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這時已經站在門邊了,他回過頭來望了一眼。「我走了——」他又走回來慢慢地拿起盥洗用具,「我拿幾件隨身用的東西,我希望你不會反對。」
奧曼尼聳了聳肩膀。他已經又躺在床上看起書來了,臉上一副漠然的神情。
喬治在門口又磨蹭了一會兒,可是奧曼尼並沒有抬起頭來。喬治咬了咬牙,把身一扭,就飛快地順著空曠的走廊走進夜幕籠罩著的院子去。
他本來認為在走出院子以前會被人攔住的。但是並沒有人攔阻他。他在一家整夜營業的餐館裡打聽好去航空站的方向。他想餐館的經理可能會把警察叫來,但是這件事也並沒有發生。他叫了一輛飛行車,坐著它到了機場,駕駛員並沒有問他什麼問題。
但是他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好轉。到了機場的時候,他簡直煩得要死。他沒有想到外面的世界是怎樣一種情況,沒想到自己被包圍在各行各業的專門家的汪洋大海裡。餐館主人的名字寫在一張塑料盤上,擺在收款紀錄器上面:某某合格廚師。駕駛飛行汽車的人也掛著自己的執照:合格駕駛員。喬治感到自己的姓名前一無所有,彷彿赤身裸體沒穿衣服一樣,甚至有被剝掉皮的感覺。但是沒有人同他找麻煩。沒有人懷疑他審視他,或者要求他拿出職業證明來。
喬治憤憤不平地想:淮能想像一個人居然會沒有專門職業呢?
他買了一張凌晨三時飛往舊金山的機票。天明以前,沒有駛向任何一處比較大的奧林匹克中心的班機,而他卻想盡可能把在飛機場等候的時候縮短。他蟋縮著身體坐在候機室裡,等著警察來把他提走。但是警察並沒有來。
他在正午以前就到了舊金山;這座城市的一片喧囂好像使他挨了一拳。這還是他到過的第一座大城市,此外,近一年半以來,他已經習慣於安寧、平靜的氣氛了。
更糟糕的是,現在正是奧林匹克月。在他突然意識到,所有這些喧囂,興奮和混亂都來自這個節日時,他幾乎暫時忘記了自己的險惡的處境。
為了方便旅遊的客人,機場上掛著無數揭示奧林匹克競賽的招牌;每一塊牌子前面都圍著一群人。凡是比較大的專業都單獨有一張廣告牌,寫明這門專業這一天在什麼地方進行比賽和去比賽廳的路線。這不只是個人間的競賽,也是比賽者的出生城鎮之間的一場競賽。所有這些比賽都是由外界星球主辦的。
奧林匹克競賽這時已經成為一種風尚了。喬治曾在報紙上和影片上看過很多這方面的報導,也在電視上看過比賽節民有一衣在某一小城裡舉辦選拔屠宰人員的小型競賽會,他還親自去看過。儘管這些競賽並不涉及去不去銀河系星球的問題(當然也沒有別的星球人參加),它還是弄得人們如醉如狂。人們之所以這樣熱衷於奧林匹克競賽有好幾個原因。一個原因是比賽本身就給人們很大的刺激,另一個原困是由於人們的鄉土觀念;如果有一個老鄉參加比賽,即使你不認識,也會為他鼓掌喝彩!最後,當然還由於人們都利用比賽進行賭博。政府對此是無法阻止的。
喬治發現自己根本走不到廣告牌眼前,他只能望著那些狂熱的、擠來擠去的人群。他開始從一個新的角度觀察著這些人。
過去,這些人自己肯定也參加過奧林匹克競賽,可是,他們做出什麼成就來了?顯然,他們都是些老大無成的人。
如果他們當時是優勝者,肯定他們早已到銀河系某些遙遠的星球上去,不會至今仍然滯留在地球上了。不管他們從事的是什麼職業,那一定是注定叫他們留在地球上的職業。再不然就是他們能力不強,儘管他們從事的是高尖的學科,卻沒能到其他星球上去。
現在這些一事無成的人卻站在這裡,對新的一代年輕人評頭品足,真是一群兀鴛!
喬治多麼希望他自己是這些人評論的一個對象啊!
他茫然沿著一塊一塊的廣告牌走下去,始終徘徊在人群外面。當飛機在同溫層中飛行的時候,他已經吃過早點,因此並不覺得飢餓,但是恐懼的心情一直也沒有離開他。他正趕上一個大城市開始奧林匹克比賽,這是比賽的第一天,到處是一片沸騰。在這樣的日子裡,政府當然會採取嚴格的保衛措施,但是另一方面,由於城裡充滿了外地來的遊客,也不會有人來盤問他的身份。誰也不會理會他。
誰也不理會他。連收容所也不再關心他的行蹤了,喬治氣憤地想。他們照管他也就像照看一隻生病的小貓一樣,一旦小貓爬起來,遊蕩到什麼地方去,「唉!這太糟了!」可是你又能把它怎樣呢?
問題是,如今他到了舊金山,該做什麼呢?他的思想一片空白,好像被堵在一面大牆前面。去見某個人嗎?可是去見誰?如何見面?他該在什麼地方安身?他帶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了。
他第一次想到口收容所去,但是他對這個思想變化感到非常羞愧。他可以自己到派出所去——他使勁搖了搖頭,彷彿在和一個站在自己面前的對手進行辯論似的。
在一塊廣告牌上,一個閃閃發光的字映入他的眼睛:冶金人員。下面的小字是:有色金屬。在一長串名字的後面,有一行字在循環轉動:諾維亞星球主辦。
這個牌子不由勾起喬治一段痛苦的口憶:他同特瑞維利安爭論得面紅耳赤,他堅信自己能當上程序編製員,堅信程序編製員比冶金人員優越,堅信他走的道路正確,堅信自己非常聰明——
他太聰明了,所以才向那個心胸狹小的安東奈利吹噓自己。當他被叫進去,而特瑞維利安卻神經緊張地仍然等在外面的時候,他是多麼信心十足啊!
喬治不禁失聲抽了幾口氣。一個過路的人回頭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地向前走去。人們不耐煩地從他身邊擠過來擠過去。喬治卻只是楞愣地注視著那張招牌,張著大嘴。
彷彿是,這張牌子對他的思想作出了回答。他正在努力思索著特瑞維利安,他覺得這張牌子自然也會做出反應,也會向他說出特瑞維利安這個名字來。
特瑞維利安幾個字果然出現在牌子上。不僅是阿樂曼-特瑞維利安(小胖子自己最不喜歡的這個名字,閃閃發光,赫然出現在人們面前),而且那原籍也一絲不差。此外,到諾維亞去一直是他的夢想,是他的偉大的目標,而這場比賽正是諾維亞星球主持的。
絕不會錯,一定就是那個特瑞維利安,他的老朋友特瑞維利安!喬治幾乎不加思索地就把比賽場地址記下來,接著就排在別人後面,等著租賃飛行車。
他心情沉重地想:特瑞維利安的夢想已經實現了!他想當冶金人員,現在已經當上了。
喬治感到渾身冰冷,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孤獨過。
等待進入比賽廳的人在外邊排著長隊。看起來,冶金人員參加的奧林匹克比賽是一場實力相當、非常緊張的競賽。至少懸在大廳頂上的照明招牌是這麼宣傳的,而擁擠不堪的觀眾也是絕好的證明。
從天空的顏色看,喬治思忖著,這一天該是落雨的天氣。但是舊金山已經把巨大的天幕拉了起來,從海灣一直延伸到太平洋上空,把整個城市遮蓋起來。這樣做當然耗資巨大,但是只要能使外界人過得舒適,不論花費多少錢也不為多。這些從其他星球來的人都要到這裡來參加奧林匹克節,他們花錢大手大腳,每招聘一個人,主辦奧林匹克競賽的星球都會付給地球和當地政府一大筆錢。因此,給這些外來的人留下一個好印象,讓他們永遠記住自己度過奧林匹克節的某個城市是個很不錯的地方,這是很划得來的。舊金山知道該怎樣做這件事。
喬治陷入沉思裡。突然,他發現有人在背後輕輕推了自己一下,同時一個聲音傳入他的耳朵裡:「你在排隊嗎,年輕人?」
隊伍已經向前移動了一大截。喬治沒有注意到他前面出現了很大一個空子。他連忙向前走了幾步,一邊咕嚕著說:「對不起,先生。」
後面的那個人又用兩個指頭在他胳臂肘上接了一下;喬治偷偷地回頭看了看。
後面的人和顏悅色地朝他點了點頭。這個人生著灰白色的頭髮,外套裡面穿著一件扣子釘在前襟的老式絨線衫。這人開口說:「我剛才問你一點也沒有譏諷的意思。」
「我並沒有生氣。」
「那就好了。」看來這是個愛說話的人。「我剛才弄不清楚,你站在那兒會不會是無意捲進人群裡來的。我想你可能是個——」
「是什麼?」喬治一點兒也不客氣地問。
「當然是個競賽者了。你很年輕。」
喬治把頭一揚。他既不想同這個人套近乎,也沒有興致攀談。他對這種愛多管閒事的人非常討厭。
突然間,他的腦子裡閃現了一個念頭。會不會追查他的警報已經發了出來?會不會人們已經知道了他的相貌,看到了他的照片?他身後邊的這個灰頭髮的人是不是想找個借口仔細看一下他的長相啊?
他還沒有讀到任何新聞報導。他伸著脖子仰頭看望天幕上映出新聞標題的傳送帶。在灰暗的午後的天空下,整個天幕顯得有些昏暗。他這是徒勞。他馬上就不再看了。新聞標題絕不會報導他的事。在舉行奧林匹克競賽期間,值得用大標題報導的新聞都是比賽優勝者的分數以及哪個洲、哪個國家甚至哪個城市獲得獎盃的消息。
一連幾個星期都是這類新聞,按照人口計算出的競賽比分,每個城市都尋找一種計分方法,千方百計使自己也能擠入光榮的行列。喬治的故鄉在一次架設電線人員的競賽中曾獲得第三名,在全州幾十個城市中是亞軍。直到今天市政大廳裡還陳列著一塊紀念這次優勝的牌子。
喬治把頭縮在肩膀裡,兩手插在口袋裡;他覺得這樣更不引人注目。他裝出一副大大咧咧、什麼也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心裡卻一點也不感覺這樣就更安全一些。這時他已經走進了門廳,直到現在仍然沒有什麼官方人員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繼續隨著人流走進大廳,拚命擠到前邊的一個座位上。
他發現那個灰白頭髮的人就坐在自己身邊,不由吃了一驚,感到很不舒服。他趕快把頭扭開,開始盤算這件事。這個人在排隊的時候就在自己後邊,現在緊挨著自己坐著似乎也沒有什麼奇怪。他用不著為這件事犯嘀咕。
灰白頭髮的人很隨便地向他笑了笑,就不再瞧他了。這時竟賽馬上就要開始了。喬治從自己的位子上站起來,看看他是否能找到特瑞維利安參加比賽的地方。他全神貫注在這件事上。
比賽廳不大不小,按照傳統樣式建成橢園形。比賽者在大廳正中一個低於地面的長槽裡,觀眾圍坐在四周的兩層看台上。比賽用的機器已經擺出來,每台機器上面都掛著一張揭示比賽進度的牌子。這時牌子上只有用燈光映現出的比賽者的姓名同號數。參加比賽的人也已出場。他們有的在看什麼東西,有的同旁邊的人談話,還有一個人正專心致志地查看自己的手指甲。(當然了,任何比賽者在比賽的信號發出以前就注意自己面前的試題都會被看作有失體面。)
喬治發現座位扶手的勾槽裡放著一張比賽名單,便開始讀起來。他立刻就找到了特瑞維利安的名字。特瑞維利安被編為第十二號。喬治發現他的位置正好在大廳的另一端,心裡覺得有些彆扭。他可以分辨出十二號的身影來。十二號雙手插在褲袋裡,背對著機器,望著觀眾,好像正在數觀眾的人數。喬治看不出他的臉來。
雖然如此,十二號確定無疑是特瑞維利安。
喬治又坐回到座位上。他很想知道特瑞維利安會不會考好。想到兒時的情誼,他希望特瑞維利安能考好;但是另一方面,特瑞維利安如果真的考好,他又心有不甘,甚至懷著某種反感。喬治自已沒有學到什麼專業,在旁邊看著。而特瑞維利安卻是一個合格的有色金屬冶金員,參加奧林匹克競賽;這多麼不公平啊?
喬治極想知道特瑞維利安第一年是否參加過比賽。有的人第一年就參加,如果他們自己有把握或者性急的話。這樣做總帶著一些僥倖心理。不論現在採用的這種教育方式多麼有效果,在地球上先工作一年(人們管這個叫「給死板的知識加些潤滑油」)總會保證競賽時取得較高的比分的。
如果特瑞維利安這口是第二次參加比賽,那他學習得一定不很理想。這個想法不知為什麼使喬治高興起來,他對自己這種幸災樂禍的心裡感到有些羞愧。
他向四周看了看。看台上幾乎坐滿了人。來看這場奧林匹克比賽的觀眾相當多,這就是說,對比賽者說來,壓力非常大;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許會給比賽者添加了更大的動力。這就要看比賽者的不同性格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為什麼要叫奧林匹克呢?他從來也弄不清楚。為什麼麵包要叫麵包?
小時候他問過父親:「為什麼他們管它叫奧林匹克,爸爸?」
喬治的父親說:「奧林匹克就是競技的意思。」
喬治接著又問:「小胖子和我摔跤是不是也可以叫奧林匹克?」
老普拉登說:「不能叫。奧林匹克是一種特殊的競技。別問這些怪問題了,孩子。等你受了教育以後,凡是你該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喬治又回到現實中來。他歎了口氣,使勁往椅子背兒上靠了靠。
凡是你該知道的!
真奇怪。現在會這麼清晰地記起兒時的一件小事。「等你受到教育。」還沒有聽見誰說:「如果你能受到教育。」
他覺得自己總是喜歡提一些怪問題。彷彿是,他的腦子早就預感到不適合於接受磁帶教育,所以總是隨時提出問題,東一點兒西一點兒地努力積累知識。
在收容所裡,他們鼓勵他這樣做,因為他們也同意他腦子的這種特性。看來這是他掌握知識的唯一途徑了。
他突然把身子一挺。他這是在幹什麼?相信了那種謊言嗎?是不是因為有特瑞維利安在他面前,受了教育,正在參加奧爾匹克競賽,他就要向那些人投降了?
他絕不是個低能兒!絕對不是!
彷彿是他內心的這一呼喊的巨大的迴響,這時大廳裡突然響起一片喧叫,所有的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
一群身著諾維亞星球服裝的人員正走進位於橢圓形建築一邊正中間的一個包廂。包廂上面的一塊大牌子上閃現出「諾維亞」三個大字。
諾維亞是一個甲級星球,人口眾多,具有非常發達的文明,也許可以說是銀河系中最發達的。它是一個每個地球居民都希望有一天能移居去的星球;如果自己不成,至少也要讓自己的子孫到那裡去。(喬治還記得特瑞維利安如何一心把去諾維亞作為自己的奮鬥目標——現在他果然來參加諾維亞招募人員的競賽了。)
觀眾頭頂上的天花板上的燈都熄滅了,四周的壁燈也都滅掉。但是競賽者高待在那裡的中心場地,這時卻被泛光燈照得雪亮。
喬治再一次想好好看一看特瑞維利安。但是他和特瑞維利安的距離太遠了。
場上響起了播音員的清晰、文雅的聲音。「主持競賽的諾維亞貴賓們,女士們,先生們。為有色金屬冶金人員舉辦的這場奧林匹克競賽馬上就要開始了。參加這場比賽的有——」
播音員口齒清楚地把參加比賽的名宇—一讀了一遍。姓名,出生地,受教育年限,每念一個名字觀眾都報以熱烈的掌聲。舊金山市的參加者得到的掌聲最熱烈。當念到特瑞維利安的名字時,喬治發現自己又是高呼、又是揮手,其瘋狂程度叫自己也大吃一驚。但是更使他吃驚的是,坐在他旁邊的灰白頭髮的人同樣也熱烈為特瑞維利安歡呼。
喬治不由得使勁盯了這人一眼;鄰座的這個人把身子倚過來說(他必須拚命提高嗓門才能壓過會場的沸騰):「我在這裡沒有老鄉。我可以替你的老鄉打氣。這裡面有你認識的人嗎?」
喬治馬上退縮回去。「沒有。」他回答說。
「我發現你一直朝著那個方向看。你要不要用我的望遠鏡?」
「不用了,謝謝你。」(這個老傻瓜少管別人的閒事成不成?)
播音員繼續報告有關比賽的順序數碼、計時、計分的方法,和一些別的事項。最後,他開始報告關鍵性的問題,觀眾立刻安靜下來,每個人都注意傾聽著。
「每個參加比賽的人將拿到一個沒有標明組織成份的有色金屬合金棒。對參加競賽的人的要求是:分析、鑒定出這個合金棒的各種合金成分,報告出鑒定結果,精確到第四位小數。所有的比賽者都使用一台FX—2型畢曼微型攝譜儀,但是每一台儀器目前都存在著一定的故障。」
從觀眾席裡發出一片讚賞的呼聲。
「因此,每個參加競賽的人首先必須找出儀器的故障,把它排除掉。工具同各種零件都已提供給你們。可能有的必要零件沒有提給你們,遇到這種情況,參加比賽的人可以提出要求,需要某一零件。取零件所需的時間最後將從比賽所用時間中扣除。是不是全體比賽人都準備好了?」
五號競賽者頭上的牌子發出一陣紅色的緊急信號,五號競賽者匆匆地從場地上跑出去,過了一會兒又跑回來。觀眾善意地大笑起來。
「是不是所有比賽者都準備好了?」
所有的牌子都恢復了原狀。
「有什麼問題嗎?」
牌子仍然沒有顯示出任何記號。
「現在比賽開始!」
除非指示牌上出現什麼記號,全體觀眾這時誰也不知道競賽者進行得怎麼樣。但是,這一點關係也沒有。除非觀眾裡有誰是冶金專家,不論競賽採取什麼形式,從專門知識上講,大家都是一竅不通。重要的是最後哪個人獲勝,哪個人爭得第二名,哪個人第三名。特別是那些對比賽結果下了賭注的人(賭博是非法的,但卻無法禁止),這是最最重要的事。其他任何事都無所謂。
喬治像其他人一樣擔心地觀望著,眼睛從一個競賽者轉到另一個競賽身上,瞧著這個人怎樣使用小工具敏捷地把攝譜儀的管子打開;另一個人怎樣仔細觀察著儀器的面盤;第三個人怎樣把金屬棒放在儀器的卡槽裡;第四個人又怎樣略微調整了一下游標尺,臉上頓時顯出一副大驚失色的神情。
特瑞維利安同別人一樣全神貫注到測驗裡。喬治無法知道他進行得是否順利。
十七號比賽者頭上的牌子發出閃光:聚焦盤的焦距沒有校準。
觀眾熱烈地鼓起掌來。
十七號的分析可能是對的,也可能不對。如果不對,他就還要重新分析儀器的故障。這樣他就耽誤了時間。或者他也可能修正了自己的分析,但來不及對合金的成分進行鑒定,或者,更糟糕的是,鑒定的結果並不正確。
這都沒有關係。觀眾還是熱烈地鼓掌。
別的牌子也一個個地亮起來。喬治的眼睛卻緊緊盯住第十二號牌子。最後,這塊牌子終於閃出字來:標準卡槽高位。需要更換鐵鍬壓器。
服務員跑著把一個備用零件送給他。如果持瑞維利安的分析不正確,他就自白浪費了時間,而且等待取零件的時間還不從考核時間中扣除。喬治感到自己連氣兒也不敢出了。
在十七號牌子上,檢測的結果通過發光的字母顯示出來:鋁——41.2649;鎂——22.1914;銅——10.1001。
這裡那裡,別的牌子也都揭示出鑒定數字。
觀眾簡直瘋狂了。
喬治很奇怪,在這種瘋人院般的環境裡競賽者居然還能工作下去,可是接著又想,說不定這種鍛煉對他們是有好處的。一個優秀的技術人員越是在喧鬧的環境裡越應該出色地完成工作。
當十七號牌子四周出現了一個紅框子,表示測驗已經全部完成時,這一名競賽者便從他的位子上站起來。四號只比他晚兩秒鐘。接著又是一個競賽者,又是一個。
特瑞維利安還沒有做完,他的合金棒的次要成份還沒有檢測出來。直到差不多所有參加競賽的人都站起來,特瑞維利安才立起身來。最後一個是五號,觀眾給他喝了倒彩。
比賽還不算完。正式宣佈結果自然還需要等一段時間。每人花費的時間當然要計算進去,但是檢驗是否正確也同樣重要。此外,每人檢測的儀器故障,難易程度並不完全相同。算分時有十幾種因素都要考慮在內。
最後,終於響起了播音員的聲音:「比賽第一名用時四分鐘零十二秒,故障分析——正確,化驗結果平均誤差十萬分之零點七,十七號競賽者,亨利.安東-施密特,出生地——」
下面的話被一陣尖叫聲掩蓋住。第二名是八號,第三名四號,四號用時間雖少,但是檢測出的含鈮成分誤差十萬分之五,所以總成績被拉了下來。在優勝者中根本沒有特瑞維利安的名字。在這次比賽中,他落選了。
喬治擠過人群,向競賽者出場的門口走去。他發現許多人已經走在自己前面了。這裡面有不斷在抹眼淚的競賽者的親屬,(或者由於高興,或者由於難過),有採訪優勝者的新聞記者,有同競賽者來自一個城市的年輕小伙子,有搜集簽名的人,有想出出風頭的人,還有一些只是為了好奇來看看熱鬧的人。這裡面自然也有不少女孩子;希望能獲得一個肯定會移居到諾維亞星球上的人的青睞。(或者結識一個落選的人,如果這個人需要安慰而又捨得花錢的話。)
喬治慢騰騰地走在這一大群人的後邊。他沒有看見一個自己認識的人。舊金山離他的故鄉太遠了,似乎可以肯定不會有熟人到這裡來對特瑞維利安表示慰問。
參加比賽的人走了出來,臉上浮著一層微笑,對向自己歡呼的人點著頭。警察盡力把人群向後推,留出一條通路讓比賽者走出去。每個比分高的人過去,都有一部分人尾隨在後面,就像一塊磁鐵通過一堆鐵銼屑似的。
等到特瑞維利安出來的時候,門外幾乎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喬治心裡想,特瑞維利安一定是故意在後面磨蹭,一直等到這時候才出來。)他嘴裡叼著一根紙煙,耷拉著眼皮,一出門就扭身向一邊走去,想趕快離開這裡。
時間過了將近一年半(對喬治說來,好像已經是十五年了),這還是喬治第一次見到來自故鄉的人。他發現特瑞維利安一點也沒見老,覺得非常奇怪;特瑞維利安仍然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的模樣。
喬治一下子跳上前去。「特瑞維利安!」他喊道。
特瑞維利安轉過身子,呆住了。他凝視了喬治一會兒才把手伸出來:「喬治-普拉登,你怎麼會——」
但是他臉上那驚喜的神情馬上就消失了。喬治幾乎來不及握住他的手,特瑞維利安的手已經落了下去。
「你剛才在裡邊嗎?」特瑞維利安把頭向大廳那裡擺動了一下。
「我在」
「來看我?」
「是的。」
「我考得不很好,對不對?」他把紙煙吐到地上,踩了兩腳,眼睛茫然望著街頭。從比賽廳裡出來的人逐漸散去,一個個乘上了飛行車;而比賽廳前面又有人重新排起隊來,等著看下一場奧林匹克競賽。
特瑞維利安好像很吃力地說:「這又有什麼?只不過是我二次落選。通過今天這場比賽,讓諾維亞見鬼去吧!有的是星球會搶著要我呢——可是,我從『教育日』那天起就沒看見過你。你上哪兒去了?你們家裡人說你分配了特殊任務,可是沒有告訴我詳情。你這一封信也沒寫過。你滿可以寫封信來啊!」
「我該寫信的,」喬治不安地說。「不談這個吧!我來是為了向你表示一下,我很為剛才你比賽的事難過。」
「不用為我難過,」特瑞維利安說,「我已經說了,讓諾維亞見鬼去吧!我早就知道是這麼回事。從前好幾個星期起他們就說,這次比賽要用畢曼型儀器。我受教育的時候,他們使用的那種倒霉的磁帶是傳授亨斯勒型儀器的。哪個星球現在還用亨斯勒?只有果曼星群的那些星球,如果這些星球也稱得上是人類活動世界的話。你想這件事公平嗎?」
「你能不能提出你的意見,向——」
「別說傻話了。他們會告訴我我的腦型只適合於學習亨斯勒。你同他們辯論去吧!我沒有一件事不倒霉的。在參加比賽的人中間,只有我一個人要求到別處去取備用零件。你看到了嗎?」
「他們把取零件的時間刨掉了。」
「當然了。但是在我發現他們提供的備用零件裡面沒有鐵鉗壓器時,我拿不定是否自己的分析正確。在這上面我浪費了不少時間。這段時間他們可沒有刨掉。如果是一台亨斯勒,我馬上就知道自己對不對了。我怎麼比得上那些人?比賽的第一名是舊金山市的。底下的四名有三個人都是舊金山市的。第五個是從洛杉以來的,他們受教育時用的都是大城市的磁帶,最先進的,畢曼攝譜儀等等。我怎麼競爭得過這些人?我千里迢迢地跑到這裡來,只不過在一次諾維亞主持的冶金人員奧林匹克競賽裡走一下過場。我還真不如詩在家裡呢。我早知道是這麼回事,我告訴你。我可不再上這個當了。諾維亞不是宇宙空間裡唯一的石頭塊。在所有這些混帳的——」
他不是在同喬治講話了。他不是同任何人講話,他只不過是發洩自己心頭的怒氣罷了。這一點喬治看得很清楚。
喬治說:「如果你事前就知道比賽要用畢曼型儀器,你能不能自己研究一下這種機器啊?」
「我的磁帶上沒有,我跟你說了。」
「你可以閱讀一些——書呀。」
在特瑞維利安瞠目怒視下,喬治幾乎把最後一個字吞了回去。
特瑞維利安說:「你是拿這件事開玩笑嗎?你覺得這件事滑稽可笑,是不是?別的人是通過磁帶教育學會的,你怎麼能希望我靠看書和記憶同他們比呢?」
「我以為——」
「你自己這樣做吧。你去——」突然,特瑞維利安把話鋒一轉:「你的專業是什麼,我倒想知道一下。」他的話語裡充滿了敵對情緒。
「嗯——」
「說呀。如果你覺得比我聰明,來給我出主意,我倒想先瞭解一下你都幹了些什麼。你還在地球上,所以你不會是計算機程序編製員,你的所謂特殊任務也不可能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
喬治說:「啊,特瑞維利安,我還有一個約會,已經晚了。」他一邊說一邊陪著笑臉往後退。
「不成,你別走。」特瑞維利安把手伸出來,一把攥住了喬治的上衣,「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你害怕對我講?你是怎麼回事?不要在我面前耀武揚威,除非你也經得起我的盤問。你聽見了嗎?」。
他拚命搖撼喬治。兩個人扭在一起,東搖西晃。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警察的厲聲陷喝傳進喬治的耳鼓。他立刻就知道大禍臨頭了。
「好啦,好啦。鬆開手。」
喬治的心變成了沉重的鉛塊,像要暈倒似地踉蹌了兩步。警察要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還要他們出示身份證,而喬治是沒有身份證的。警察接著就會盤問他,馬上就會發現他沒有任何職業。而且這一切都要被特瑞維利安看在眼裡。特瑞維利安正因為比賽失敗而一肚子怨氣。只是為了發洩積憤,他也會馬上把這個消息,在家鄉裡傳播開。
這是喬治無法忍受的事。他掙脫了特瑞維利安,準備逃走,但是警察的一隻大手已經搭在他的肩膀上了。「站住,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
特瑞維利安也在掏自己的身份證,他理直氣壯地說:「我叫阿爾曼-特瑞維利安,有色金屬冶金員,我剛剛參加了奧林匹克競賽。你最好瞭解瞭解這個人,警長先生。」
喬治站在這兩個人的前面,口乾舌燥,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時,耳邊又響起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既沉著又有禮貌:「警長,請等一會兒。」
警察向後退了一步。「您有什麼話要說,先生?」
「這位年輕人是我的客人。出了什麼事了?」
喬治回過頭來,吃驚得眼睛都瞪圓了。還是那個看比賽時坐在他旁邊的灰白頭髮的人。這個人親切地向喬治點了點頭。
客人?他怎麼叫我客人,這個人發瘋了嗎?
警察這時還在解釋:「這兩個人妨礙公共秩序,先生。」
「構成犯罪行為了嗎?損壞了什麼沒有?」
「沒有,先生。」
「那好吧,把他交給我吧。」他拿出一張不大的名片來,給警察看了看。警察馬上向後退了兩步。
特瑞維利安生起氣來。「等一會兒——」但是警察轉過頭來說:「好了。你要起訴嗎?」
「我只是——」
「快走吧。別的人——也趕快走。」四周本來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看熱鬧,這時都覺得有些不過痛似地逐漸散開。
喬治被那個灰白頭髮的人領著走到一輛飛行車前面,可是他卻不想上車。
他說:「謝謝你,但是我可不是你的客人。」(是不是這個人認錯了人?)
灰白頭髮的人笑著說:「你過去不是,現在可以說是我的客人了。讓我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拉迪斯拉斯-殿傑內斯庫,合格的歷史學家。」
「可是——」
「來吧,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害你的。歸根結底,我只是不想叫警察找你的麻煩。」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想知道我的理由嗎?好吧,你假定認為我是你故鄉的一名榮譽市民吧!你還記得,咱們倆剛才都為一個人加油打氣嗎?我們既算是老鄉,就該彼此幫忙,即使我只是你的一名榮譽性的同鄉。對不對?」
喬治既摸不清這個殷傑內斯庫是什麼人,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結果卻發現自己已經糊里糊塗地上了飛行車。在他打定主意下車以前,飛行車已經離開地面了。
他頭腦像一鍋粥似地想:這個人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警察對他非常恭敬。
他幾乎已經忘匯他原來到舊金山來的目的了。他到這裡來並不是為了尋找特瑞維利安,而是希望能見到個有影響勢力的人,強迫那些人對他接受教育的能力重新作出估價。
很可能殷傑內斯庫就是這樣一個有勢力的人。現在他自動送上門來了。
給果會很圓滿:一切都會圓滿解決。只是他自己也覺得有些難以相信。他的心情非常不安。
在乘飛行車的短短旅程中,殷傑內斯庫一直滔滔不絕地談東談西,指給他看哪裡是城市的邊緣,回憶他看過的幾場奧林匹克競賽。喬治只是在對方談話間歇的時候哼哼哈哈地答應著,眼睛卻不安地盯著飛行的路線。
他們會不會飛向天幕的一個出口,離開這個城市啊!
但是飛行車卻在一家旅館的樓頂著陸了;殷傑內斯庫一邊下車一邊說:「我希望你在我屋子裡同我一起吃晚飯。」
喬治答應了,臉上浮現出笑容。他這時才感到自己沒有吃午飯,肚子已經咕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喬治吃飯的時候,殷傑內斯庫沒有再說什麼。夜幕已經落下,壁燈自動地亮起來。(喬治想,我已經自由了幾乎二十四小時了。)
直到喝咖啡的時候,殷傑內斯庫才開口說:「從你的表現看,倒好像我有意要坑害你似的。」
喬治的臉紅了。他放下咖啡,想否認這件事,但是老頭兒卻爽朗地笑起來,搖了搖頭。
「你不用否認了。自從我見到你以後,我就一直注意觀察你,我想我現在已經很瞭解你了。」
喬治嚇得從椅子上欠起身來。
殷傑內斯庫說:「你坐下。我只是想幫你的忙。」
喬治又坐下來,腦子一片混亂。如果這個老人知道他是誰,為什麼不讓警察把他帶走呢?為什麼他反而主動地幫助他呢?
殷傑內斯庫說:「你想知道為什麼我要幫助你嗎?噢,不要露出吃驚的樣子,我是不會測心術的。只是我受過訓練,我能判斷那些表露你真實思想的一些小動作。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喬治搖了搖頭。
殷傑內斯庫解釋說:「想想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情況。你排著隊,等著看奧林匹克競賽,可是你的每一個小舉動都同你要做的事互相矛盾。你臉上的表情不對頭,你的兩手也放的不是地方。總之,從這些地方可以看來出,你心事重重。不論你的心事是什麼,可以肯定說,不是一件普通的小事,不是一件局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我當時就想,可能這是一件你自己的心靈也不是很清楚地意識到的事。
「我不可能幫助你;我只能跟在你後面,坐在你的旁邊。當你離開比賽廳的時候,我繼續跟著你。你同你的朋友的談話我都聽到了。在這以後,你成了我非常感興趣的、必須加以研究的對象——我很抱歉,如果我這樣說讓你覺得我這個人大無心肝了——所以我不能讓警察把你帶走。現在請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這樣困擾著你。」
喬治感到非常痛苦,猶疑不決。如果這是個圈套的話,為什麼這個人不直截了當地下手,而要兜這樣一個圈子呢?自己反正是要找人幫忙的。也許問題就在於,別人主動要幫忙,事情來得太容易了。
殷傑內斯庫說:「當然了,我是個社會科學工作者,你不論對我說什麼,都是不受法規限制的言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先生。」
「這就是說,將來我為了任何目的,向任何人重複你對我說的活都會使我喪失體面。此外,任何人在法律上也沒有權力強迫我重複這些話。」
喬治突然產生了懷疑,問道:「我還以為你是歷史學家呢!」
「我是啊!」
「剛才你不是說你是社會科學工作者嗎?」
殷傑內斯庫放聲大笑起來,但是等笑聲過去,他趕忙向喬治道歉:「請原諒,年輕人,我不該笑。可是我笑的不是你,我笑的是地球和地球只重視自然科學這件事。特別是地球只重視實用的科學。我敢打賭,你能夠一口氣說出建築工程或是機械工程的每一門分科來,可是對於社會科學你卻什麼也不知道。」
「那麼你就給我講講社會科學是什麼吧!」
「社會科學研究的對象是人群,這門科學有許多重要的分科,這也正像動物學下面又可以分不少學科一樣。比如說,文化學者是研究各種文化的結構、起源、發展和沒落的。文化,」他沒有等對方提問使主動解釋說,「指的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各個方面。比如,人們如何生活啊,他們喜愛的是什麼啊,相信的是什麼啊,認為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啊等等。你懂嗎?」
「我想我懂。」
「經濟學家——不是做經濟統計的人員——專門研究某一種制度用什麼辦法提供給全體成員物質必需品。心理學家研究的對象是社會中的個別成員以及社會對這一成員的影響。未來學科學家則為一個社會的遠景規劃道路。而歷史學家——現在該談到我自己了。」
「是的,先生。」
「歷史學家的專業是研究自己社會和具有其他文化的社會過去的發展。」
喬治發現自己越聽越有味:「過去同現在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直到一千年以前,還不存在著教育,至少不存在現在我們這種教育。」
喬治說;「我知道。那時人們只是一點一滴地通過書本學習。」
「啊,你怎麼會知道啊?」
「我聽別人說過,」喬治非常謹慎地國答。接著他又問:「對於已經發生了的事用得著這麼關心嗎?我的意思是說,這些事早和我們沒有關係了,不是嗎?」
「無論什麼時候也不能說沒有關係,孩子。現在只能通過過去才能解釋。比如說,為什麼我們有現在這種教育方法呢?」
喬治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這個人總是回到這個題目上來。「因為這個辦法優越!」他想趕快把這個問題扯開。
「為什麼優越?你聽我給你簡單地講>講。聽完了你就知道學歷史有沒有用了。在星際間的旅行沒有展開以前——」他看到喬治吃驚的臉色,不由得停住了。「怎麼?你認為星際旅行從古就有麼?」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先生。」
「我敢肯定你沒有想過。但事實是,二千三百年以前,人類還離不開地球表層。雖然那個時候,人類文明已經有了非常發達的「科學技術,另外,地球的人口也已經增長到這樣巨大的數目,以致技術上的任何失誤都會導致千百萬人死於飢餓和疾病。為了保持已有的科技水平,而且在人口不斷增長的情況下還需要繼續不斷使它發展,就需要培養越來越多的科技人員。但是另一方面,由於科學的進展,培養科技人員所需要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最初,人類成功地飛到太陽系其他星球上去,後來又飛到更遠的行星上去。於是問題變得越來越尖銳了。事實是,大約有一千五百年之久,由於地球缺少合格的科技人員,儘管人類能夠飛到太陽系以外的星球上去,卻無法在那裡定居。
「只是在人類研究出了如何往大腦裡儲存知識以後,事情才發生了根本的轉折。由於這一發明,人類設計出教育磁帶,在教育方法上引起了一場革命,成功地使頭腦一下子就能接受一門知識,我們不妨叫它作預制好的知識成品。但是這些事,你都知道了。
「在採用這種新的教育方法以後,科技人員就能夠幾十萬、幾百萬地培訓出來,我們也就能夠開始人們稱之為填充宇宙空間的工作了。銀河系目前大約有一千五百個行星住有地球的移民,將來人類還會到更多更多的星球上去。
「你知道這是一件多麼複雜的事嗎?地球要把一些較為普遍的專業教育磁帶出口到其他星球上去,以便使整個銀河系具有統一的文化。比如說,閱讀磁帶使所有星球上的居民都使用同一語言。——不要這麼大驚小怪,我們完全可以教授其他語言。過去有一段時間,人類就是使用不同語言的。好幾百種語言。
「地球也把一些學習尖端科學的科技人員輸送出去。這樣做就使地球上的人口始終保持在能夠繼續生存的水平上。因為在輸出人員時兩性比例總是一比一,所以地球上的人到其他星球去以後可以繼續繁殖,使這些星球得到它所需要的人口。除此以外,不論輸出磁帶也好,輸出專業人員也好,地球還換回來它所必需的、它的經濟賴以維持的各種物資。現在你知道我們的教育方法之所以優越了吧?」
「是的,先生。」
「你可以想像一下,在實行這種教育方法之前,地球有一千五百年不可能向外界星球移民。也許這一點能夠幫助你更深地理解這個問題吧?」
「是的,先生。」
「現在你會知道為什麼要學歷史了。」歷史學家笑了,「現在我想問一下,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你感覺興趣嗎?」
喬治又從遙遠的空間和時間裡一下子回到現實中來。殷傑內斯庫剛才的一番談話顯然是有用意的。他的講課只不過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向喬治發動的一次進攻而已。
喬治再一次退縮回來,他猶猶豫豫地說:「為什麼?」
「社會科學研究的是社會,而社會是由個別的人組成的。」
「對的。」
「但是人並不是機器。只有從事自然科學的人才同機器打交道。關於機器,一個人要知道的是有限的;科技人員都精通這些知識。此外,一個類型的機器結構都差不多,因此科技人員對一架具體的機器並不感覺興趣。可是人,啊——,人是這樣的複雜,一個人同另外一個人差別這麼大,社會科學工作者永遠也不可能知道所有他要知道的事,甚至連一小部分也不敢說都能知道。為了熟悉自己這一門專業,他需要對人不斷地進行研究,特別是一個不平常的類型。」
「像我這樣的類型,」喬治低聲說。
「我想我倒不該說一個類型,但是你與一般人不同。你是值得研究的,如果你給我這個研究的權利,作為報酬,如果你有什麼麻煩,我在能力許可的範圍內也要盡力幫助你。」
喬治的心裡好像有無數風車在轉動。殷傑內斯庫同他談的這些事,什麼人的研究啊,教育方法使地球能夠移民啊……使他思潮起伏;彷彿是,他心裡各種想法都凝成硬塊,被一陣颶風無情地吹得漫天飛舞。
他說:「讓我好好想一想,」他用手把耳朵堵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喬治才把手放下來,對歷史學家說:「你能替我做一件事嗎,先生?」
「如果我有這個能力的活,」歷史學家和善地說。
「我在這間屋子裡不論說什麼將來都不能被引用,你剛才這樣說過。」
「我不但說過,也會這樣做的。」
「那麼你想辦法讓我見到一位其他星球的官員——同一個諾維亞星球的人見一面。」
殷傑內斯庫露出吃驚的樣子。「可是——」
「這件事你是能辦到的,」喬治懇切地說,「你是一個重要的官員。我注意到你出示名片的時候警察的臉色。如果你拒絕我的請求,我——我就不讓你研究我。」
喬治自己也覺得這種要挾非常可笑,一點也沒有力量。但是對殷傑內斯庫說來,他的話倒好像很有效力。
殷傑內斯庫說:「可是條件不允許啊。在奧林匹克節期間,任何一個諾維亞人——」
「好吧,那你就讓我同一個諾維亞人通一次電話。我自己設法同他安排一次會晤。」
「你認為你能做到嗎?」
「我想我能做到的。你等著看吧。」
殷傑內斯庫沉思地盯著喬治看了一會兒,便去扭動帶有螢光屏的電話機。
喬治在一旁等著,想到整個問題竟有了這樣的轉機,自己可能就此一步登天,不禁有些飄飄然。這件事萬無一失,絕對能夠成功。他就要成為一個諾維亞人了。他就要高奏凱歌地離開地球了。安東奈利也好。低能兒(這個字眼幾乎使他笑出聲來)收容所的那些傻瓜也好,誰也攔阻不了他了。
喬治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話機上的螢光屏一點點地亮起來。這個螢光屏將打開一扇窗子,使他看到諾維亞人的住所,使他看到移到地球上來的一小部分諾維亞星球。還不到二十四小時,他居然獲得了這麼大的成功。
當螢光屏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晰的時候,喬治聽到一片笑語聲。但是暫時他還看不到誰的面孔,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影子晃來晃去。他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在一片笑語喧嘩中那聲音聽來非常清晰。「殷傑內斯庫?要和我通話麼?」
說話間,螢光屏上顯現出一個人來。一個諾維亞人。一個真正諾維亞人。(喬治對這一點絲毫也不懷疑。這個人帶著典型的外界星球的特徵。雖然不能確切說出這種特徵到底是什麼,但是任何人都不會弄錯。)
他的皮膚黝黑,頭髮黑油油的,整整齊齊地從腦門上向後梳著。他的上須只是稀稀的一條,下巴上的小鬍子也是漆黑的,幾乎還蓋不上尖尖的下巴。但是他的臉的其他部分卻非常光滑,好像用什麼藥水把毛髮都去丟掉了似的。
這個諾維亞人滿臉笑容地說:「拉迪斯拉斯,你做的未免太過分了。在我們待在地球上的這段日子裡,你們有理由查看我們行動。這完全在我們意料之中。但是沒想到你居然對我行使起測心術來了。」
「測心術,可尊敬的先生?」
「你就招認吧!你知道我準備今天晚上和你通電話,你知道我一喝完了酒就打電話。」他的手也出現在螢光屏上,眼睛從一小杯盛著淡紫色的甜酒的玻璃杯後面窺視著。「可惜我不能敬你一杯。」
喬治待的地方在殷傑內斯庫的影像傳送器角度外面,所以諾維亞人看不見他,這樣他倒覺得心安一些。他需要時間使自己鎮定下來,他非常需要安定一下。
他一直焦急不安地用手指頭敲著鼓點,敲擊著,敲擊著——
但是他還是做對了。他沒有計算錯誤。殷傑內斯庫是一個大人物。連諾維亞人都直接叫他的名字。
好吧!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喬治雖然在安東奈利身上栽了跟頭,他會在殷傑內斯庫這裡補償過來,而且還要大大超過他伯損失。有一天,當他奔出名堂以後,他就能像諾維亞人一樣威風凜凜地回到地球上來。剛才那個諾維亞人不是隨隨便便地叫殷傑內斯庫的名字、同他開玩笑,而殷傑內斯庫卻畢恭畢敬地稱呼他「可尊敬的先生」嗎?等喬治自己再口到地球上的時候,他一定找安東奈利算算帳。他有一年半的舊帳要同他算清,他——
喬治作著迷人的白日夢,迷迷糊糊地快要忘記自己在哪裡了。但是他猛地驚醒過來。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注意到眼前正在進行的事,他急得出了一身汗。
諾維亞人這時正在說;「——站不住腳。諾維亞的文明同地球的一樣複雜、先進。怎麼說我們也不是傑斯頓星球。我們必須到地球上來物色技術員,真是滑稽之至。」
殷傑內斯庫彷彿在安慰他似地說;「你們不過是來找一些受新型教育的技術人員。誰也不敢肯定這些新型技術員對你們究竟有沒有用。如果購買教育磁帶自己培養,你們要花費的錢等於聘請一千個技術員。你們怎麼能知道需要不需要這麼多?」
諾維亞人一仰脖把杯子裡剩下的酒吞下去,笑了起來。(喬治看到諾維亞人也這樣不莊重,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他不安地想,這個諾維亞人要是不喝這杯酒,要是連這以前的一兩杯酒也不喝,會不會顯得更令人起敬一些?)
諾維亞人說:「拉迪斯拉斯,你們真是會作生意,叫我們自願上勾。你知道我們不管招請多少新型技術員,都用得上。今天下午我就招了五個冶金人員——」
「我知道,」殷傑內斯庫說,「我去看了。」
「看我去了!偵察我!」諾維亞人喊道,「讓我來揭穿這裡面的秘密吧。我弄到的新型冶金員同過去的人員所以不同,只在於他們懂得使用畢曼攝譜儀。教育磁帶不可能進行這種調整,不可能!(他伸出兩個手指來)在去年使用的磁帶的基礎上進行調整。你們不斷培訓出新型技術員,只不過是叫我來花錢購買,把我們卡在你們掌心裡。」
「我們並沒有非叫你們買不可。」
「你們沒有。但是你們把新型技術人員賣給了蘭多娜姆星球,我們怎麼能落後?你們讓我們上的是迴旋木馬,你們這些狡猾的地球人。可是你們等著瞧吧,我們可能在什麼地方找到個下馬的地方的。」他的笑聲裡有一條利刃,而且一下子就嘎然中斷了。
殷傑內斯庫說:「說老實話,可能會找到。現在我要告訴你我打電話的本意——」
「好了,你的電話已經打了。我也把我要說的話說了。我想明年一定還會出現一種更新型的冶金人員,叫我們繼續破財。也許明年你們只在化驗鈮的技術上搞個新花招,其他的都原封不動——好吧,你說說你有什麼事?」
「我這裡有一個年輕人,我想請你同他談一談。」
「噢?」諾維亞人對這件事看來不很熱心。「談什麼?」
「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他甚至連自己的姓名同職業也沒有告訴我。」
諾維亞人皺起眉頭來:「那麼為什麼要佔用我的時間呢?」
「他好像滿有把握,認為你一定會對他說的事情感到興趣。」
「是這樣嗎?」
「而且,」殷傑內斯庫說,「我是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同他談談。」
諾維亞人聳了聳肩膀:「叫他到電話機前面來,不過你要讓他講得簡短一些。」
殷傑內斯庫退到一邊,輕聲對喬治說:「稱呼他『可尊敬的先生』。」
喬治使勁兒嚥著吐沫。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喬治感到自己渾身冒汗。雖然他是不久以前才有這個想法的,但是他卻信心十足。在他同特瑞維利安說話的時候,這個念頭才剛在他的心裡冒頭。以後,在同殷傑內斯庫聊天的當兒,這個想法始終在他頭腦裡索繞,終於醞釀成形。聽了剛才諾維亞人說的一番話,他覺得這件事好像已經十拿九穩,好像板上釘了釘子一樣了。
喬治開口說:「可尊敬的先生,我來是想給你指出一個從迴旋木馬上下來的地方。」他有意使用了諾維亞人的比喻。
諾維亞人板著臉凝視著他:「什麼迴旋木馬?」
「你剛才自己說的,可尊敬的先生。你們到地球來——來招聘技術員的時候,便登上了迴旋木馬。」(他的牙齒禁不住打起戰戰來;不是害怕,而是由於興奮。)
諾維亞人說:「你是說你知道一個什麼辦法,可以叫我們不再照顧地球的出售腦力的超級市場了嗎?」
「是的,先生。你們可以有自己的教育制度。」
「嗯。不需要磁帶?」
「是——是的,可尊敬的先生。」
諾維亞人繼續打量著喬治,喊道:「殷傑內斯庫,你到螢光屏上來。」
歷史學家站到喬治肩膀後面一處可以使對方見到的地方。
諾維亞人說:「這是怎麼回事?我好像弄不太清楚。」
「我向你保證,可尊敬的先生,」殷傑內斯庫說,「不論這是怎麼一件事,都是這個年輕人自己想出來的。我一點兒也沒有參與。我同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麼這個年輕人跟你是什麼關係呢?為什麼你替他接通電話?」
殷傑內斯庫說:「他是我研究的二個對象,可尊敬的先生。他對我有價值,所以我得迎合著他。」
「對你有什麼價值?」
「這比較難解釋;是同我的專業有關的事。」
諾維亞人冷笑了一聲。「好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業。」他向螢光屏外面的一個人或者幾個人點了點頭。「這裡有個年輕人,是殷傑內斯庫的被保護人,或者類似這樣的身份。他想給我們說說怎樣能夠不使用磁帶進行教育。」他彈了一下手指,於是馬上千里又出現了一杯淡色的甜酒。「好吧,年輕人!」
螢光屏上出現了好幾個人頭,有男人也有女人,個個擠著要看一下喬治。這些人的面孔表現出不同程度的興趣和好奇心。
喬治努力擺出一付傲慢不屑的樣子。這些人同面前這個地球上的人一樣,也正以他們獨特的方式在「研究」他,好像在研究釘在大頭針上的一個甲蟲一樣。殷傑內斯庫這時正坐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像個貓頭鷹似地瞧著他。
傻瓜,他氣呼呼地想,一群傻瓜。但是他們會瞭解的;他會叫他們瞭解的。
喬治說:「我今天下午去參加了冶金人員的奧林匹克競賽會。」
「你也到那裡去了?」諾維亞人冷淡地說,「看來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去看這場競賽了。」
「沒有都去,可尊敬的先生,但是我去了。我有一個朋友參加了這場競賽,他的成績不太好,園為你們用的是畢曼型的儀器。他只受過亨斯勒儀器的教育,看來這是老一型的。你剛才說,這種新型儀器改進並不多。」喬治並排伸出兩個手指,有意模仿對方剛才的手勢。「我的那位朋友在競賽前很長一段時間就已經知道需要熟悉畢曼型儀器了。」
「你告訴我這件事想說明什麼呢?」
「我的朋友從小時候起,最大的抱負就是取得登上諾維亞星球的資格。他已經掌握了亨斯勒型儀器,他必須再熟悉畢曼型儀器才能通過競賽。他也知道,要掌握畢曼型儀器並不難,只需要再多懂得些道理,多知道幾個數據,也許再加上一點點實際經驗就成了。我的朋友既然從小就抱著去諾維亞的野心,他本來能夠設法——」
「他從哪裡可以弄到讓他學到這一點點額外知識和數據的磁帶啊?也許你們地球上教育方法又有了進步,在家裡自修就可以了?」
螢光屏上的幾個觀眾發出一陣出於禮貌的笑聲。
喬治說:「正因為這個,所以他沒有學會畢曼型的儀器,可尊敬的先生。他認為他只能通過磁帶才學得到東西。儘管他追求的是這樣一件珍貴的東西,沒有磁帶他還是不肯試一下。他斷然拒絕不使用教育磁帶的學習方法。」
「你是說拒絕嗎?也許他是那種不乘飛行車就拒絕飛行的人吧?」又傳來一陣笑聲。同喬治對話的諾維亞人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這個人真有趣。接著說下去,我還可以給你幾分鐘時間。」
喬治緊張地說;「不要認為我是在給你說笑話。磁帶實際上不是好東西。磁帶教給一個人的東西太多了,這種學習方法大不費力氣了。凡是經過磁帶學習專業的人就不會再用別的方法學習了。磁帶把他帶到哪兒,他的腦子就僵化到哪兒,再也不能向前移動了。但是如果不給他磁帶,讓他一開始就使用所謂的手工業方式學習,那他就養成了自己學習的習慣,可以繼續不斷地學下去。你認為這一點有沒有道理?等他養成這種習慣以後,再讓他通過磁帶學點什麼,也許只是填補填補空隙,或者把某些零碎的知識鞏固一下,以後他就可以獨立地發展下去,用這種方法你們就可以把亨斯勒型的冶金人員培養成畢曼型的,用不著到地球上來招聘新型冶金人員了。」
諾維亞人點了點頭,又啜了一口酒:「沒有磁帶,人們從哪裡接受知識呢?從宇宙真空裡?」
「從書本裡。通過對儀器本身的研究。通過思考。」
「書本?不受教育怎麼能看書呢?」
「書是用文字寫成的。大部分文字都是可以理解的。專門術語可以由你們現有的技術人員進行講解。」
「那麼閱讀呢?你覺得掌握閱讀的技巧可以通過磁帶嗎?」
「教閱讀的磁帶沒有什麼壞處,我想,但是用老式方法學會看書也完全可以。至少可以部分採用老式的教授閱讀的方法。」
諾維亞人說:「這麼一說你認為從一開始就可以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嗎?」
「是的,是的,」喬治高興地說。這個人已經瞭解他的意思了。
「那麼學習數學呢?」
「學習數學最容易不過了,先生——可尊敬的先生。數學同別的技術知識不一樣,它從某些簡單的道理出發,一步一步地發展下去。你可以從零開始,把什麼都舉會。數學可以說是專門為自學設計的一門科學。學會幾門數學以後,再看任何別的技術書就都不困難了,特別是從簡易一些的書著手的話。」
「有這種簡易的書嗎?」
「怎麼沒有?即使沒有,你們現有科學家也可以編寫出來。他們中間有些人可以把自己的學問用文字和符號寫出來。」
「天啊,」這個諾維亞人對圍在他旁邊的人說,「這個小精靈鬼什麼問題都答得出。」
「我都答得出,答得出,」喬治喊道,「你儘管問吧。」
「你自己試過設試過學習書本的方法?還是這只是個理論?」
喬治國過頭來,瞥了殷傑內斯庫一眼,但是那個歷史學家瞼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只能看到他對整個這件事還感到興趣,此外,再也看不出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了。
喬治說:「我試過。」
「你發現這種學習方法有效果嗎?」
「有,可尊敬的先生,」喬治熱心地說,「把我帶到諾維亞星球上去吧。我可以制定一套計劃,指導——」
「等一等,我還有幾個問題。拿你本人作例子吧,你認為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成為一個掌握畢曼型儀器的冶金學家,假定你不用磁帶,一切從頭兒開始的話。」
喬治有一些猶豫:「啊——也許需要幾年的工夫。」
「兩年?五年?還是十年?」
「我不敢肯定,可尊敬的先生。」
「好,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你回答不出來,對不對?假定說三年好不好?你覺得五年應該成了吧?」
「我想五年可以了。」
「好,我們讓一個人用你的方法學習五年,學習冶金學。在五年之中,他對我們沒有什麼用處,這一點你會承認的。但是在這五年中,我們得給他吃,給他住,得養活著他。」
「但是——」
「讓我把話說完。以後等他學完了,可以使用畢曼儀器了,五年已經過去。你是不是認為,到那個時候我們對畢曼又作了改進,他對更新一型的儀器還是不會使用?」
「可是到那個時候,他在學習上已經有了竅門。他只要用幾天的時間就能把需要知道的一些新情況弄清楚了。」
「就照你這樣說吧。現在拿你的這位朋友作例子,假如他靠自學研究畢曼,掌握了有關這種儀器的知識,他精通的程度比得上通過磁帶學習的人嗎?」
「也許差一點兒——」喬治回答。
「啊?」諾維亞人說。
「等我把話說完。即使有些地方他學得不那麼仔細,重要的一點是,他有了往深裡鑽研的能力。他可以作出新的發明,作出那些靠磁帶受教育的人不可能作出的發明來。你們將會有一大批這種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
「它你學習的過程中,「諾維亞人說,「你發明出什麼新東西來了嗎?」
「沒有,但我只是一個人,我學習的時間也不夠長——」
「是的。——好了,女士們,先生們,我們是不是已經聽了不少有趣兒的談話了?我想夠了吧?」
「等一會,」喬治喊道。他突然感到事情不妙了。「我想同你單獨地談一次活。有一些事我在電話裡不好解釋。有一些細節——」
諾維亞人的目光從喬治身上望過去:「殷傑內斯庫!我想你求我辦的事我已經做到了。我明天的日程真的安排得很滿。再見!」
螢光屏上的影像消失了。
喬治的兩隻手向螢光屏伸出去。在一陣衝動下,他好像打算去搖撼它,要它再顯示出生命來似的。他喊叫著說:「他不相信我的話。他不相信我的諸。」
殷傑內斯庫說:「他不信,喬治。你真以為他會相信嗎?」
喬治幾乎沒有聽見殷傑內斯庫在說什麼。「但是為什麼不相信?我說的都是真的。都是為他好。一點也不冒險。我,另外再找上幾個人,大家一起干——十幾個人,訓練幾年,花的錢還抵不上聘請一個技術員。——他喝醉了!喝醉了!他沒有懂我的意思。」
喬治氣也喘不出地環顧了一下:「我怎樣才能再見到他?我需要見他。剛才我不該那樣做。不能通過螢光屏通話機。我需要慢慢地談。面對面地談。我怎麼能——」
殷傑內斯庫說:「他不會見你的,喬治。即使見了,也不會相信你。」
「他會的,我告訴你。如果他不喝酒。他——」喬治突然轉過身來,直勾勾地望著歷史學家,眼睛睜得滾圓。「你為什麼叫我喬治?」
「那不是你的名宇麼——喬治-普拉登?」
「你知道我?」
「我什麼都知道。」
除了胸膛一起一伏使勁喘氣外,喬治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殷傑內斯庫說:「我要幫助你,喬治。我已經同你講了。我一直在研究你,我要幫助你。」
喬治失聲叫喊道:「我不需要幫助。我不是低能兒。世界上的人都是,我可不是。」他倏地把身子一轉象發瘋似地向房門跑去。
他一下子把門打開,兩個正在門外守衛的警察立刻抓住了他。
喬治雖然拚命掙扎也無濟於事;他感到下巴底下肉厚的地方挨了一針空氣麻醉針。什麼都完了。他只記得最後看到的是殷傑內斯庫的臉,殷傑內斯庫的一張滿懷關注的臉。
喬治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他記起了發生過的一些事。可是這些事那麼遙遠,彷彿是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似的。他凝視著天花板,直到那天花板的一片雪白完全映進他的眼睛裡,直到那白色把他的腦子洗刷得乾乾淨淨。把他的腦子洗淨,是為了重新裝上新的思想和新的思想方法。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躺了多久,傾聽著自己的思想在腦子裡旋轉、嗡鳴。
他的耳邊響起一個人的聲音:「醒過來了嗎?」
喬治第一次聽到自己在呻吟。他在呻吟嗎?他想努力把頭轉過來。
那個聲音又說:「你不好受嗎,喬治?」
喬治低聲說:「真奇怪。我曾經那麼想離開地球。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你知道你現在在哪兒嗎?」
「回到——收容所裡來了。」喬治努力翻了個身。同他說話的那個人是奧曼尼。
喬治說:「真奇怪,我也不知道以前自己是怎麼想的。」
奧曼尼溫和地笑了:「再睡一會兒吧——」
喬治果真又睡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他的神智變得非常清楚了。
奧曼尼正坐在床邊看書,可是當喬治睜開眼睛,他馬上就把書放下了。
喬治掙扎著在床上坐起來,說:「哈羅。」
「你餓了吧?」
「可不是,」喬治好奇地盯著奧曼尼,「我一離開這裡就有人跟著我,是嗎?」
奧曼尼點了點頭:「一直有人看著你。我們本來想把你弄到安東東利那裡去,讓你把心頭的秘密發洩出來。我們認為這是唯一能夠使你進步的方法。你的感情妨礙了你的前進。」
喬治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錯怪他了。」
「現在沒有關係了。當你站在機場上瞧冶金人員競賽廣告的時候,我們的一個工作人員立刻把參加比賽的名單打日報告來。關於你過去的事咱們兩人談得很多,所以我知道特瑞維利安這個名子對你的重要意義。在你打聽如何去奧林匹克競技場的時候,我們就想到,事情的發展趨勢有可能導致我們希望你產生的這樣一場精神危機。我們把拉迪斯拉斯-殷傑內斯庫派到比賽廳去和你見面,讓他照管你。」
「他在政府裡地位很重要,是不是?」
「是的」
「你們就把我交給他了,看起來我在你們眼裡很重要呢。」
「你是很重要的,喬治。」
說話間已經有人端來一盤熱氣騰騰的噴香的肉湯。喬治垂涎欲滴地笑了笑,把身上的被單推開,露出胳臂來。奧曼尼幫助他把在床上用餐的小桌整理好。喬治一心吃飯,好半天沒有說話。
直到把飯吃完,他才說:「剛才我睡了一小會兒。」
奧曼尼說:「我知道。剛才我就在這裡。」
「是的,我想起來了。你知道,什麼都同過去不一樣了。剛才我覺得我好像累得要命,再也沒有精神動感情了。我不再生氣了。我只能思索。我覺得好像我被注射了麻醉劑,使我的感情都麻木了。」
「沒有,」奧曼尼說,「只不過給你服了鎮靜的藥。你已經休息過來了。」
「好吧,不管怎麼說,現在我什麼都清楚了。倒好像我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清楚,只不過不肯照自己的語去辦似的。我剛才想:我要叫諾維亞人讓我做的是哪些事呢?我想去諾維亞星球,再帶一批沒有受磁帶教育的年輕人一同去,教他們從書本上學知識。我想在諾維亞星球上建立一所低能兒收容所——像這裡一樣——地球上已經有這種機構了——許多許多這種機構了。」
奧曼尼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像我們這裡的機構,正確的名字是高級研究所。」
「現在我明白了,」喬治說,「我毫不費力就都完全明白了。想起過去,一直象瞎子一樣,我自己也覺得很吃驚。歸根結底,是誰發明了需要新型技術人員去掌握的新型號的儀器呢?比如說,誰發明了畢曼型攝譜儀?我想,一定是一個名叫畢曼的人,但是這個人肯定不是受磁帶教育的,否則他怎麼能作出革新呢?」
「一點不錯。」
「再比如說,教育磁帶是誰製作出來的?是專門製作磁帶的科技人員嗎?那麼,培訓他們的又是什麼人呢?是不是更高一級的科學家?那麼是誰製作了培養更高一級科學家的磁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逐級向上推,總有一個不能再往上推的地方,總有個地方,需要能夠創新的人,需要有獨創能力的男女科學工作者。」
「對的,喬治。」
喬治把身體往後靠了靠,目光從奧曼尼的頭上望過去。一瞬間,他的眼睛裡又出現了某種疑慮不安的神情。
「為什麼你們在開始的時候不把這些事告訴我啊?」
「唉,假如能夠那樣做,」奧曼尼說,「我們的麻煩就少多了。問題在於,我們只能分析人的頭腦,斷定這個人適合於作建築師,那個人適合於成為出色的木匠。我們卻無法斷定哪個人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這件事大微妙了。我們的分析方法還不精確,我們只能判斷某些人可能具有這種才能,具有這種潛在的能力。」
「這類人早在參加『閱讀日』的時候我們就向上面作了匯報。比方說,你就是這樣一個人。約略估計,每十萬人中才有一個這種類型的人。等到『教育日』的時候,我們再複查一次,我們發現原來檢定出的人裡面,十個有九個是誤報——原來的鑒定並不正確。只有最後剩下的人才被送到像這裡的一些地方來。」
喬治說:「如果把情況講明,告訴人們說,每——每十萬中有一個人要到這種地方來,有什麼不好呢?這樣做,那些被送來的人就不會感到這是一種打擊了。」
「可是那些不能來的人呢?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來不了的人會怎樣呢?我們不能讓這些人都感到自己是個失敗啊。他們每人都有一個志願,都想學習一種專業;他們最後不管怎樣都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每個人在自己的名字上都可以加上一個頭銜;合格的什麼什麼人員。儘管分工不同,每個人在社會上都有自己的地位,這是非常必要的。」
「可是我們呢?」喬治說,「我們這些十萬分之一的例外呢?」
「不能把這一情況預先告訴你們。問題就出在這裡。一切都要看最後一次考驗。儘管通過『教育日』我們選出的這種類型的人,數目已經大大減少,可是被送到這裡來的人還不都是具有創造能力的材料,十個有九個不是。不管用什麼儀器,我們也不能把這九個人同第十個區分出來。只有第十個人本人才能告訴我們。」
「怎麼告訴?」
「我們把你帶到一個低能兒收容所來,只有那些不肯接受這一事實的人才是我們需要的人。這個方法可能有些殘忍,但是卻很有效。簡單地對他說:『你可以創造。創造吧!』這樣做是不行的。更保險的辦法是等這個人自己說:『我可以創造,不管你們願意不願意,我也要這樣做。』我們有一萬個像你這樣的人,喬治,支持著一千五百個星球的先進科學技術。我們絕不允許遺漏一個這樣的人材,但是我也絕不允許把精力浪費在一個達不到我們期望的人身上。」
喬治把面前的空盤子推在一邊,把咖啡舉到唇邊。
「那些——達不到期望的人怎麼辦呢?」
「最後給他們進行一次磁帶教育,讓他們當社會科學工作者。殷傑內斯庫是這樣一個人。我也是。我是個合格的心理學家。我們這些人可以說是第二等級的人。」
喬治把咖啡喝完了。他說:「有一件事我仍然弄不清楚。」
「什麼事?」
喬治把被單往旁邊一掀,站了起來:「到底為什麼要叫奧林匹克競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