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吃東西。」舀了一口粥送到上官勾弦口邊,她麻木的張嘴吃下,神情一直是空白一片的。
一碗粥很快喂完,殷無才又端來一碟點心,再次餵進她口中,沒有遭到任何拒絕。
孩子已經走了三個月了,外頭是一片白瑩瑩的雪覆蓋著,豹族的冬天來得早,早在九月中就開始下起大雪,會一直下到翌年四月初。
上官勾弦也一直沒有回過神來,連動都沒動一下,更別說開口說話什麼的了,死水一般的雙眸也老是盯著肚子看,似乎想把孩子看回來,讓人不禁鼻酸,又無可奈何。
「大王,謹親王求見。」露兒壓低了聲音稟告,垂下頭不忍心看到變了一個人的主子。
「讓他進來。」他心不在焉地道,手邊還是小心地餵著上官勾弦,越喂心裡越難過——畢竟她還是不肯原諒他是嗎?為何不肯醒來?
沒感到有人走了進來,他全副的心思都只放在上官勾弦身上。
「大哥……」殷無德一眼就看到兄長滿臉憔悴,心下極為不忍。
「有事嗎?」意思意思地回了個頭一睨弟弟,語氣中有很強烈地趕人意味。
「是關於……」遲疑了下,殷無德靠上前湊在兄長耳邊嘀咕了一陣,滿臉沉重之色。
「查到是誰了?」微一挑眉,殷無才看來並不很在意,敷衍弟弟的意味較濃。
「是歧葉若盈。」
這下殷無才總算有了點認真的反應,手上的動作停了,沉下臉確認。「你確實查出來是歧葉若盈作的?」
「皇兄,確定是她將東西拿走的。」這種事非同小可,他哪敢亂說呢?
「是嗎……」殷無才竟然露出淺淺的微笑,冰藍雙眸中的無奈自責突然斂去,換上了說魁妖邪。
目睹了他的改變,上官勾弦突然也有了反應,伸手用力將他推開,躲到遠遠的房間另一端—小臉上寫滿排拒。
「勾弦,別討厭我好嗎?」歎口氣,殷無才忙跟過去將她抱進懷中安撫,他可是一點也不想被她討厭了,但是這麼多日子來她終於有了反應,又令他感到欣喜。
低頭又沒了動靜,讓殷無才只能無奈了。
「皇兄,你打算怎麼做?」雖然很不願意打擾兄長與嫂子的相處,但是事態已經很嚴重了,超出他所能作決定的範圍。
「我自有辦法,你先回去吧!怎麼?我把所有的事全都給你了,還有時間在這兒瞎混嗎?」揮揮手趕人,他還是一貫淡諷的語氣。
想來就覺得無奈,殷無德還真是無語問蒼天,為什麼他必須代替這不負責任到人神共憤的兄長,處理一天多過一天的政務,讓兄長輕鬆逍遙地放任自己,而他卻忙得連說句閒話的時間都沒有?罷了!身為親兄弟,他抱怨也沒用,認命點吧!
看弟弟憤憤不平又無可奈何地離去,殷無才低頭對上官勾弦說:「你說,我乾脆將王位傳給無德好不好?人說朝內的鉤心鬥角最激烈厲害不過,我看也不過爾爾,早玩膩了,不如抽身離開,咱們一起當對平凡夫妻好嗎?」
雖然明白上官勾弦不會給他任何回應,可是他也不在意,這些日子來他已經習慣對著她自言自語,也沒什麼奇怪的。
但是,如果真要遜位給弟弟,他還有些準備工作要作,譬如將幾個有野心的毒瘤割除之類的……尤其是歧葉韶這個天字第一號大毒瘤,看來真正的幕後黑手大概是他,跑不掉的。
「咱們就來看看,是你行還是我行!」
* * *
是夜,不知為何竟吹起大風雪來,就連堅固的皇宮內院也可疑地聽得到樑柱間發出聲響,像會散了似地。
摟著上官勾弦窩在窗邊看這場大風雪,殷無才難得凝起臉色不知在擔心什麼,沒有如往常一般還對著上官勾弦不停說此言不及義的話。
「大王,夜已深,要歇息了嗎?」雖然時候還不算晚,但露兒看到上官勾弦雙眼已然閉上了,怕她睡得不舒服,所以才如是說。
聞言,殷無才低頭看了下懷中人兒,發覺她已經如貓兒一般蜷曲在他胸口,沉沉睡去。
「嗯……」輕頷首,他小心翼翼將她抱上床躺好,也和衣在她身邊睡下。
露兒識趣地退出房,將空間還給兩人。
然而,露兒並沒有留心到,在不遠處有一雙充滿狠毒的眸子,正牢牢定在房門上,眼珠子詭異地一動都不動一下,像在等待著什麼。
就這樣—雙眸子耐心的靜待了一個時辰,就化為一道黑色人影,輕巧地來到門外,手上提有燈油及火種,一副來意不善的模樣。
他似乎冷冷笑了下,但因為面孔遮擋在面罩下,並看不出來他真正的表情。
又瞪了門扉好半晌,他將油往門上一潑,接著惟一一扇窗子及牆角邊也潑上了燈油,接著他對兩個出口唸唸有詞了下,大概是下了什麼咒語。一切準備就緒後,他終於點上了火,細小的火苗很快一發不可收拾,他滿意地看著自己精心的計劃,悶笑數聲轉身離去。
火勢燒得十分的快,快到蒙面人才剛離開、殷無才正好驚醒的時候,房中已是一片煙霧瀰漫,什麼都看不清楚了,熾熱的火焰燒得人連眉毛都快焦了,遲了些醒過來的上官勾弦被嗆得連連咳嗽,幾乎無法呼吸。
「勾弦,撐著點。」一看這局勢,殷無才猜到是有人用了「趨火咒」,要不然他不會等到火已經燒到這種無可收拾的地步,才遲遲從淺眠中清醒,這麼說來……門窗大概也被用咒術封住了吧!
搖搖頭,上官勾弦三個月來第一次開口了。「你走,我知道你能走。」
這種火勢也許能困住大多數人,但她知道絕對困不住殷無才,現在他只是不願留下她,怕她受了傷,才遲遲沒有行動。
「別說笑,丟下你嗎?」眉峰猛力鎖起,對她的話十分不以為然。「我怎麼會是那種將妻子拋下,自行逃命的無用之徒!」
「我……咳咳咳……」想辯駁,但是不停襲來的濃煙讓她咳到無法開口說話。
樑柱開始崩塌,兇猛的火舌將他們倆完全包圍住,煙霧熏得兩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但奇怪的是屋子卻一點倒塌的現象都沒有,這讓兩人想逃都沒辦法,只有被活活燒死一條路。
為了怕上官勾弦被濃煙嗆昏,殷無才撕下袍角沾了水壓在她口鼻上,一心只想救出她,自己會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他失去過一次摯愛之人、又一次失去剛出世的孩子,無論如何這第三次都不能再失去上官勾弦了!否則他就是活著,也只會一輩子嘲笑自己是個蠢蛋,竟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心愛的人,還真是沒藥救了。
「你不喜歡我……所以你當然能走……」咬咬下唇,她暫時從濕布後抬起臉。
當然,這三個月來他待她真的很好,但這只是因為內疚於孩子的死而已,再沒心沒肝的人,畢竟都還是愛孩子的呀!這樣的好能持續得了多久呢?她知道自己越來越喜歡他了,受不了他一再的傷害的,她會因心碎而死,墮入萬劫不復中……
「我說過不喜歡你嗎?」殷無才先用「避火咒」讓烈焰火舌暫時燒不到兩人,分心反問她。
「你說過。」雖然沒明白將那幾個字說出口,但他隱含在語意中、表現在態度上的,不叫不喜歡,叫做什麼呢?如果那是喜歡,也未免太出乎常理了,她可不接受。
殷無才厭煩地看著越燒越烈的火焰,「避火咒」雖然能擋得了一時,卻不是長久之計,要是不從根本上將所施的咒術解除掉,他們終究還是會被燒成人幹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罷了。
但更令他煩心的是上官勾弦的回答,他自己清楚要讓她相信他實在是太難了,誰要他先前做出那麼許多錯事呢?
「我不討厭你,而且……你是我殷無才的妻子,憑這點我就有足夠的理由救你了。」要他說出喜歡是很難的,再說他察知自己的心情也不過這三個月,哪有臉說出口啊!就算真說了,上官勾弦也不會當一回事,一笑置之吧!
沉默了會兒,上官勾弦伸手抹去額上的汗,濕布已經被高熱烤乾,無法再抵擋濃煙,她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吸不到幾口氣了,口鼻中充塞著灰燼像是要將她整個人塞滿。
「我好熱。」眨眨酸澀的雙眼,她心中有了打算,再磨下去不是辦法,在無人來救的情況下,能走一個是一個,總不能兩個人都死在火場中,殷無才看來也支撐不了太久了,火舌開始燒到兩人腳邊。
「只有一個辦法。」輕笑著凝娣他,藍眸是她所沒見過的溫柔滿足,還有一絲堅定的覺悟。
「你要捨己救我是嗎?」說不感動是騙人的,無論他的真心有幾分,這樣的心意就足夠了。
「是啊,我不能重蹈覆轍,當年玉 也在我面前,我救不了她……這回,我總能救你。」
眨眨眼,她輕輕綻出一抹絕美的笑花,眩花了殷無才的眼……那抹笑,很美很美,沒有一點雜質、清路絕俗,簡直是仙界才會有的美麗笑容。
「謝謝你,我真的很喜歡你……」她歎息似地說道,掙出了他的懷抱,從「避火咒」出現的缺口衝進火海中,快到令殷無才完全措手不及!
這樣一生對她來說算足夠了,能救心愛的人而不抱遺憾而去,還能在那個世界見到自己的孩子,有什麼不好呢?
所以,別了……
翻騰的兇猛火焰像是她穿過的那件艷紅衣裳,惟一一次讓他驚艷的裝扮,永遠也忘不了的鮮紅血一般的,淒美得使人心痛,漫天漫地的淹沒了她的嬌軀……
呆了片刻,殷無才解開了「避火咒」,動也不動地站在火場中。
雖然憑他的能力要硬闖出去並不是難事,但是上官勾弦都不在了,那他出去又有何意義?他丟不下她的,總不能在被表明心事後不作任何反應吧!這等窩囊事他做不出來,就是追到地府深處,他也要找到她,告訴她自己的心意……
大火不斷的燒了一個晝夜,露兒找來幫忙的人早就來了,卻因為火場周圍被施下的咒術太過強悍,沒有一個人解得開,大夥兒只能手足無措地在外頭看著火自顧自地燒著,直到什麼都不剩下來……
* * *
豹族全國上下為慘死的大王、王后服了整整一年的喪,謹親王殷無德在其餘三族王的幫忙下,查出了兇手是宰相歧葉韶,判了他斬立絕,並曝屍示眾一個月,將歧葉家抄個乾乾淨淨,他的黨羽也一個跑不掉,全在三日內處死。
至此,事情像是告了一個段落,一年後殷無德繼位成為豹王,政事漸漸上了軌道,人們也慢慢淡忘了殷無才夫婦過世的傷痛,日子繼續在過著,平平凡凡、安安靜靜,一切和樂。
「我想哥哥嫂嫂應該沒死才是。」四族會議上,殷無德突然開口,讓拌嘴中的炎禹、寧颯都噤了聲,整齊劃一地望向他。
「你還是不死心嗎?那場火連只螞蟻都逃不出來,他們當然死了。」炎禹蹙起濃眉,心直口快就道。
寧颯馬上賞他一拳,狠狠瞪他眼警告他小心,才看向殷無德。「無才是有能力逃出來沒錯,但咱們都看過了,沒有人逃走的痕跡不是?他或許是顧慮勾弦,所以才沒逃。假如真是這樣,他們活著的機會根本不存在。」
一席話,讓軒轅堯聽得連連搖頭,這只怕比炎禹說的話還傷人。
「但是,一直沒找著他們的屍首,再怎麼說就是燒成灰也該找到那灰才是、不該連灰都找不著。」殷無德還是不死心,人說禍害遺千年,殷無才是超級大禍害,不會這麼簡單就死了!
「那麼,你分得出哪些是桌椅櫥櫃的灰,哪些是人燒成的灰嗎?」殘忍地丟出問題,寧颯臉色極是凝重。
與殷無才的交情少說也有三百年以上,他也希望友人平安無事,但是事實證明那根本不可能!逝者已矣,日子還是要過,老想這些又有什麼用?
「寧颯——」殷無德難得動氣,卻也清楚他說的沒錯,說不出一句話來。
軒轅堯歎了口氣,勸道:「無德,咱們都希望無才和勾弦沒事。或許無才真的沒死,但他顯然不想見我們,才會遲遲沒有露面,你該明白他的性子才是。」
「是啊!現在不管無才那混帳東西死了沒有,反正是找不到他了,算了吧!日子還是要過的。」炎禹也應和,事情已經算過去了,總不該繼續執著吧!
悶悶點點頭,殷無德長長歎口氣,沒再多說一句話了。
不管如何,日子還是一樣在過吧!
尾 聲
某山丘上,在面陽的那一邊不久前蓋了一棟小木屋,住進了一對神態十分親密的夫妻,那丈夫長得過分俊美,要不是臉上一道自眉心劃過整張臉直達下顎的猙獰長疤,說不準會被人誤認為女子。而他的妻子卻總在臉上包著塊巾子,只露出一雙美麗深邃到使人迷醉的星眸,鄰居們沒人看過她的容貌,不過有那樣一雙眼眸,應該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吧!
那夫妻兩人氣質看來都不凡,有著顯然易見的貴氣,人們又開始情兩人不會是大官皇族的後代,相約私奔的吧!不過猜歸猜了,大夥兒很快熟了,也不再去探究夫妻二人的身份,反正還不都要吃、要睡、要工作,男的耕田打獵、女的洗衣煮飯照顧家裡,沒什麼不同的。
「無才,玉 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某一天,人們湊在一起閒聊,那妻子突然開口問了了句。
「嗯……差不多,我明天就帶你去祭墳。」丈夫點點頭,習慣性為妻子拉了下衣襟,怕她冷著了。
「弦兒弦兒,誰是『玉 』啊?」住左鄰的王大嬸兒興沖沖問,難得聽到這夫妻兩人談自己的事。因為那妻子實在是太不愛說話了,問上個十句二十句,才短短回幾個字。
「是大姐。」妻子輕輕應了。
「是在下亡妻,勾弦是繼室。」幫著妻子解釋,在他心中兩個女人的地位很難分出高下。
「這樣啊!過去多久了?」右鄰李大嬸兒好關心地問。
「快六年了。」丈夫微微歎息,不知不覺人事已非。
像是察覺了他的心情,妻子伸出小手緊緊握住丈夫長繭的大掌……她一直很愛他的手,優雅好看。也忘不了玉 跟她一家,鍾愛著他的手……
回以一笑,他看看天色不早了,該是妻子休息的時間,於是告別眾人,帶她回家歇息去。
「無才,你真願意帶我去祭玉 的墳嗎?」回途中,妻子難掩不安問。
「你是我現在的妻子,沒什麼不行的。」微笑安撫她,回首從前也難怪她會擔心了。
「那時,你應該要逃的。」突然停下腳步,她心疼地撫上丈夫臉上的疤。「玉 看到了,一定會很心疼。」就像她的心一般好疼的。
在她義無反顧奔入火海中時,一心以為他會走的,沒想到卻……要不是來了一個叫軒轅述耀的人救出了他們,她實在不願想像那結局。
笑笑並不在意,他拉下妻子臉上的布巾,不讓她躲避。
布巾下是被火徹底摧殘過的臉龐,坑坑疤疤、凹凸不平,五官都扭曲了,新長出的皮肉是粉紅色,感覺像裸露出來的肌肉,事實上十分可怕,但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照樣捧起她的臉,深深吻住她還算完好的唇,許久許久……
終於,他放開了嬌喘連連的妻子,柔情似水地摟住她虛軟的身軀,真誠深情地道:「你都為我傷成這個樣子了,我不過只是稍稍破了相,說不準玉 還會罵我不夠誠心。」
要不是顧慮到兩人的生活,不想讓人太過於指指點點,他本來是想用火燒燬自己的面容的。
「傻瓜!」笑罵道,淚水卻不禁流了下來。
不管這樣的生活能持續多久,至少現在很幸福就好了,不是嗎?
—本書完—
1]欲知軒轅堯與虞美人的愛情故事,請看「小婢寵妾」。
2]欲知炎禹的愛情故事,敬請期待易淳的新作——「神醫寵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