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大笑道:「只要你說一句話,我腦袋都拋得下,還捨不下她。」 
兩人大笑著出門。 
誰知那小熬人竟突然飛也似地跑出來,拉住了胡鐵花的衣袖,大叫道:「你這樣就想走?」 
胡鐵花怔了怔,道:「我酒錢還沒有付清麼?」 
那小熬人嘶聲道:「誰要你的酒錢,我要的是你的人。」 
這句話說出來,楚留香和胡鐵花都呆了。 
胡鐵花吃吃道:「那……那麼你為什麼一直不理我?」 
那小熬人道:「我不理你,只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我就因為我不理你。」 
胡鐵花又怔住了,苦笑道:「楚留香,你聽見了麼?你千萬不能將任何一個女人看成呆子,誰若將女人看成果子,他自己才是呆子。」 
那小熬人目中已流下了淚來,道:「求求你莫要走,只要你不走,我立刻就嫁給你。」 
她「嫁」字剛說出口,胡鐵花就扯下了那只衣袖,像一隻被老虎趕著的兔子般逃了出去。 
楚留香動作雖然也不慢,騎的雖然是寶馬,但也費了不少力氣,對追上胡鐵花,大笑道:「你奠害怕,她迫不上你的,她可沒有高亞男那麼好的輕功。」 
胡鐵花這時才放緩了腳步,苦笑道:「你聽,她居然知道我喜歡她就因為她不睬我,你殺了我,我也不相信這麼樣一個女人,競也有這麼聰明。」 
楚留香笑道:「再笨的女人,對這方面的事,都是聰明的,她也許一輩子都在等著有你這樣的男人上釣,她會不睜大了眼睛瞧著麼?」 
胡鐵花長歎道:「女人!我這輩子只怕也休想瞭解女人了。」 
楚留香笑道:「但女人卻是瞭解男人的,她們知道男人大多數都是賤骨頭。」 
胡鐵花終於也大笑起來,道:「你的意思只不過想說我是賤骨頭罷了。」 
楚留香笑道:「你既然自己都這麼想,我又何必否認。」 
他早已下了馬,和胡鐵花並肩走了段路,忽然發現胡鐵花走的竟非出關的路途,他忍不住道:「你要往哪裡去?」 
胡鐵花道:「蘭州!」 
楚留香道:「蘭州?黑珍珠在關外沙漠,咱們到蘭州幹什麼?」 
胡鐵花道:「咱倆人這樣就到沙漠上去,等見到黑珍珠時,只怕連手都抬不起來了,還想和人打架麼?」 
楚留香皺眉道:「我也知道沙漠上甚是凶險。」 
胡鐵花歎道:「凶險?你以為『凶險』這兩個字便能形容麼?沒有到過沙漠的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沙漠有多可怕。」 
楚留香道:「你是在嚇我?」 
胡鐵花閉起眼睛,緩緩道:「在那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上,一條人命,真是太渺小,就算鼎鼎大名的楚留香死在那裡,也算不得什麼?」 
楚留香失笑道:「你嚇不倒我的。」 
胡鐵花也不理他,緩緩接著道:「那裡白天熱得令你恨不得把皮都剝下來,晚上卻冷得可以把血都凍起來,山丘霎眼間就可能變為平地,平地霎眼間就可以變作山丘,等到暴風起時,整個城市都可能被埋在沙漠裡,再加上那要命的水,據說沙漠上每個時辰裡,都至少有十個人要被渴死。」 
楚留香道:「比這更危險的地方,我都去過……」 
胡鐵花睜開眼睛,大聲道:「你以前對付的,只不過是人,現在你要對付的,卻是大地之威,何況,你對沙漠一無所知,那黑珍珠卻是從小生長在沙漠裡的,天時、地利、人和,你一樣也佔不到優勢,你憑什麼想勝得過人家。」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這話倒不錯。」 
胡鐵花道:「何況,你只怕還不知他在哪裡,是麼?」 
楚留香點頭道:「不錯!…胡鐵花道:「這麼說,你簡直就根本找不著他,你以為沙漠就像你家的院子裡那麼大、那裡天連著地,地連著天,叫你簡直連東西南北部分不清,何況那大漠上牧人的話,你根本連一句都聽不懂,你著想在那裡兜圈子,碰運氣,兩個圈於兜過,你就要迷路,不出七大,就要被渴死!」 
他瞪著楚留香,大聲道:「你本來頭腦清楚的,這口難道是急瘋了麼?」 
楚留香默然半晌,苦笑道:「我的確是被急瘋了,但還是非去不可,你若不……」 
胡鐵花怒道:「你這老臭蟲,你以為我害怕了麼?」 
楚留香道:「那麼你的意思是……」 
胡鐵花吼道:「我的意思是,咱們若是要去,就得把事情辦成功,咱們不要像呆子似的跑去送死,咱們要冷冷靜靜,一下就扼住那小予的喉嚨。」 
楚留香一笑,道:「你現在很冷靜麼?」 
胡鐵花也不禁笑了起來,道:「我瞧見你忽然好像變得像個熱情衝動的小孩子了,實在忍不住要生氣,咱們現在已經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有大人的樣子。」 
楚留香苦笑道:「這幾天,我的心實在有些亂了。」 
胡鐵花失笑道:「你能為別人如此著想,可見你還是個可愛的人,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是隻狐狸,是條毒蛇。」 
他又大吼起來,道:「但咱們若要把人救回米,就是要變隻狐狸,變條毒蛇,在那種地方,可愛的人是活不長的。」 
楚留香瞧著他,搖頭道,「我也許還能變隻狐狸,但毒蛇……連我都變不成,莫說你了。」 
胡鐵花又笑了起來,道:「所以我們就要找個能變成毒蛇的人來。」 
楚留香道:「誰?。」 
胡鐵花道:「死公雞。」 
楚留香失聲道:「你是說姬冰雁?你知道他在哪裡?,,胡鐵花道:「他就在蘭州。」 
楚留香道:「他?他難道對沙漠很熟?」 
胡鐵花笑道:「你可知道,他已經發財了,他的財就是在沙漠上發的,他和你分開後,就到了沙漠,不出五年,就成為沙漠上最精明的商人,最大的富翁。」 
楚留香微笑歎息道:「而你卻還是個窮光蛋。」 
胡鐵花苦笑道:「所以我早說過,在女人方面越不行的人,在事業方面就越成功。」 
楚留香大笑道:「你以為你在女人方面很行麼?」 
蘭州,西北最繁榮的城市,也是西北的財富集中之處,西北的富商巨賈,大多住在這裡。 
在這種地方,財富在人們本算不了什麼,但等你財富真正夠多的時候,人們是會一樣肅然起敬的。 
姬冰雁就是能令人們肅然起敬的一個,這就表示像他這樣的富翁,論在什麼地方都很少了。 
他並沒有什麼固定的生意,只要是賺錢的生意,他都插上丫一腳,蘭州城裡的各種生意,每天若能賺過十兩銀子,就有二兩皇他的。 
這樣的人,會有什麼人不知道他。 
所以楚留香和胡鐵花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住的地方。 
一個身材魁偉,巨靈神般的門房,將他引入木葉森森的院子,兩個穿著一塵不染的白長衫少年,將他們帶進寬敞而華麗的客廳,每個人對他們的態度,都是彬彬有禮,無懈可擊,雖然他們穿的衣服還不如門房。 
客廳堂掛著幾重竹簾,秋日的褥暑,已全部被隔在簾外,微風吹動竹簾,重簾中似有燕子在飛翔。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這才是富貴人家的氣象,那些傭人心裡就算瞧不起咱們,面上還是彬彬有禮,咱們的死公雞,好像天生就該有錢的,竟一點也不像暴發戶。」 
楚留香眼睛瞧著窗上的花影,耳朵聽著窗斜的水聲,手裡捧著盞香氣撲鼻的清茶,忽然道:「我看,困難得很。」 
胡鐵花道:「什麼事困難得很?」 
楚留香道:「你難道還不瞭解他的為人,要想將他從這種地方,拉到狂風烈日下的大沙漠去,只怕誰也辦不到。」 
胡鐵花笑道:「不錯!他的確徹頭徹尾是個不折不扣的自私漢,從來不求別人幫忙,也從來沒有幫別人的意思,但你莫忘了,他究竟是咱們的好朋友。」楚留香微笑道:「朋友總是比不上自己的。」 
胡鐵花道:「莫發愁,我總有法子要他跟咱們走,大不了我把他這屋子放火燒了,看他走不走?」 
話剛說完,只聽竹簾外輕輕咳嗽一聲。 
四個白衣如雪的垂髻少女,已抬著軟榻走了進來,一人斜斜倒在軟榻上口中大笑道:「楚留香、胡瘋子,想不到你們這兩個醉鬼,竟還沒有忘了我。」 
他雖在開懷大笑,但一雙眼睛仍銳利得如同鷙鷹。 
懶惰、遲鈍、猶豫不決,雖是大多數人通常有的毛病,但無論什麼時候,無論是誰,也休想在他這張稜角突出的臉上,找出絲毫這種神情來,他整個人就好像是精明和強銳的化身。 
楚留香和胡鐵花早已大笑著迎了上去。 
胡鐵花笑道:「你架子倒越來越大了,瞧見老朋友來了,也不站起來」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你若能令我站起來,我將所有的一切全部送給你。」 
胡跌花怔了怔,瞧著他那雙柔軟的毛毯蓋住的腿,失聲道:「你的腿?」 
姬冰雁歎道:「我這雙腿,已不管用了。」 
楚留香和胡鐵花全部怔住!胡鐵花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大聲道:「這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是哪個該死的混蛋下的手?我不把這混蛋的兩條腿砸個稀爛,我不姓胡。」 
姬冰雁昔笑道:「你若想為我復仇,看來只要令你失望了。」 
胡鐵花怒道:「我和楚留香若還不能替你報仇,這世上只怕就沒有別人能替你報仇了。」 
姬冰雁歎道:「這世上本沒有能為我復仇的人。」 
胡鐵花吼道:「為什麼?」 
姬冰雁道:「把我這兩條腿弄癱了的,並不是什麼人,而是沙漠!是沙漠裡那該死的太陽,該死的風……」 
他苦笑著接道:「我在沙漠裡整整流浪了五年,我那五年是如何過的,只怕誰也想像不到,有一次,我竟活生生被埋在沙堆下,直到兩天後,才被路過的駱駝隊救出去,那該死的沙漠雖然給了我一輩子都花不光的財富,卻也給了我滿身風濕,現在,風濕只不過剛從腿上發作而已。」 
胡鐵花聽得又怔住了,默然道:「姬冰雁呀!姬冰雁!我一直以為你是鐵打的人,我一直以為世上沒有任何事能傷害到你,誰知道他忽然一腳將旁邊的一張椅子踢飛,大吼道:「該死的沙漠,世上為什麼要有這種見鬼的地方?又為什麼偏偏要叫咱們到那裡?」 
姬冰雁失聲道:「你們也要到沙漠去?」 
楚留香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正是!」 
姬冰雁歎道:「聽我的勸告,一輩子也莫要到沙漠去,寧可到地獄也莫要到沙漠去,你可以相信我,那裡絕不是一個清醒的人該去的地方。」 
楚留香苦笑道:「誰說我現在還是個清醒的人?」 
姬冰雁吃驚道:「世上難道還有什麼事能將楚留香的頭弄暈?」 
胡鐵花搶著將事情說了出來又道:「我們本來想找你一起去的,我從沙漠的旅客嘴裡,聽到你發財的故事後,本以為你已將沙漠征服了,誰知道現在你……」 
姬冰雁忽然抓緊了蓋在腿上的毛毯,嘶聲道:「但現在我這兩腿,我……我竟只能眼見著我朋友去……去……」 
這冷靜的人競忽然激動起來,像是想掙扎爬起,但兩條腿就像木頭似的不能動,人卻從軟榻上跌了下來。 
胡鐵花趕緊扶起了他,瞧見老朋友變得這樣子,胡鐵花簡直已快哭出來了,但嘴裡卻大笑道:「你也用不著難受,沒有你去,我和老臭蟲可都不是弱不禁鳳的大姑娘。」 
姬冰雁以手掩著臉,身子不停地在發抖。 
楚留香笑道:「但你若再不倒酒來,就算要我背著你,我也要將你背到沙漠去。」 
姬冰雁激動終於平息,也大笑道:「楚留香和胡鐵花已來了這麼久,我怎還沒有為他們準備好酒,我才真的是該死了哩……」 
楚留香笑道:「別人能活多久,我們就也能活多久,除非沙漠裡全部是死人,否則我們也一樣能活下去。」 
姬冰雁道:「這是不同的,活在沙漠裡的人,早已被鍛煉成鐵一般的堅強,堅強得你們連想都想不到,而你們……」 
胡鐵花怒道:「你難道認為我和楚留香不如別人?」 
姬冰雁歎道:「你們的武功和智慧,自然比他們高得多,甚至比世上任人都高得多,但你們的心,你們的骨頭,卻早已被酒肉,被女人,被大舒服的生活所軟化了,沙漠裡的生活,已不是你們所能適應。」 
楚留香微笑:「你以為我們日子過得舒服?」 
姬冰雁緩緩道:「那至少比活在沙漠裡的任何人都舒服十倍,他們為了怕身體裡的水消耗,能整天不說話,也不動,你們能麼,他們肚於餓時,能將晰蠍當做火腿來吃,你們能麼?他們渴時,能用手把沙地挖出一丈深的洞,為的只是去吸吮地下沙子裡的水,就靠著一絲水,他們就能活三天,你們能麼?他們甚至可以喝駱駝的尿,你們能麼?你們只要嗅嗅那味道,就要吐出來了,而你們只要一吐出來,死得就更快!」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楚留香和胡鐵花又不禁怔住。 
姬冰雁歎了口氣,接著道:「沙漠裡的人,為了生存所做出的事,你們非但做不出,而且想都不敢去想的。」 
精美的瓷器裡,裝著精美而可口的菜,白玉雕成的酒杯裡,盛滿了唬璃色的酒,這在一個饕餮的酒徒眼中看來,已經可以算是最可愛的景象了,何況在旁邊斟酒的,又是兩個值得任何男人都多瞧兩眼的美女。 
但楚留香卻並沒有用他那慣有的欣賞態度,去欣賞她們的美麗,只因她們對姬冰雁神態之親密,就算是個瞎子,也可以感覺出來——他自己在喝著老朋友的好酒,又怎麼能讓老朋友吃醋呢?胡鐵花也沒瞧她們,他只是拚命的吃喝,大多數人心情不好時,都會拿酒菜來出氣的。 
他不但自己吃,而且一杯又一杯地去灌姬冰雁,他認為一個人只要還能吃,還能喝,就算腿斷了,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忽然大笑道:「姬冰雁,你只管放心吧,你一定死不了的,一個還能喝這麼多酒的人,至少可以再活三十年。 
姬冰雁微笑道:「酒並不是用腿喝的,是嗎?」 
胡鐵花大笑道:「不錯!你的腿就算壞了,但別的地方都還是好好的,我現在才算放心了。」 
姬冰雁忽然歎了口氣,道:「但我卻有些不放心。」 
胡鐵花瞪眼道:「你有什麼不放心?」 
姬冰雁道:「你兩人就這樣就想到沙漠去?」 
胡鐵花道:「等我肚子裝滿了就走。」 
姬冰雁緩緩道:「你倆就是這樣到沙漠去,我保證你們活不到十天。」 
胡鐵花苦笑道:「至少我的確不敢喝尿。」 
姬冰雁道:「到了必要的時候,你不敢喝,你就得死,他們敢喝,所以他們就能活下來,所以他們就比你強,這是生存的問題,又和武功與智慧全沒有關係。」 
楚留香默然半晌,一字字緩緩道:「有些事,你就算知道必死,也是要去做的。」 
姬冰雁歎道:「我自然也知道,楚留香已決心要做一件事,無論誰也攔不住,但你們定然要去,也不能就這樣去的。」 
楚留香道:「我們該怎麼樣去?」 
姬冰雁道:「你們得準備很多東西。」 
楚留香道:「準備些什麼?」 
姬冰雁道:「你們至少要準備五匹駱駝,去馱食水、糧食、宿具,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看來雖無用,到時都有用的東西,還得再找一個老於去照料牲口……」 
他一笑接道:「這些東西,自然都用不著你們自己費心,到明天黃昏時,我都會為你們準備得妥妥當當。」 
楚留香笑道:「但我們此去,卻不是要遊山玩水,也不是要去享福的,你千萬莫要將我們寵壞了,牲口我自己可以照料,有兩匹馬,幾袋水和糧食,便已足夠,若再能為胡瘋子準備些酒,則更感激不盡。」 
姬冰雁歎了口氣,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想不到你還是十年前那樣的牛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