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刀門之葉飄零 第八章
    掌門愣了一愣,剛站起一半的身子又跌坐了下去,整個人竟微微的發起抖來,一雙昏花的老眼卻定定的盯著廳口那方,嘴唇顫動良久,終於說了一句話出來:「……你……你叫我師父?」  

    那聲音輕輕的笑起來,聽在耳裡也是說不出的舒服,眾人但覺眼前一閃,兩個人影便已移至廳中,一個上下全黑,一個身著藍袍。人群中登時響起驚呼,夾雜碗碟破碎之聲,鐵錚卻是一躍而起,擋在老掌門身前厲聲喝問:「你想怎樣?」  

    那黑衣人神情一愕,對著鐵錚又是一笑,臉上神情分明柔和親切,但不知為何,年紀稍輕的弟子都看得面紅耳赤,只覺此人笑容妖艷蝕骨,媚態橫生;旁邊那藍袍人輕咳一聲,濃眉皺起,眼光中憐愛非常,語聲卻微帶責斥之意:「雲晨……適可而止,他們是你的晚輩。」  

    那黑衣人轉頭看了看他,臉竟微微一紅,一抹羞澀過後眉宇間才變肅然,上前兩步對著老掌門身前跪了下去,那藍袍人也跪在他身側。鐵錚亦是一愣,只得看向師公,但見師公兩臂一揮,顯是讓他退開一旁。  

    鐵錚運足真氣在旁警戒,一有異動便待出手,全因這黑衣人一身武功實在鬼神莫測,只是此際不知是友是敵。幾年前這人大鬧短刀門,武功奇高、出手毒辣,後來才知竟是當年被逐出師門的七師叔伍雲晨,回到門中大鬧只為報復大師伯昔日負心寡情之恨;如今他仇早已報了,卻還來做什麼?  

    看雲晨雙眼之中妖氣逼人,所練的仍是邪門功夫,但偏偏看不出昔年的精茫四射,內力定是又有大進,鐵錚雙拳緊握,背後已汗濕一片,早有決心與之以死相拼,耳中卻聽見那藍袍人對雲晨柔聲相勸:「雲晨……說吧,你不是很想見他嗎?」  

    雲晨呆呆看了老掌門一會兒,眼中漸漸濕潤,定了定神方微笑開口:「師父……今天是您七十大壽……不肖徒兒雲晨……祝您……祝您長命百歲、安享天年。」  

    老掌門也是略顯呆傻之態,過了好半天才回了一句:「……雲晨……你……你這些年過得可好?」  

    那藍袍人在旁答話,語調甚為恭敬:「伍老前輩,雲晨他很好,勞您掛念。」  

    老掌門愕然看向此人,神情突然大變,立時起身攙扶:「嚴大俠快快請起,老夫怎受得你如此大禮……」  

    那人卻是下盤運氣,擋住老掌門攙扶之舉:「伍老前輩,在下無良……與雲晨早已形同夫妻,他師父便是我師父,您何用推辭?不怪我氣我就是萬幸。」  

    老掌門更是愕然,廳中也傳來眾多抽氣之聲,都是神情古怪、互使眼色,倒無人膽敢大聲訕笑。  

    雲晨臉上又是一紅,語聲卻與之前一般清楚:「師父……我跟傲天這輩子也不會分開,這次我要來看您……他……他便跟著來了,您別生氣。」  

    老掌門臉上轉過數種神色,尷尬、難堪、釋然、歡喜……最終只是長歎一聲,老臉上顯露微微笑容:「……都起來再說、起來再說。」  

    眾人大奇之下紛紛私語,廳上便又嘈雜起來。當此古怪之極的氣氛中卻有一人直直奔向雲晨身前高聲質問:「伍雲晨!你怎可如此?有人天天惦記著你,為你變成瘋子也從沒忘記過你,你……你為何要變心愛上他人?」

    聽到此種奇談怪論,便算是雲晨和傲天也呆在當場,兩人不約而同看向那人面容,竟是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兩人都從未見過。

    雲晨拉著傲天起了身便待問話,那廂的林遠道和鐵錚卻是急急飛身拉住那少年,一斥一勸,語意相同,都是讓那少年快些住口離開。雲晨將那少年面貌看得清楚,當真是人間絕色,卻似有重病在身,聽兩人叫那少年「若葉」,怔怔問向傲天:「……你認識?」

    傲天搖頭苦笑:「你門中的人我怎會認得?聽他口氣……他是認得你,還為你那個大師兄抱不平來著。」

    看兩人言語間那般親密,若葉又再忍不住大聲吵嚷,加上廳內各種噪雜之聲,掌門壽筵簡直變成鬧場,老掌門氣得拂袖而起,只叫上雲晨兩人進了內室,餘下的爛攤子全交給鐵錚師徒收拾。

    若葉還要跟上,林遠道只得點了他穴道抱出廳外,鐵錚好一陣頭昏腦脹,亦只能硬著頭皮留下來安撫眾人,道師公他老人家行事自有決斷,大家繼續吃喝便是。這等話說了等於沒說,各人倒也樂得邊吃酒菜邊交頭接耳胡亂猜測。

    鐵錚鬆了一口氣回到桌上,鐵靜山卻又問他為何對若葉這般緊張,鐵錚強忍住不耐低聲答道:「弟子是怕林師弟惹得師公生氣,不知此舉有何不妥?」

    鐵靜山目光在他臉上逡巡半晌才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之後讓他坐在身旁,師徒倆慢吞吞的喝起酒來,對廳內各種流言蜚語都仿若過耳不聞。酒過三巡,鐵靜山突然淡淡說道:「錚兒……你可別忘了那天發過的誓,你若接近那些妖孽,便要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鐵錚苦笑一聲:「師父……我沒忘,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好好一場壽筵就此不了了之,事後也無人在師父師公面前提起,第七代弟子私下聚集時卻是個個說得唾沫飛濺。

    雲晨兩人那日陪著老掌門密談了很久,甚至還在門中留宿,顯是把老掌門哄得開開心心,什麼也不計較了;若葉那日鬧過之後還是天天去找那個雲晨,好像是求他去見見大師伯,說什麼大師伯好可憐,老想著雲晨什麼的,真是說起來都嫌肉麻噁心。偏偏怎麼勸都勸不了若葉,就算是五師叔也沒辦法,又怕刺激了若葉弄得他舊病復發……眾人嘴裡說著「肉麻噁心」,眼睛都是閃閃發光,門中生活清苦、消息閉塞,鮮有如此驚世駭俗的話題,如今親眼見到鼎鼎有名的伍雲晨和嚴傲天,舌根嚼得爛了也是不能放過。

    若葉日日去纏雲晨,林遠道也日日去給雲晨賠罪,昔日同門時兩人私交尚好,雲晨當然不會計較,反倒問了他許多若葉的事。

    閒談中得知若葉果真重病在身,雲晨亦是憐惜關切,若葉年紀雖有些大了,面貌資質都極適合收進絕心門下。無憂逝去已久,門中仍無傳人,這些年來從未找到如若葉般美貌男子……絕心門招收弟子最重一條便是相貌須生得極美,雖不知是何道理卻也得遵從,若葉從未習武不算得什麼,自己當年亦是從頭來過;重病在身倒很是麻煩,但也未必無藥可治,傲天所交朋友之中便有一兩個所謂的蓋世神醫,只是住所甚為偏僻隱蔽,個性也古怪之極,非要傲天親自帶人去才可。

    思慮了好幾日,他便跟傲天說了,傲天自然並無異議,只說你要收徒還得求其父同意才好。雲晨當即對林遠道說明此意,遠道卻是大喜過望,恨不得下跪道謝,說只要能救活兒子如何都好。這些私下和議都是瞞著若葉,雲晨每次見他俱是微笑不語,任他祈求怒罵軟磨硬纏都不表態,「鐵石心腸」四個字也不知聽過多少回了。

    直到某日午後,若葉又找了來,雲晨第一次回應他話語,問他為何對段飛揚如此關心。

    若葉氣沖沖的道:「我看不過眼你所作所為!他昔日負你,你也報了仇了,可現在為何連看都不肯看他一眼?你既已對他無情,為何要回來報仇?若已無想念牽掛便該忘了他才是!」

    雲晨淡淡一笑,神情中微帶譏諷:「你幾歲了?我們過去的事你又知道什麼?他有此下場是罪有應得……就算我所作所為有何欠妥之處,與你又有什麼相干?你口口聲聲說他鍾情於我,還求我去見他……你難道不覺男子間情事污穢背德?你那些師兄弟在背後就沒瞧不起你?還有你那個大師伯?」

    這段話說得又輕又快,其中卻頗含偏激之意,若葉怔怔看了雲晨好半天才低聲問道:「你功夫很好對不對?」

    雲晨微愣之下一時無話,若葉又接著開口道:「你功夫那麼好,還有喜歡的人陪著你,可你還是有不高興的時候,因為他們都在背後說你們的不是……」

    雲晨面色稍稍一沈,眉眼間浮起薄霧般的怒氣:「……世間無聊人偏有那麼多,說我便罷了,只是累了傲天……」

    若葉慘然笑道:「你功夫再高也堵不了眾人之口,污穢背德……我也是污穢背德之人,在他們眼中你我可沒什麼不同……大師伯也是啊,被他們笑了這麼久,你便看在這個份上去見見他也不成嗎?」

    雲晨身子一震,注目凝視他慘淡面容:「你……你也是?你爹他知不知道?」

    若葉輕輕點頭又再搖頭:「從前知道,現在不知……我不想再傷他的心,七師叔,你可別跟他說,還有……求求你去看看大師伯,他真的很可憐……他是個好人。」

    雲晨歎息一聲,手掌溫柔撫上他瘦削的肩背:「你求了我這麼多次,真是個倔孩子……只是他未必想見我,恐怕恨我都來不及……昔年他委實卑鄙無恥,你竟說他是個好人,若葉……你太小了,很多事都不明白。」

    若葉抬起頭對他微笑,一雙杏眼竟是亮如星辰:「我明白,只是人活一世……僅如白駒過隙,百年之後皆歸塵土,所以……無論他對我是好是歹我都不在意,只要能看著他活得平安喜樂我就無悔無怨,也不枉這輩子喜歡過他一場……七師叔,我這樣想不對嗎?」

    雲晨又是一震,心中驚異感傷兼而有之,能說出這種話的人絕不是小孩子,若葉他到底經過了哪些事方有如此思慮?當初與他年紀相若時,自己對大師兄也是這般想,卻終究做不到無悔無怨,那段癡情的少年時光早已染血塵封,過去的伍雲晨也跟著死了,是傲天讓自己重新活過;可正如若葉所說,那輩子他曾經喜歡過大師兄一場,由他而生亦由他而逝,自己不願見他,仍是為當年那個枉死的自己懷恨在心,是也不是?

    而若葉,仍然活在這一世,為他心上的那個人無悔無怨,苦則苦矣,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歡喜?

    思及此處,雲晨心頭開闊好些,對他微笑著應承道:「你沒錯,是我想不開……若葉,我這便去見他。不過見完他之後,我還有很要緊的話跟你說,在這裡乖乖的等我。」

    若葉登時歡呼出聲:「真的?謝謝七師叔!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等你回來。」

    ***

    後山石洞之中,一個瘋瘋癲癲的人靠在鐵柵邊把玩自己髒亂糾結的長髮,臉上神情看不清楚,那輪廓卻曾經無比熟悉。  

    一襲黑衫靜悄悄的飄至近處,那人似有所覺般抬起了頭,呆愣片刻之後喉間開始「咯咯」作響,彷彿想要尖叫,但又哽在某處叫不出來,眼神由茫然變為仇恨,再由仇恨變作驚懼,這極端的反應從表情一直蔓延到了整個身體,最後只能不斷的、劇烈的瑟瑟發抖。  

    雲晨不知道該怎樣制止他,只好輕聲叫了聲「大師兄」,這個輕柔的呼喚卻換來了更激烈的後果,本來尚算安靜的人竟然拚命的嘶叫起來,一聲緊接著一聲,身子也縮進了深暗的山洞之中。慘叫的迴響直震得石壁都帶著顫動感,不遠處受到驚嚇的小鳥們紛紛撲哧亂飛。  

    雲晨苦笑著靜靜坐了下來,背靠山洞緩緩說話,再淒厲的叫聲也壓不下他柔和的音調:「大師兄……你不用怕,我不會再對你怎樣……時間過得真快啊,後輩們都已經長大了,你還沒有忘記以前的事嗎?我這幾年一直都想見師父,可見了他又很難受……他老了很多,如果我那次不回來報仇,他就不會老得那麼快吧?你倒好……沒什麼大變化,跟從前的模樣差不多呢,好像在我小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了……他們說你瘋了,只記得我的名字,我真的很吃驚……你從前都很少叫我的名字,只叫我『七師弟』,除了那天……大師兄,其實我也沒忘記……有些事是一生一世都會記得的,所以……我一直恨著你,恨你為了一個區區掌門之位就那樣對我、那樣對二師兄……他才是最無辜的那個人……可是,報了仇之後我還是不開心,因為過去了的事就不可以再回頭,我對你的情意不會再回來,二師兄不會再回來,我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如果沒有傲天,我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任何歡喜,我早就準備好報完了仇便去尋死,是傲天陪著我、讓我活到如今,但我還是記著你曾經對我不起,就算把你弄成這樣也不願意原諒你……可真的見了你的樣子,我心裡又有點不舒服……就像見到師父的時候一樣。你是我曾經除了師父以外最崇敬喜歡的人,現在卻這麼怕我……門中其他師兄也都怕我,再沒當我是他們師弟,從我被逐出門中的那天起,他們就是那樣了……不管武功再怎麼高,肯真心真意待在我身邊的也只有傲天一個……若葉說,在別人眼中我們是一樣的,瘋子也好、高手也好、大俠也好,都不過是叛世背德之人……真沒想到,他比我們看得透,而且……他還說你是個好人,你對他很好是不是?他對你也很好,你有這樣一個小師侄真是前生修來的福氣,其他人一定都不理你……大師兄,我只是來看看你,順便陪你說說話,過去的事真的不在意了……雖然不知道你聽沒聽進去,我說了這些便安心許多。以後我不會再來,你要多照顧自己,別老是胡思亂想……」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雲晨面上一直帶著淡淡的笑容,洞中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黑暗處有一雙眼睛向洞外偷偷窺探。  

    雲晨繼續說了些閒話,語音漸弱,直至停頓,沈默半晌後似覺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便又如先前般緩緩起身。  

    正準備離開時,忽有一股大力自身後死死拽住他衣襟,回頭一看卻不正是段飛揚?那飽含霧氣的雙眸中似茫然又似依戀,嘶啞乾澀的聲音如同受傷的小獸:「……雲晨……別走……雲晨……別扔下我……陪我說話……」  

    雲晨怔怔看著這張自己曾為之瘋狂迷戀過的面容,心中湧起一陣淒楚又黯然的溫柔,最終也只得用了個巧勁掙開他手,輕聲說了一句:「自己保重。」  

    喃喃叫著他名字的呼喚被甩在身後,前方老樹下佇立的傲岸身影正對他微微頷首,沈穩的笑容裡全是愛憐寬容,他不知為何眼眶盡濕……過去的愛怨情仇已如風逝去,他的傲天在這裡等著他,他們一起的路還看不到盡頭,但無論怎樣都會陪著彼此直到最後。  

    溫暖的懷抱一如當初,傲天撫著他背脊柔聲問道:「怎麼哭了?」  

    雲晨忍住哽咽抬起頭看他,兩行晶瑩的淚水在-陽下反射出耀眼光澤:「傲天……過幾天我陪你回去一趟,去看看……看看他死了沒有。」  

    傲天笑容雖淡,卻緊緊握住了那雙冰涼而優美的手:「雲晨……我好高興……你終於放下了。」  

    雲晨羞澀一笑,眉宇間的隱隱陰鬱悉數散去:「反正你老在偷偷管正氣盟的事……不放下又能如何?我可難得這麼大方,你要怎麼謝我?」  

    傲天雙眉一挑,臉上笑容突變曖昧古怪,湊近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不過須臾間,雲晨一張俊面竟染上-麗之極的桃紅,嘴角帶笑、眼神卻狠狠瞪著傲天,任誰看了也分不出到底是喜是怒。  

    傲天忍不住得意大笑,順勢將灼熱的雙唇印了上去,雲晨作勢閃避,但不知怎的腳下一蹌,反而整個人倒向傲天懷中,兩人糾纏的身影越貼越緊,口鼻間的氣息也漸漸粘膩起來,哪裡還有空閒開口說話?  

    此等風情只有清風陪襯,驕陽為證,卻已勝過人間無數仇殺掠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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