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在業務交往中相識的。麥克斯公司決定在伊文斯通的邊境地帶開設自己的一家分公司,他倆打聽到了我所擁有的地段是最有發展前途的。為了想把這塊土地買到手,他們出了很大的價錢,可是我執意不賣;他們又加了價,我還是不讓步。於是,公司的老闆親自來拜訪我。他的模樣和我所想像的有點不一樣。他的樣子挺威武,可是行為舉止很端莊,毫無盛氣凌人之感。他的風度也極文雅,幾乎看不出他在文化教育程度方面的不足。他勤奮地上夜校,聽各種公開的講座,還閱讀大量書籍,從而極其有效地從根本上彌補了自己的這個缺陷。
話還沒有談完,我們一起去找個地方潤潤嗓子。他把我帶到了一家完全不是芝加哥風味的酒巴間,那裡很安靜,陳設簡樸,沒有放音樂的自動唱機,沒有電視機,只有一個擺著許多書的書架和幾個棋盤。根本沒有通常聚集在這類地方的社會敗類和騙子們。除了我們以外,酒吧裡還有五六個顧客;一個稍稍發胖的男子,從他的外貌和氣度來看像是個教授;幾個頗有知識的、正在就政治問題進行爭論的:一位少年在同酒吧的侍者討論一個問題——巴爾托克和聖貝爾格兩人中誰的創作更具有特色。我和麥克斯佔了屋角的一個小桌子,要了一份丹麥啤酒。
我向他聲明,我對錢不願興趣;直截了當地說,我就是討厭為了建造當前那種鍍鉛的棚子而讓推土機把這美麗如畫的地方搞得不堪入目。聽了我的話,麥克斯沒有作聲,只是在自己的煙斗裡裝煙葉。他是個瘦瘦的、身材勻稱的男子,下巴稍稍嫌長,鼻子是羅馬式的、頭髮已經灰白長著一對炯炯發光的烏黑眼睛。
「難道說,我公司的代表們什麼也沒有對您解釋嗎?」他問道:「我們根本不打算建造那些破壞景觀的標準式棚子。我們總共有六種設計圖紙,提出過的方案還不包括在內,從圖紙上可以看到它們像是……是這樣的。」
他拿起一枝鉛筆,鋪開一張紙,便動手畫起了平面圖。當他漸漸地談得興致勃勃的時候,他的外國口音就比較明顯了,可是在講得很流暢的時候,這種口音就聽不出了。和以前代表他來和我談的那些人相比,他對自己事業的瞭解顯然要比他人清楚得多。
「不管您是否喜歡,」他說:「現在是二十世紀中葉,大量生產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並不會由此得出結論,人類必定會變得不討人喜歡。使用標準產品,它甚至可以達到某和藝術上的統一。」
接著,他開始向我解釋怎樣做到這一點。
他並不十分急於說服我,因此,我們的談話常常離開了主題。
「這個小地方很舒服,」我有所發現地說:「您是怎樣找到它的?」
他聳了聳肩膀。
「晚上,我有時到街上來遛遛。我正在研究城市。」
「這不危險嗎?」
「要看跟什麼比了」,他答道,可是神色突然變得有點暗淡。
「噢……明白了,您不是本地人?」
「您猜對了。我是在1946年才到美國來的。像我這樣的人,當然被稱為『移民』。我之所以用台特-麥克斯這個姓名,是因為我實在膩煩寫『塔吉烏斯-米哈依洛夫斯基』這麼長長的一串。我沒有必要事對歸世界的回億來折磨自己的靈魂,我盡力做到完全同化。」
在其他場合下,他很少講到自己,即使講到也很有分寸.後來,從妒忌他的那些競爭者嘴裡,我才瞭解到他那迅速發展助事業的某些細節。他們當中的某個人,至今也不相信以不低於2萬美元的價格出售一所帶有封閉取暖系統的房子是合算的。麥克斯找到了順利地達成這類交易的方法。對於一個身無分文的移民來說,能熬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已經是不錯的了。經過進一步打聽,我瞭解到這樣一個情況:鑒於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最後階段對美國軍隊所作出的貢獻,給了他特別的入境簽證。而為了作出這樣的貢獻,需要有極大的堅毅精神和機靈。
就這樣,我們的相識和友誼得到了鞏固。我把他所需的土地賣給他以後,我們仍舊繼續保持往來,有時在某個酒吧裡會面,有時到我的單身漢住宅裡,而更多的則是在他那所獨家住宅的房頂上。他的住宅建在湖邊的小丘上,從房頂上縱目望去,秀麗的景色可以盡收取底。他的妻子是個淡黃頭,發的女人,美貌出眾,還有兩個伶俐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兒子。然而,儘管他有著這美好的—切,他仍然受到孤獨感的襲擾,因此,他很珍措我們的友誼。
在我們韌次相見之後,,大約過了一年,他對我講了一段往事。
在感恩節那天,我應邀到他那兒去吃午飯。飯後,開始了談話。我們坐了下來,一起談著,談著,談著。我們討論了臨近的城市選舉中發生騷亂的可能性以後,便轉到了另一個話題:其他星球在它們的發展過程中,走過的道路是否和我們的基本相同?這種概率有多大?他的妻子愛密麗道過失陪後就去睡覺了。當時,時間早就過了午夜,可是,我和麥克斯卻還在談著談著。以前,我從未見過他像今天這樣激動和興奮。似乎是我們的談話中有什麼東西觸及他切身的事。最後,他站起身來,用有點發抖的手往我們的杯子裡斟滿了威土忌,然後,在絨毛豐厚鬆軟的綠色地毯上無聲地走著,穿過整個客廳向巨大的窗戶跟前走去。
這是一個晴朗而寒冷的夜晚。我們下面展現著整個城市——各種亮閃閃的燈光別緻地交織在一起,彷彿是用紅寶石、織品、藍寶石、黃玉組成的紋理和渦形裝飾,還有那密歇根湖黑緞般的湖面;我們的視線從黑暗中一直伸向那遠處無邊無際的積雪平原。在我們頭頂上面,則是鑲嵌著顆顆明星的黑色蒼穹,大熊星座在最後,而獵戶星座則在沿著銀河行走。我可不是常有機會能看到如此宏大而嚴肅的景觀的。
「可是,我知道自己講的是什麼。」他說道。
坐在椅子上的我稍稍動了一下。壁爐內,藍色的火舌歡快地跳躍著。除了爐火以外,為室內提供照明的只有一盞用燈罩遮起來的燈,所以,在此之前不久打窗戶旁走過的時候,我毫不費勁地看到了高空中點點晶亮的星星。
「講的是自己的經歷嗎7」稍稍遲延了一會兒,我問道。
他朝我這邊很快地看了一眼,臉上毫無表情。
「要是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呢?」
我不慌不忙地喝著威士忌酒。這真是一種高雅而使人消愁解悶的飲料,尤其是在現在這個寒意愈來愈濃的時刻。
「看得出來,您有自己的特殊原因,我真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他佯笑了一下。
「噢,我也是這個行星上的人。」他說道:「但是……但是天空是如此地遼闊而不可捉摸……您想,這對於到過宇宙中的人們會沒有影響嗎?對他們的影響程度之深是可以想像的,否則,在他們回來以後地球上的一切怎麼會全都變了樣呢?」
「請說下去。您知道我喜歡幻想。」
他看了看窗子,又重新把目光轉到了我的身上,然後,突然一口氣喝乾了自己杯中的威士忌。這種猛然的動作和他的本性是不協調的。同樣地,猶豫不決也決非他的秉性。
「好吧,我就給您講一個幻想的故事。」他以果斷而加強的語氣說道:「儘管這個故事裡面很少歡樂的東西,但在冬天季節裡講述這個故事還是挺合適的;順便提一下,奉勸您不要過於認真地對待它。」
我慢慢地吸著他請我抽的高級雪茄,作好了洗耳恭聽的推備,而且絕不打算破壞他現在十分需要的安靜。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在宙於前面走了幾個來回,然後又往自己的杯裡斟滿了酒,挨著我坐了下來。但是,他卻並沒有瞧我,而是望著掛在牆上的那幅畫。那是一幅模糊而含意不清的畫,除了他以外,誰也不喜歡它。這幅畫似乎能賦予他以力量。於是,他迅速而小聲地講了起來。
「有一次,在極其遙遠的未來生存著一個文明社會……我不打算對你描述這個文明社會,因為要把它描述清楚是不可能的。試問,您能不能回到埃及金字塔建造者的那個時代去,向他們講述咱們這座小山腳下的這個城市的事呢?問題完全不在於他們相不相信您,這顯然是不言而喻的。我超意思是,他們根本就不理解您。不管您怎麼說,對於他們來說這完全是沒有意義的。至於我們這些現代人怎樣工作,我們想什麼和信仰什麼,對於他們來說;那就比窗外的那些燈光、摩天大樓和各種機構都更難理解。難道不是這樣嗎?要是我對您講述關於未來的,生活在能量多得難以置信的世界裡的人們,關於生物起源的突變和想像中的戰爭,關於會說話的石頭和某個沒有眼晴的獵人等等,那末,不管您聽了以後有什麼感覺,您反正是什麼也不會明白的。」
「所以,我只請您盡量地想像一下:在此之前,這個行星環繞太陽轉了多少萬圈,我們被埋藏得多深和被遺忘得多麼徹底。您還要盡量地搞明白,那個文明社會的人們的思維和我們的差異是如此之大,以至他們違反了邏輯學和自然界。構全部規律,發明了在時間中旅行的方法。」
「但是,那個時代的一位平平常常的代表——我懷疑能否稱他為「公民」,或者使用我們現代詞彙中的某個別的字眼因為這會把您給弄糊塗的——這種相對地受過教育的人,對於數千年前某些半野蠻人首先使原子產生裂變的事只有相當模糊的概念,而只有一兩個卓越的人物到過我們的時代,曾經生活在我們中間,研究進我們,並且攜帶著中央大腦(如果那兒也適用這個術語的話)所需的信息回去。我們對其他種種的興趣,決不會超過您對美索不達米亞早期考古學的興趣。您懂了嗎?」
他的目光向下看著自己的酒杯。這個酒杯他始終拿在自的手裡,現在用兩眼緊盯著它,似乎是威士忌酒對他施行了催眠術,使他進入了催眠性迷睡狀態。沉默在繼續著。等了一會兒,我開口說道:
「好吧。為了聽您的故事,我接受這個前提。但是我認為,對於誰在時間中旅行的問題不必予以注意。無疑,他們必定是研究出了某些隱蔽的方法。恐怕他們也未必會願意改變自己的過去吧!」
「噢,這種危險是不存在的。」他表示異議說:「他們之所以需要隱蔽,唯一的原因是他們收集不到所需的信息,使他們每走一步能知道未來將出現什麼。請您設想一下,這會導致什麼結果呢?」
我笑了笑。
麥克斯陰沉地看著我。
「請問,照您看來,除了科學的目的以外,在時間中旅行還可用於哪些目的呢?」他問道。
「比如,為了獲得各種藝術作品和開發自然財富。」我提出了自己的推測:「舉個例子說,可以到恐龍時代去採掘鐵,以便在人出現之前從最富的礦床中擷取其精華。」
他否定地搖了搖頭。
「請您再好好想一想。只要有很少一點中國明朗的雕像和花瓶,以及第三世界霸權的小型彩畫,就可以使那個文明社會的人們感到滿足了。而且其中的大部分都可以由各個博物館出售(如果在這種場合下可以使用『博物館』一詞的話)。我重複一遍,他們和我們不一樣。至於自然界的財富,他們是不需要的,因為全部必需的東西他們都是用合成法製造的。」
他停了下來,似乎是在準備作最後的跳躍。
「法國人已經放棄的那個流放罪犯的移民區叫什麼來著?」
「是鬼島嗎?」
「對。試問,您能不能想出比把罪犯遣送回過去時代更可怕的懲罰嗎?」
「我根本沒有想到,未來還會保留著懲罰的觀念,更不本用說必須採取『懲一儆百』的辦法了。就是我們自己,在我們這個世紀裡,也承認這種做法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您相信這一點嗎?」他平心靜氣地問:「順便提一下,您有一次曾經表示奇怪,為什麼我敢獨自一人在夜間到街上去蹈鹼。原因就是懲罰使社會得到了淨化。等您到了未來,他們就會向您解釋,由於公開處以絞刑,使犯罪率得以降低,否則,犯罪率就會高得多。而更加重要的是,在18世紀裡,這些『演出』為真正的人道主義的誕生創造了條件。」他以一種尖刻嘲笑的神氣揚了揚眉說;「總之,人們對未來就是這樣認定的。至於他們是否正確,或者就是力圖證明自己這種文明社會的某種頹廢現象是正確的。—這些都沒有什麼意義。您只是應該相信這樣一個事實;他們確實是把自己那些最危險的罪犯送回到了過去時代。」
「這樣對待過去時代是相當不謹慎的。」我說道。
「您錯了。事實上,整個情況並非是這樣的。雖然因為會由此而發生點什麼,甚至已經發生了什麼……真該死!英語並非是為這些反常現象而創造的。還要請您考慮到一種並非不重要的情況,就是他們並不在那些平常的壞蛋身上花費精力。為了取得被放逐回過去時代的資格,必須要犯下特別嚴重的罪行。而犯罪的嚴重程度,則要取決於這項罪行是在世界歷史的哪個時期犯下的。兇殺、搶劫、背判祖國、搞歪門斜道、販賣麻醉品等等,所有這些都是在一個時代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在另一個時代很容易不受懲罰就被放過,而在第三個時代則甚至會得到肯定的評價。」
足足有一段時間,我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暗中注意到他臉上的皺紋是多麼地深,從而得出結論,和他的實際年齡相比,也顯得太老了些。
「好吧,」我說,「就算是這樣吧,我不想再爭論了。可,難道掌握了這麼多知識的來自未來的人竟然……」
他把酒懷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
「什麼樣的知識呢?!」他喊了起來:「請您好好想想!請設想一下,他們把您獨自一人留在了巴比倫。關於巴比倫的歷史和語言,您知道得很多嗎?那兒在現在這個時期是誰在執政,他還能統治很久嗎?他死了以後由誰來繼承王位?您應該服從哪些法律和習俗?您還得記住,以後巴比倫將要被亞西利亞人、波斯人或者還有別的什麼人佔領,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種種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這一切在什麼時候發生,又是怎樣發生的呢?您可以成為戰鬥的目擊者,而這種戰鬥是邊界上的相互射擊呢還是真正的戰爭?如果是真正的戰爭,那麼,巴比倫能戰勝嗎?如果他戰敗了,那麼和談的條件又是什麼呢?今天,恐怕未必能夠找出二十個能不事先讀一下歷史書而回答這些問題的人。您並不屬於這些人之列,而且您也不會隨身帶著這些書。」
「按照我的看法,」我緩慢地說:「只要掌握了語言,我就可以到附近的寺廟裡去對祭司說,我能夠施放……嗯……焰火……」
他苦笑了一下說,
「怎麼?沒有忘記您是在巴比倫。可您到哪兒弄硫磺和硝石呢?就是您成功地說服了祭司,讓他認為用得著您,然後求他為您弄到了這些配製焰火的用料,可您究竟會不會配製火藥呢?配製成的火藥能不能在爆炸後放出焰火呢?會不會只是發出輕輕的絲絲聲就完事大吉呢?我要告訴您,這可是一種特殊的藝術。可您呢,見它的鬼,也許連個普通水手都當不了。要是有什麼人錄用您去當清潔工,您就很走運了。而更可能的是,您將成為在田地裡幹活的一名奴隸。難道不是這樣嗎?」
壁爐的火正在慢慢地熄滅。
「是的,也許是這樣的。」我屈服了。
「您當然懂得,他們在選擇地點和時間之前,對一切都是經過了仔細考慮的。」
他回頭看了一下窗外。從我們坐的地方望去,只能看到深沉的夜色,玻璃上發光的斑點使我們無法看清星星。
「當決定宣判放逐一個人的時候,」他接著說道:所有通曉各個時代的專家們聚集到一起開會,大家都暢述自己的觀點,認為對於這個具體的人來說,最適宜的是哪一個歷史時期。您當然明白,要是把一個具有高度發展的智慧的人,甚至是一個好挑剔的人送往荷馬時代的希臘去,那麼,生活對於他就將是充滿了許多可伯的事情,某個亡命徒可能會在那兒生活得很習慣,甚至還會成為受人尊敬的鬥士。要是這個亡命徒並末犯下最嚴重的罪行,他們真的有可能把他留在艾加曼諾的宮殿附近,他也就只不過受到某些不方便和思念故鄉而已。噢,主啊!」他耳語般地說道:「思念故鄉!」
講完以後,他沮喪極了。因此,我感到必須讓他振作起精神來,便冷淡地說:
「這簡直是一種複雜化的死刑。」
他的兩眼重新盯住了我。
「正確。」他說道:「當然,在他的身體裡長壽的血清仍在繼續起作用。不過也僅此而已。等到黑夜來臨的時候,讓他在某個沒有人的地方著陸,然後,把他送到那兒的飛行器便消失了。於是,這個人便終生和他自己的時代斷絕了關係。他只知道他們為他選舉了某個時代……這個時代具有這樣的一些特點……按照把他放逐到這兒來的那些人的意見這些特點和他所犯罪行的性質是符合的。」
我們又重新陷入於沉默之中,漸漸地,壁鐘的滴答聲變成了世界上最巨大的聲響,似乎屋子外面世界上所有其餘的聲音都被嚴寒凍住了。我看了一眼壁鐘的針盤。時間已是深夜,高高的天空開始發亮的時刻已逐漸接近。
當我朝著麥克斯望去的時候,我發現他始終是在用專注而又不好意思的眼光盯著我。
「那您犯了什麼罪呢?」我問道。
顯然,這個問題並沒有使他措手不及。他疲倦地說:
「還不是全都一樣?我不是已經對您說過了嗎?同樣的行為在一個時代被認為是犯罪,而在另一個時代卻被認為是英雄的功勳。要是我的嘗試獲得了成功的桂冠,那末,後輩們便將在我的名字面前頂禮膜拜。可是我卻遭到了失敗。」
「想必是讓許許多多人遭了罪,」我說道;「所以全人類都憎恨您。」
「是的,曾經有過這種情況。」他表示同意。過了一分鐘,他又補充說:
「不言而喻,這些都是我編造出來的,無非是為了消磨時間而已。」
「而我卻成了您的搭擋。」我微笑著說。
他顯得稍稍有點軟弱無力的樣子,在椅子上向後靠著身子,在自己那華麗的地毯上伸直了兩腿。
「是的……可是,您聽了這段幻想故事以後,能不能猜出我所假設的這種罪行達到了怎樣的程度呢?」
「我想起了您不久前的過去。他們把您留在哪兒?在什麼時候?」
他用一種我一生中在此之前從未聽到過的冰冷的口氣說:
「在華沙附近,1939年8月。」
「大概,您不很願意提起戰爭年代的事吧。」
「您說得對。」但是,經過自勉以後,他帶著挑釁的口氣繼續說:「我的敵人們打錯了主意。由於在德國發動進攻以後所發生的整體紊亂狀態,未經預先審訊就把我送進了集中營。漸漸地,情況對於我變得明朗化了。當然,那時我什麼也不能預言,就像我現在不能這麼做一樣。關於20世紀所發生的事情,只有專家們才知道。可是,當他們動員我會參加德軍的時候,我已經明白德國人打了敗仗。所以,我就跑到了美國人那裡,把我所瞭解到的一切全都告訴了他們,並且成了他們的偵察員。這種工作要冒很大風險。要是我挨上了一槍,那就全都完蛋了。可是,我總算躲過了這種遭遇,而且戰爭結束之前我已經有了許多庇護者,靠著他們的關照我才來到了這裡。以後發生的一些事件就沒有什麼好講的了。」
我的雪茄滅了。我重新把煙點著。麥克斯的雪茄要求抽它的人特別尊重它,它們是根據特種訂單專程用飛機從阿姆斯特丹運來的。
「外來的品種。」我低聲說了一句。
「您說什麼?」
「您明明知道我說的什麼。魯菲在放逐中。人家對待她很不錯,可她卻由於思念故鄉而把眼睛哭壞了。」
「不,關於她的事我第一次才聽說。」
「這是聖經裡的故事。」
「啊,是的。我一定得想辦法把聖經通讀一道。」
他的情緒逐漸地好轉了,並且已經恢復了他平常的那種安寧。他以一種幾乎是無憂無慮的姿態,把盛著成士忌的酒杯端到嘴邊一口氣喝了下去。現在,麥克斯臉上的表情開始從警惕變成了自信。
「是的,」他說:「這是很折磨人的。主要的問題不在於情況的改變。當然,您也會偶而駕車到郊外去住在帳篷裡,可是您不能不發現,人是多麼快地就和熱水龍頭,電氣照明,以及所有各種家用電器疏遠開了,而生產這些東西的企業家們卻要我們相信,它們都是生活中第一必需的東西。我並不反對使用重力感應器或者細胞刺激素,可是沒有它們也能過得很好。而對故土的懷念,那才真是讓您受不了呢!我們對有些小事,比如某種一定的食物,人們使用的交通工具,人們玩什麼遊戲,談論什麼話題等等,原先甚至沒有覺察。即使是星座和未來的什麼,看上去都是另外一個樣子。太陽沿著自己的天體軌道,走了那麼長的路途才到了那個時間。
「可總是會有那麼一些人,他們或者自願地、或者被迫地辭別自己的故土。我們全都是那些能夠熬過這種生活的人們的後代。我已經適應了。」
他憂鬱地皺起了眉頭。「即使他們寬恕了我,我也不打算再回去了。」他說道:「因為由於對這些判逆者的寬恕,那裡一定會發生什麼事的。」
我喝完了自己杯裡的威士忌酒,津津有味地用舌頭和上顎吮著每一滴這種奇妙的飲料,而對他所說的話,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著。
「您喜歡這裡嗎?」
「是的。」他答道,「現在是的。我已經克服了感情上的障礙。最初幾年,我投入的全部精力只是為了能夠繼續生存下去,後來,到了這裡以後,我又過分地忙於新地方的安置。這一切都幫了我很大的忙,因為我沒有時間去自尋煩惱。現在,我所做的生意對我的吸引力愈來愈大,這是,種能夠吸引全部精神的遊戲,尤其讓人感到愉快的是,在生意中出了差錯和失誤並不會讓自己受到嚴厲的懲罰。我在這個時代裡發現了未來所失去的一些品質……我可以打賭,這個城市有多麼奇異,您恐伯連最起碼的概念都沒有。要知道,就在這會兒,在離我們5英里遠的某個地方,在原子試驗室附近站著一個衛兵,一個流浪者在門洞底下挨凍,百萬富翁的獨家住宅內正在狂歡暴飲;神甫正在做早禱的準備,來自阿拉伯的商人正在睡覺,港口裡停靠著來自印度的船艦……」
他的激動稍稍平息了下來。他的目光離開了黑暗的窗子,往臥室那邊望去。
「這裡還有我的妻子和孩子們,」他帶著某種特殊的溫情補充道:「不,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再回去了。」
我最後一次吸了一口雪茄。
「是啊,您的一切確實是安排得不錯。」
最終擺脫了愁悶心情之後,他衝著我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您怎麼想,我覺得您似乎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
「噢,這是毫無疑問的。」我熄滅了剩下的雪茄咽頭,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時間太晚了。也許,咱們該走了。」
他沒有馬上聽懂我的話。當他終於明白了我的示意時,我像頭巨大的公貓似地慢慢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是我們嗎?!」
我從衣袋裡掏出了麻醉手槍。他呆住了。
「對這類事件是不能置之不理的。我們總是要進行核實的。現在上路吧。」
他的臉刷地變白了。」不,」他只是用嘴唇無聲地說:「不,不,不,您不能這麼做,這太可怕了……還有愛密麗,孩子們……」
「這個麼,」我對他說:「也在懲罰之列。」
我把他留在大馬士革城,一年後,帖木兒將該城洗劫一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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