像一點兒也不認識。」
明子很索然地閉緊著嘴唇。
「對方的臉,你應該看見了吧。」
「是啊。不過,只有廚房的燈開著,在內客廳裡只能看見一個影子,所以沒有看清楚……」
「那麼,體形和服裝還記得吧?」
她零零星星地回憶起那人身高有170多厘米,身材魁梧,肩膀很有力,身上穿著短袖襯衫和長褲,好像還戴著白色軍用手套。
「腳上呢?」
「鞋子好像沒有穿……」
「髮型怎麼樣?——」
「這……記不清楚……」
一涉及細微之處,明子便不住地斜著頭回想著。
「現場沒有發現翻箱倒櫃的痕跡,又沒有東西遺失,所以目前看起來很可能是洩憤作案,你丈夫是否與人結仇?」
明子屏住氣沉思著。
「我不清楚。」
與沉默的時間相比,回答得很乾脆。
洩憤作案——對谷口結怨很深的人從外部潛人,趁他熟睡之際殺害他後,被明子發現,所以想殺人滅口,但因為她驚叫起來,他才落荒而逃。
的確,這樣認定是最合理的。
這時,最關鍵的證據就是兇手進出的痕跡。勘察結果,室內沒有發現清晰的腳印和指紋等,只是在估計是歹徒入口處的外窗框和窗外牆上發現一些泥土和纖維。這可以解釋為是兇手爬進屋時留下的。
但是,這起事件還有另一種看法。
即,懷疑從外部潛人的賊根本就不存在,是內部的人即明子殺害丈夫,偽裝成外部的人闖入作案。
那種時候,打壞窗玻璃也是明子所為,沒有腳印是理所當然的,窗框上和外牆上的泥土和纖維是明子特地沾上去的,或許是以前偶爾沾上去的。
眼下還沒有找到在案發的10時30分至11時這段時間裡,在現場附近看到過可疑的人影或聽到明子驚叫的證人。這也是因為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樣的事,或谷口的家處在與近鄰稍稍遠一些的緣故,所以不可能找到目擊者。
兩種解釋都講得通。
現場的情況倘若兩種可能都有,明子的傷就顯得非常微妙。按明子的說法,認為被歹徒刺傷也沒有什麼不自然,相反那部位和傷的模樣都可以是她自己用左手握著刀劃上去的。
是他傷?還是自傷?——
有一個關鍵可以救明子。那就是在右臂的傷痕附近沒有發現試刀傷。
試刀傷,在法醫學上也稱為「逡巡傷」。顧名思義,在自殺或自傷時,在留下決定性的傷痕之前,由於猶豫,在關鍵傷痕的周圍會自然留下一些淺傷。「逡巡傷」的特徵就是,大體在表皮很淺的地方,刀器並不隔著衣服而是直接觸及皮膚,有幾條傷痕呈同一方向,等等。同時,年輕人或女性在自傷時,可說必然地會留下「逡巡傷」。
關於這起事件,高見特地鄭重地詢問過看到明子傷痕的醫生和搞鑒定的人,得知傷痕的周圍設有絲毫認為是「逡巡傷」的痕跡。
高見無意中鬆了一口氣。也許他的內心裡還無意識地從明子的身上聯想到彰子。
但是,在現階段一切都還不能作出斷定。事件是否外部作案,還有賴於今後以被害人為中心展開的調查。
高見決定暫時讓明子休息。
「——不過,倘若時間晚了,你也睡在丈夫睡覺的臥室裡吧。」
他最後問道。於是,明子露出虛怯的神情。將游移的目光望著空間。然後,她伏下眼睛,接著狠狠心答道:
「我在自己工作的房間裡放了一張床。因為這樣的話,倘若工作到很晚,便於馬上睡下休息。」
3
直到這天下午之前,有關被害人谷口的調查進行得很順利。正確地說,谷口豐夫,39歲,在一家雖是中小型企業卻非常穩定的電機銷售公司本社任總務部長(在日本的公司裡,總務部長的權利很大,主要工作是負責人事和財務等。——譯者注)。
查出谷口除了妻子之外,還與一個女人有著性關係。那個女人叫「籐井光江」,40歲,獨身,在鬧市區經營著一家小餐館。她與谷口的關係,是警方到谷口常去的那家酒吧裡調查後得知的。據光江承認,與谷口只是偶爾受邀去一趟旅館罷了,談不上是情人的關係。同時,光江在案發時一直在自己的店裡,她的現場不在證明很牢固。
接著,在西光電機公司,谷口的口碑很不佳。
據反映,他脾氣暴躁,性格反覆無常,而且他利用總務部長的職務玩弄權術排斥異己,將不稱心的部下貶到農村營業所或甚至逼人退職,從此不得翻身。
對谷口的指責,都是比他地位低的職員說的。但同時,他對比自己地位高的實權者,即便談不上阿諛迎逢卻也唯命是從,況且他是副總經理的遠親,靠著這個招牌雖劣跡昭彰卻仍青雲直上。
「倘若那樣,對他懷恨的人不會少吧。」
聽著大致的報告,高見反問吉井巡查部長道。
「是的,我還是認為洩憤的可能性很大。」
工作很有熱情的吉井將那張幼稚的臉漲得通紅,點點頭。
「你舉舉具體的名字。」
「好像以前也有過相似的例子。大約兩個月前,有個職員突然被發配到孤島上的營業所去。」
「你是說『發配』?」
「聽說他拒絕調動工作,結果辭職了。」
「嘿!」
「是一位26歲叫石上城的青年,在總務課工作。在今年四月份的人事變動中,他突然接到調動的命令。在此之前,聽說他在做文件時有過一個小錯誤。但那原本就不是什麼大事,看來谷口平時就不太喜歡石上啊。……這是在總務課的女孩子們之間傳說的,石上好像正好遇見谷口與這個籐井光江一起從旅館裡出來,因此人們認為谷口是為了那件事才將石上調到孤島上去的。」
「難怪。」
「石上在家裡與母親相依為命,而且母親已經55歲,患有要命的腎臟病,正在大學醫院裡看病。據說,這種病倘若不是設備齊全的大學醫院,就不能得到完善的治療。」
「就是說,石上君不能調到孤島上去?」
「是的。他向上司說明情況,哀求希望不要將他調走,但年輕職員的人事權幾乎都是谷口一個人說了算,所以沒有接受他的要求。因此,石上終於到三月底就退職了。」
「嗯……」
「他退職後沒有馬上找到適當的工作,同時母親也許是心力交瘁吧,病情惡化住了醫院。據以前與石上關係密切的總務課員說,現在他的處境相當困難。」
高見不住地連連點頭。從平時的實績來看,吉井的調查是可信的。正因為如此,高見隱隱地感覺到內心裡湧出一股接觸到關鍵線索時的那種期待和緊張。
「你見過石上嗎?」
「沒有。他不在家。據鄰居說,他現在每天出去找工作。母親住的那家醫院,從昨天下午起他就沒有去過,所以我們已經對醫院和住宅進行了監控。」
「嗯。石上的體格和長相呢?」
「非常瘦小,身高最多150厘米,皮膚稍黑,聽說像個猴子似的。留著現在年輕人流行的長髮,總之其貌不揚……」
「和明子的話完全不一樣啊。」
據明子所說,「歹徒」比中等個子的谷口高大、結實,頭髮沒有明顯的特徵。
「是啊。」
吉井也咬著自己的嘴唇,一副很納悶的表情。
關於谷口夫婦的關係,在公司內打聽幾乎一無所獲。看來谷口在公司內沒有能說說私生活的知心朋友。
下午,高見走訪了明子婚前工作的石油公司。西光電機公司向這家公司購買汽油和燈油,所以算是客戶,但是從規模來講,西光電機會社要大得多。
聽說明子在秘書深裡工作了大約四年,是在課長的撮合下與谷口戀愛結婚的,但婚禮上的證婚人卻是現在的常務董事楠根,明子婚後還常常去找楠根商量事情。這些事是聽明子的父親說的。
石油公司在市中心有著一幢豪華的大樓。公司的名字名揚天下,但相反現在看到的本社大樓卻很矮小,也許是將錢都投資在汽油裡了。
事先打過電話,所以高見馬上就被引進到楠根常務的房間裡。在放置著一套皮革沙發和牆上掛著十號風景畫的客廳裡,女職員端來兩杯茶離去之後,楠根才打開裡間的門走出來。
楠根身穿胭脂色粗花紋優質料西服,顯得格外年輕,看上去還不到50歲,頭髮斑白光潤,儀表端莊,頗有董事的派頭。
「讓你久等了。」
他站著微微鞠了一躬,在高見的對面坐下。
「谷口君的事件有進展嗎?」
他從桌子上取出一支煙,穩重地問道。
「現在還比較散……」
高見啜了一口茶。
「聽說六年前谷口夫婦結婚時,是你當的介紹人……」
「是啊。」
楠根微微笑了。
「聽說是經人介紹結婚的,在結婚之前也是楠根君關照的嗎?」
「不!不是的。明子君的舊姓叫佐山君,她入社時在營業部待過一段時間,當時的部長因業務關係和谷口君很熟,就考慮讓谷口君與佐山君見面。但是,在兩人決定結婚之前,部長調到了大阪,明子君也調到秘書課協助我工作,因這個關係,嘿!結婚時我就代為張羅了……」
楠根吐著煙霧,緩緩說道。
「難怪。那麼明子君在結婚後有事還找你商量吧!」
「不!說是商量,也沒什麼大事。」
「恕我直言,谷口夫婦的關係怎麼樣?他們沒有孩子,兩人都在工作,聽說未必美滿……」
高見想起兩人在並不那麼寬暢的房間裡分室休息的事實。何況,谷口又有情婦……
楠根緘然,緊閉著的唇角微微露出苦澀的陰影。
「這一類問題,你沒有聽明子君談起什麼具體的事情嗎?」
楠根將目光落在香煙的煙頭上沉默了好一會兒,用稍顯沉重的口吻說道:
「她曾經向我訴過苦,說性格不合。交往不深就結婚,想好好過日子的,但怎麼也合不攏。比如——明子君在結婚時辭去我們公司工作,專心地在家裡做了三年家務,但也許是兩人的血型不合吧,知道懷孕的希望很渺茫之後,便將精力投在年輕時憑興趣做的設計和裁剪上,在現在的店裡上班,當然他丈夫
也是同意的。但明子君的工作漸漸忙起來,兩人接觸的時間就更少,好像這才產生了心理上的隔閡。」
「哈哈……」
他是說,妻子有工作的話,家庭就必然會不和嗎?
「可是……事出有因吧。就是說,谷口君有女人,或明子君有情人了。沒有那種事嗎?」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楠根稍稍沉默了片刻。他仔細地在雕花玻璃煙缸裡揉滅了煙蒂,然後終於抬起深邃的目光望著高見。
「我沒有聽說過,多半沒有那樣的事。」
他回答得很乾脆,但高見卻看到他的眉間很不自然地凝聚起來。
明子難道也有情人?——
高見離開石油公司的大樓,抬頭仰望著夕幕的天空,不知為何心中湧出一種類似直覺的信念。
楠根知道明子有情人,卻還庇護著她?——
但是,即便真有此事,難道這會導致明子殺害谷口?谷口有情人,倘若明子堅持,離婚是不成問題的。因為谷口沒有巨額人身保險的跡象,居住的房間又是租借的,更沒有誘發殺人的豐厚財產。
但是,高見的內心裡對明子的疑惑越來越濃,怎麼也揮之不去,這也是事實。同時,叫石上的青年對谷口好像有著強烈的憎恨。
是怨恨,還是三角關係?——
這些讓他不由地將思緒引到了女兒彰子的身上。
4
這天晚上7時以後,石上誠被監視著住宅的刑警帶到了搜查本部。
他長著一副黝黑的面容,顴骨突出,眼睛小得令人頗感索然,走路時細長的脖子向前支出,肩膀瘦削,身體向後縮著。那副賊眉鼠眼的模樣,會讓人不由地聯想起猿猴。
「6時30分左右他一個人回家來了。我們問他,他說今天一早為了求職應聘的事去拜訪H市高中的前輩校友。」
將石上帶來的刑警這樣報告道。H市是一個小鎮,坐電氣列車去約一個小時的路程。
在審訊室裡,刑警課長富田和高見,還有記錄員圍著石上就座。形式上是傳訊涉嫌人員,但實際上已是嫌疑人之一。那種氣氛也感染了石上。石上挺著有些污垢的開襟襯衫,低著頭。
「谷口君的事件,現在看來,很可能是洩憤報復啊。」
富田課長開始訊問。他嘴唇敦厚,咄咄逼人地說道。
「你和谷口君在同一家公司裡工作過,所以關於他的被害,你有什麼線索嗎?」
「沒有。沒什麼……」
石上遲疑了一下,從咽喉深處發出聲音答道。
「說起來,聽說你母親身體不好啊。」
「母子相依為命,你也很操心吧。」
於是,石上緩緩地抬起頭來,一副戒備的目光望著刑警課長。看著那副深陷的眼睛裡黯淡的茶色眼眸,高見覺得這個貧困的青年外表很懦弱,骨子裡卻很倔強。石上是從當地的工業高中畢業,在出租汽車公司工作以後兩次跳槽,才進了西光電機公司。
「據調查,聽說你母親突然住進醫院,是在你辭去公司職務以後。那些事情,我們很同情你啊。」
富田的語氣變得溫和,但石上還是低伏著臉一言不發。
「——不過,你昨天夜裡在哪裡?」
富田話鋒一轉,聲音變得嚴厲。
「昨夜10時到11時之間,你在哪裡?希望能告訴我們。」
「從9時30分左右起,我在旭町喝酒。」
他低著頭,講出一個熱鬧場所的町名。
「旭町的什麼地方?」
「三丁目叫味雪的酒店裡,以後是酒攤上……」
「一個人?」
「是的。」
「幾時回家的?」
「記得是12時不到。」
據同一幢住宅的居民反映,看見石上在12時30分左右醉熏熏地回家。但是,富田只是輕輕地點點頭,現在他不想追究這30分鐘的時間差。
「你在喝酒時,沒有碰到過熟人嗎?」
石上只是思忖了片刻。
「但是,你為什麼偏偏昨夜去喝酒?聽說你在西光電機公司時是滴酒不沾的。」
青年依然低著頭。只是低垂著的腦袋,上眼瞼的一側開始微微顫抖著,怎麼也停不下來。
「昨天也在各處轉了一天……」
他終於支吾著答道。
「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工作……我突然心灰意亂,想要喝酒……」
「一邊喝著酒,一邊沒有考慮要殺死谷口嗎?」
「沒有那樣的事!」
石上本能地答道,雙手抱著頭,手指在後腦部灰濛濛的長髮裡纏在一起,緩緩地搖動著腦袋,呼吸開始凌亂。
沉默了好一會兒,高見開始說道:
「你以前見過谷口君的夫人嗎?」
石上驀地抬起頭,怔怔地望著高見。那是因為一直沒有開口的高見突然開口了,還是提問擊中了他的要害而感到吃驚?一時還難以辨別。
「沒有見過。」
片刻,石上清楚地答道,搖了搖頭。
不久,石上被釋放了。
在高見的印象中,石上依然是最大的嫌疑對象。但是,目前還沒有斷定是他作案的直接證據。當務之急是以他供認的那家酒店為中心,調查他在昨天夜裡的行蹤,以及查明凶器小刀的出處。
雖說讓他回去,但兩名年輕的刑警受命暗中監視著他。
「石上身高只有1.49米,身材明顯矮小。與明子說的兇手形象相差甚遠啊!
富田眉間蹩出深深的皺紋朝著高見。
「那個時候,明子的證言未必準確吧……」
「儘管如此,差得也太多了,令人有些不放心啊!」
富田對涉嫌對像很嚴厲,但是在調查中總是非常客觀的。
「是啊……將石上設為兇手,總有些矛盾……」
高見也沉思著說道。
「石上憎恨谷口,直到現在,還找不到憎恨谷口的妻子明子的理由。倘若那樣,他為什麼連明子都要傷害呢?」
「那還是因為怕被她認出來,或驚叫起來吧!」
「但是,倘若如此,寧可說還不如將她殺了,否則就沒有意義吧。既沒有攔住他,而且那時要殺她易如反掌。」
「也許是想要殺她的,但只是傷到她的右手就將刀碰落了,驚慌失措地逃走了吧。」
「嗯……」
但是,總讓人感到有些不妥。富田也有同感。
石上作案的矛盾一出現,必然就將嫌疑對準了明子。也許——石上和明子合謀?
這個思路,從兩個嫌疑的夾縫中一下子冒出來。石上為了將明子裝成一個受害者,故意輕輕刺傷她的手臂,同時明子向警方提供與石上截然相反的兇手形象?高見的腦海裡同時浮現出兩張面容——聰慧清秀的明子和猿猴般的石上。高見感到自己的頭腦思路有些混亂。
5
趁著早晨高見還沒有上班,女兒彰子來到高見的住宅。她顯得比三天前見面時更消瘦,眼也陷進去了。
為了那件前妻恆美的事,她與丈夫的爭執還沒有出現相互讓步的跡象。不!事態好像變得更嚴重了。瀨川看來即便與年輕的妻子鬧翻,也不會放棄對恆美的援助。
「昨天晚上我狠狠心,向他提出抗議,他還說什麼,把恆美君看作是我的老朋友吧。說,一個老朋友病了,能將老朋友置之不管嗎?……」
「嗯……」
「有這麼不講理的嗎?那人實際上不僅僅只是朋友……」
「嘿……」
彰子的憤怒果然也有一些道理。高見認定瀨川太強詞奪理了。接著,他忽然想起幾天前彰子自拋自棄地說過,瀨川的內心裡對恆美的愛還沒有消失。聽到他說出「朋友」這句話,反而彷彿窺見了他的本意。
「所以,我也已經想過了,倘若他怎麼也不能忘掉恆美君,我就退出。」
「不要那麼意氣用事……」
「不!我乾脆讓他選擇,行嗎?」
高見向女兒道歉,說自己忙於富士見町殺人事件的調查,還不能抽出時間來和瀨川好好地談一談,叮囑她在他與瀨川談話之前不要採取過激的舉動。最後他還特地繞了個圈子將女兒送到公寓後才去警署。
關於事件,石上作案一說漸漸地變得不可動搖。
因為石上的現場不在證明無法認定。去他說起的那家味雪酒店調查,證明那天夜裡一個長得像他那樣的男人是在9時30分之前出現的,只待了大約30分鐘。而且在那期間,他一邊喝著酒,一邊獨自在不住地罵著什麼人……
倘若是9時30分到10時,這是案發以前的時間帶。從明子的證詞和谷口的屍體狀況來推測,估計事件是在10時30分到11時發生的。
從旭町的味雪酒店到谷口的家,即便坐汽車也要30分鐘路程,所以假設石上此後徑直去現場,時間正好來得及。他說在酒攤上喝酒,但找不到一個明確的證人。
然而,搜查本部還沒有下決心逮捕石上,因為缺乏決定性的證據,同時也沒有證據證明留在現場的凶器小刀是他的,凶器的出處也還沒有查清。何況,估計石上襲擊明子時的那種傷人不重的做法,以及明子證實的兇手形象與石上相差甚遠,這些都使警方猶豫不決。
石上和明子同謀的形跡也沒有找到。
因此,在搜查本部內部,有的人認為是內部作案,即對明子懷有強烈的懷疑。高見也是不放棄內部作案一說的人之一,但他懷疑不是明子一個人幹的。
高見上班時,刑事課長正好去縣警不在辦公室裡。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年輕刑警井口一走進門便大步向高見走來,他那寬闊的額上滲著汗珠。
「看來明子果然有情夫!」
他快人快語地報告道。他受命內偵明子的。
「有個女人現在還在秘書課工作,比明子早一年進公司,叫竺山初枝,33歲,單身生活。」
「嗯。」
「她在明子結婚辭去公司工作之前,看來對美人明子總比自己優越感到嫉妒,或懷有反感吧。我通過其他途徑聽說到這些事,所以便在她上班時截住她,想瞭解明子婚前的情況。」
據說,竺山初枝現在還在秘書課工作,主要協助楠根常務。而且,她稱明子現在有個情人,例舉的名字竟然是那個楠根。
「這確實嗎?」
高見皺起了眉。
「是啊。她的口氣很肯定,完全是一副很厭惡的口吻。我正想詳細訊問,她借口上班要遲到,便匆忙溜走了……」
剛過中午,高見在商務街盡頭不太顯眼的大樓地下咖啡店裡,與竺山初枝面對面坐著。高見事先打電話進去,說午休時想找她瞭解一些情況。指定那家咖啡店的是初枝,也許是為了避開社內人的耳目吧。
初技容貌平平,面容呈茶色,下顎飽滿,說是單身,比明子見老。
「楠根常務和谷口明子君是情人關係,這是真的嗎?」
高見看著時間,開門見山問道。
「是啊!」
初枝一副難以啟口的表情,咬著嘴唇說道。
「你怎麼知道的?」
「知道的不只是我一個人。很早以前就開始了。」
「你說很早以前,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結婚之前,明子君不就愛著楠根常務嗎?」
她漸漸地直言不諱地說道。
「但是,楠根先生是谷口夫婦的介紹人……」
「那時楠根常務有夫人,所以明子君也死心了。但三年以後,楠根那一直患病的夫人去世,兩人就突然在一起……」
楠根失去妻子,同時明子對與谷口的婚姻開始感到絕望。她去找楠根商量,楠根以聽她訴說的形式,兩顆心開始相互接近……這樣的想像是合情合理的。
「那麼,你發現兩人的關係,具體的是從什麼事情開始的?」
「開始時是電話的聲音,她直接打到楠根常務的辦公桌上,但他正好出去一會,是我接的。對方報了一個別的名字,但我馬上就察覺出她是明子君。」
「嗯。」
「以後,一個星期天的傍晚,我去參加朋友的婚禮回家途中,看見兩人在旅館裡吃飯……」
據初枝說,楠根有一個還不到20歲的女兒。楠根失去妻子以後,初枝偶爾發現辦公桌上放著內裝黃玉項鏈的盒子,倘若是送給女兒也太樸質了……這些事重疊在一起,初枝對兩人的曖昧關係深信不疑。
「你剛才說,公司內知道的不只是你一個人?」
「我絕對不會對別人說。」
初枝作了一個巧妙的回答。
「除了公司內部之外,還有人知道嗎?」
沉思了片刻,高見問道。初枝將目光朝高見掃了一眼,又咬著下嘴唇。
「谷口先生會沒有感覺嗎?」
初枝故意長長地歎了口氣,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道:「上次,有個很像谷口君的人打電話給楠根常務。」
「是什麼電話?」
「不是我直接聽的……」
據初枝說,大約半個月以前,晚上7時過後,楠根在辦公室裡還沒有回家。這對他來說是很難得的。這時,他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了。隔壁房間裡只有初枝一個人。她並非有意地聽到,楠根接起聽筒不由喃語道:「谷口?……」交談了幾句後,對話氣氛陡然緊張,最後一向溫和的楠根竟然用怒氣沖沖的聲音說道:「那是你的誤解,講話請慎重些!」便扔下了聽筒。接著他從辦公室裡出來時臉色蒼白,舉止失態。
谷口知道妻子與以前的介紹人之間的關係,感到厭惡了?
高見感到事件開始出現了新的轉機。明子那受傷後抱著右臂椅靠在床背上時那張疲憊的面容,在高見的腦海裡浮現出來。
6
那天下午,高見對楠根進行了調查。
楠根在三年前妻子病逝以後,和今年20歲的獨生女兒小枝子兩人生活。小枝子患有氣喘病,而且體質非常過敏,病因異常複雜,性格上也很怯弱。就是說,她是一個身心都很脆弱的姑娘。在氣喘不發作時,雖說日常生活尚能自理,但因為這個原因,她從高中畢業後就沒有升學,也沒有工作,閒待在家。一個老傭人每週三次去他們家幫傭。
這些情況,都是高見從楠根家的近鄰中幾名家庭主婦那裡瞭解後綜合得到的。高見浮想起與健康快活的女兒彰子一起生活的時候,為了現在的彰子和從未見過的小枝子。他覺得兩者都使他感到心痛。
傍晚,高見去公司再次拜訪了楠根。
在常務室門口遇見竺山初枝,但她裝作與高見是第一次見面似地鞠了一躬,高見也隨聲附合著。
「——你說得沒錯,對明子君的感情,我也許已經稍稍超出了公司上司或介紹人的範圍。」
關於楠根與明子的關係,高見事先聲明是從與公司完全無關的其他途徑打聽到的,然後進行詢問,楠根那張端莊的臉微微緋紅,但毫不掩飾地承認了。
「對不起,已經是情人關係了吧?」
「唉……嘿……」
「早晚也要結婚?……」
「不!現在還沒有考慮。」
「你是說,只要谷口夫婦的婚姻關係還持續著,就是不可能的。是嗎?」
面對高見稍懷惡意的盤問,楠根依然是一副從容認真的表情。
「說實話,不僅僅是那些理由。……實際上,從我與明子君有著特殊的關係之前起,谷口夫婦之間就已經提起離婚的事了。兩個人性格不合,而且谷口君經常拈花惹草。同時,谷口君還表示出一個意向,倘若明子君想要離婚的話,也是沒有問題的。」
「你是說,兩人離婚沒有什麼障礙嗎?」
「嘿!是的。」
「那麼,倘若離婚的話,你還是想與明子君再婚……」
「不!我不考慮與她結婚,寧可說理由在我這邊。」
高見感到納悶。
「你也許已經調查過了,我有個20歲的女兒。女兒倘若很健全,慢慢地也該到結婚的年齡了,但她因為有氣喘病,高中好不容易才畢業,對工作和婚姻卻怎麼也不敢抱有奢望。而且,以前除了學校之外,她幾乎不外出,智商是不比別人差,不知是性格內向還是不習慣與人交往……總是像少女一樣靦腆。」
楠根將目光朝著空間說著,但眼眸裡充滿著憂慮的光。
「——女兒是靠著我的父愛才生存著。所以顯而易見,我無論怎麼解釋,說我要再婚,給女兒找一個溫柔的女性,只要提起這件事,她是怎麼也不會接受的。我不敢奢望結婚,給女兒以沉重的打擊……」
「難怪。——那麼,剛才你說現在還不考慮?……」
「以後倘若有男人十分理解女兒,知道她的身體狀況,又瞭解她的性格,願意娶她,或者萬一她的身體幸運地獲得了與別人同樣的健康,一個人能夠生活的話,我的想法也許會改的……」
另有一個萬一,就是病弱的小枝子倘若死亡……高見突然這樣想道,但他不會說出來。
「谷口先生好像察覺到明子君與你的關係吧。」
「是吧……」
楠根的嘴唇這才苦澀地歪斜著。
「谷口君一句話也沒有……實際上他打過一次電話威脅我,那時我也突然發起火來……」
「我問一個問題,案發那天夜裡10時到11時左右,你到哪裡去了?」
楠根恢復漠然的表情,接受不在現場的調查。
「那天一早我就坐飛機去沖繩出差了,第二天晚上回來的。案件也是回來後才聽說的。」
聽著楠根的回答時,高見直覺到他的不在現場證明是不成問題的。經調查,他的出差旅程正是如此,而且出差期間沒有單獨行動過。
證實了這一點之後,高見又親自走訪了從楠根的妻子去世之前就已在他的家裡幫傭了6年的女傭人的家。那是一個家庭主婦,5l歲,叫「小林照代」。據說她的丈夫在輪船公司工作,常常不在家,因此她每週三次去楠根家幫助打掃和購物。小枝子氣喘一發作便請專門的護士護理,平時病情好轉時生活尚能自理,所以原則上每週三次,很少不去的。楠根出差等不在家時,只要小枝子不病倒,她就不會在楠根家住下。這次案發那天夜裡,她也沒有住在楠根的家裡。
小林照代的反映大致證實了楠根的話。楠根對小枝子疼愛至深,凡事總先為女兒著想。照代察覺到楠根有情人,但她不想為此事在楠根的家裡搞得很僵,她的地位又不便向他提出忠告,所以只好佯裝不知了。
「他非常珍惜小枝子。小枝子與死去的夫人長得一模一樣,兩人的面容都白皙文靜……因此不是更憐愛嗎?」
對楠根的直接嫌疑一排除,疑點便集中為兩點:一,石上單獨作案;二,明子殺害谷口(還要重新考慮她與楠根之間有沒有什麼共同的意圖)後裝作受害者。有人提出石上和明子同謀的可能性,但經過調查,兩人沒有接觸過。於是這一看法被排除了。
可是——
高見離開小林照代的家以後,在出售冷飲的商店裡坐在椅子上休息時,一邊思考著。
倘若楠根和明子勾搭,對他們來說,谷口真的那麼可恨,非得要除掉他嗎?
若兩人合謀,下手的該是明子。
那麼,從明子的角度來考慮,她冒著殺人這一最大的危險除掉谷口,她能得到多大的利益?財產幾乎不成問題。同時,倘若無論如何一定要與谷口分手,也可以乾脆離婚。雖然楠根的話不能全部相信,但谷口也有情婦,根據這一事實,倘若正式辦理離婚手續,作為谷口來說也不會斷然拒絕的。很難相信如此聰慧的明子會看不透這種狀況而做出如此荒唐的暴行來。
首先,不管怎樣,即便從谷口那裡解放出來,明子也不可能馬上就跑向楠根那裡,只要小枝子還活著。
假如明子無論如何要與楠根結婚,必須除掉的敵人,說是谷口,還不如應該說是小枝子……
「難道……」
高見不由口中喃語道。但是,這句話使他在內心深處湧現的疑惑反而像淡墨一樣蕩漾開來。
7
重新調查明子在案發那天夜裡的去向時,高見的疑惑突然變得現實。
據明子說,那天夜裡,她和平時一樣7時左右離開裁剪店,坐汽車回家,7時20分到家裡,與稍稍晚回家的丈夫一起吃晚飯,9時丈夫說有些感冒回到臥室,她去自己的房間開始工作。
經調查,事實卻大相逕庭。在7時離開裁剪店之前沒什麼不同,但以後她在500米開外的旅館地下室餐廳裡單獨吃飯。這是在向明子工作的裁剪店裡的女性們詳細瞭解後得知的情況。其中一人在明子前離開裁剪店,後在購物途中約7時20分左右,看見明子沿著通往那家旅館地下街的樓梯走下去的背影。在地下街裡的餐廳裡查明,此後她一個人在那裡吃飯。更正確地講,她在餐廳裡雙手承額呆坐了約有一個小時,對服務員送來的菜餚幾乎沒動,碩大的眼眸凝望著空間沉思著。
約8時30分,她離開餐廳,此後有兩個小時去向不明。接著10時30分左右,她在市西部一幽靜的住宅區裡坐上出租汽車,10時45分在家附近下車。這一事實是根據高見的假設,在出租汽車公司裡調查得到的。依據司機的證詞和出租汽車日報表的記錄上,都證實了這一點。
倘若是10時30分到10時45分,正好是案發時間。那期間,明子實際上並不在家裡!而且,她乘坐出租汽車的地點,離楠根家不到100米。
案發的第5天晚上,高見一個人去谷口家。聽說,那天下午明子從案發那天夜裡住進的急救醫院裡出院回家了,右臂的傷一個星期便全部治癒,原本就不值得住院,但受到的刺激很大,本人又要求住院,所以就留在了醫院裡。
在汽車道上將摩托車向通往谷口家的緩坡上拐彎時,高見陡然回想起救急車的紅燈背靠著前面雜木林的黑影旋轉著的情景。他每次都痛感到案發後的日子過得飛快。
那天晚上,在進入現場之前,他的頭腦裡一直在考慮著彰子的事。
彰子今天早晨又趁著高見剛起床的時候來到高見的住宅。兩天前彰子還想過,要逼丈夫瀨川是扶持前妻恆美,還是選擇自己,兩者必擇其一,今天她卻說趁瀨川又去出差的時候,自己也出門旅行一次,調節情緒重新考慮。看她氣色比前幾天好,高見也好歹放下心來。
將摩托車停靠在小竹林邊下了車,高見感到天氣非常悶熱,手臂上都滲出汗來。梅雨季節裡特有的濛濛細雨暫時停下,這反而使得天氣更加暑熱,人很不舒服。
走到谷口家的門前時,高見已經汗漉漉的。小巧玲瓏的平房被夜幕籠罩著,只有灰暗的路燈和明子的房間一帶還亮著燈。聽說谷口的葬禮在市內谷口的娘家舉行。
一叩門鈴。片刻,屋內傳來動靜。
「哪一位?」
明子的聲音問道。高見通報了身份和姓名。也許是猝不及防吧,屋內的空氣驀然緊張。
「這……請稍等一會。」
他以為房門內的螢光燈會開亮,接著房門打開,不料沒有。明子似乎又向裡屋走去,高見等了有5分鐘。這時,他驟感不安,抓住門把手,但門還是鎖著。
「讓你久等了。」
話音剛落,房門打開了。明子站立在藍色的燈光下。也許是丈夫去世後在整理房間吧,明子穿著牛仔褲,也沒有化妝。只是阿拉伯花紋的絲綢寬袖上衣一塵不染頗顯妖艷,顯得很不協調。
走進狹窄的房門,頓感悶熱蒸騰,也許是意識到附近鄰居的目光,窗戶也緊閉著。看見明子站立著的架勢,高見陡感反常,他又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屋內,幡然醒悟。
果然是寬袖上衣!在這麼悶熱的房間裡,明子穿著長袖上衣,而且與灰濛濛的、剛才像是在做家務的牛仔褲相反,絲綢的寬袖上衣還閃著光澤,肩膀處還看得出皺疊,好像是因高見在外面等著,慌慌張張地從抽屜裡取出來套在身上的。
明子赤裸著上身只戴著乳罩在整理房間?——
這樣的想像掠過高見的腦海,按照她的那種類型,這樣是很不自然的。
明子好像成了習慣,將左手扶著受傷的右臂。她的左手在右手的上面。高見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臂上。透過這紫醬紅的深色布料,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高見的雙手冷不防向那裡伸去,左手壓著她的左腕,右手掀起她的衣袖,動作敏捷有力,令明子毫無反抗的餘地。
在明子的左臂,與右臂大致對稱的位置上,貼著三條附紗布的紙帶。高見的手指毫不遲疑地繼續剝下紙帶。在紙帶下,露出三條幾乎平行的輕微的刀傷,全都剛剛癒合,呈凝固的細細的血印。
「是試刀傷嘛!」
高見對目瞪口呆的明子靜靜地說道,放下衣袖。
「正如你所說,我在丈夫被殺時,不在家裡……」
約20分鐘後,明子終於恢復了平靜,在客廳裡面對著高見斷斷續續地開始招供。
「那天我回到家時是10時50分左右。丈夫和我都各自有鑰匙,但那時房間沒有上鎖。我進屋時沒有放在心上,心想也許是丈夫忘了將房門關上。……靠著廚房裡的燈光,我才發現客廳裡的窗玻璃碎了,窗戶打開著。絨毯上沾著血,掉著一把從未見過的小刀……我猛然打開丈夫的臥室……丈夫躺在床上,已經斷氣了。」
「不久,我發現自己肯定會受到懷疑。因為那天我在7時下班後獨自在外面吃飯,以後又一個人去看電影,沒有人能證明我不在現場。因此我想到自己也裝作受害者,握著兇手扔下的小刀……最初我無意中捲起左袖,右手握著刀刺向那裡。我不由感到猶豫,在那裡留下了兩三道劃傷,那時我才慢慢地沉靜下來,注意到細節上。我是右撇子,所以用右臂抵擋兇手的刀被刺,這樣不是更合理嗎。於是我就將刀換到左手,伸出右腕,狠狠心刺了一刀。」
「然後你打110電話報警,在急救車趕到之前,用紙帶貼住左臂的劃傷,用寬袖上衣的衣袖蓋住。是不是?你說是右臂受傷,所以警察和醫生都忽視了你的左臂……」
「對不起……」
「你說的兇手形象也是胡編的吧?」
「是的。我沒有看到兇手……」
明子垂下蒼白的臉,老老實實地答道。
沉默了片刻,高見的語氣變得嚴厲而穩重,不容對方爭辯。
「現在你說的話,多半沒有說謊吧!但是,你沒有將全部的事情都說出來。」
明子啞口無言。
「殺害谷口君的是石上誠。我離開警署時,他已經開始招供。他說,那天夜裡他在味雪酒店喝悶酒之後,在小巷裡走著時看見地上有一把小刀,便突然萌發了殺人的念頭。他因為個子矮小,容貌長得像猿猴一樣,所以從小就被人欺負。工作怎麼賣力干也不能做長。在西光電機公司,唯獨這次他勤懇努力地工作著,卻因為谷口……不!這些事現在不談了。問題是,案發那天夜裡,在另一個地方,也在醞釀著一起謀殺!」
明子的肩膀顫動了一下。
「你說下班後一個人去吃飯,還去看了電影。其中也許只有一個是真的。但是你的心思並不在吃飯或看電影上。而且離開電影院之後,在回家發現丈夫的屍體之前,你應該還去過一個地方。」
明子深深地耷拉著腦袋,肩膀微微地顫抖著。
「就是楠根君的家吧。不過,那天夜裡他去沖繩出差,不在家。你不會不知道,所以你的目的不是見他,而是為了單獨在家的小枝子吧。」
明子抬起頭,不住地晃動著。但是,她的表情扭曲,面頰上淌著淚水。
「不!你不惜自傷想要證明的,不是谷口事件的清白,你在手臂上劃出殘傷,你並不是想讓警方將你當作受害者。丈夫被殺,你並不在乎是否受到懷疑。更重要的是,你想證明在這同一時刻,你的確在家裡,哪裡也沒有去!對不對?」
「……是的。無論警察和社會怎樣懷疑我,都沒有關係。只要他的心不離開我……」
明子哽咽著低聲說道。
「倘若我說案發時我不在家,你們就會追查我到底在哪裡。我即便堅持不說,你們早晚也會查出來的。都是在同一個市內,警察倘若有所察覺去調查,馬上就能查出來。那天夜裡我在楠根家門前徘徊的事實,當然能證明我不在現場。但是,那事倘若傳入楠根君的耳中,只有他一定會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那樣的地方。——我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小枝子,小枝子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如果我說我突然想要與她交談,他是決不會相信的。不!即便有理由,他也會看出我的意圖。我……為什麼……」
「你是為了殺害小枝子才出去的吧。」
「我把安眠藥藏在包裡,想在與小枝子談話時,趁機把藥放進她的茶裡,等她睡著後就打開煤氣逃跑……」
「但是,小枝子說,那天夜裡沒有人去過?」
「是的……我到了她家門前,但怎麼也沒有勇氣叩門鈴。」
「被人看見了?」
「不!沒有遇見人,只是我覺得我不應該……」
「嗯。」
「但是,即便如此,楠根君也不會原諒我的。我為了自己的利益,想要去殺害他的無辜的女兒。——我想要殺害小枝子的最大理由,就是嫉妒。」
「……倘若他懷疑是你殺了谷口?」
「不會的,殺了谷口也無濟於事,我們對此都很清楚。即便警察追捕我,他也會來保釋我,唯獨小枝子的事,絕對不行。只要想像到我會殺害她,他就不會再來碰我……與殺夫的嫌疑相比,我更怕失去他……」
明子捂著臉哽咽著。
高見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彰子。她說今天下午一個人出去作短期旅遊。等她旅遊回來以後,也許會原諒了瀨川,也許見丈夫無法捨棄對前妻的愛而暴發新的戰鬥。
高見彷彿覺得,那種戰鬥,與眼前的明子今後的生活總有些相似。在谷口被殺那天夜裡,明子的內心裡曾短暫地萌發過對小枝子的殺意。
高見忽然用憐憫的目光望著明子。
(李重民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