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國家杜馬議員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戈托夫齊茨,隨著偵查的進展,越來越多的細節被發現了。由於此案歸內務部和檢察院監管,所以,按慣例,成立了一個專門偵查小組從事調查,這下戈爾傑耶夫上校總算多少鬆了口氣。現在,在他的分局裡,只有上校科羅特科夫和列斯尼科夫大尉正式經管尤麗婭-戈托夫齊茨案,而阿娜斯塔霞如無特殊必要,則可以不動。由於每天都得聽取破案進展匯報,所以,誰都根本不可能偷懶。這樣做所產生的結果是——材料收集得一天比一天多,文件卷宗眼看著膨脹起來,可正如人們常說的,越是深入林子越……這您自己也知道。每天都出現越來越多的嫌疑犯。
首先,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在國會內部,還領導著一個人數不多,但非常活躍、影響很大的小組,這個小組正竭盡全力從事某種院外鬥爭,後者所提出的稅務法方案,得到了那些背後有大型財團、其中包括犯罪團伙支持的議會的支持。戈托夫齊茨堅決反對一系列稅務優惠的特權政策出台,憑借她手中掌握的事實,她證實,迄今為止,這樣的優惠被人專門用來達到個人發財和欺騙國家之目的,而且,沒有任何理由認為今後情形會根本改觀。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在國會方面的戰友告訴科羅特科夫,說曾經有人幾次想要收拾尤麗婭,並持續不斷地對她進行恐嚇,他們無法說出行賄的具體人名:所有此類行動都是匿名和藏在幕後進行的。至於說這些人所實施的恐嚇,則有十足的物證,多系暗中投放的信件,戈托夫齊茨曾把這類信件給她的同事看過,並且,曾當著眾人的面,當場把信撕成碎片,以表明自己的無所畏懼和蔑視。
第二,研究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新聞工作的伊戈爾-列斯尼科夫列了一張表,表上載有尤麗婭所寫的二十六篇文章,在這些文章中,戈托夫齊茨以極其辛辣的口吻,點了一些相當有勢力的名人。而且,她不單單點了他們的名,還公開譴責他們玩弄花招,濫用職權。在報社工作的這十年當中,她為自己贏得了無所畏懼的真理探索者的牢固名望,實話說,恰好是這一點,使她被當選為議員成為可能。她的名字在人民當中家喻戶曉,她作為一位勇敢的記者受到人民的尊重。
死者家裡的那些文件,經仔細研究,未能得出任何結果。由於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在當選為議員後,就離開了新聞工作,所以,在這堆文件裡,未能找到任何有趣的寫作新文章的素材。倒是發現一些未發表的文章底稿和修改稿,無論是偵查員,還是偵查小組組長格梅裡亞,都萬分仔細地研究了這些草稿。
「被戈托夫齊茨在報上當眾痛罵過的人,肯定會報復的。」他說,「而另外一些人,即她剛剛打算就其寫文章的那些人,肯定會保護自己的安全。這兩件事完全不同,但我覺得,第二種動機遠比第一種更重要。當然,據我所知,死者已經停止為報紙工作了,可要知道,她完全有可能把材料轉給別的記者,而有關人士也完全有可能關心,如何才能使知情過多的人的範圍能不進一步擴大。除此之外,莫名其妙的撬竊案,也就順理成章了。或許那幫傢伙找的正是這類材料,而由於沒找到,才把尤麗婭本人給殺死了。」
「可他們在那裡有什麼可找的,鮑裡斯-維塔利耶維奇,」伊戈爾-列斯尼科夫忍不住打斷他說,「文件並沒有藏在保險箱裡,不過就在櫃櫥隔板裡的一大堆東西裡麼。他們為什麼不把它搬走呢?」
「如果你真的不明白的話,我不妨解釋一下。女主人到了家,發現門已被撬,於是她明白,家裡進了盜賊。她一一察看了自己的家,不用費事就可以察覺,究竟丟失了什麼。於是,她當即向警察局報了案。接下來事情就太簡單了,簡直像幼兒園裡的新年樅樹。如果能確證真的有材料,但卻留在原地未動,反而還是要從速解決過分好奇的戈托夫齊茨,那麼警察局,也就是你,列斯尼科夫,和我們所代表的檢察院,便會久久地絞盡腦汁去想,究竟是誰殺死了我們這位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的。你得仔細看看這都是些什麼文件。文件裡沒有任何足以使我們立案的東西。你明白嗎!沒——有。文件裡有老生常談,有憤怒的譴責,有尖銳的言詞,其中包含接近克里姆林宮人士的原話,別的就什麼也沒有了。沖這些話,市民是會掏錢買報的,因為他們習慣於相信印刷出來的話,正因為如此,文章的發表才會對有關人士構成危險,因為他不會容忍自己光榮的名字被醜聞玷污。他不願弄出醜聞。至於說刑事案,那這裡卻沒有它的氣息。我們沒有任何證據。況且,類似這樣的案子,你我找到的還少嗎?問題就在這裡。所以現在,凡是這些文件提到的那些人,我們都同樣應該懷疑。而這樣的人我們這兒已經有多少了?」
「四個。」列斯尼剋夫歎口氣。
「問題就在這兒,」格梅裡亞訓斥道,「罪犯可不是傻瓜。除此之外我還要告訴你:假若到最後才發現,竊賊進屋時把門撬壞是故意要引人注意的話,我是不會感到吃驚的。我完全相信,竊賊本來可以用一套鑰匙來開鎖,可他打消了這種想法。知道這是為什麼?」
格梅裡亞並沒等偵查員回答,這只不過是他的一種說話方式。他喜歡把修辭設問當做一種教育手段,廣泛用來向自己的孩子講解中學教學大綱。
「或許只是為了讓女主人能發現屋裡有人來過。他們早在那時便已策劃好了謀殺尤麗婭-戈托夫齊茨的行動,他們知道得很清楚,知道你和我會把盜竊案和謀殺案聯繫起來加以考慮的。如果我們得不到有關企圖盜竊的證明,我們便會首先把戈托夫齊茨謀殺案當做議員被害,其次當做記者被害。小偷進屋是事實,但實際上並未偷走任何東西,這樣便能把我和你的腦袋搞暈了,我們便會以為作案動機是自私,便會把死者的丈夫列為懷疑對象,認為他企圖偷盜她的寶物,也就是說,罪犯想預先把我們的調查引到企圖竊取財產方面來。」
「那他們又為什麼沒有拿走屋裡任何東西呢?」伊戈爾困惑地問,「東西都在明處,你只需伸手拿就是了。假如戈托夫齊茨夫婦發現東西丟了的話,一切就可信得多了。」
「你還嫩了點兒,」格梅利亞重重地歎了口氣,「你有孩子嗎?」
「有,一個女孩。」
「多大?」
「小得很。才兩歲半。」
「得,等你的孩子長得稍大一點兒,學會如何騙她的爸爸媽媽時,你就該明白了。說什麼孩子不會撒謊,這只是童話。只有特別聰明的孩子才不會撒謊,因為他們竭力想要學會像成年人那樣思考問題。一般孩子都會撒謊,撒謊撒得你連想也想不到會不相信的地步。孩子的謊話裡並沒有你我這種成年人的邏輯,我們永遠也弄不明白。至於溜進議員家裡的那些小愉,他們所想的,與我們相比,比我們先進一步。實際竊案和隨後對女主人的謀殺都太簡單了。正當看起來似乎什麼都沒丟時,隨後卻發生了議員被害案,初看上去,議員的皮包裡什麼也沒丟,而你我便會像瘋子一般,到國會和新聞界翻箱倒櫃搜尋,只是到後來,過幾星期或幾個月以後,我們才會有一個總體思路,即破門撬鎖和謀殺,二者之間或許有某種聯繫。於是,這一猜測令我們如此驕傲、如此高興,覺得自己聰明、富有洞察力,於是,一頭扎進對搶劫者和強盜的調查中去,開始懷疑死者的丈夫覬覦某些對公眾隱瞞起來的珍寶或金錢,而調查這種設想,那才叫名副其實的受罪。我們喜歡這種設想,是因為我們覺得它有前途,覺得它能給我們以希望,因為它是如頓悟一般出現在我們腦中的,在找到它之前,我們已經經歷了長久的磨難,在別的方向上進行了毫無結果和意義的搜尋。我們堅定不移,不肯在我們選擇的道路上後退一步。然而,時間在流逝……不,伊戈爾,策劃這一陰謀的那個傢伙鬼得很,對我們的心理摸得很透,弄不好,他本人就是個偵探或偵查員,雖然只是從前幹過而已。他一切都預計到了。他甚至想到,即使是為了不再把謀殺案當做一次政治事件,而取消對它的嚴密監督起見,我們也會抓住搶劫的構想不放的。我越是思考這個問題越相信,策劃這陰謀的那個傢伙是我們隊伍裡的某個人。」
格梅裡亞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思考他剛說的話,隨後,又和著自己思考的節拍,得意地點了下頭,說:
「這麼說,是這樣,伊戈列克。對於戈托夫齊茨文件原件確認的那四個人要展開調查。不要把所有事都攬過來,小組裡,謝天謝地,還有幾個來自全俄政治管理局的小伙子,一般說,這種事歸他們管。告訴科羅特科夫,叫他不要離開國家杜馬,要他弄清楚,究竟是誰想要收買和恐嚇戈托夫齊茨來著。不妨先讓他嗅一嗅調查方向,確定以後該把突擊力量投到哪裡。至於行竊案,確切地說,是預謀行竊案,先把它忘掉吧,就好像根本沒這回事似的。你明白嗎?不要讓罪犯操縱你的思維。他們這是想用偷竊把我們纏住,簡直是硬往我們眼睛裡塞。切不可上當喲。」
「我不能,鮑裡斯-維塔利耶維奇,要知道我去看了案發現場,我記得,屋主人當時十分驚恐。這事不那麼簡單,這事總有些蹊蹺。」
「我要告訴你的是:把它忘掉!」格梅裡亞提高嗓門,狠狠地拍了下桌子,「這場戲是專門演給白癡們看的。主人十分驚恐?當你回到家發現門鎖被撬時,我倒要看看您有什麼反應。看來,你在警校心理學教得不夠好,總想從一切事上找出有邏輯根據的罪惡陰謀來。可人身上還有感情,各種各樣的感情,它們由於種種原因而產生,它們是那麼強烈,以致人根本就無法對付它們。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坐在那兒臉色蒼白,雙手打顫,嘴唇哆嗦,目光游移不定,眼神瘋狂,嚇得說話都結結巴巴,可結果怎麼樣?原來,不過是因為他背後那部電話機發出了響亮的丁零聲而已。喏,辦公室有兩部電話機,他看到了其中一部,而另一部他看不見,當響亮的電話鈴聲響起時,他並不知道究竟哪個在響,於是,就嚇了一大跳。此人,你明白嗎,他的特點是,經受不了響亮尖銳的叫聲。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就像一個沒有經驗的水手。我看見,被害者站在平地上還一個勁兒害怕,十分鐘後仍定不下神來,於是我開始神經質地尋找能讓他有所反應的關鍵話,從這個方面慢慢地接近他,我差不多連童年時代的回憶都跟他聊到了。因此,就是要本著科學的所有法則來刺激刺激他。要給他設計一個心理圈套。竭力從言談話語中捕捉他。我在這件缺德的事上浪費了好幾個小時以後才查清,原來是電話的緣故。充其量就這麼回事。可我居然會幻想,等這人從我的辦公室走出去時,想必已經戴上了手銬,怎麼戴,就這麼著,我只要把手一揮,就能把他從一個普通證人,啪的一下變成主要懷疑對象。你算了吧。這全是因為你對心理學和生理學考慮得不夠,所以,我要再次提醒你,伊戈爾,把盜竊案忘掉吧。把它從你那漂亮的腦殼裡抓出來,丟給鬼媽媽好了,你得調查一下有實際理由對公佈我們從戈托夫齊茨家裡找到的那些材料有可能感到害怕的人。」
天近傍晚時,伊戈爾-列斯尼科夫回到了彼得羅夫卡,在走廊裡,他和娜斯佳撞了個滿懷。娜斯佳剛從衛生間出來,一手端著盛滿水的水瓶,另一隻手拿著兩隻洗淨的杯子,杯上還滴嗒著水珠。
「阿霞,你和格梅裡亞工作過嗎?」他急遽地一轉身,跟她並排走著,問。
「工作過。」
「一般說,他這人到底怎麼樣?正常嗎?」
「太正常了。就是對自己的孩子很關心,只要一有機會,就想早點下班,好跟孩子多呆一會兒。他是個好男人。你應該能喜歡他的。」
「為什麼?」列斯尼科夫疑惑地問,他可對鮑裡斯-維塔利耶維奇-格梅裡亞一點兒都不喜歡。
「他是個警察,在調查科呆了十五年,前不久才調到偵查科。他很理解人心,對違反規定者從來不是抓住不放。他可不像你那位科斯佳-奧利尚斯基。科斯佳甚至能因為阿爾-卡波涅不交稅而把他關進牢房,而在格梅裡亞手下,這個暴徒休想長期混下去。這相似性還不算不可理解吧?」
他倆一起走進娜斯佳的辦公室。娜斯佳從櫃子裡取出一塊毛巾,在擦乾濕漉漉的杯子。伊戈爾倒換著腳,一聲不吭站在屋子中央。
「你怎麼不說話?」她問,「有話倒是說呀,別悶在心裡。」
「你還記得我對戈爾托夫齊茨最初的印象嗎?」
「記得。你說他被嚇壞了。」
「你自己對他的印象你現在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當時不知為什麼事怕得要命。你我都看出來了,還根據這一跡象進行了一番猜測。後來才搞清楚,原來戈托夫齊茨發現有人跟蹤自己,這把他給嚇壞了。他斷定自己準是發瘋了,患了迫害狂,因此才神經過敏。你怎麼搞的,都忘了?」
「那倒不是……」
伊戈爾站在那兒又晃悠了一會兒,隨後,把椅子拖到窗前,坐下了。娜斯佳知道這是他的習慣:他不喜歡與別人的身體貼得太近,總是盡量或站或坐得離談話人盡可能遠一點,而如果做不到的話,他便會生氣,甚至會失去自制力。至少,在這種場合下,他的思考力會明顯下降。
「格梅裡亞認為必須把破門撬鎖這件事從邏輯推理中撇開,」他終於說道,「這個環節只會害事。他說這件事是有人故意納入邏輯鏈裡的,目的是要把我們引入迷途。」
「格梅裡亞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也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偵探,」娜斯佳不知該如何回答列斯尼科夫的話好,便小心翼翼地說,「如果他有這種感覺,那值得聽取,他閱歷豐富。」
「在發現戈托夫齊茨夫人的屍體以後,他可是並未審問過他。你記不記得,當我們初次去見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時,還對此感到驚訝來著?」
「記得,可那又有什麼?」
「既然他那麼謹慎,有經驗,怎麼還會那麼做呢?這可是太不合乎職業規範了:連死者的丈夫都不審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會放戈托夫齊茨回家?」
「我不知道。或許是急著辦什麼事吧。也可能沒有根據懷疑他,所以,格梅裡亞不過表現了一種人性,而不再折磨一個剛剛指認其妻子屍體的人罷了。我不明白你了,伊戈爾。你哪兒不好受?」
「是的。」
他猛地向娜斯佳轉過身來。
「是的。我不喜歡格梅裡亞。我也不喜歡讓他來領導偵查。他正想把我們從正確的道路上引開,講述一些在趕集那天連一文錢也不值的童話,他不想讓我們繼續調查盜竊案。他想用一片樹葉遮住我們的眼睛,說什麼罪犯非常狡猾,他們能預先猜到我們的推理步驟,竭力想要操縱我們。我不信他的話。」
娜斯佳打了個寒顫。這一切是多麼熟悉呀!她不是也有過同樣的感覺嗎,每逢那時,她就覺得身邊都是些陌生人。她身邊的人,只想礙事,想把你搞糊塗了,想壞你的事。但此刻,她感到自己比此時此地的伊戈爾更難,因為每次她碰到的都是自己人和熟人。此人就在同一個科裡,你和他每天一起喝咖啡,一起議論各種瑣事,你向他借幾個小錢,你把最後一片頭疼藥、最後一支香煙同情地給了他。可格梅裡亞……有什麼,格梅裡亞在檢察院工作,無論是她還是伊戈爾,都和他沒有私交。這事當然很討厭。但還不至於為此而痛苦。上帝啊,千萬不要讓伊戈爾感受娜斯佳在這個冬天裡所曾經歷的那種痛苦啊。
「你還記不記得兩年前的普拉東諾夫案?」列斯尼科夫忽然問道。
「怎麼會不記得。這種事是忘不了的。」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的那位朋友。有一次我探問過他。他是一個很嚴肅的人,心地善良,是一個出色的專家。可卻原來是個告密者。而我這個傻瓜,居然還用這種想法來安慰自己,既然我沒有一下子就喜歡起格梅裡亞來,那或許是我錯了吧。」
「伊戈爾,這類事一般人是不和別人商量的,你或是相信一個人,或是不相信,這就完了。這是你自己的直覺問題,無論別人說什麼,你都不要聽他的。只能聽從你自己。如果證實你對,你是好樣兒的;錯了,過失在你,你還打算跟科洛布克說這件事嗎?」
「我。」
列斯尼科夫臉上的驚奇表情使娜斯佳也不由得笑了。
「你說什麼呀你!我之所以對你說,不過是因為你也在調查戈托夫齊茨。我想,說不定,你能給我一點有用的提示。」
「我能告訴你的只有一點:戈托夫齊茨在說謊。我還不敢肯定他說了什麼謊,但他想把某種謊言塞給我們這卻是真的。科洛布克要我調查這件事,但暫時還沒結果。一旦想出個眉目來,我會跟你說的。」
「那麼有關破門撬鎖的事兒呢?你也認為這件事與尤麗婭被殺案無關?」
娜斯佳把胳膊時放在寫字檯上,抱著腦袋沉思起來。為什麼對她來說,如此簡單如此習慣的話,突然間竟如此之複雜了呢?說『是的,我也這麼認為』,或『不,我不這麼認為』嗎?她此刻還沒有任何看法和想法,她什麼都還無法肯定,因為,最近幾個月以來,整個世界都變得有點非現實、不真實不正常了。如今她常常懷疑,懷疑一切,甚至懷疑最簡單的事情,她已徹底喪失了下判斷的能力。她變成了沒有意志力的阿米巴蟲,遲鈍地執行命令,沒有自己的主見,只幻想著一件事:呆在孤獨和寂靜中。也許,她是生病了。她需要治病,而不是硬裝一個偉大的偵探。我也像年輕時代的馬普爾小姐1了。
1 馬普爾小姐:英國偵探小說家阿加莎-克裡斯蒂系列作品中的女偵探。
「我不知道,伊戈爾,」她慢騰騰地說,「我什麼都無法肯定。或許格梅裡亞對,而你錯了,你懷疑他是徒勞的。或許你對,而格梅利亞是個告密者。一切都有可能。每種可能都無法排除。」
「是啊,卡敏斯卡婭,」伊戈爾失望地拖長聲音說,「我白對你寄予一片厚望了。你不適合在危機關頭當人的參謀。」
「是的,我是不大適合。請你原諒,我辜負了你的期望。」
「也請你原諒,耽誤了你這麼多寶貴的時間。」他笑著說。
她覺出他的聲音裡含有譏諷的意味,但卻沒精力也沒願望分辨一二。科洛布克不久前發現她蔫了,工作效率下降了,而今天,連列斯尼科夫也看出這一點了。可她一直在努力呀!她一直在竭盡全力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可她卻沒弄出什麼結果。熱情消逝了,嗅覺遲鈍了,興趣不見了。她現在惟一殘存下來的,就是對事業的絕對忠誠了,但僅靠忠誠是無法辦成什麼事的,如果沒有火花,哪怕發動機馬力再大,也無法啟動。而她缺少的,恰好就是火花。
她出了大門,正沿著彼得羅夫卡街向地鐵站走,聽見旁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
「娜斯佳姑姑!」
娜斯佳一轉身,見是一個個頭雖不很高,但長得很勻稱的小伙子,穿一身普通警官制服。短上衣緊繃在飽滿的肩頭,顯然小了整整一號。
「你好,」她吃驚地說,「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我是特意來等您的。」
「噢?什麼事兒?」
起初,她嚇了一跳,莫不是小伙子的父親,扎托齊尼將軍出什麼事了,可馬克西姆高興地笑了。
「父親要我找您。他白天打不通您的電話,而此刻他已經在飛機上了,深夜才能回來,所以,再給您打電話就不方便了。」
「您父親有什麼事嗎?」
「和平常一樣,約您明天一早在伊斯梅洛大公園見面。」
「沒說別的?」娜斯佳疑惑地問,「可明天不是禮拜天,而是星期四呀。」
「這我就不知道了,娜斯佳姑姑,」馬克西姆聳聳肩說,「他要我怎麼說,我也就怎麼說。」
「你可以往我家裡打電話嘛,」她說,「你在這兒等我很不保險,萬一我到別的地方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警察的生活。」
馬克西姆不介意地揮了下手。
「我沒別的辦法。父親在電話裡告訴我您的電話號碼,可我當時手頭沒帶筆,心想能記住,等到後來想記下來時,才明白忘了。」
對於扎托齊尼將軍來說,如果他不出莫斯科的話,每逢星期天早晨,他是必定要去伊斯梅洛夫公園散步的。娜斯佳定期陪伴他進行這種近乎於儀式似的散步已經有兩年了。任何其他人包括娜斯佳自己,都無法說清楚她與此人那種超乎於奇特之上的關係。這不是愛情(他們不談這個),也不是友誼(在內務部總部部長、將軍和一個來自彼得羅夫卡的普通偵查員、充其量不過是警察局的一個少校、而且還是個女人之間,怎麼會有友誼呢),也不是什麼公務上的協作(儘管有過這種協作,但那也只是為數不多的幾次)。那到底是種什麼關係呢?無人知道答案。或許,就連伊萬-阿列克賽耶維奇-扎托齊尼本人也不知道。人們對於此事的看法當然是各種各樣的,但沒一種接近於真相。比方說將軍的兒子馬克西姆,以為爸爸是在追求娜斯佳姑姑,將來極有可能會娶她為妻的。至於說娜斯佳姑姑是有夫之婦這一事實,顯然壓根就不使他為難,而且根本不予以考慮。娜斯佳的丈夫阿列克賽認為,她的妻子不過又是在胡鬧,可是,由於她的性格中即使別的不說,趨奇走怪的特徵就已多得數不勝數,所以,再多一個少一個也起不了多大作用。齊斯加科夫對妻子娜斯佳很瞭解,所以,她身上一旦有了戀愛的跡象,他當即就能覺察。可由於在與扎托齊尼的交往中,未曾發現有這樣的徵象,所以,他也就毫不擔心,他認為阿娜斯塔霞已經是成年人了,自己該懂得她這是在做什麼。如果她想和一位將軍在公園裡散會兒步,那就讓她散去好了,這對身體有益。在彼得羅夫卡和部裡工作的同事中,頗有些熱心人,斷定扎托齊尼已經和卡敏斯卡婭睡過覺了,為此他會讓她官運亨通的,但對所謂官運亨通將體現在哪些方面這個問題,要想回答可就令人犯難了。卡敏斯卡婭少校還在她從前上班的地方工作,迄今在業務上沒有得到任何提升,戴的還是少校的肩章,儘管按工齡她早已該當中校了。但她的職稱還是少校,而且,她要想獲得下一級「中校警官」職稱,惟一的可能就是破格。可人們居然連破格也不肯給她!
可將軍到底有什麼急事,使他儘管人在莫斯科市外,還要叫兒子特意找到娜斯佳,請她明天在工作日一早見面呢?這種事在他們相識的兩年當中還從未有過,娜斯佳一路上就此問題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推測,她是那麼入迷,以至沒有發覺自己是怎麼到的家。只是在她打開門鎖時,才突然想起,今天列沙該回家了。一星期過去了,國際研討會已經結束了。難道說一切又將從頭開始嗎?每天每日折磨著他的那個問題——「我在美國時究竟出了什麼事?」以及她每天每日都想要鼓足勇氣把一切都告訴他的意圖,還有他們之間那日甚一日、逐漸加深的隔閡……
她轉動鑰匙,推開房門,驚奇地呆立在門坎上。屋裡又黑又靜。在睡覺?娜斯佳躡手躡腳地走過穿堂,往屋裡瞥了一眼。空空如也,可是,東西變了樣兒,不是她早晨離開時的樣子。這麼說阿列克賽已經回來了。可他又去哪兒了呢?話說回來,她也沒必要擔心列沙是個有責任心的人,即使出門超過五分鐘,也必定會留張字條的。她這就換衣服,找到字條,一切就清楚了。
廚房餐桌上真有一張字條。讀完字條,娜斯佳渾身無力地跌坐在板凳上,低聲啜泣起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她的神經遊戲玩過頭了。字條上,齊斯加科夫用很小的、很難辨認的字體寫道:「我不能看著你在與我相處時那副痛苦的模樣。或許你需要擺脫我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我在父母那兒。一旦想叫我回去——打電話就是。我以前從未給你定過什麼規矩,因此,我只求你一件事:在你未下定決心跟我好好談一談之前,千萬不要叫我回去。一旦我回去卻仍聽不到答案,我該不得不往壞處上想了。我想你也不願有這樣的結果吧。吻你。」
她惹列什生氣了,於是,列什便把她給拋棄了。噢,當然啦,他沒有拋棄,沒必要誇大其詞,他只不過是退卻了,退到了一邊,等待時機好轉,但對別人,無論對誰,她都盡可以這樣解釋,但對自己,她得實話實說。他無法忍受她的小把戲、她的守口如瓶、她的壓抑情緒,尤其令他無法容忍的是,她居然不願以多少比較理智的方式,對他的憂慮和擔心做出回應。他說:「我不願與現在這樣的你一起生活。只有你改變,我才回來。」難道這還不算拋棄嗎?當然,這就是拋棄。而且,他還提出了條件,而她要是不滿足這一條件的話,就休想要他回來。
她感到渾身發冷。她走到過道,從掛衣架上取下一件針織女上衣,飛快地披在身上,可這也無濟幹事。她感到越來越冷,過了一會兒,她已經渾身顫抖,連咖啡杯都端不住了。「我得喝一口。」她想道。於是,她打開櫥櫃門找酒精飲料。櫥裡有一瓶剛開了蓋兒的白蘭地和半瓶伊朗李子露酒。露酒是列沙在捨列梅季郁夫的免稅商店買的,可白蘭地是從哪兒來的,娜斯佳無論多麼使勁想也想不起來了。或許是什麼人送的吧,若不然,怎麼會有瓶白蘭地呢?娜斯佳和齊斯加科夫都不喜歡白蘭地,也從不買白蘭地。列沙是優質葡萄酒鑒賞家,而娜斯佳則更喜歡彼揚歌牌的馬提尼酒和帶核的杜松子酒。
她從櫥櫃裡取出那瓶白蘭地,斟了幾乎滿滿一杯,一連喝了三大口。嗓子眼裡頓時感到熱辣辣的,眼裡湧出了淚水。娜斯佳本來喝不成這種飲料,她既品不出它的味道,也忍受不了它的氣味,可此刻卻像喝藥似的灌將下去。它的味道當然不好受,可藥本來就是苦的,藥的作用是治病。
但這藥的作用的確很有限,畢竟……她不再感到冷了,手臂又熱起來,而且,也不顫抖。可她覺得心裡的刺痛非但不曾減弱,此刻反而更加強烈了。她這是做的什麼事呀!她怎麼能想到列什卡居然會邁出這一步!忠誠老實、瞭解她已經二十二年之久的列什卡,無論發生什麼事,也無論她犯了多大過失,都是善於理解她的呀。如果說連他也忍受不住而出走的話,那就說明,她對他耐心和愛情的濫用已經達到了何種地步!
「可老實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問自己道。「為什麼、為什麼我沒勇氣跟他談呢?我究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我騙人了?沒有。殺人了?同樣沒有,我騙人了?出賣誰了?也沒有……而這卻是最難說清楚的事。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做了些什麼。而且,在我自己把這件事搞清楚之前,我是不會對列什卡講的。有意思,可這是為什麼呢?曾經有過多少次,每當我搞不清什麼事時,總會專門講給他聽,而他呢,也總是能幫我理清頭緒。他對事物的看法和我完全不同,有時這會對我很有幫助。既然如此,為什麼我竟不能把使我困惑的問題告訴他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只知道我不能。」
娜斯佳在廚房又坐了好長時間,無力挪動,站起來,回臥室,鋪床,上床。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她把阿列克賽惹惱了,他走了。所有過錯都在於她,一般說,她根本就不該嫁人,不該嫁給列沙,也不該嫁給其他任何人,她不適合與他人共同生活。她是個獨身女人,她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或許這也是一種心理缺陷。她是倫理上的畸形者。她惹惱了列沙,而列沙走了。
直到夜裡2點半左右,她才總算蹣跚走到沙發前,跌坐在沙發上,既沒脫衣服,也沒蓋被子。她蓋著一塊厚厚的、帶方格的毛毯,一頭紮在枕頭上,又啜泣起來。
凌晨5點半,她費力地睜開眼皮,委靡不振地去洗淋浴。她本不願去見扎托齊尼,可她不能不去。她無法拒絕他。她一連喝了兩杯咖啡,可卻品嚐不出它的味道。她從冰箱裡的塑料袋裡倒了些橙汁,一口氣喝了半杯,感到橙汁淡而無味,且有些溫乎乎的,儘管這實際上是根本就不可能的:這袋橙汁在冰箱裡擱了至少有三天了。
7點整時,娜斯佳在「伊斯梅洛夫」車站走出車廂,內心充滿疑惑地試圖解答這樣一個問題,她到這兒究竟是幹什麼來了,昨天為什麼沒有告訴馬克西姆,就說她無法來見扎托齊尼呢?要是能多睡一會兒就好了。她離老遠就認出了將軍,將軍和往常一樣,穿了一件薄薄的運動衣,身材頎長,細瘦高挑的個頭,邁著輕快而又富於彈性的步伐,向她迎面走來。
「早上好,」他熱情地打招呼道,「請原諒在不適當的時候打擾了你,可星期日我就不在莫斯科了,今天晚上又得上飛機。」
「沒關係,」娜斯佳悒鬱地說,「散散步有好處。至少,我丈夫也這麼認為。」
「可你的聲音聽上去怎麼這麼悲傷?出什麼不愉快的事了?」
不愉快的事。「他倒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娜斯佳沮喪地想,「是他叫我來的,可此刻卻裝作吃驚的樣子。天吶,我該恨他才是,可他一吹哨,我就聽話地跟他往公園跑。他全都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處境,但他卻不吱聲,要我自己一個人在噩夢中掙扎。事情過後,他又會對我說,他當時是故意不吱聲的,因為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人只能靠理性、而不是靠人性來指導。理性要求我必須處於絕境、徹底絕望。而如今在驕傲的孤獨中獨嘗這一行動之苦果的,卻是我呀。可我不能把這告訴他,也不會向他訴苦的。從前有一次,我曾想向他訴訴苦,請他幫忙,可得到一番訓斥。一個少校是不能向將軍訴苦的。這不體面。可要知道,這事的全部可怕之處恰恰在於,不知何故,我不能生他的氣。」
於是,她說出口的話是:
「還沒睡醒。請您不要介意。」
「好吧,那就讓我們轉入正題吧。您也許知道部裡終於組建了自己的情報分析部。它所負責的工作,與參謀部的日常工作有所不同。」
「我聽說了,」娜斯佳點頭道,「有點兒類似於戰略偵查吧。」
「正是這樣。而且,甚至就連像心理學家和心理分析學家這樣的專家,也將參與這種情報部門的工作。」
「這個也聽說過。不過,實話說,我以為這不過是開玩笑的。」
「為什麼呢?」將軍挑起眉頭問,「您不同意我們的工作吸收這一領域裡的知識嗎?」
「我同意。可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就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同意這種觀點。不知怎麼搞的,在我的同事中,還沒有另一個人與我觀點相同一的確,我們這裡已經確定了心理學家這一職位,我對此非常欣喜,可我也敢肯定,我們之所以用這類人,其目的決不是為了分析情報。他們的主要工作,是在搶救人質時充當『談判者』;幫助描述罪犯的心理肖像;在偵查員分析案情時為他們提供咨詢。可在戰略方面……我甚至感到驚奇,您居然會這麼做。」
「如您所見,我們已經這麼做了。目前,我們正在物色能為情報分析部門工作的心理學家和心理分析學家。我聽說您與戈托夫齊茨議員謀殺案的調查有關?」
「是的,」娜斯佳驚奇地說,「雖說關係不大,但關係是有的。可這和您說的有什麼關係嗎?」
「是這樣,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戈托夫齊茨是我們的候選人之一。」
「真的?!不過,那倒也是!」
「您想想看。我們當然會預先對所有候選人進行審查的,可您自己也應該明白,這件事責任重大。一個在分析部門工作的人,有機會接觸高度機密情報,所以,在幹部問題上,我們不能出一丁點兒錯。我們根本就無權犯任何錯。此外,心理學家本人的職業技能問題也十分重要,許多嚴重的、規模巨大的行動,都將根據他的建議計劃並實施,如果這位心理學家對本專業不十分精通,一切的一切都會毀於一旦。總之,我對您有一個請求。請您仔細觀察一下戈托夫齊茨,如有可能,對他的職業水準做個評價。」
「包括是否奉公守法嗎?」娜斯佳開玩笑道,「是不是還得考察他是否守法及法律意識的水準呢?」
「阿娜斯塔霞,我們已經考察戈托夫齊茨三個月了。他不曾參與任何刑事犯罪,這一點我們可以絕對保證。您知道嗎,他夫人是個很出色的女人,她叫尤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您是否聽說,他家的財政是她親手掌握的?」
「沒聽說。可這很重要嗎?」
「對於理解一個人的性格來說,是的,是很重要。尤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是一個大侵吞犯的女兒。她父親的的確確是在逮捕他的前一刻自殺的。從那以後,她決心任何時候也不讓自己生活在擔驚受怕之中。當然,我所指的是法律的懲罰之劍。因為在其他所有別的方面,她可以說是一個勇敢的女人,不怕樹敵。但她和政府永遠是和諧和睦的。她根本無法容忍其丈夫捲入某樁刑事案中。當然啦,一旦您瞭解到什麼的話,就請您盡快告訴我們,但在此刻,我最想知道的,是這是個什麼人,他是否算一個優秀的專家。」
「可要知道,他之所以能成為進部裡工作的候選人,不就是因為他是個優秀的專家嗎?您懷疑他,有什麼根據嗎?」
「哎呀,阿娜斯塔霞,有時候您的天真簡直令我好笑,」將軍笑著說,「職位候選人是怎樣找出來的呢?某人推薦了某人,某人認識某人,或從朋友那兒聽說過某人,如此而已。具體地說,戈托夫齊茨這個姓氏,是總部一位首長點的名,因為他的侄女,在經歷了一次極其嚴重的離婚訴訟後,在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那兒上過精神復原班。那位侄女對治療效果極為滿意,就把這告訴了她叔叔,她叔叔也就把這話繼續傳了下去。就是這麼回事兒。我可以指望您的幫助嗎?」
「我不知道,」她聳聳肩,「我沒信心,不知道能否幫您這個忙。我又不是專家,無法判斷他的專業水準。」
扎托齊尼停住腳步,轉身面對著娜斯佳。他那雙黃色的老虎眼就近逼視著她,使她感到很不自在。
「不要說違心的話,」他低聲說,「您到現在都不肯原諒我,是嗎?您在生我的氣。我活該,您生氣是對的。我對所有這一切,我們究竟該怎麼辦好呢?您此刻以如此隱藏的方式拒絕我,明天您的拒絕會更直截了當,後天乾脆就會罵起我來,這樣,就會毀了我們之間的友誼,對您來說,也許叫關係更加適合一些吧。我非常非常喜歡您,我珍惜您和我這種良好的關係,而如果我們無法達到相互理解的話,我會很痛苦的。不錯,我那次對您是很粗魯,甚至說無情也可以,但這件事不同,這件事是為了事業。可是,這一切我已經都向您解釋過了,再重複已經沒有意義了。請您寬容大度一些,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我和您可以完全互相信任,我們是可以無條件彼此信任的朋友,這樣的朋友並不多呀。難道我們肯為了野心而失去朋友嗎?」
「他這是在把我當玩具耍呀,」娜斯佳漠然地想,就好像是在從旁觀察著自己。「他說服人的才能真令人震驚。要知道從理性上我也知道,去年冬天,他把我摁倒,什麼都不管不顧地、一句話不說,一個能減輕我痛感的動作也沒有,他是錯了。可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生他的氣。我願意原諒他。而且,在他面前,我甚至感到自己錯了,似乎我的怨氣,不過是村婦無謂使小性子罷了。或許事情本該如此,我的全部痛苦本就一錢不值?」
「您今天走嗎?」她以問代答道。
「是的,今天晚上。」
「走多久?」
「五天。」
「等您回來,我給您在畫布上畫一個戈托夫齊茨。」
扎托齊尼露出了燦爛溫暖的笑容,兩排白得耀眼、無可挑剔的牙齒閃閃發光。他的兩隻眼睛頓時宛若兩塊熔化了的金錠。面對這一著名的微笑,任何人都無力抵禦。
「可以讓我吻您嗎?」他低聲問道。
「不必了。」娜斯佳同樣小聲答道。
「為什麼?」
「會讓人誤解的。」
「誰?」
「我。」
「這不要緊,」扎托齊尼笑著說,「只要我本人能正確理解這就行了。而我是能正確理解的,所以,您不必擔心。」
他輕輕地用乾燥的嘴唇先碰了碰她的一面臉頰,然後是另一面。
「您能戰勝自我我真高興。五天後我給您打電話。」
他猛地一轉身,朝公園門口走去,而沒有像往常那樣把娜斯佳一直送到地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