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正在喃喃笑道:「若是承認混蛋就有酒喝,我每天承認一次也沒關係。」 
他正想將酒往肚子灌,誰知琵琶公主一把又將酒瓶搶了過去,道:「我已改變主意,酒不能給你喝了。」 
胡鐵花瞪眼道:「你……你主意不嫌改變得太快了麼?」 
琵琶公主道:「這些東西全是老臭蟲的,是不是?」 
胡鐵花失笑道:「睡鞋和肚兜卻是死公鷂的,你可千萬別吃醋,你一吃醋,我就沒得喝了。」 
琵琶公主歎了口氣,道:「我不是這意思……你想,這些東西老臭蟲始終都帶在身上的,但現在卻將之深深埋在地下……」 
胡鐵花截口道:「那只因他已易容改扮,若將這些東西藏在身上,怕露了身份。」 
琵琶公主道:「但你再想想,這些東酉藏在也身上,別人又怎會發覺呢?除非他明知此行有被別人抓住的危險。」 
胡鐵花臉色立刻變了,道:「不錯,我果然不能再喝酒了,若非他們明知此行十分凶險,死公鶴也絕不會將這些見不得人的貼身之物拿出來的。」 
琵琶公主歎道:「正是如此。」 
胡鐵花打著自己的腦袋,道:「女人果然比男人細心,這麼重要的問題我竟會沒有想到。」 
琵琶公主幽幽道:「這也不是因為女人此男人細心,只不過因為女人對她所喜歡的人,總是特別關心些而已。」 
胡鐵花跳了起來,取出那「極樂之星」塞入琵琶公主的手中,道:「這就是極樂之星,你快快送回去吧!」 
琵琶公主道:「你呢?」 
胡鐵花道:「我一定得要先去找老臭蟲。」 
琵琶公主道:「但你已答應過王妃將此物送回去?」 
胡鐵花跳腳道:「不錯,我還答應了她許多事,但我既已知道老臭蟲和死公雞有了危險,天大的事,都只好先放在一邊。」 
琵琶公主眼波閃動,垂首道:「你我既已知道他有危險,我難道還能放心走開麼?」 
胡鐵花怔了怔,道:「你也要跟我去?」 
琵琶公主道:「嗯!」 
胡鐵花道:「那麼……這極樂之星呢?」 
琵琶公主道:「你自己說過,天大的事都可先放在一邊的,是麼?」 
胡鐵花想了想,剛想點頭,忽又搖頭道:「不行,我不能帶你去。」 
琵琶公主道:「為什麼?」 
胡鐵花道:「此行既然十分凶險,你卻是個嬌滴滴的大姑娘,萬一有什麼……」 
琵琶公主大聲截口道:「你莫忘了,這裡是沙漠,在這裡我比你要有用得多,何況,就算你真不帶我去,我還是要跟著你的。」 
胡鐵花又揉起鼻子來,苦笑道:「沒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雞犬不寧,這話可真是一點也不錯。」 
這裡是一片岩石,大大小小,各色各樣,千奇百怪的岩石,大的如石峰排雲,高入雲霄,直插入穹蒼中,小的也高有數十丈,加太古洪荒時的惡龍怪獸,靜靜地蹲踞在那裡,等著將全人類俱都吞噬。 
這裡不但像是已到了沙漠的盡頭,簡直像是已到了天地的盡頭,再往前走,便要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黎明時,「鬼船」已駛到這裡。 
從船窗中望出去,只見前面俱是石峰,無邊無際,再也難往前走,眼見著這艘船竟似要往石峰上撞了過去。 
楚留香縱然鎮定,也不禁吃了一驚,但見前面一座高插入雲的怪石奇峰,已如洪荒惡獸般迎面撲了過來。 
誰知船行一折,竟緩緩滑入了石峰群中。 
楚留香歎了口氣,暗道:「好險惡的所在,這裡只怕就是石觀音的根據地了。」 
一念至此,正是又驚又喜。 
只覺船已漸漸停下,停在一處石坳中。 
那白衣人冷冷道:「你們兩條腿還能動麼?」 
其實她明知楚留香等人的真氣雖已被石觀音的獨門截穴手法封鎖,但行動言語還是沒有什麼妨礙。 
楚留香靜靜地瞧著她,也不說話。 
白衣人道:「你們兩條腿若還能動,就下去吧!」 
楚留香還是出神地瞧著她,還是不說話。 
白衣人怒道:「你可是想我挖出你的眼睛來麼?」 
楚留香這才笑了笑,道:「姑娘方才是為了要讓別人認為姑娘就是石夫人,所以才蒙起臉來,但在下等既已知道姑娘並非石夫人,姑娘為何還不……」 
白衣人忽然大笑起來,笑聲竟是說不出的淒厲,厲聲道:「你可是想瞧瞧我的臉?」 
楚留香微笑道:「久聞石夫人門下俱是國色天香,姑娘若肯讓在下一睹風采,在下雖死,也算對得住自己這雙眼睛了。」 
姬冰雁暗笑忖道:「原來他又想用!美男計」了,但你無論怎麼樣花言巧語,她難道還會放了你不成?」 
只聽白衣人厲聲狂笑道:「天香國色……好,我就讓你瞧瞧我的天香國色。」 
她的手掀起蒙面絲巾,楚留香的笑容立刻就凝結住。 
這那裡是人的臉,這簡直是魔鬼的容貌。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這體態如此輕盈,風姿如此綽約的少女,一張臉竟是如此猙獰,如此可怕。 
他忽又想起,那任夫人秋靈素的一張臉,也是這樣子的,難道石觀音也為了嫉妒這少女的顏色,是以也將她的容顏毀了。 
只聽這少女厲聲笑道:「現在你瞧見了麼?你的眼福可真不淺,以後你也一定要記住,曲無容乃是世上最醜的女人,再沒有別人比得上。」 
楚留香卻微微一笑,道:「容貌美醜,只在人們一念之中,姑娘若非絕代風華,容貌又怎會被人所毀,姑娘既然本是風華絕代,形貌被毀又有何妨……只因別人縱能毀得姑娘的形貌,但姑娘的風骨自在,卻是誰也毀不去的。」 
曲無容默然半晌,忽又厲聲叱道:「下去,下去……這裡不是你多話的地方。」 
楚留香一揖而行,一點紅走在最後。 
一點紅走到曲無容面前時,忽然頓住腳步,道:「你不醜,你很美。」 
他雖只說了短短六個字,但這六個字自他這樣的人口中說出來,卻當真比別人的千言萬語都有力量。 
曲無容似也想不到這從未說過一個字的人,竟會忽然說出這句話來,她身子竟似微微一震,道:「你……你說什麼?」 
一點紅卻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大步走了下去。 
曲無容出神地瞧著他,深邃冷漠如井水般的眼波,竟似已被投入了一粒石子,而生出了片片漣漪。 
石峰中竟有條小路,蜿蜒曲折,如羊腸盤旋。 
押著楚留香等人的一條大漢,向曲無容躬身問道:「是否此刻就紮起他們的眼睛來?」 
曲無容已恢復了冷漠鎮定,冷冷道:「用不著費事,這秘谷鬼徑,我就算再帶他們走幾次,他們也無法辨出方向的……普天之下,無論誰到了這裡,也休想自己走得出去。」 
她最後幾句話,自然是向楚留香等人說的了。 
楚留香一笑道:「真的麼?」 
曲無容冷冷道:「你要想出去,除非被抬出去。」 
其實楚留香也已隱約看出,這些石峰,半由天生,半由人力,其中道路盤旋,竟隱含生剋變化之理,正如諸葛武侯的八陣圖一般,除了盡人力之極致外,還加以天道之威,當真是鬼斧神工,人所難測。 
風,捲起了黃沙,瀰漫在狹谷間,更平添了一種淒秘詭譎之意,兩山夾立,天僅一線。 
人行在狹谷間,但見黃沙,卻連天也瞧不見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好險惡的地勢,其實石夫人本用不著再費這麼多心力,擺下這陣式曲無容淡淡道:「這裡已算險惡了麼………真正險惡的地方,還沒有到哩!」 
楚留香忍不住問道:「在那裡?」 
曲無容卻不再答話,當先領路而行,只見她東轉西折,走得似乎十分容易,並沒有什麼艱難凶險之處。 
但楚留香卻知道,若非有她帶路,就算走上一年,走到你生命終結時,只怕還是在原地未動。 
這時瀰漫的黃沙中,突然出現了三五人影,似乎正拿著帚把在掃地,他們的動作是那麼緩慢,卻又是那麼有規律,看來就像是一群沒有生命的傀儡,像是亙古以來,就在那裡掃著地,一直要掃到世界的未日」。 
走到近前,楚留香竟赫然發現,這些卑賤的奴隸們,雖然蓬頭褸衣,竟無一不是絕世的美男子。 
只不過他們的面上滿是癡呆迷惘之色,目中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輝,看來不但已忘去了自己的身世,簡直已忘記自己是個人了。 
但楚留香卻知道,像這樣的美男子,昔日必定都有著一肆輝煌的往事,有他們自己的歡樂和榮譽。 
他們現在卻已完全麻木,但必定還有許多人沒有忘記他們,在為他們相思,為他們流淚。 
楚留香忽然想起「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這句淒惻的詩句,心裡更不禁為之黯然。 
若沒有悲天憫人的心腸,又怎配做英雄俠士?但這些人卻只是在掃地,不停地在掃著地,似乎他們本就為了掃地而生,為了掃地而活。 
除了掃地外,他們竟似已忘了生命中還有別的事。 
楚留香忍不住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頭,道:「朋友,你為何不坐下來歇息歇息?」 
那人抬起頭,只茫然瞧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頭開始掃地,道:「不歇息。」 
楚留香笑道:「朋友,你難道喜歡掃地麼?」 
那人頭也不抬,道:「喜歡。」 
楚留香怔了怔,長歎道:「但這裡地上的沙子,是永遠也掃不完的。」 
那人道:「我掃的不是沙子。」 
楚留香道:「是什麼?」 
那人想了想,道:「是死人的骨頭。」 
楚留香笑道:「但這裡並沒有死人的骨頭。」 
那人又抬起頭望著他,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可怕的微笑,緩緩道:「現在雖沒有,立刻就會有的。」 
也不知怎地,楚留香心裡竟忽然有一股寒意升起,也本想再問這入許多話,問他究竟是什麼人!問他怎會變成這模樣。 
但他忽又發覺自己根本不需要問的。 
他似已從這人身上,瞧出了「石駝」的影子:除了面貌有些不同外,這人和石駝又有什麼兩樣。 
他們俱已忘記了過去,忘記了一切,他們的軀殼雖存,生命卻已死,只不過是一具能走動的死而已已他們早已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石觀音。 
楚留香但覺手腳都有些發冷,暗中歎息忖道:「石觀音,石觀音,你真有這麼大的魔力?」 
走了也不知多久,風中忽然傳來一陣陣甜蜜的花香。 
這花香不是牡丹,不是玫瑰,也不是梅,不是菊……這花香甜蜜得竟非世間所有,而似來自天上。 
氣溫卻越來越暖,簡直近於燠熱,這整個山谷,竟似已變得一股洪爐,要煉出人們的靈魂。 
但再走片刻後,山谷卻豁然開朗。 
萬峰合抱間,竟是一片花海。 
放眼望去,但見天地間彷彿已被鮮花充滿,卻連楚留香也認不出這些花究竟是什麼花?他只覺這些花無比的鮮艷,無比的美麗,忍不住歎道:「想不到荒漠之中,竟有這樣的花海。」 
曲無容冷冷道:「此花本非凡俗之人所能夢想。」 
楚留香笑道:「這花種難道是來自天上的?」 
曲無容竟點頭道:「正是來自天上的。」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如此說來,咱們的眼福倒實不淺了。」 
姬冰雁沒有說話。 
他此刻只覺得腳步發軟,眼前發暈,整個人竟已昏昏欲睡,那情況彷彿醉酒,卻又比醉酒甜蜜得多。 
姬冰雁終於發覺這花香中有怪了,但此刻發覺卻已太遲,楚留香還在說話,姬冰雁暗暗忖道:「倒底是他的功力深,定力強……」 
只聽楚留香道:「姑娘方才說真正凶險處還未到,現在只怕已到了吧?」 
曲無容默然羊晌,緩緩道:「你認為這裡很凶險?」 
楚留香微笑道:「特別美麗的事物中,往往都隱藏著凶險,特別甜蜜的香氣中,往往都有毒……」 
話未說完,也的人忽然軟軟地倒了下去。 
姬冰雁只有在暗中苦笑,道:「原來他也並非我想像中那麼高明。」 
再瞧一點紅,那雙冷漠堅定的眼睛,也開始迷亂。 
姬冰雁像是又回到孩子時,做了場夢,只因唯有在孩子時做的夢才會如此舒適,如此甜蜜。 
他醒來時,發覺自己已在一間夢境般美麗的屋子裡,曲無容就坐在對面,出神地瞧著。 
但他瞧的卻非姬冰雁,而是一點紅,她瞧得竟是那般出神,竟沒有發現姬冰雁已醒來在瞧著她。 
姬冰雁瞧見她這雙痢癡的眼睛,心裡又是吃驚,又覺有趣,暗道:「這醜丫頭難道已愛上了這石頭人?」 
等到一點紅醒來時,曲無容立刻避開了目光,但一點紅的眼睛卻開始在瞪著她,姬冰雁更覺得有趣了。 
只可惜楚留香什麼也沒有瞧見。 
他還是暈暈迷迷的,有時還在發著囈語,屋子裡又有兩個少女走了進來,其中一人黃衣黃裙,瞧著他笑道:「這就是傳說中那最英俊的強盜,最瀟儷的流氓麼?」 
另一人絳衣繡履,笑嘻嘻道:「傳說中只怕將他說得太厲害了,他若真有那麼厲害,此刻怎會躺在這裡?」 
黃衣少女笑道:「但他看來卻比傳說中還更迷人,難怪有許多女孩子生怕他不去偷自己家裡的東西,為的只不過是想見他一面而已。」 
被女孩子稱讚,只怕是天下最令人愉快的事了但這女孩子若是太醜,這種愉快也免不了要大大打個折扣。 
這兩個少女衣裳穿得漂亮,面貌卻實在不敢恭維,所以楚留香也打不起精神來,只在暗中苦笑忖道:「幸好你們容貌平凡,才不致和曲無容一樣遭毀容之痛,我常聽人說醜人總比較有福氣,現在才知道這句話真不錯。」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向她們微微一笑。 
那黃衣少女一張平凡的臉,忽然變得有了光,本來很自然的表情,也忽然裝作忸怩起來。 
那絳衣少女一直不停的笑,似乎再也沒法子停止。 
曲無容皺了皺眉,扭頭走了出去。 
黃衣少女撇了撇嘴,啐道:「醜丫頭,知道自己被人喜歡,就故意做出這副假道學的樣子……哼!你看不慣我們,我們還看不慣你哩!」 
楚留香眼珠子一轉,故意壓低聲音,道:「姑娘說話最好小聲些,莫要被她聽見了。」 
黃衣少女冷笑道:「聽見了又怎樣?」 
楚留香道:「以在下看來,那位曲姑娘似乎是這裡的大人物,兩位姑娘看來都入門不久,若是得罪了她,豈非大是不便。」 
黃衣少女瞪了瞪眼睛,忽又嫣然笑道:「你用不著替我們擔心,師傅對徒弟倒全都一視同仁,我們不怕她。」 
絳衣少女吃吃笑道:「只要你對我們好,我們也一樣有法子可以讓你在這裡過得舒服些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著她,忽然長歎了口氣。 
絳衣少女道:「你歎什麼氣?」 
楚留香歎道:「只可惜在下全身一絲氣力也沒有,否則……」 
他悠悠頓住了語聲,直視著她們的眼睛。 
絳衣少女一張臉漸漸紅了起來,輕咬著嘴唇,緩緩道:「你不用著急,總有一天……」 
楚留香悠然笑道:「你難道不著急麼?」 
絳衣少女格格笑道:「你呀……你果然名不虛傳,是個又可惡、又可愛的風流賊。」 
楚留香歎道:「我真不懂自己中的究竟是什麼迷藥,怎地如此厲害?」 
他忽又頓住語聲,苦笑道:「兩位姑娘想必也不會知道那是什麼迷藥的,我方才本該問問那位姑娘才是。」 
一點紅早已閉起眼睛,姬冰雁卻已懂得楚留香的意思了,只見這兩位姑娘的臉果然已被激得發紅。 
絳衣少女冷笑道:「你以為只有她知道?」 
楚留香笑道:「姑娘們難道也知道麼?」 
黃衣少女忽然發覺楚留香的一雙眼睛總在瞧她的同伴,很久都沒有向自己這邊瞧過來了。 
她立刻搶著道:「你可瞧見了那些花麼?」 
楚留香歎道:「在下若是沒有瞧見,此刻又怎會變成如此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