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於昨天 18
    聽完戈托夫齊茨的敘述,塔姬雅娜竟然絲毫不感到驚奇。跟她預料的差不多。經過這麼多年的偵查工作,很難有什麼事能令她驚奇了。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置即將死去的女人於不顧是因為怕牽連進醜聞之中,這會妨礙他的前程。這類情況她碰到過不下十幾起。著名心理分析醫師、科學博士戈托夫齊茨原來並不是什麼體面人物,遇到複雜情況還得去請教更具專業水平的女助手,這類事也是隨處可見。書出版了,作者卻並不是名字印在封面上的人,這早已成了大家談話的笑柄,就像看起來似乎是研究生準備的畢業論文,而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都是由拿了高額報酬的教授或是副教授寫的一樣。每當遇到此類情景,她就會產生一種極端厭惡的情緒。就如同剛和螳螂打過持久戰,結果一轉身,這些可愛的昆蟲們又出現在眼前一般。儘管讓人討厭,可並不感到奇怪,因為這是再經常不過的事了。

    這件事裡惟一讓人驚奇、說它是奇怪也未嘗不可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行兇的原因,破門撬鎖僅僅是捎帶而已。整件事都歸結到一個名字上。是什麼名字呢?這個名字究竟有什麼重要性,讓先是伊涅薩,然後又是戈托夫齊茨的家門被撬?

    塔姬雅娜陷入沉思之中,等她從思緒中清醒過來,發現已經快到家了。大門已經看見了,就在幾十米遠處。可想到即將回到空蕩蕩的家中,她就倍感苦惱。所有的人都告別了她。斯塔索夫陪他的女兒去了,伊拉奇卡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只剩下她形單影隻一個人。沒有人需要她,當然除了那些記者們,他們就像突然之間看到一塊肥肉,正在計劃著怎麼去烹製它,好給讀者們送上一道誘人的菜餚,還有流言蜚語和主觀臆測做配菜。

    她決定不回家,暫時不回。美好的五月的黃昏,天還沒完全黑,空氣中飄散著的清新涼爽的氣息沁人心脾,兩旁的樹木青翠欲滴。對孕婦來說,不光散步,多呼吸新鮮空氣也對身體有益。塔姬雅娜環顧四周,發現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小長凳,兩旁有兩棵粗壯的橡樹環抱。她就坐在了那裡。

    這樣一來,問題就在名字上。再把思路從頭理一遍,罪犯需要某個名字,他們希望能在英娜的筆記裡找到,結果沒找著,因為伊涅薩給每個患者編了個名字。於是他們就走到她跟前,問她問題,總的來說,伊涅薩不著急回答他們的問題,否則他們就不會殘酷地折磨她了。她最終告訴他們沒有?第一種設想:說了。那他們幹嗎還去戈托夫齊茨家?第二種是:沒說。她昏了過去,罪犯以為她死了,就開始在戈托夫齊茨的筆記裡找那個令他們「朝思暮想」的名字。誰的名字會同時出現在伊涅薩和她的情人的筆記中呢?答案很明顯:教授的一個病人。那又出現了另一個問題:為什麼伊涅薩不說出它?為什麼寧肯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守這個秘密?為了誰她會這樣做呢?一定是為了一個她非常珍視的人,可所有的跡象都證明了她生活中這樣的人只有戈托夫齊茨一個。不,這也不成立……

    塔姬雅娜的背後響起一陣馬達聲,她看見一輛汽車停在她家樓門口。從車裡走出兩個男人,一個年長一些,另一個還很年輕,脖子上掛著一個照相機。他們停在門口,抬起頭,逐個看一扇扇窗戶。年輕一些的那個一扭頭看見了塔姬雅娜,對老一些的說了些什麼。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就轉身朝她走來。半路上兩人似乎突然加快了腳步,臉上泛著銅茶壺般的光。

    「請問,您——是塔姬雅娜-托米林娜嗎?」年輕的攝影師喘著氣問。

    塔姬雅娜腦子裡迅速閃過一個念頭:他們是不是在耍她?沒等她回答,攝影師又搶先說:「我們太幸運了!我們是專程來找您的,只知道樓號,不知道門牌號碼,正打算一家一家打聽,著名的女作家在哪兒,碰巧您……」

    「你們要幹嗎?」她冷冷地問。

    她現在沒有絲毫興趣跟記者打交道。再說經過最近兩篇報道,她更沒有這份心情了。

    「我們想採訪您。」年輕的直率地說道。

    可是年紀大些的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肩膀,把他推到一邊。

    「您別生氣,塔姬雅娜-格裡高裡耶芙娜,」他溫和地說,「我們不想打攪您一人獨處。我知道,在您的位置上,您非常渴望安寧和平靜,因此我們的出現可能會引起您的不快。不過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們為針對您的蜂擁而至的攻擊忿忿不平。我們想刊登與他們完全對立的文章,為您恢復名譽。」

    「不要再把事態擴大化,」塔姬雅娜冷冰冰地回答,「不就是兩篇嗎,幹嗎說是源源不斷的攻擊,我不需要正名。」

    「怎麼是兩篇?」記者倍感驚奇,「至少有七八篇。這不,都在這兒,我專程把它們帶來,就是希望問您一些問題,給您創造回擊所有謠言的機會。」

    「八篇?」塔姬雅娜又問了一遍,費力地吐出這幾個字,「上面都寫些什麼?」

    「您真的不知道?」年輕的攝影師不相信,「全莫斯科都在議論這件事。」

    年長的記者從肩上取下包,遞給塔姬雅娜一個書夾。

    「想看看是怎麼回事嗎?」

    「是的。」她點點頭。

    「接受採訪嗎?」

    「不知道。等我看完這些,再決定。你們先散會步。」她仍用那種趕傳訊人時說「在走廊裡等著」的口氣對他們說話。

    記者和攝影師聽話地與她保持著一段距離,開始小聲討論。塔姬雅娜打開書夾,開始閱讀標題被做上黃色記號的文章。每讀一段,她就愈發感到莫名其妙和委屈。

    「托米林娜的書——是對西方模式的拙劣模仿。例如著名的《日古利》就是模仿《費亞特》寫的……」可她從來沒去模仿過任何人呀,她寫她所感覺到的、所想到的。她所有的書都是關於俄羅斯、關於今天的生活,寫的都是那些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們,並且試圖去解決純俄羅斯生活中的問題。這跟西方有什麼關係?

    「托米林娜女士出書像烤餅一樣快,這種難以置信的速度只能讓人想到有一大批文學奴隸受她派遣。這就難怪冠以她之名的書竟然風格迥異。什麼奴隸?這篇文章的作者想說些什麼?所有的書從第一個字母到最後一個句號都是她親筆完成的。許多人可以為她做證,就說伊拉吧,她可是親眼看見塔姬雅娜創作自己的中篇和長篇小說。至於說到風格,塔姬雅娜在寫作時總是力求以各種角度、各種方式去寫,以避免重複。她的書有的是節奏緩慢,發人深省,充滿邏輯思維的,有的則是頗具動感,情節緊張殘酷的,還有的是神秘而恐怖的。總之不能老寫一樣的東西,那樣的話,連她自己都覺得枯燥無味。同樣也不能將各種不同類型的犯罪和問題寫成一種風格,可是這竟成為那些人污蔑她利用別人的勞動和才智的口實,他們認為她搶了別人的光,她根本不配贏得這些榮譽,因為她的文章寫得是如此的糟糕。」

    「也許,很快我們就要同聞名遐迤的偵探小說家塔姬雅娜-托米林娜說再見了。她的作品一本比一本沒水平,一本比一本枯燥無味,她那本來就不很高的天賦正在逐漸枯竭。如果說她前期的書我們還有一口氣讀完的願望的話,那麼拿起她的新中篇,我們則不得不在一頁頁晦澀難懂的語句中穿行,最後終於在二十多頁就放棄閱讀這毫無成效的勞動,無絲毫興趣探究兇手是誰。」天哪!難道這是真的嗎?可誰也沒跟她提起過……每本手稿必讀的伊拉沒說過,斯塔索夫沒說過,就是娜斯佳-卡敏斯卡婭讀了她所有的書(這一點她清楚地知道)也隻字未提過。可能,他們是顧忌她的面子?不過出版社也從未對她提過諸如該加強哪條主線啦,該刪除什麼,或是添點什麼啦之類的要求。這就說明,她的書還是一如既往地暢銷,得到讀者喜愛的。那這是怎麼回事?僅僅是不對某些記者和讀者的口味?也許,是這樣的。

    不過,有可能記者是對的。她確實已文思枯竭了。「本來就不很高的」才能已被消耗殆盡,她的書也越來越差。

    「還會有人繼續駐足在擺滿了如潮水般湧來的毫無檔次可言的文學書書攤旁嗎?高尚藝術被遺忘,我們的同胞正在被用拙劣的語言所描寫的沒完沒了的無病呻吟,殺人犯,死屍以及血腥審判所毒害。話又說回來,這也無可厚非。這些新興作家們拿了那麼高的報酬,他們只能將一篇篇新作向我們拋擲而來。流行作家塔姬雅娜-托米林娜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據傳,就她的那些水平極低的書,每本還能拿到五萬美金呢!有誰會拒絕金錢呢?」

    她合上了書夾,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她感覺一陣噁心。

    「看完了?」就在她身旁傳來記者悅耳的低音,不知不覺中他已走近了她,「怎麼樣,我們談談採訪的事?我是想收集所有的材料,將這些謠言批駁得體無完膚。向人們展示一個風趣的、性格鮮明的、才華橫溢的您。」

    塔姬雅娜緩慢地將視線移向他,搖了搖頭。

    「我不接受採訪。」

    「為什麼?難道您喜歡剛才讀的東西?」

    「很自然,我不喜歡它們,我還是個正常人。」

    「那您為什麼要拒絕我們?您現在有機會回擊,反駁,為自己恢復名譽。」記者堅持己見。

    「我不接受採訪。」塔姬雅娜又重複了一遍。

    記者沉默了片刻,然後在塔姬雅娜身邊坐了下來。塔姬雅娜朝旁邊挪了挪,一個陌生人離她這麼近令她感到很不快。

    「塔姬雅娜-格利高裡耶芙娜,您聽我說,」他又開始說,「我讀了您寫的所有的書,是您忠實的崇拜者。當我看見您的書被稱之為拙劣品時,我將之視為是對我個人的侮辱。您能理解嗎?不是您,書的作者,而是它的讀者。因為我喜歡它們,我認為,它們寫得非常棒,可突然之間,有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甚至連見都沒見過的人,站出來指責我品位低下,毫無修養。您試著站在我的位置想一想。您的書在市場上非常暢銷,這無可置疑地說明,我們,您的讀者們,有千千萬。而那些寫這些東西的人,」他點了下頭,示意是她腿上放的書夾,「大筆一揮就給全盤否定了。他們指責您,貶低您,僅僅因為他們個人對您的書不感興趣。您別將這事放在心上,那些記者只是個別的,而我們——則是整整一個大軍。我代表這個大軍請求對您進行採訪,希望您能站出來,替我們辯護。」

    「如果你們真像您說的那麼多,那麼你們自己就可以替自己辯護,」她回答說,「而我只是順便而已。不過我倒覺得,是你們錯誤地分析了現在的形勢。如果一個人被說成是沒有才華,他不能也不應該為自己辯護。可以辯白的只能是自己的清白、聲譽,而不是能力。要是有人為此而爭取,以期獲得有才能的評價的話,那他簡直就是十分可笑。一個同不喜歡自己作品的人戰鬥的人是不值得人們尊敬的。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一個人沒偷別人的錢,而被污蔑成賊,那他可以證明,這不是事實,還自己一個清白。因為他對自己究竟是不是賊很清楚。可如果有人說某個作家水平低下,毫無才能可言,那他能做些什麼呢?向人們證明,他寫得很好,他有水平?這樣一來,他就真錯了,他正中了批評家們的下懷。到時人們又會怎麼看他?」

    「您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記者低聲說道,「我不明白,您是怎麼在這個現實中生存的?您寫出了一系列優秀的書,在你身上有著這麼偉大的人格,可同時你又是如此脆弱,甚至連自衛能力都沒有。我很想幫助您。您,大概很孤獨吧?」

    「您為什麼這麼認為?」

    「天才總是生活在孤獨之中。他們只需與自己的影子和上帝為伴,而周圍的人不能理解這一點,總是要求他們為日常瑣碎的事操心,給他們增添不必要的麻煩。請原諒我的魯莽。我自己現在也覺得要求您接受採訪是一件愚蠢而又沒有分寸的事。讓您煩心了吧?」

    「因為什麼?為那些文章?是的,很煩心。不過同情我您大可不必。祝一切順利。」

    她費力地從長椅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朝大門走去。

    她又將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空蕩蕩的房子裡進晚餐了。憂鬱使她心裡感到憋悶。塔姬雅娜感到自已被所有的人拋棄了,心裡非常委屈。打開冰箱她才明白,自己什麼也吃不下。裹上毯子,面朝牆躺在軟綿綿的皮沙發裡。

    「托米林娜又去找心理分析醫師戈托夫齊茨了。可能,他將同她定期會面。這說明,她的問題已經相當嚴重了。」

    「讓我們預測一下,事態將如何發展?」

    「太好了!一切將有條不紊地進行。她感到孤獨無助,她已經灰心喪氣了,以至於都不想為重塑自己的形象作出努力。知道嗎,有一些人,輕易就相信了針對自己的任何批評。托米林娜一定屬於這種人。依照她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心理肖像,我們設計了故事的發展方向,於是她就給了我們滿意的結果。今天托米林娜拒絕幫助,是因為她已經適應了身邊總有人幫助支持的生活。她——怎麼說還是個家庭型的人,如果您理解我說的是什麼的話。她一直都跟別人生活在一起,不是丈夫就是女親戚,她很重視家庭,不適應孤獨的生活。這幾天,她就會明白過來,她迷失了方向。身邊沒有親近的人,誰也不會幫助她。到那時,她就會接受我們給她的幫助了。」

    門開了,塔姬雅娜想,是斯塔索夫回來了。才11點半,伊拉約會回來一般都比這晚。可這回她沒猜對,回來的正是伊拉。

    「這麼早?」塔姬雅娜奇怪地問,「可別告訴我,你對你的銀行家失望了。」

    就是這一次她仍能克制自己的痛苦和糟糕的心情,坐下來,繼續在電腦旁寫她的書,沒留意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今天特別順,一行行文字按她的意願躍然紙上,寫起來也很輕鬆,手指在鍵盤上不停地上下跳動,塔姬雅娜又體會到了那種清楚地知道下面該寫些什麼時的喜悅和興奮的感覺。詞句彷彿渾然天成,既準確無誤,又形象生動。她甚至深感遺憾,她的創作孤獨被打破了,她完全還可以不間斷地再工作幾個小時。

    隔著房間她都能聽見伊拉脫衣服的聲音。打開衣櫃門的響聲,碰著塑料衣鈞的聲音,以及首飾扔在梳妝台上發出的叮噹聲,全都聽得一清二楚。女親戚今天異常沉默,這可真叫人擔心。

    「伊拉,發生了什麼事?」塔姬雅娜喊道,「怎麼心情這麼差?」

    伊拉走出房間,已經換上了一件淡紫色的寬鬆罩衫,半露出被遮住的迷人的美腿,蒼白的臉上深色的大眼睛裡的目光怒不可遏,嘴唇緊閉。

    「你的丈夫上哪兒去了?」她嚴厲地問。

    「在莉麗婭那裡。怎麼了,你找他有事?幹嗎那麼正經八百的,為什麼要說『你的丈夫』,不叫弗拉吉克?」

    「因為所以。你確信,他在莉麗婭那兒?」

    「當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昨天呢?也在莉麗婭那兒?」

    「也在。拜託你把話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這麼凶?」

    「因為你的丈夫厚顏無恥地欺騙了你,」伊拉用由於憤慨而變得尖細的聲音宣佈,「我不知道,他今天在哪兒,可昨天他是和他的瑪格麗特在餐廳裡如意快活,根本不是在安慰他號啕大哭的孩子。」

    「你從哪兒得知這事的?你看見他了?」

    「讓我看見還了得!」伊拉「哼」了一聲,「要是我看見了,我不當場在餐廳裡把他眼睛摳出來才怪!是安德烈看見的,不是我。」

    「安德烈?」塔姬雅娜重複了一遍,「這是你的未婚夫,對嗎?」

    「是。當時他正需要去趟金龍餐廳,就兩三分鐘,跟別人見個面,取個文件。我在車裡等他,他進去了。果真過五分鐘之後拿著個文件夾出來了。今天他問我:『那個趕你回家的真是你親戚的丈夫嗎?』我說:『是的,是丈夫。』然後他就說:『這個丈夫可真怪,說我品行不端正,自己卻深夜不回家,跟別的女人在餐廳裡一坐半宿。』我問他,那女人長什麼樣,他給我形容了一番。就是瑪格麗特,一點沒錯。你怎麼會喜歡這樣的人?拿莉麗婭作掩護,自己卻……地地道道的敗類、渣滓!」

    塔姬雅娜一聲不響地盯著計算機屏幕,盡力去弄明白,上面寫些什麼。卻怎麼也不明白。每個字母似乎都是孤立存在的,詞和詞的意思之間似乎毫無聯繫。

    斯塔索夫……怎麼會這樣?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一起這麼長時間,她沒發現他有一絲想回去找前妻的跡象。他們倆認識時,他已經離婚了,所以不能說是塔姬雅娜拆散了他的家庭,可現在他心中又湧動了對前妻的……一切都變樣了。

    瑪格麗特-米簡采娃。在跟斯塔索夫還是夫妻的時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過去是,現在也還是。在電影界她被歸為頭號美人之列。也許,所有的問題都出在這兒?他已經厭倦了肥胖的、行動不便、自懷孕起就沒化過妝的妻子。塔姬雅娜的孕期反應很嚴重,從四個月起大夫就嚴禁他們過夫妻生活。可斯塔索夫——一個四十歲的健康的男人,他有正常的、自然的性慾。這樣說來,他去找前妻也就不足為奇了。

    「為什麼不說話?」伊拉生氣地說,「你不打算採取什麼措施嗎?」

    塔姬雅娜用困惑不解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什麼措施,你給我舉個例子?你是不是想讓我檢查一下,斯塔索夫現在在不在莉麗婭那裡?」

    「那也未嘗不可。」

    「根本沒法檢查。他有手機,他在哪兒都能接到我的電話。」

    「往瑪格麗特家打電話,」伊拉堅持,「你又有她的號碼。」

    「何必呢?就算我打,我也只能給我的丈夫打,而不是他的前妻。讓我平靜一會兒,伊拉奇卡。」

    「你還能平靜得下來?」她憤怒至極,「當務之急是應該做點什麼。不能就這樣撂下不管。」

    「可以,」塔姬雅娜深深吸了口氣,「也需要平靜。如果他今天需要麗塔勝過我的話,那做什麼都於事無補了。好了,伊麗莎,到此為止吧。你還是給我講講,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你們吵嘴了?」

    「沒,就是為斯塔索夫這事。安德烈一給我講,說他看見他在餐廳裡,你不知道我當時那個氣呀……整個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哪還有心思玩啊!」

    「傻丫頭,」塔姬雅娜無力地笑了笑,「行了,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高興了,別再神經質了。去睡覺吧。明天又將是戀愛日,對不?」

    「不,明天中斷一上午。他有一大堆事要辦,我就納悶,他從哪兒找出那麼多時間陪我的?塔尼婭,你就一點不傷心?」

    「傷心,」塔姬雅娜面色平靜地承認,「可這並不意味著生活就應該到此為止。睡吧,我還要再工作一會。」

    「我要是你,也去睡覺,」伊拉奇卡以一種權威的口氣勸慰她,「憑什麼要讓他看著你在等他。就是因為他看見,不論他什麼時候回來你都在等他,他才產生你離了他活不了的念頭。你就根本不等他,做出一副對他無所謂的樣子,他才會清醒過來。」

    「小孩子的遊戲,伊拉,」塔姬雅娜不滿意地皺起眉,「這種遊戲我早就不玩了。」

    伊拉奇卡不滿地抖了抖肩膀,去廚房檢查冰箱去了。片刻,傳來她生氣的喊聲:「你又是什麼也沒吃!塔尼婭,這怎麼可以?我這邊盡最大力氣給你準備,食物都買最新鮮的,像個傻子似的站在爐子旁精心做,你那邊乾脆什麼也不吃,敢情我這是白費力氣。你不感到害臊嗎?你就是不替自己想,也該為肚子裡的孩子想想啊!」

    「你讓我清淨一會不行嗎?」塔姬雅娜猛喊道,「別惹我!」

    說完她就為自己發這麼大的火後悔了,可為時已晚。廚房裡傳出抽噎聲,很快變為號啕大哭。塔姬雅娜就這樣坐在電腦旁,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一切都崩潰了。斯塔索夫遠離了她。對這一點她是應該預料到的,經常會出現夫婦因為孩子破鏡重圓的情況。伊拉正和他的新情人打得火熱,正打算結婚。有一個銀行家的老公,明擺著她是不會再住在這裡,和塔姬雅娜住在一起。寫作事業又遇到了阻礙。也許還是那些記者說得對,她的的確確無能,搞不清她的書怎麼會出現在大小書攤上的?她現在還剩下什麼?生孩子,在陌生的城市裡撫養孩子,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完全也有可能是沒有丈夫。要是伊拉奇卡不在身邊,那她就根本別存有過完哺乳期再去上班的念頭。只好休假三年,守著孩子,把自己困在空蕩蕩的屋子裡。一切都崩潰了,崩潰了……

    她太想工作了,太想寫書、太想生活在自己愛的和愛自己的人的包圍之中了。可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她幹嗎要聽斯塔索夫的,搬到莫斯科來?回去已經不可能了,彼得堡的房子已經賣了。再說也不願意再去重新找工作,這不等於承認自己的選擇是錯的嗎?只能咬牙認了。

    下午那個記者說什麼來著?說塔姬雅娜-托米林娜的崇拜者有成千上萬?還說他們喜歡她寫的東西,看到報紙上的批評文章,他們感到被深深地侮辱了。成千上萬……即使說不上是朋友,卻也是與她的命運不無聯繫的人們。是一些愛著她、盼著她寫出新書的人。難道她能欺騙他們嗎?不,不能。她還要寫自己的書並且通過書與他們、與她的讀者交談。她要給他們講述自己的痛苦和孤獨,自己的傷心和快樂。他們會耐心傾聽她的訴說。記者還說什麼?說搞創作的人一定是孤獨的?這樣說來,那她是沒什麼才華,因為只要還有人讀她的書,她就不會孤獨,這些人理解她現在是多麼地難,即使書不夠理想,他們也會原諒她的。每個從事創作的人都會有力作和稍遜色一些的作品,這是生活的自然進程。絕對同等水平的創作是不存在的。因為創作者和其他人也沒什麼區別,要真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天賦稍高一些,再就沒什麼不同了。他們也有疾病,有痛苦,有歡樂,他們也有精力旺盛和鬱悒不振的時候。她,塔姬雅娜-托米林娜,將通過書同讀者交談,告訴他們一切,他們是會理解的。其實,朋友也不過如此。誰說她孤獨?她有著千千萬萬的朋友。千千萬萬。只要去尊重他們,愛他們,他們就不會為難她的。

    塔姬雅娜從桌旁站了起來,堅定地朝廚房走去,伊拉正在那兒掩面痛哭。

    「對不起,親愛的,」她說,「我沒有控制住自己,我沒打算惹你傷心。不哭了,一切都好了。生活還是很美好的嘛。你就快結婚了,我們應該為此高興。邀請你的未婚夫來家裡做客,我想看看,把你交到什麼樣的人手裡。」

    伊拉奇卡抬起哭腫的臉,臉上還殘留著紅色的斑斑點點。

    「你衝我吼什麼?」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又沒惹你,我盡量去關心你,可你……」

    「好了,好了。我的好親戚。我已經賠禮道歉了。你應該體諒我,懷孕的人容易情緒激動。」

    塔姬雅娜在她旁邊坐下,溫柔地摟著她。伊拉奇卡還在發抖,只是不再哭了。噘著嘴,繃著臉,頭偏向一邊。

    「伊拉奇卡!」塔姬雅娜開玩笑地咯吱她的脖彎,「不許生氣了,馬上笑!你應該跟我學,丈夫背叛了我,記者憎恨我,對我大罵,我照樣朝氣蓬勃,快快樂樂,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怎麼會什麼也沒發生呢?」伊拉奇卡囁嚅道,眼睛還是看著別處。

    「事實上,就是什麼也沒發生。我辦了那麼多年案,什麼痛苦和死亡沒見過,這點事簡直就不算事。你記住,我的小姑娘:只有親人患了無法醫治的疾病或是去世才算得上痛苦。因為這是無法彌補的事。而其餘的,只能說是或輕或重的鬱悶與麻煩罷了。這樣的事怎麼說都能解決。沒有出路的事就是不存在。這不,我對你吼了,你剛才也哭了,好像很痛苦。這是什麼痛苦?充其量不過是小小的爭執罷了。我道了歉,你原諒我了,這個事情就完了。沒必要再在這上面消耗神經細胞了。」

    伊拉終於轉向了她,一頭撲進塔姬雅娜溫軟的懷裡。

    「事情到你那兒怎麼就那麼簡單,」她深吸一口氣,「我就做不到。」

    「趁我還活著,趕緊學,」塔姬雅娜打趣地說,「我們還是吃晚飯吧,我想吃點東西。」

    伊拉從小沙發上一躍而起,在爐子旁忙活起來。塔姬雅娜微笑地看著她,繼續構思新書的下一個情節。

    《素面朝天》節目組工作人員維克多-安德烈耶夫和奧克桑娜-邦達連科被殺案偵破工作陷入僵局。自從知道節目是靠敲詐得來的錢播出的以後,所有被請到現場來的客人及與之有聯繫的人都被定為懷疑對象。可是客人那麼多,每年都有兩百五十個,即使所有人的姓名都知道,要調查所有的人也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

    「只好把烏蘭諾夫釣出來了。」偵查官深吸一口氣決定,「儘管我十分不情願這樣做。我無法強迫人們給出對自己不利的證據。這是我的無能所致,說明我不能通過別的途徑弄到所需的證據。沒辦法,沒有烏蘭諾夫我們無從知道,錢是從哪兒來,而審問所有的人——非我力所能及。」

    「讓我去問他,請給我委託書。」娜斯佳自薦。

    「怎麼,嫌自己的事少啊?」偵查官冷笑地問,「急著去戰鬥?」

    「我正好有事要跟烏蘭諾夫談,順便問問這事。」

    「去吧。」他同意了。

    這次娜斯佳沒採取任何折中的見面方式,諸如「半路上見或是您看怎麼方便就怎麼辦吧」,而是用一種強硬的口吻請求烏蘭諾夫來彼得羅夫卡街。她為會談作了精心準備,數次重新研究了談話計劃,並做了幾次改動,最後敲定了所有必須要問的問題。

    烏蘭諾夫遲到了40分鐘,不過娜斯佳決定作出一副對此並不在意的樣子。再一次令她驚奇的是,一個人居然能變化那麼大。前不久,她辦公室裡坐著改變得簡直讓人認不出來的維克多利婭-烏蘭諾娃。現在是她的丈夫,(或者說是以前的?)同樣是改頭換面。以往因壓抑或是總是陷於個人沉思當中而引起的孤僻消失得無影無蹤。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熱愛生活、對自己充滿信心、滿懷樂觀主義朝前看的人,這個人對生活滿意之極。

    「是離婚讓您變化這麼大嗎?」她對此很感興趣。

    「離婚?」不知為什麼他又問一遍,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哦,是的,當然。您從哪兒得知我離婚的?」

    「怎麼,這難道還是秘密嗎?」她很奇怪,「順便說一句,如果您能說出您未來妻子的名字,我將對您感激備至。」

    他高傲地微微抬起眉,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猶豫。「憑什麼?這是我的私事。」

    「您錯了。我們的工作人員在您的同事以及製片公司中展開了全面調查。查清了每個人的性格。沒有一個人不說您對婚外戀持嚴肅態度的。我想知道,您如何解釋此事。」

    「我什麼也不會對您解釋的,」他冷冷地表示,「我跟這個女人之間的關係——這是我的個人隱私,沒人知道也不足為奇。這種事總不至於四處宣揚吧?」

    「這次您又錯了,」娜斯佳不緊不慢地反駁他,「每個處在這種情形下的人都以為沒人知道他跟情人之間的關係,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而且也沒有人會跟他提起。通過許多細小的事就可以判定一個人是否有婚外戀,沒有人是瞎子,這一點我請您相信。可據我們所知,電視台裡與您共過事的人卻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這樣一來,我只好得出結論,是您格外小心地保守這段羅曼史的秘密。現在您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如果讓您破安德烈耶夫和邦達連科被殺案,其餘材料均手中在握,惟有一個配角還未粉墨登場。您會對他感興趣嗎?」

    「我不會處在您的位置上,」烏蘭諾夫毫無表情地說,「我現在自我感覺良好。破案是您的事,不是我的。別試圖把自己的問題加到我頭上。」

    「這不是我的問題,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恰恰是您的問題。您知道,查清這位女士的身份對我們來說易如反掌,派兩個人跟蹤您,兩三天就都真相大白了。倒是您堅持不願意提她的名字引起我的警惕。我就開始想,是不是她與您同事被殺案有什麼聯繫。您可以試著反駁我。」

    「簡直是一派胡言!」他憤怒地說,「您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就是有,而且您若始終一言不發的話,我這種想法也揮之不去。」

    她的下句話已經到了嘴邊,這時電話鈴響了。是戈爾傑耶夫。

    「娜斯塔霞,你一個人嗎?」

    「不是。」

    「出來一下行嗎?」

    「現在不想出來。」

    「去你那兒方便嗎?」

    「當然。」

    「伊戈爾現在拿張表格去找你,有兩個數據要填一下。很急,頭兒催著呢。行嗎?」

    「當然,」又是簡短的回答,「讓他來吧。」

    她說話這會兒,烏蘭諾夫已鬆弛下來。他沒感到絲毫危險,甚至連她電話裡說什麼都沒興趣聽。也許,他真跟這件案子無關?娜斯佳太瞭解他的這種冷冰冰無所謂的態度了,這是那些高傲的、武斷地認為別人都比他笨的人慣有的舉止,這倒不是表現他仇視的態度。烏蘭諾夫確實沒感到一絲危險,他既不神經緊張,也沒有不自然。看來,她在他身上白白浪費了時間。況且,還有偵查任務,應當弄清被安德烈耶夫敲詐錢的人名,劃定懷疑範圍。

    列斯尼科夫很快出現在她面前。烏蘭諾夫安詳地笑看著走進來的人。

    我看到他立刻呆住了。幸好我坐在椅子上,而不是站著,不然我會摔倒的。這是怎麼回事?可能他也被傳訊了,他們想從我這兒問出我假想出來的妻子的名字,當然會想到調查維卡的隱私。瞧,她的野漢子被弄出來了。

    從門洞窺看到這個儀表堂堂的帥哥勻稱的身形,我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但是很快第二個想法就把我帶入了死胡同。

    我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他遞給卡敏斯卡婭幾張紙?她打開保險櫃,拿出公文夾,翻了翻,然後放在桌上。用指甲畫著一行字,找到六位數寫在拿來的紙上。又翻了翻文件夾,添上幾個數字。美男子道了謝,走出房間。難道我錯了嗎?維卡的情夫根本就不是到首都找謀美差的鄉下佬,而是刑偵處的警察?但是誰又說過鄉下佬不能在刑偵處工作,弄個好位置呢?

    我不滿意這種解釋,我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維卡既有警察情夫,同時又和一個殺手有聯繫?這也太大意了。維卡從不會這麼做的。警察要知道內情呢?那他就算不上是個警察,而只是個兩面派,一個沒有道德的傢伙。他不配在這兒工作。老天,這關我什麼事。讓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想怎麼對付對手就怎麼對付吧。但我最終沒忍住。

    「他是誰?」我問卡敏斯卡婭。

    「我同事。怎麼,你認識他?」

    「不。但是我覺得他與我妻子有染。和我過去的妻子。」我馬上更正道。

    「這不可能,」她平靜地說,「他有一個非常幸福的家庭。他很愛她的妻子。您搞錯了,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

    「不,這次我絕沒錯。我很有把握。他的確跟我妻子維克多麗婭調過情。」我笑出聲來。

    我說了一些蠢話,不可扼止。我痙攣地想把這件事搞清。他結婚了?那他出於什麼目的要維卡的房子和錢?他要來幹什麼?買時髦服裝?他不會告訴妻子衣服哪兒來的,也就是說,他不能穿它;車,他也不能買:稅檢部門很快會知道。他就得交待從哪兒弄來的錢,他與維卡的關係立刻會曝光。最大的可能是他準備和妻子離婚,辭去警察的職務。這還說得通。

    「伊戈爾只和維克托麗婭見過一次面,」她說,「他詳細詢問了你的個人情況,還有安德烈耶夫和邦達連科的,她沒同你說嗎?」

    「沒有,」我驚慌地說,「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現在我可以準確地告訴你。」

    她重新打開保險櫃,拿出另一本文件夾,抽出一張紙,把會面的時間和地點讀給我聽。就是在我們喜歡的咖啡屋。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她和情夫在一起。這算什麼,我並沒見到她真正的情夫。真想瞧瞧她為什麼會作出如此大的犧牲。

    「亞力山大-尤里耶維奇,我們談正事吧。我需要一張參與節目賺錢人的準確名單。」

    我心裡發慌。她從哪兒知道的呢?裝做什麼也不知道會很蠢。既然她說出來那就什麼都知道了。

    「這很難說,」我閃爍其詞道,「維克托從不給我們講這些。只是每月一次把錢裝在信封裡分發給我們。我們也沒問過他這是誰的錢。他是不會講的。」

    從她臉上我看得出來她不信任我。就讓她懷疑吧,反正她無法證實我在撒謊。當然我清楚知道錢是從哪兒來的,但是承認這點與承認我直接參與沒什麼兩樣。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還是裝做什麼也不知道的好。

    「聽我說,前不久您妻子到我這兒來過。她很不安。她覺得報界出現的那伙反對你的人,是出錢播放節目的人所操縱的。她想找到這些人,讓他們別再干了。也就是說,她想把錢退還給他們,讓他們別再打擾你,別弄糟你的電視主持人的工作。您,亞力山大-尤里耶維奇,應當搞清:如果她這樣去做,那麼就會,形象地說,光頭赤腳,片瓦無存。她很堅決、果斷地採取了行動,準備變賣所有財產,包括房子,為了還清賬。就我個人來看,這些傢伙參與謀殺了您的同事。我會抓到他們的。如果您配合我,我很快會做到這點;如果您仍像先前一樣保持緘默,我們不得不依序調查您的節目邀請的所有客人,這將花費很多時間。而當我們為這份假名單傷透腦筋時,維克多麗婭-安德烈耶娜會找到他們和他們清賬。您離開她,組建了新家庭,而她卻一無所有,只剩下拯救您的願望。我的話說完了,烏蘭諾夫先生。現在我想聽聽您怎麼說。」

    「這是謊話!」

    我脫口而出。我說出的正是我的想法,也許我不應當這麼說,但是我無法控制我自己。一切都太突然了,我來不及弄明白實際情況。我喪失了判斷能力。

    「什麼?謊話!」卡敏斯卡婭彬彬有禮道,「您認為我在騙您嗎?」

    「不,是維卡在騙您。這一切根本不可能。」

    「那她出於什麼目的這麼做?為什麼她要到這兒來欺騙我?請您給我詳細地解釋一下,亞力山大-尤里耶維奇。」

    到底為什麼,我真的不知道。半小時前我還心情愉快,頭腦清醒,現在卻全顛倒過來。

    「您是說,她準備拿出所有錢,甚至連房子都賣掉嗎?」

    「是的,維克多麗婭是這樣說的。」

    「可是為什麼?我要同她離婚,她為什麼還要挽救我?依我看,這很蠢。」

    我聳了聳肩,以示對維卡極其荒謬行為的抗議。

    「她愛您。她很不願說出這一點。但她明白,如果不講出自己行為的動機,我也同您一樣不會相信她的。她非常愛您,她很在乎您,不想與您分離。」

    「她真的這麼說的?」我呆呆地問道。

    「是的,她是這麼說的。那麼,亞力山大-尤里耶維奇,您想讓被您拋棄卻仍舊愛您的女人身無分文嗎?亦或是您還有一些男人味?」

    突然我相信了這個坐在我對面,手上夾著雪茄的相貌平平的女人。她明亮的眼睛盯著我,我心慌意亂。我信任她,可是我卻盡力反駁。

    「維卡騙了您,」我說,「她有情夫,她非常高興我同她分手。」

    「她沒有情夫,她根本沒有情夫,」她平靜地說,她那雙明亮的眼睛仍看著我的臉,嘴唇翁動著,「我們即使很蹩腳,亞力山大-尤里耶維奇,總還算是專幹這行的。我們調查了您妻子,因為不排除她與勒索來的錢有關。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除了您之外,她沒有第二個男人。」

    「這不可能。」我喃喃道。

    「為什麼?為什麼您如此肯定維克多麗婭背叛了您?誰跟您說過這個?」

    誰跟我說過?是的,是有人同我講過。所有人都說過。可是我卻一直沉默著,因為首先我不想死,又不想送維卡去坐牢。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

    事情發生在維佳和奧克桑娜被謀殺後我第一次來到彼得羅夫卡那天。當時他們傳訊了我很長時間,我出來時早已疲憊不堪。還沒來得及走兩步,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就追上了我。

    「亞力山大-尤里耶維奇!能攆上您太好了。要再過一會兒,我們就碰不到了。」

    我困惑地望著他,試圖記起他是誰,我們到底認不認識。他做了自我介紹,自稱是東北區某個刑偵處的大尉。我當時就把他的姓名忘得一乾二淨。

    「我聽說您今天在彼得羅夫卡,」他飛快地說著,「就特意趕來和您聊聊。既然您辦完事了,就不必再回去了。我們就在這兒說,您不反對吧?」

    我同意了。我疲倦得要死,神經緊張過度,只想盡快回家。

    「是這麼回事兒。我們曾經對一個血債纍纍的僱傭殺手展開了搜捕,得知他有所警覺並攜帶著槍,我們因此花費了一些時間跟蹤他,遺憾的是,出乎意料,在追捕時他被打死了,沒能活捉。但是在他身上發現一張名單。我們認為,名單所列的是新僱主。」

    他停下來,瞧著我,好像想確定一下我是否明白他講的話。我點點頭,示意他接著說下去,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給我講這些。

    「我們跟蹤他時,發現他同各種各樣的人有過接觸,其中包括您的妻子。您知道很難區分偶然接觸和預定的會面,假如這次約見真的是偶然的話。您懂我說的嗎?比如說,一個人走到街邊賣報亭,買了兩份《莫斯科區委報》。為什麼買兩份?這是暗號,還是他買兩份報只不過是替同事捎一份?您妻子走到我們跟蹤的那個殺手跟前,請他破開五萬盧布的紙幣。這是否只是一次偶然的接觸,我們無從得知。但不妨假設您妻子僱傭殺手去謀殺某個人,問她本人是不可能的,會把她驚跑的。所以我想讓您看一下名單上有沒有您認識的人。」

    「好吧。」我點點頭。完全相信名單不會引起我的興趣。

    可是我錯了。剛一瞧寫有四個名字的那張紙,「射手」這個詞就躍入我的眼簾。我和維卡的大學同學就是這麼叫我的。一方面因為我是個窮學生,經常向同學討煙抽,要三盧布的紙幣當獎學金;另一點,我是人馬座的。於是這個外號一直叫到現在。維卡直到現在也這樣稱呼我。她走到跟前請求破開五萬盧布……結果我的名字就出現在殺手的清單上。

    「不,」我的聲音發顫,「我不認識這些人。」

    「您確信無疑嗎?」

    「我完全可以肯定。我沒見過這些人。大概他與我妻子的接觸是偶然的。」

    「也許是吧,」被我忘記姓氏的大尉很失望,「糟糕的是我們獲得可靠消息:會有另一個殺手接替來幹這件事。被我們跟蹤的殺手嗅到危險,做好了被我們捉住的準備。他們的組織很嚴密,所以他只關心把名單轉給另一個殺手。只是我們不知道轉給了誰。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就可以鬆口氣了,什麼也不用擔心了。殺手死了,但謀殺對像還活著,面臨失去生活的危險。好吧,亞力山大-尤里耶維奇,對不起,佔用了您的時間。」

    「沒關係。」我回答得很冠冕堂皇。

    我心裡升騰起死亡的寒氣。10分鐘前我還活著,為維佳和奧克桑娜的死而痛苦難過,感到疲倦,急於回家去見維卡;而現在我卻死了……

    「您怎麼能相信這些胡說八道?」

    娜斯佳認真聽烏蘭諾夫說完。她對人們的輕信感到難以置信。在跟蹤殺手時,在被擊斃的殺手身上搜到僱傭名單。真是一部偵探片兒!沒有一個狡猾的殺手會把名單帶在身上的。也根本不會保存它。犧牲品的住所,他會記在腦子裡。假如這是一個很蠢的殺手,就像一個口袋裡揣著槍的年輕無經驗的「水手」,那麼他首先嗅不到危險,其次,也不會關心是否有新的接替者,他也不會有接頭者,也不屬於某個有組織的團伙。因為他像一個「水手」,他也就是一個傻瓜。第三點,假如他嗅到了焦味,把犧牲品告訴了另一個殺手,那他還要這張紙做什麼?並且,他隨時有被捕的可能,根本不能把它帶在身上。純粹是胡說八道。一些不具備起碼專業知識的謊話。只有略識門徑的傢伙才能杜撰出來。

    但是這些論據是為說服烏蘭諾夫的,對娜斯佳來說還有另一個理由:今年四月份東北區沒有採取任何追捕殺手的行動。所以這一切是一派謊言。

    但又是誰出於什麼目的編造的呢?

    塔姬雅娜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偵查員。這不僅僅在於她對工作無比忠誠,還因為她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避「我相信——我不相信」這樣的概念,特別是厭惡人們常掛在嘴邊兒的諸如,「有人說過」這類的消息來源。她只認可「證實——沒證實」這樣的話,無法容忍模稜兩可。當然,她也是一個有創造個性、有情感的女人。同別人一樣她也會委屈、氣惱、憂傷、苦悶,也會失意彷惶。但是,在陷入憂傷之前,她認為得先弄清真相。

    早晨,待深夜歸來的丈夫睡足後,她問他:「你昨天去過金龍飯店嗎?」她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緊張感,也沒有像偵查員審訊犯人般地瞧著丈夫。就像五分鐘前問丈夫早飯想吃土豆餡兒包子,還是煮好灌腸做蔬菜沙拉更好一些那樣自然。

    斯塔索夫回答得也跟她一樣平靜。

    「沒去過。怎麼了?」

    「有人說在那兒見過你。」

    「認錯人了吧。」

    他聳了聳肌肉發達的肩,一扭身走進盥洗室,洗臉刮鬍鬚去了。15分鐘後,他從那裡走出來,在擺好的桌旁坐下,開口問:「金龍飯店有什麼新鮮事嗎?誰好像看到了我?」

    塔姬雅娜心裡清楚這是個好兆頭。丈夫不想逃避危險的話題,不喜歡偷偷地把魚雷型汽車開走;恰恰相反他自己會掉過頭來說清一切。

    「不只是見到你,你的襯衣、外衣和你的女伴兒。她長得像極了瑪格麗塔。斯塔索夫,我不想讓你解釋證實什麼,只是想知道這是否是真的。」

    他慢慢地放下叉子,把碟子推到一旁,站起身。塔姬雅娜立在桌子的另一旁,非常鎮靜地探詢地望著他。

    「這都是誰跟你說的?」

    「這很重要嗎?」她反問道。

    「很重要。我想知道是誰為了什麼要騙你。不知你清不清楚,我不知怎麼不太相信這是出於幻覺。這個人不是簡單地見到相似的面孔而認鍺了人。他還認出了我的穿戴,我的女伴兒,甚至打火機。這是一個惡意愚蠢的玩笑,因為有人故意把你引入迷霧。是什麼目的?這個好心人又是誰呢?」

    「伊拉的未婚夫。他曾在地鐵見過你——你還記得他嗎?——就能出你來。」

    「我再說一遍,」斯塔索夫慍怒地說,「他可能認出我。因為我根本沒去過這個飯店。無論是幾天前,還是一個月前,我任何時候也沒去過。我從來沒在那兒待過。我只知道它在『三車站』區的卡蘭切夫卡大街。」

    塔姬雅娜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機械地用手撫著腹部。

    「你想說這個銀行家有點不對勁兒?坐下。你站著我不方便同你說話。」

    斯塔索夫順從地坐下來,又把碟子移到跟前。不管誰、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休想把他從酣睡中驚醒,休想破壞他的好胃口。

    「丹娘,我們無法原諒自己。為了自己的事,卻完全把伊拉丟在一邊。說實話,帶她離開彼得堡,打破了她安寧的生活,我們兩個人都感到很內疚。她實際上成了家庭保姆。所以,當她又有了新的生活,一樁美滿的姻緣在等著她時,我們由衷地感到高興。我們覺得這樣也許可以彌補我們的過失。我說得對吧?」

    「你說得沒錯,」塔姬雅娜歎了口氣,「伊拉自己也說,要不是去莫斯科,她永遠也不可能見到自己的心上人。我也很高興她能這樣想。因為這樣似乎減輕了一些你我的內疚感。」

    「的確是這樣。我能再吃一個包子嗎?——香極了,我接著說我的看法。我和你無暇瞭解這個未婚夫,因為我們為伊拉高興得過了頭。不管他是何許人,只要伊拉幸福就行。她很幸福,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和你只有在未來婚禮上才能見到他。每天晚上我都要接送女兒,很快又要帶她去南方;你的心思又全部放在即將出生的孩子身上。對新冒出來的未婚夫的興趣退到了第二位。冒出了他——上帝保佑我們的伊拉一切平安。丹娘,我久經沙場,非常厭惡這一切。」

    「而我是個年輕的偵查員,」她微笑著,溫柔地觸碰一下他的手臂,「可是也不知為什麼不喜歡這樣。你記得瑪格麗特有一件黑白細條相間的尉爾薩奇品牌的三件套嗎?」

    「沒印象。你問這個幹什麼?」

    「因為她好像是穿著這身衣服去的飯店。我們可愛的小女孩兒的未婚夫眼力真不賴,一眼就斷定是尉爾薩奇牌兒的。我就不能,你行嗎?」

    斯塔索夫看了一下表,探過身去拿電話。

    「我也做不到。我們還是問問麗塔吧,事情就能清楚一些。」

    「有點不值得吧?」塔姬雅娜有些猶豫,「不太妥當吧?」

    「就這樣了,」斯塔索夫揮了揮手,開始撥電話,「不明白真相,陷入謎團不妥當;弄清真相總是妥當的。要不然我們還算個警察嗎?莉麗婭嗎?你好,我的女兒。你睡得好嗎?很香?好孩子。你正準備去上學嗎?好樣的,媽媽在嗎?還睡著吧?她走了?這麼早急著去哪兒?啊,我知道了,小寶貝,我有件事問你。把媽媽的衣櫃打開,瞧一瞧裡面有沒有一件黑色的三件套。不,你還是看一看吧。」

    他用手捂著聽筒,小聲說:

    「莉麗婭說她不用看也知道媽媽有這身衣服。」

    等了不長時間,莉麗婭又拿起話筒。

    「有嗎?什麼顏色?帶條嗎?寬條還是窄條?清楚了。是三件套還是兩件套?就是說,只有上衣、褲子,還是還有一個坎肩?有坎肩?太棒了。把坎肩拿下來,我告訴你怎麼做。看一下領子裡面。看到標籤了嗎?上面寫著什麼?我知道不是俄語。你在學校不是學英語嗎,念一念。好像上面是英語。謝謝你,小寶貝。你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好吧,快去上學吧,要不就遲到了。喂,再等一下。還有一個問題。媽媽經常穿這件衣服嗎?什麼?剛買不長時間?啊,是這麼回事……好吧,女兒,親親你。」

    他放下話筒,若有所思地望著妻子。

    「我們會有一場好戲看了。麗塔是有一件尉爾薩奇牌的黑色三件套。但是,誰也不可能見到她穿這身衣服,因為它剛買了不久,她也從沒穿過這件衣服出門,商標還在上面掛著呢。」

    「但至少有人知道她有這身衣服。某個人來到她家,她向其誇耀過。是女友?」塔姬雅娜假設。

    「很可能,」斯塔索夫贊同道,「還有哪些假設?」

    「或者有人見到她買這件衣服。比如說售貨員,或當時也在商店的顧客。」

    「假設成立。謝謝你,丹娘。發生的這一切很吊人胃口。我馬上去上班。晚上,去一趟沙克裡尼基的麗塔那兒,弄清都誰知道她衣服的事。」

    「你最好先弄清伊拉的未婚夫。他把一切玩弄於鼓掌中,這太令人痛心了。當今沒有這樣的事。現在沒有英俊的王子。」

    「這怎麼可能?」他很不平,「我不是一個英俊無比的王子嗎?你令我感到傷心,我的女主人。」

    「你不是王子,斯塔索夫,」塔姬雅娜輕鬆地大笑起來。嫉妒、苦悶已從她的心頭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是我親愛的丈夫,這就夠了。」

    送走丈夫,她開始做家務。她踮著腳尖,盡量不弄出響聲,免得吵醒伊位。伊拉昨天激動地坦白了她的愛情,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天快亮才平靜下來。重洗了一遍餐具,把斯塔索夫的白襯衫和內衣浸泡在漂白液裡,擦乾淨了盥洗間的鏡子,決定去一趟商店,原則上可以不去,所有必備品,家裡都有。並且,伊拉今天哪兒也不去。如果需要,她會去買東西的。但是,她想到街上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突然她明白她是想吃冰激凌。大大的、綴滿扁桃仁、掛著厚厚的巧克力糖漿的冰激凌蛋糕清晰地浮現在她的眼前。她的口水都流了出來。塔姬雅娜知道,剛好步行離家20分鐘遠的一家商店賣這種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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