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巖田週一為了追逐草場一來到了東京一-聽了比自己晚一天從福岡返京的瀧井的話,立夏子也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結論。
巖田為了搜尋殺了自己戀人而逃遁的草場,決心復仇而進了東京。他是多麼癡心地愛著結城典子姑娘啊。
這件事,從瀧井的姐姐——巖田的妻子的話中也可以得到驗證。巖田幾乎沒有向妻子講述過自己福岡時代的生活,然而卻向妻子透露了自己曾經有一個比愛她更甚的姑娘。大概典子的音容笑貌,雖經歲月流逝,卻很難抹去,一定還栩栩如生地活在他的心裡吧。
「巖田君,已經十年了,難道你我到了草場一了嗎?」
「找到了草場,完成了復仇之舉。然後就隱姓埋名地躲藏了起來……」
很意外,瀧井沒有提出自己的見解,但是他卻以仔細斟酌的目光盯視著立夏子。
在新橋站附近的商業旅館的一個房間裡,瀧井站在又窄又高的窗戶前往外看。傍晚時分,天空好像要下雨的樣子,陰沉沉的。偶爾有國營電車和特別快車的白色車廂頂,從斜下方的高壓線下緩緩通過。
葛西梯二郎被害的第二天,立夏子乘早上第一班直達飛機回到了東京。她暫則住進了新橋站這個旅館。這主要是遵照瀧井的意見安排的。那一天瀧井在福岡的旅館既要接受偵探的訪問,還要到巖田過去工作過的印刷公司去走訪安恆。
所以晚上才趕回東京。
「你姐夫已經為自己的戀人復仇了,這種推測,你還不能接受嗎?……」
瀧井在沉思時的毛病又犯了,他用拇指來回揉蹭起下巴來。
「這麼說的話,巖田復仇的對象,不就成了朝永敬之了嗎……」他說道。
立夏子沉默著。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想像,但是又感到無法找出足以駁倒它的反證。
「草場一在事件發生的當時,聽說是二十六、七歲,現在優是三十六、六歲了。報紙上講朝永君三十八歲。」
「是啊。」
但是,一、兩歲的差別.在這種情況下是說明不了什麼問題的。也許把十年前的草場一的年齡搞錯了,也可以考慮朝永的年齡不正確。據立夏子看,既便說朝永是三十八歲,可他給人的感覺,比實際年齡還顯老些。但是,出人預料的事是很多的,也許朝永的實際年齡還要小些呢。
「如此說來……聽說他七年前就做了朝永家的養女婿,那麼,和他以前的姓就該下一樣了……」
「但是,現在破產了。而朝永銅業公司是朝永家連續幾代經營的非鐵金屬批發公司,也可以說是個名門了,如果要成為獨生女的女婿的話,我想一定會很慎重地進行戶籍問題的調查。」
「應該這麼做。可是,如果和那個姑娘是戀愛結婚的話,說不定女方說服了雙親,兩個人在戶籍的問題上巧妙地搪塞過去了。」
「嗯……」
瀧井交叉著雙臂、臉上表現出一副不同意也不反對的神情。
突然,立夏子也感到奇怪起來,話說到這般地步,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拚命地主張起朝永就是草場一的似說來,好像自己非要把朝永指責為過去的殺人犯似的……
「朝永君是個什麼類型的人呢?」
瀧井好像也漸漸地被硬拖進立夏子的假說中去了。
「體瘦、身高一米六七、八。看上去很苗條,但是作為現在的男人來說,並不算很高。小臉、鼻樑直直的。一副冷峻而又端莊的面孔……」
「啊——」瀧井一種漸漸考慮成熟的表情說道。
「草場一好像也是瘦瘦的,很漂亮,個子不太高,這是沒有真接見過他的人說的話……」
這是才光印刷公司的安慪,回憶起十年前的事件,根據當時的報紙記事和人們的傳說,講給瀧井聽的。
「草場一,殺了結城典子以後,逃脫了追蹤的法網,來到了東京。三年後同朝永銅業的一個姑娘結婚,招為女婿,搖身一變成了朝永敬之而生存下來。這件事被巖田識破,被巖田君所殺——是嗎……」瀧井又一次像自問自谷一般地喃喃地說著。他雖然存在著心理上的牴觸,但仍然傾向於立夏子的這一推測。
立夏子同朝永曾作了半年的情人。雖然時間不長,卻發展到了把兩個人的命運扭結在一起,共同赴死的程度,可謂是生死之交了。但關於他入朝永戶籍以前的經歷,他一句也沒有向立夏子透露過。甚至連他在什麼地方出生,立夏子也不知道。因此,她還總認為他是個地道的東京人呢;直到現在,立夏子才意識到了這一點。
看來,他迷戀立夏子的最大因素不是別的,而是長期以來蒙在他心靈上的那個不為立夏子所知的陰影所驅使的。公司經營的蕭條,壓死幼女的交通事故,這些只不過加重了他的苦惱和憂慮而已。這就使人不由得想到,在這之前,不,大概在結識立夏子之前,他早已把自己沉浸到獨特的黑暗的陰翳之中了。
也許這就是從他過去的秘密中,滲透出來的一個影子。
如果朝永就是草場一的話,可以設想他過去曾有過同性戀的經歷。在他的行為中,大概應該留有那種嗜好的蛛絲馬跡吧——同朝永共同生活的那些夜晚,在立夏子的心靈深處又蘇生過來。但是……她頭腦中浮現不出明確的答案,立夏子也就停止了這種多少帶有自虐性的探尋。
但是,立夏子認為有一個非常充足的理由,證明伊豆的事件不是以復仇為起因的。
那就是把朝永最終置於死地的那種手段的殘酷性。
一對男女在社會生活中遭到了失敗、決意赴山中自殺。
但尾隨了其後,把偶然甦醒過來的男人刺死,卻嫁禍於那個女子,然後逃跑了。這種困險毒辣的做法,如果不是對朝永抱有刻骨仇恨的話,難道能幹得出來嗎?
這也是立夏子死裡復生,逃回東京後,反覆考慮事件的原委浮現出的最初的想法。
「如果這種推理成立的話,那不就是說巖田是有計劃地接近雪乃……而且獲得了成功嘛!」「是啊。他和雪乃糾結起來,真接給朝永打電話,用過去的事情威脅他,用種種手段逼迫他。事實難道不是這樣嗎?」
立夏子也想起了在伊豆之行的前兩天,用巖田的名字,幾次給立夏子所在的酒吧打電話這件事。而且還有一個庇魯問題。雪乃經常服用庇魯,對朝永說來,這畢竟是妻子不貞的象徵。這無疑是對心靈脆弱的朝永的一個沉重打擊。
「這麼說來,一直尾隨你們到天城山的人,必然也是巖田啦?」
這次瀧井集中了目光看著立夏子,用質問的口氣說道,在措詞上也不知不覺地隨便起來。
「是就他一個人,還是雪乃也一同前往了,這點還不清楚,不過……」
「那傢伙對女人還挺有魅力的呀……」
他歪著頭,板著面孔,說完後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立夏子也不由得笑了笑。
他點上了煙,又朝窗戶方向走去。
「但是,如果朝永就是草場一,巖田識破後,他為什麼不去報告警察?警察一經查明,馬上就可以做出結論,這不是更徹底的復仇嗎?
這麼說來,巖田就沒有必要自己犯殺人之罪。況且他還有妻子、兒子。或許雪乃的存在是個重要的因素。因為沒有把握,立夏子一直沉默著。
瀧井舉出了其他理由。
「或許可以立證朝永即草場一,但是他對結城典子的殺人罪也未必能夠成立。據才光印刷公司的安恆所說,到底誰先拿起了刀子,這一點並沒有搞清楚。如果查明是典子先動手的話,說不定朝永還是正當防衛呢。當時他什麼也顧不得考慮,就用自己的手,把她殺了……」
瀧井又回到了立夏子正對面的椅子上。這時香煙上的灰已經積了很長,他吸了一口以後,把它掐滅了。
「葛西君被殺又是怎麼回事呢?」
「葛西君在某種程度上做到了巖田殺死朝永,達到了復仇的目的,於是開始調查。但是,這點又被巖田識破,巖田覺察到了自身的危險,於是殺死了葛西。」
立夏子點點頭,表示贊成。
「葛西君在福岡的池島家,圍繞著巖田的過去,在某種程度上的確聽別人講了些什麼。——但是,如果巖田抱著復仇的意圖,殺死了朝永敬之的話,對於心藏重大秘密的他本人來說,不是也多多少少地暴露給別人了嗎?」
「是啊,是這樣的,不過……」
立夏子一邊用手轉動著咖啡杯,一邊說。
「巖田君對朝永君持有疑慮,去接近他,但朝永就是草場一這個問題遲遲不能確定下來。因為時隔十年,容貌大概也變了吧,而且也很難想像巖田對過去的草場一那麼瞭解。所以就在巖田的偵察階段,遇到了葛西。他想或許通過葛西能探聽到什麼情況,於是將過去的事件稍微透露出一點兒。未曾想到,葛西反而把那時的話當成了線索……」
「嗯……」
瀧井一直無言地沉思著,過了一會兒,他用略帶悲傷的聲調說到:
「姐夫喜歡喝酒,他喝了酒也有不檢點的地方……」
「另外,還有『山手醫院的幀野君』幻問題,現在進行推測也未免有些太早……」
瀧井說,他從才光印刷公司出來後,在電話簿上查找福岡附近的「山手醫院」,可是沒有找到。
「那麼,此後打算怎樣調查呢?」
「這就葛西君這句話,是無法判斷幀野君是誰,是山手醫院的醫生?是職員?還是患者?而且他與葛西君又是什麼關係?所以……只能委婉地問一問葛西夫人了。可是她現在好像飛到福岡去了,我想等她回來後再去見她。剛才來這幾的路上,我想姿麼酋先打聽一下市內起名為山手的醫院,調查一下在那裡有沒有叫幀野的這個人物。」
「好啊。」
「同時,還有另一個問題,就是朝永敬之的戶籍。如果調查清楚他入贅以前的情況?對確定他是不是草場一這個問題,也許是條捷徑。」
「那麼,這個問題由我去調查吧。」
「嗯。不過以後要更加謹慎,否則是很危險的。因為葛西夫人,還有福岡的潮鳳莊都見過你呀,不僅如此,葛西事件與朝永事件之間有些什麼聯繫,警察也在深入調查呢。最後……」
「當然,我會十分小心的!」立夏子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到底怎樣做,才能掩人耳目,她也沒有什麼新主意。不過如果呆在家中不動的話,她也是無法忍受的。
「朝永的事,我想親自探明真假。」
為了封住瀧井的口,她態度有些強硬地說。
他突然沉默了,又點上了一支煙。
「你……你還是真正地愛著朝永君啊?」
過了一會,他靜靜地問道。目光一碰到抬著臉的立夏子,那一向直率的目光,突然動搖了一下,但那窺視的視線卻一直沒有離開立夏子的眼睛。
愛過。但不想說真正地愛。如果不是真正地愛的活,回想起來自己又是多麼地悲慘與可憐啊。
但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如果勉強說的話,那種話連他自己聽起來部是虛假的。
「不知道。」
立夏子突然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對遲遲不能回答這個問題,連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說不過去。
或許是因為瀧井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著自己的緣故,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第二天,大雨嘩嘩地下個不停,東京在這段時間降雨很多。這就是所謂初秋的連綿淫雨吧。
雖說氣候陰鬱,但雨天卻給立夏子帶來不少方便。用傘遮住了臉,好像人們就沒有閒暇去注意別人的事了。
下午一點左右,立夏子來到了靠近芝增上寺的港區派出所,看到了朝永敬之的除籍謄本和除籍證明,昨天晚上地本來打算看朝永的戶簿的,但轉念一想,朝永在二十天前就死了,所以應該從戶籍簿上除名了。如果還留有其他家屬的話,當然可以取看戶籍謄本,看看朝永那一欄也就夠了。但是創水的妻子美佐子四年前就死了,又沒有小孩,雪乃還沒有入籍,所以只能看除籍謄本了。這件事在立夏子要離開新橋旅館之際,瀧井打電話也提醒了她,好像今天早晨瀧井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似的。
現在,戶籍簿和除籍簿這一類文書,任何人都可以申請看謄本。聽說不用什麼特殊的理由就可以拿得到。在關西雖然也有的村開始公開限制,但是在東京想申請查閱,是沒有什麼阻力的。
為了慎重起見,開始立夏子要了初永雪乃的戶轄謄本,派出所的人說沒有。看來正如櫻井老人所說的,雪乃的確像個女姘頭。
朝永敬之的陳籍謄本的內容——首先,本籍是「東京部港區南青山——」與到死時的住所是相同的。
下面是一張寫於昭和四十調年三月三十日的結婚申請書,他的確是七年前結的婚。
戶籍上第一個名字是朝永美佐子。這大概是結婚後,他用了妻子的姓吧。
因此,在謄本上還記載著美佐子最初的事項:雙親的姓別、出生地、婚姻,按順序一直記到美佐子死後除籍。放在美子於的名上劃了個「*」字立夏子的目光移到了下面的敬之一欄中。姓石上的雙親先後都死了,他的名字後記的是三子。當然同美佐子一樣,在他的名上也劃了個「*」。
「昭和十年五月十三日靜岡縣周郡一宮村——出生。
父親石上義太郎於同年同月十五日呈報入籍。」
此時,立夏子觸到用紫墨水濡濕過的謄本的手指變得有些僵硬起來了。
「昭和四十年三月十日提出同美佐子緒婚,從靜岡縣同智郡森鎮*號石上義太郎戶籍轉出,同月十三日入朝永戶籍。」
「昭和四十調年六月五日妻死亡,」「推定昭和四十調年九月十三日晚十一時,於靜岡縣田方郡中伊豆鎮死亡,同月十八日同居者相川雪乃報呈,同月二十日向鎮長送付除籍。」
一直站著看得入迷的立夏子,這時才坐到了旁邊的長椅子上。大概是下雨的原因吧,區派出所裡很空,也有些暗。
她把謄本對著螢光燈,又集中精力看了起來。
根據這個謄本,朝永敬之利美佐子結婚以前姓石上,那麼他應該是石上敬之,按出生年月計算,正如他自己講的是三十八歲。
僅就這一點,沒有什麼特別的矛盾,但是漸漸使立夏子的心動悸不安的是他的出生地,上面記載的是靜岡縣。如果是周智郡的話,應該是靜岡縣以西很遠的山區。如果是下海道線路的話,不是離袋井很近嗎?對此,立夏子心中還是有數的。因為在朝永結婚的欄目記載中,給她留下了一個周智郡森鎮的印象。如果是森鉸的石松田緣的土地的話,她是瞭如指掌的呀。
朝永問立夏子是在同一個靜岡縣出生的……
不,如果這件事的背後不伴有任何陰暗的背景,而是一個事實的話,為什麼他對自己一句也未曾提起過呢?
過去,立夏子興之所至,偶爾也向朝永談起過養育自己的靜岡風物,天尤河上游的農村裹住著媽媽的娘家。媽媽死後,每逢暑假,爸爸偽然帶著她去姥姥家,她一邊遠遠地看著爸爸垂釣香魚的身影,一邊和姥姥家的孩子們戲水遊玩。
那時,朝永聽著這番話,他是閃爍著對這片土地毫無所知的神情,默默地點頭的。
天龍河是從袋井市和周智郡的附近流過。為什麼他對自己的故鄉一點兒也不動情呢?
疑惑仍然存在。
靜岡縣是一個方言並不多的地區,但是在靜岡人的言語中總是夾著一種特殊的語調。即使在靜岡市,人們使用的和東京標準語沒有什麼差異的語言,但是這種語調的特徵,確是非常明顯地存在著。立夏子本身也是如此。她在六本木的酒吧工作的時候,來的客人如果是靜岡縣出身的人,儘管是初次見面,只要一開口,便能馬上猜出他是靜岡縣人。同樣,立夏子本人也曾被別人多次指出過。
但是,立夏子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朝永有這種鄉音。他說的是一口地道的標準話。所以立夏子總感到他是純粹的東京人,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他是靜岡縣出身?——不對,立夏子的記憶對此進行了反駁。
而這種反駁,又再次地和那種可怕的想像聯繫到了一起。
立夏子是抱著朝永是不是草場一這個疑念決定來進行戶籍調查的。儘管如此,她也並不情願在朝永的戶籍謄本中發現草場一的名字。即便是考慮他和美佐子是戀愛結婚,二人合謀欺騙了周圍的人,但是從草場一的戶籍,不費周折地真接入贅成為朝永家的女婿,不是也要冒很大的風險嗎?
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的戶籍上記載著,他在七年前結婚的同時,從出生地遷到了東京,其間只移動過一次。
那麼,他的居住地又是怎麼回事呢?
不能設想他的居住地和戶籍一樣只變動過一次。至少在結婚前的一段時間裡,他住在東京市內,因此才能獲得和美佐子戀愛的時間和機會。
立夏子將目光又移向了除籍證明上。除籍證明好像同生前的居民身份證大致相同,格式同前面的除籍簿相同,上面附有七年前申請結婚的日期。
在這部分,也是美佐子的記載在前,在敬之一欄中。作為轉入朝永家戶籍以前的住所,記下了一行這樣的字「東京都江東區壯丹*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