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芝十七歲起就在舞廳裡討生活了。抹上一層濕薄的胭脂,穿起無袖的高襟旗袍,在黑夜裡瞇縫著眼,從禮查飯店一直跳到大華飯店。她也算紅過的,有好一陣子俱樂部裡的洋人都喊她「芝芝」,十分寵溺。
她卻無意戀戰,很快就跟了一個男人,死心塌地。據說他家裡是做布匹生意的,相貌好,待她也不薄。後來有了三個孩子,生活總算和睦。月芝心想這輩子是不求什麼的了,卻不料那男人老家來了人尋他——是他父親。
後來,這個懦懦的男人便跟著他的老父歸家娶妻去了。本想把兩個兒子也帶回去的,月芝死活不肯:「沒了他們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於是復出,卻早已不比先前的光景了,只能在低等舞場裡賣笑,又跟過幾個男人,也是一個不如一個。
她的最後一個男人是在輸光她所有積蓄後拍拍屁股走的。
再後來,她患了失心瘋。
子顏知道母親不是不夠堅韌——跌倒一次自然可以重頭來過,最怕的是還未及時起身,又一次摔倒,這回是真正的肝腦塗地,再也不得翻身了。
子顏只好輟學養家……如今算來,也有十年了。一路上磕磕碰碰的,直到最近才有了轉機——先是搬家,因物事少,不消半日就遷到了新居;又給母親請了個看護,是個年輕女孩子,細細巧巧的樣子,讓子顏放下了一半心;還有子珍,亦已開始唸書了。
一切完備。
這邊廂,《不夜情》在攝影棚內的戲份亦已拍竣,凌熙然把外景地定在了蘇南的古裡小鎮。外景拍攝預計要十餘天,再加上來回的行程,近半個月。子顏雖已把家中諸事安排妥當,但一想到自己還是第一次離家這麼久,難免不安。
出發那日,碼頭上正在放送廣播,細小的嗓子澀澀地報著新聞:「……因虹橋機場事件,日方已派出佐世保戰艦20餘艘、運輸艦5艘,另有30餘艘軍艦,蝟集黃浦江及長江下游瀏河以下各港口……」
當下心底一沉。
在船艙內坐定後,回首朝岸上望去,人擠人,汗迭汗,眼見好些人已拖家帶口往鄉下逃難去了……心中愈加惴惴。
「呦,看這情勢,也不知到時我們能不能安全返滬了!」蘇莉莉在一旁道,用帕子捂起嘴鼻,想是嫌艙內空氣污渾。
一句話更引來眾人惶惶不斷的歎息。
惟有凌熙然仍是一副稀鬆坦然的模樣:「我們不過是平民老百姓,不懂打仗也不懂國事,萬一真打起來,又能奈我們何?」
眾人思想半晌,都不答話,許久才聞蘇莉莉輕歎道:「當真這樣就好了。」說著,背轉身去看起風景來。
沿途的風光極佳。驕陽下,村莊和田野總似凝著些水汪汪的綠意,再加上河面上的習習微風,若是平時,不知多少適意,可在此刻,又能進得了誰的眼目呢?
蘇莉莉打了個哈欠,翻轉身靠在椅背上,倦倦地閉上了眼。凌熙然悄聲上前,將她的頸脖往自己肩上倚。蘇莉莉秀目微啟,見是他,嬌笑著為自己尋了個舒適的姿勢,盹著了。
眾人皆知趣地掉轉頭去。
子顏抱起劇本,低下頭默默背著,直至頭暈眼花。
待船靠岸的時候,天幕已沉沉暗下,惟有天際的一抹殘陽,在河岸上撒下片片碎薄的金光。他們下了船,拾階而上。正是晚飯時間,鎮上人家社灶中升騰起的裊裊炊煙,混雜著尚未消散的暑氣,扭捲著撲上他們的面龐。大家這才覺著餓了,只得加快腳步往借拍的大宅處趕。
小街大多狹迫,蘇莉莉不慎把細高根撳在了青石板的罅隙裡,好不容易拔將出來,鞋跟卻已脫了幫,不禁罵道:「什麼鬼地方!」
凌熙然上前,攔腰將她抱起,笑道:「別生氣,回上海後買個十雙八雙,還不就等你一句話!」
蘇莉莉喊了一聲:「放我下來!」倒是不情願似的,見凌熙然仍笑嘻嘻地不鬆手,也不再多話,埋在他懷裡酡紅了臉。
——一直把她抱到了大宅前。凌熙然停住腳步,回過頭笑道:「子顏,真巧不是?這是你老本家呢!」
子顏正悶聲不響走路,直到聽見凌熙然叫他,這才抬起頭來看——果然,門楣上題著「沈府」二字,精雅的瘦金體,拓金處蒙了一層薄薄的灰,恰似傳聞中宅子的主人,衿貴而頹敗。這位沈爺長年隱居,府中的閒雜事務一概由其管家負責。電影公司裡有個劇務正好是他同鄉,攀談多時,終於說服他把宅子的幾個廳堂別院借與他們拍攝了。
他也提了一個條件:不得驚擾他家主子的清淨。
凌熙然自然應允。
雖然這宅子裡人丁凋落,招待倒尚算周到。管家也抽空來探望過,給他們添增了伙食,又排定好房間。大家飽餐一頓後,睏倦具消。蘇莉莉最初還為那鞋跟之事頗有些忿忿,後來倒也淡忘了,連連對宅子裡的裝設佈置和草木園林誇讚起來。
惟有子顏,仍是心念重重,竟一夜未眠。
情勢果然不妙。
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滬上發過來的電報,說是黃浦江已被封鎖了。起先只是傳說有艘商船在十六鋪遇險沉沒,可再等了幾個小時,又有消息傳來——要開戰了!
「確切嗎?真的要打了?」大家一下子慌了神,有幾個拎了行李就要走,嚷嚷著:「就算讓我游也要游回去!」
子顏臉色煞白,望向凌熙然。
他的面色也不好看:「我們連一個鏡頭都還沒拍呢!」
走到門口的那幾個轉過身:「都火燒眉毛了,還拍什麼戲?」
凌熙然冷冷道:「《不夜情》一日沒完,你們一日不能離開!月底就要交片,你們不是不知道!」
「那我們的老婆孩子怎麼辦?家裡怎麼辦?」眾人恨恨道。
凌熙然不應聲,四下一望,道:「攝影呢?燈光呢?化妝呢?快點就位!你們還想不想要這個飯碗了?」
眾人立定,不敢往外走,又不甘聽從他的指示。場面一下子僵住了。
子顏輕聲道:「別這樣,大家都一樣,誰的家裡沒有老人孩子……」想到母親與弟妹,不由得心驚連連。
「子顏說得對,你們這樣不是自亂陣腳嗎?」蘇莉莉開口道,「大家都念著家人,自是沒錯;熙然是為著電影——那是大家的心血,當然也沒過錯。你們吵吵嚷嚷,倒還不如想個辦法如何既能顧及家事,又不影響拍攝呢!你們說呢?」——雖是詢問大家,但聽她的語氣,倒似已有了主意。
不出所料,她發急電給常五爺,請他好生關照劇組人員的家裡人。雖然尚不知時局如何發展,但有了五爺的保護,總算讓大家定了定心。
這才重新開機——
先拍了幾個「方莫華家」的鏡頭,舊式的富商家庭,雙親慈愛而又古板,飯桌上講到婚姻問題:李家的二小姐張家的大小姐都已到了適婚年齡,華兒也該與她們見上一面吧。方莫華嘴裡諾諾應著,目光卻定在了母親身邊新來的一個丫鬟臉上,晶亮的眸,粉嫩的頰,羞澀的笑——不覺走神了。
一場拍完,凌熙然正想帶人去另一側的小院裡補拍幾個鏡頭,有僕役急吼吼地過來攔住他們:「諸位,抱歉!沈爺說了,除了借與你們的幾個廳堂,其餘地方一律不得進入!」
凌熙然道:「不過一兩個鏡頭,麻煩你通融一下!」
那僕役急道:「不不不!絕對不行!」
凌熙然有些惱了:「那我親自去問你家主子!」
「他不會見您的。」僕役朝他作了個揖,靜靜地候著他們離開,「請諸位回去休息吧。」
凌熙然暗罵他不識抬舉,拂袖離開。
子顏跟在後頭,偷偷回首望——隔著稜稜的窗格,有個年輕男人的蒼鬱的臉,倏忽而過。
大夥兒都曉得戰事是躲不過的了,收了工後,一個個端坐在廳堂裡吃飯喝酒,再無言語。收音機裡開始不眠不休地播出滬上的備戰情況,夾雜著茲茲拉拉的紊亂聲響,飄浮在溫熱潮濕的半空中,也好似壓在了他們的心頭。
蘇莉莉看不下去,喊了一聲:「大家都死樣怪氣地做什麼?今朝有肉今朝就飽,今朝有酒今朝就醉!」
眾人苦笑幾聲:「還是莉莉姐厲害,臨危不懼啊!」
蘇莉莉啐道:「什麼臨危不懼?終不過是女兒心態,不願多理國事罷了。反是你們男人,平時大大咧咧的,真到了關鍵時刻倒蔫了。」又多叫了幾罈子當地盛產的桂花酒,和大家碰杯痛飲,笑著問:「你們的凌大導演呢?他也蔫了?」
有人答:「他呀,早就鑽進房間裡看毛片去了。」
蘇莉莉秀眉一挑:「晚飯都不吃,還真把自己當聖人啦!」說著,起身取了些酒菜去看他。
大家有點微熏,瞎起哄道:「莉莉姐真不害臊,還未成婚就以凌大嫂之名自居起來了!」
「混帳話!」蘇莉莉聽了也不惱,一路笑罵道,裊裊婷婷地去了裡間。
子顏也喝了幾盅,慢慢呷著,唇舌間的香甜已被心中的苦澀掩去。他也知道自己算得上是幸運的了,前不久還是一個在片場跑腿的小龍套,如今已一躍成為影片的男主角,這全靠了一個人——
全靠了他。
他改變了他的一生。他的感激,他的崇拜,他的愛慕,他的幽思,他的滿心歡喜和滿懷失望都給了這個男人——怨只怨這意中的人兒另有意中人!可轉念一想,就算他心裡沒人,自己又能有多少機會呢?
終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再一杯酒下肚,抬眼見窗外暮色沉沉,頓覺世道莽蒼,前路艱困,不由得悲上心頭。
於是一個人悄悄起身,踱到了屋外。此刻鎮上人家大多安睡,小街上人跡杳然,燈火不過零星幾點,微弱而淒清,不知從何處深巷中傳來幾聲疏落的犬吠,惶惶無助。
又朝前走了一會兒,忽然聽聞不遠處有汽車喇叭的鳴響,起先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一回頭,眼見兩道雪亮的車燈已穿透了幽暗的夜霧,直直地朝自己身上滑來。子顏一怔,望著車子停下,一個熟悉的身影下得車來。
子顏認出是他——那身姿步態間的卓然氣度,除了他又會是誰?心口不免著了緊,慌慌張張地自問:他怎麼來了?他怎麼來了?在這個時刻,這個處所,怎會是他呢?!
——卻已見他向自己走來,面孔上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但聽得出他在含笑說話:「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烏漆抹黑的,有風景看麼?」
聽他言語內的篤定,好像他的突然出現是樁天經地義的事,反倒是自己,獨自站在這小街上是多麼不妥帖似的。
「莫非幾日不見,已然不認得我了嗎?」他走近幾步。
子顏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不……不,我只是……我只是沒想到五……五爺您會來這兒罷了。」
「誰規定我不能來的?」常振霆笑道。
「啊,那……那五爺是來找莉莉姐的吧?她就在……」子顏正要伸出手來往沈府的方向指去,卻忽覺唇上被常振霆的指尖輕輕一觸,示意他停口。
子顏立馬燙著似地往後躲。
常振霆注意著他的表情,輕輕笑:「我是來找你的。」
子顏想起上回在江邊上講的話,又不免慌亂一陣,顫聲問道:「找我……找我有事?」
「我剛買了一艘船,想邀你游江。」他答著,眼眉一抬,指示著方向,「就停在前面不遠處的河口上。」
子顏驚道:「游江?這個時候?!」
「為什麼不?」常振霆氣定神閒。
子顏急道:「對不起,五爺!我不能去!我現在只盼著能夠早日拍完電影,趕回滬上與家人團聚。」
「若你推辭是為了戰事,為了擔心你家人的安危——那我可以向你保證,有我常某在上海一天,他們必定毫髮無損。」常振霆道。
子顏欠一欠身:「多謝五爺。」
常振霆聽聞,搖頭低笑道:「瞧瞧,你這不是第二次拒絕我麼?」
子顏又一欠身:「不敢!」語氣倒是不卑不亢,大有靜等五爺發落之態。——怎料等了許久也未聽見他開口。子顏偷偷抬眼望,正見他那挺拔的身子斜靠在小河邊的石欄杆旁,此時月色朦朧,映著河面上的層層水波,在他俊逸的米色綢衫上鋪弄上粼粼閃閃的光紋。
「子顏。」他聽見五爺低聲開口,「我原以為你很孱弱,可我錯了,你的孱弱並不包括向我低頭——」子顏沒想到他會講得如此直白,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正躊躇著,卻已見他轉過身來,唇角微揚,半開玩笑似地接著說道:「而你的不低頭,更添了動人。」
子顏的臉頰頓時熱辣辣地燒起來,只得再次垂下臉,借夜色掩飾自己的窘態。
又靜默片刻,常振霆沉吟道:「我知道你的顧慮不止戰事這一件。不如這麼辦吧——把莉莉他們都叫來,一起游江如何?」
這古裡小鎮正處在長江尾梢,乘車出了鎮,眼見著那河道豁然開闊起來,想是已到江上了。臨近的碼頭上有游輪停駐,艙內黃燦燦的燈火一路蜿蜒攀爬到堤岸上來,隔過車窗,把大家照了個通透。
蘇莉莉頭一個跳下車來:「噯呀呀!上回還和熙然說起要去公園裡盪舟玩呢,沒想到大哥弄了這麼大一條船來,這讓我們怎麼劃呀!」
常振霆朗聲笑道:「你真想學開船還不容易,找個時間,我讓大副教你。到時也喊上凌導演,讓他給你掌舵!」
蘇莉莉拍手道:「好啊好啊!」
凌熙然低聲笑笑,挽了蘇莉莉上船去。
常振霆走到子顏身旁來,與他一同踏上甲板:「每艘船都有它自己的名字,否則出航就少了吉利,可惜我這艘剛竣工沒幾日,還未來得及取名。今日恰逢你在,不如就由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子顏連忙推辭道:「五爺,我書念得少,怎麼敢給您的游輪取名?還是……還是請凌導演幫忙吧!」
凌熙然聽聞,轉過頭來:「五爺,您倒是不妨自己取一個。您是大貴人,取的名字自是比我們這種凡夫俗子的要吉祥得多!」
常振霆聽出他言語內的譏嘲之意,淡淡一笑,並不理會,只道:「不是我自己不想取,只是怕我心中念著的那個名字是要令有個人不安的。」
大家正伸長了耳朵要聽下文,常振霆卻是點到即止,沒有再往下細說,轉而談起游輪上的裝設佈置,領著三人把船上各處參觀了一遍,再差人在甲板上放置了籐椅木桌,沏好了涼茶,又上了幾味精雅的餐點。
此時船已起了錨,江面上暗影幢幢,船頭上瑩光點點。仿如兩個世界。
「太棒了!就算讓我死在這兒都不冤!」蘇莉莉感歎著蜷縮到籐椅裡。
常振霆笑道:「別胡說八道的!快陪你的凌導演說話去,他是客,你不是!」
蘇莉莉小嘴一撅,佯裝生氣道:「怎麼不是啦,這船明明是你要送給子顏的,我這個妹妹想是連個救生圈都挨不上的!」
子顏忙道:「不……不是的……」
常振霆拍拍莉莉的肩頭,哈哈笑:「莉莉,就在這一秒鐘裡,我決定把它定名為『莉莉號』。」
蘇莉莉驚道:「真的?」又皺皺眉,「這名字可不怎麼樣!」
常振霆湊到蘇莉莉臉頰旁輕輕一吻:「這是我給你的禮物,隨你取什麼名字,總之,它是你的了。」
凌熙然沒想到五爺的出手竟會如此寬綽:「禮物?」
常振霆笑笑:「在座的都有禮物。凌先生,你要什麼呢?」
凌熙然思想半晌,不得要領,只好笑道:「你準備給我什麼呢?」
「你的那份可比這游輪要貴重得多——」常振霆朝蘇莉莉身上一指,「我的寶貝妹妹。」
蘇莉莉忸怩道:「討厭死了!幹嘛拿我開起玩笑來?」
常振霆微微笑,對著凌熙然說道:「你們多年前就有婚約,若不是當時另有因由,說不定早就是一對夫婦了。如今雖然莉莉堅持不肯原諒你——但照我看,她故意拉了我來做擋箭牌以激起你的怒意,追根就底也不過為了那一個情字罷了。凌先生,你是明白人……」
凌熙然看看莉莉,又看看常振霆:「你們真的……真的沒關係?」
常振霆正色道:「凌先生,說實話,我並不放心你。我原本可以為她找個更加合適的夫婿,可惜這傻姑娘心裡只有你一個。我既然做了她大哥,那也只好隨她的意,讓她高興了。我今天說這話,只期望你往後對莉莉好些,無聊的事別再拿出來講,惹彼此生氣。」
凌熙然聽那常振霆的口風,也知自己和莉莉的事應是成了,雖對他的口吻言辭心存疙瘩,但與得到莉莉的喜悅比起來,總還是能暫時擱置在一邊的。於是道:「我懂,多謝五爺成全。」
蘇莉莉含羞瞪了常振霆一眼:「這麼嚴肅幹嘛,嚇壞人了!」
常振霆笑著搖搖頭:「瞧瞧,我這堂堂煙草大王躬身當月老,討不著姑娘歡心倒也罷了,怎麼還翻臉不認人啊!」
蘇莉莉抓住常振霆的手,撒嬌道:「五爺別生氣!大哥別生氣!將來我定會好好答謝您,孝敬您的!」說著,拉起一旁的凌熙然走遠幾步,又回過臉來做了個鬼臉,「大哥,我聽你的話,陪我的客人去了。」
常振霆一揮手:「去吧!」端起杯子啜了口涼茶,側過臉來問:「子顏,輪到你了,你想要什麼?」
子顏正兀自沉浸在震驚與苦痛中,聽到他的問話,一怔,暗暗想:我要什麼呢?我還能要什麼呢?
常振霆伸手撫上子顏的臉頰:「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把這船送給你嗎?」
子顏呆呆地搖了搖頭。
常振霆答道:「那是因為我不想再給你任何可以拒絕我的機會。」
子顏驀地抬起眼來:「你的意思是……」
「你以為我為何對莉莉與他的婚事一片熱心?其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對他的情意來。」他倒是直言不諱,「我這麼做,說到底也確實是為了莉莉將來的幸福。我有必要在問題還沒成為問題之前,將其解決掉!而另一方面嘛,你應是猜到的,那是出於我的私心……」
——原來!原來是這樣!原來他都知道!子顏掩住臉龐,無力地攤倒。
「你會恨我吧?」他一把抱住他的肩,將他摟在懷裡。
「恨?」子顏落下幾滴淚,匆匆抹去,「恨你作什麼?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你只是讓它來得早了些而已。」
「我希望你真心這麼想。」他輕吻他的髮際。
子顏緩緩移開面龐,站直了身子。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常振霆下了歸航的命令,又自嘲般地笑道,「我也要回滬上做生意,發我的國難財去了。」
回去是順風順水,不出多時,已見船身徐徐靠向了堤岸,凌熙然挽著蘇莉莉先行下船。子顏怔怔望著暗紫色的江水在船下翻騰,腦內依舊一片空白。
常振霆笑道:「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命令把船開去外灘了!」
子顏一驚,匆匆下了船,回首見常振霆仍站在甲板上定定地望著自己。
「子顏,把你的手伸出來!」說著,他揮手一擲,一個小物事倏地落入子顏手中,等不及細看,只聞他又道:「我在上海等你。」
子顏頷首,目送他的船再次起錨,離港。
這才發覺手心內有東西蠕蠕爬動,一陣心驚肉跳,連忙攤開手來看——一隻琥珀色的軟腳小蟹正將他濡濕的手心當作沙堆,閒庭信步。
這就是他口中的禮物!
——竟有這樣的男人!子顏啞然失笑。待再次抬頭望向江面上時,只見那船身已在滾滾浪濤中快速向東行進,而那個人的身影,愈發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