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生孩兒 親生孩兒
    按:巴特勒(1947-)是美國著名黑人女作家,1971年開始創作科幻小說,主要作品是關於生命繁衍的長篇小說,如“設計者”系列(1976∼1984)和《世代交替》(1989)。她極少發表短篇,然而正是那為數不多的短篇為她贏得了獎項。《親生孩兒》獲雨果和星雲兩大科幻獎就是一例。它以異種生殖為題材,描述人類失去地球後為了在外星球獲得外星生物的保護,而不得不成為他們繁殖後代的代母體。敘述者蓋恩忍辱接受外星生物的寄生卵,既是他的成長禮儀,也是地球人在外星球上的生存階段。故事之所以感人是因為其內涵超越了奴役和被奴役的關系,將怨恨和感激之情水乳交融地傾注在地球人和外星生物的關系之中。巴特勒構思新穎巧妙,筆觸細膩情深,主題寓意深刻,人物栩栩如生,令人掩卷之後仍然難以忘懷。

    蓋托伊是外星特裡克生物。她的姐妹給我家送來了兩只未受過精的卵蛋。蓋托伊讓我母親、兄長和姐妹們分享一只,卻定要我獨自吃下另一只。母親不想吃,她端坐一旁,望著孩兒們一個個吃得晃晃悠悠,迷迷糊糊。她大部分時間卻凝視著我。

    我躺在蓋托伊又長又光滑的腹部,不時地吮吸著那只卵蛋,心裡納悶,母親為什麼不願享受這無害的樂趣?卵蛋能延年益壽,強身健體。父親對這種補品是來者不拒,所以壽命長了兩倍。

    他晚年該衰老的時候,才與母親成婚,生下我們四個。

    當蓋托伊的幾只步足把我緊緊摟住時,母親轉過了臉。蓋托伊喜歡我們人的體熱,所以一有機會就摟緊我們。年幼時,我躺在家裡的時間較多,母親總是教導我,對蓋托伊要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唯命是從,因為她是外星政府官員,掌管我們這塊地球人保留地,是外星智能生物特裡克與人直接接觸的最重要代表。她說來就來,徑直爬上為她特設的躺椅,召喚我去暖和她的軀體。當我躺在她的懷裡,聽她像往常一樣抱怨我骨瘦如柴時,是不可能對她畢恭畢敬的。

    “你好多了。”她這一次說,一邊用六七只步足檢查我的身體。“你終於胖了些。瘦是危險的。

    “她的檢查變得如此輕柔,就像撫摸一般。

    “他還是太瘦。”母親警惕地說。

    蓋托伊抬起頭來,離開躺椅的軀體約有一米長,仿佛打算坐起身來。她雙眼盯著母親,母親則把老氣橫秋,布滿皺紋的臉轉了過去。

    “蓮,我要你把蓋恩剩下的卵蛋吃了。”

    母親默不作聲。

    在保留地外,煽動蓋托伊的特裡克比比皆是。他們希望獲得更多的地球人作為他們傳宗接代的代母體。

    此刻,蓋托伊卷起四只步足把我從她的懷裡推向地板。“蓋恩,去玩吧,”她說,“坐到你姐妹那邊去嬉鬧吧。你卵蛋吃得最多。蓮,過來暖暖我。”

    我認為母親的猶豫是毫無道理的。在我最早的記憶裡,她就曾躺在蓋托伊的身旁,和她談論那些我無法理解的事情。還把我從地板上抱起,放在蓋托伊的一個體節上,一邊還放聲大笑。

    那時候,她也享用自己份內的卵蛋。我奇怪她是什麼時候,又為什麼中斷這種嗜好的。

    此時,母親靠著蓋托伊躺了下來。蓋托伊用左側的步足把她夾住。雖然夾得不緊,卻很牢靠。

    我覺得那樣躺著總是十分舒服的。可是除姐姐外,家裡人對此都感到厭惡。

    蓋托伊是有意識地夾住母親的。她略略話動了一下尾巴,規勸地說:“蓮,你卵蛋吃得太少輪到你時就該吃些。你現在非常非常需要它。”

    蓋托伊又擺動了一下尾巴,動作極其敏捷,若不留神注意,根本覺察不到。她這是在蜇母親裸露著的大腿,還蜇出了一滴血。

    也許是冷不防的緣故,母親驚呼了一聲。蜇一下實際上並不痛。她隨即歎了口氣。我看得出,她已經肌肉松弛,身體酥軟,在蓋托伊的懷裡賴洋洋地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躺著。“你為什麼蜇我?”她用半睡半醒的聲音問道。

    “我再也不忍心看你坐在那兒受罪。”

    “你該知道,他現在還是我的兒子,”母親突然說。“別想從我這兒把他買走。”她以往是決不允許自己說出這種話來的。

    “哪能呢,”蓋托伊隨聲附和,一味遷就著她。

    “你以為我為了幾只卵蛋,為了長命百歲,就會賣了他?賣了我自己的兒子?”

    “不會的,”蓋托伊說,一邊撫摸母親的肩頭,一邊撥弄她那長而略顯灰白的發絲。

    “苧荷,脫掉她的鞋子,”蓋托伊說。“我過一會兒再蜇她一下,她就能安然入睡了。”

    姐姐唯唯諾諾地站起身來,喝醉了酒似地搖晃著身體。她脫了母親的鞋子,馬上坐回到我的身旁,握住我的手。我們姐弟倆總愛待在一起。

    母親把頭靠在蓋托伊的胸部,試圖從那個糟糕的角度仰視蓋托伊那張又寬又圓的臉。她倆可以說是在一起長大的。蓋托伊現在比母親年長三倍。然而,即使母親年過故世,她卻依然年輕。她和母親相識時,正處在迅速發育的階段,處於特裡克的青春期,而母親當時還是幼兒。後來,有一段時間,她們兩人以同樣的速度發育成長,彼此成了親密無間的好友。

    蓋托伊甚至把她介紹給了那位後來成為我父親的男子。父母盡管年齡懸殊,卻情投意合。

    建立了美滿的家庭。這時,蓋托伊繼承家庭傳統,投身於政治之中。她和母親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在姐姐出生前的某個時候,母親曾經許下諾言,把自己的一個孩子送給蓋托伊。

    按規定,母親不得不給特裡克奉獻一個子女。那麼,與其送給陌生的特裡克,還不如送給蓋托伊。

    光陰流逝,蓋托伊四方周游,擴大了自己的影響。當她重又回到我母親身邊要她兌現諾言時,保留地已經屬她管轄。她也許以為這是自己辛勤操勞後受之無愧的報償。我姐姐對她一見如故,希望自己被選為代母體,但是母親那時腹中有我,而蓋托伊也喜歡選個初生嬰兒,親手將他扶養成人。據說,我出生3分鍾就被蓋托伊的許多步足第一次摟在懷裡。幾天後,我就第一次嘗到了卵蛋。

    “蓮,能站起身來嗎?”蓋托伊突然問。

    “站起來?”母親詫異地反問:“我覺得自己飄飄然快進夢鄉了。”

    “等會兒再睡。屋子外面聽上去好像出了什麼事。”她猛然松開了我的母親。

    母親覺察出她的語氣,及時站起身來,否則准被她摔倒在地板上。蓋托伊的九尺之軀從睡椅上迅速爬起,飛也似地穿門而出。她有骨骼──好幾條肋骨,一條長長的脊柱,一只腦殼,每個體節上還有4對足骨。然而,當她行動時,卻轉身自如,撲跳凶猛。她看上去仿佛沒有骨頭,而是像水生動物,嬉水似地在空中游蕩。我就愛看她動若脫兔的模樣。

    我撇下姐姐,尾隨蓋托伊出了房門,但是我的腳步有點踉蹌。

    曾幾何時,特裡克只把地球人當作實惠的熱血大動物,把我們男男女女關在一起,只給我們吃卵蛋。那麼一來,不論我們如何克制,他們遲早會獲得我們的下一代,還算幸運,這種情況持續不久。幾代之後,我們不再是實惠的大動物了。

    “蓋思,把門敞開。”蓋托伊說。“叫家裡人別出來。”

    “怎麼啦?”我問。

    “是個代母體。”

    我畏畏縮縮地靠在門上。“上這兒?就一個?”

    “我捉摸他是想找電話亭。”蓋托伊抱著那男子從我面前走過。他已經失去了知覺,像一件對折的外衣掛在她的步足上。他看上去還年青,也許和我哥哥同齡,但他不該那麼瘦,簡直瘦到了蓋托伊說的危險程度。

    “蓋恩,去電話亭”她說。她把那男子安置在地板上,開始脫掉他的衣服。

    “叫阿貴去吧”,我對她說。“我留下,也許能幫點什麼忙”。

    她的步足又開始忙碌起來,拎起那男子,把他的襯衣撩起蒙住了他的頭。“你不要看,”她說。“怪嚇人的。”我不能用他那位特裡克的方式救他。

    她看了看我哥哥。他老成、高大而強壯,留在這裡肯定更幫得了忙。可他現在背靠牆壁坐著,兩眼呆呆地盯著地板上的男子,毫不掩飾內心的恐懼和反感。蓋托伊心裡明白,阿貴是幫不上忙的。

    “阿貴,快去!”她說。

    他二話不說就站了起來,稍微搖晃了一下就站穩了腳跟。他心裡害怕,頭腦卻清醒。

    “這位男子名叫布拉姆-洛馬斯,”她一邊念著那人的臂章,一邊告訴阿貴,我不無同情地用手指撫摸自己的臂章。“他需要名叫庫特吉夫的特裡克的救護。聽清楚了沒有?”

    “布拉姆-洛馬斯;庫特吉夫,”哥哥說。“我這就去打電話。”他繞過洛馬斯的身體,奔出了房門。

    洛馬斯蘇醒過來,起初只是呻吟,痙攣地抓著蓋托伊的一對步足。妹妹終於從吃卵蛋後的幻夢裡清醒過來,湊近來望望這位男子。母親把她拖了回來。

    蓋托伊一邊用兩只步足夾住洛馬斯,一邊脫去他的鞋子和短襯褲。除了最後面的幾只,她的步足都是靈巧的。

    “蓋恩,這一回不可討價還價了。”她說。

    我挺起了胸脯。“叫我干什麼?”

    “去宰頭牲口,至少要有你一半大小。”

    “宰?可我從來──”她尾巴一掃,就把我摔到了屋子的另一端。不管她是否伸出蜇刺,那條尾巴就是厲害的武器。

    我爬起身來,意識到不聽警告的愚蠢,立刻走進了廚房。母親養著些地球上帶來的家畜作美餐,也有成千頭外星牲畜取皮毛。蓋托伊想必喜歡外星牲口,也許要一頭阿奇蹄。

    我去了屋角的斗室,斗室背後有根水管。那根舊水管現在可以轉動,前半截可以滑到後半截,裡面可以藏桿槍。我們並非只有一支槍,但用這一支最為方便。我不得不用它來射殺一頭最大的阿奇蹄。事後,蓋托伊也許會沒收這支槍,因為保留地內有槍支是違禁的。

    我到畜檻前,朝找見的最大一頭阿奇蹄開了槍。是頭配種雄性,還挺英俊。可它大小合適,而我又匆匆忙忙。

    我把阿奇蹄又長又暖和的軀體搭在肩頭,扛著它進了廚房。我把槍藏回了原處。

    我轉身剛想把阿奇蹄給她送去,卻又猶豫起來。好幾秒鍾,我就呆呆地站在關著的門前,不知為什麼突然惶恐不安。我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以前雖未親眼目睹,但是蓋托伊早就讓我看過畫和圖解。她一定要我在懂事的時候立刻掌握生殖知識,然而我真不想走進那間屋子。

    我把阿奇蹄放在蓋托伊身旁,還看見洛馬斯又一次失去了知覺。屋子裡只有蓋托伊、洛馬斯和我。母親和姐妹們也許已被支開,這樣就不必硬著頭皮旁觀,我真羨慕他們。

    可是母親在蓋托伊夾住阿奇蹄時卻又回到了屋裡。蓋托伊伸出步足的爪子,從咽喉到肛門一劃,就剖開了阿奇蹄。她看著我,那時黃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蓋恩,按住這男子的肩頭。”

    我用驚恐的目光盯著洛馬斯,實在是碰都不願碰他一下,更別說按住他了。但我卻又不想參與。

    洛馬斯呻吟起來,還發出噎住的聲音。我真希望他永遠昏迷不醒。蓋托伊把臉湊近他的臉,這樣他的目光就全部集中在她臉上了。

    “我蜇你已經夠多了,”她告訴他。“剖腹後,再蜇你入睡。你再也不會痛了。”

    “求求你,”這男子懇求道:“等一等……”

    “洛馬斯,等不及了。剖腹後,我立刻蜇你。庫特吉夫一到,就會給你卵蛋吃,治愈你的傷口。一會兒就沒事了。”

    “庫特吉夫!”這男子一邊喊叫,一邊在我手上掙扎。

    “洛馬斯,一會兒就沒事了。”蓋托伊對我使了個眼色,隨即將一只爪子按在他的腹部,中間略偏右,就在最後一根肋骨下面。他右側體內有東西在活動──那細微的似乎是隨意的搏動驅動著他棕色的肌膚,凹凸起伏,反復不定。我終於能看見它的節奏,知道下一次搏動的部位。

    蓋托伊後半部身體纏住洛馬斯的雙腿時,她僅用那只爪子按住他。

    她剖開了他的腹腔。

    劃開第一條口子時,他全身一陣攣,差點從我手下掙脫。他那撕心裂腑的尖叫,是我從未聽到過的人聲。蓋托伊似乎充耳不聞,繼續加長加深那條口子,時而停下來舔掉一些污血。他的血管收縮起來,對她唾液裡的化學成分作出反應,出血減緩了。

    我感到自己仿佛助桀為虐,幫她折磨著他,損害著他。我感到惡心,想要嘔吐。

    她發現了第一條蠐螬,肥肥的,深紅色,裡裡外外沾滿他的血。它已經咬破卵膜,但顯然還沒有開始噬食它的代母體。在這個階段,蠐螬除了母體之外什麼肉都會吃。如果任其自然,它就會繼續分泌毒素,而正是這種毒素引起洛馬斯的惡心和警覺。它終究是要張口吃肉的。待它咬破洛馬斯的肌膚,他也就奄奄一息,或者一命嗚呼了。

    蓋托伊小心翼翼地夾起蠕動著的蠐螬,觀察它,而對那男子淒絕的呻吟不知怎的卻置之不理。

    突然,那男子失去了知覺。

    “好,”蓋托伊俯視著他,“我希望地球人能夠隨意失去知覺。”她真是冷酷無情。

    而她夾在爪上的東西……

    在這個階段,蠐螬是無肢無骨的,長約15厘米,粗約2厘米,沒有視覺,帶血而粘滑,像條大蚯蚓。蓋托伊將它放入阿奇蹄肚裡,它就立刻鑽洞穿孔。它將呆在阿奇蹄體內,直到把肉吃光為止。

    蓋托伊探查著洛馬斯的肌體;又發現了兩條,其中一條細小而精神,“雄的!”她興高采烈地說。雄蠐螬比我命短,要經歷種種變態。甚至在它的同胞組妹長出步足之前,凡它能抓住的東西就要鑽孔打洞。在蓋托伊夾著它放入阿奇蹄體內的時候,唯有它肆無忌憚地企圖咬她。

    洛馬斯的肌膚裡爬出了略為蒼白的蠕蟲。我趕緊閉上眼睛。這比看見腐爛屍體上的蛆蟲更加令人膽顫心驚,比任何畫或圖解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嘿,還有呢,”蓋托伊說,又夾出兩條又長又粗的蠐螬。“蓋恩,看來你還得去宰頭牲口,你們地球人體內真是什麼都能寄養。”

    在我的一生中,人們總是這樣對我說:這是一種分娩法,可靠而必要,是特裡克和地球人的共同努力。在此之前,我對此一直深信無疑。我知道,分娩無論如何是痛苦的,流血的。然而這裡發生的卻是另一回事,更令人毛骨悚然。

    蓋托伊發現了一條正在咬破卵膜的蠐螬。卵膜的殘余仍然通過自己的管狀物、或鉤狀物或諸如此類的東西與一根血管相連。這就是蠐螬依附寄主體內,並吸營養的方法。

    它在咬破卵膜之前只是吮血,接著就咬食具有伸展彈性的卵膜,然後唾食寄主的肉體。

    蓋托伊咬去卵膜,舔淨污血。難道她喜歡血腥味?難道童年的舊習非常頑固,或者根本就無法攻掉?

    整個分娩過程是不近人情的。我以前從未想到她竟然如此不近人情。

    “看來還有一條,”她說。“也許兩條。挺不錯的一家子。近來,我們能在寄主體內發現一兩條蠐螬活著,就喜出望外了。”她朝我瞅了一眼。“蓋恩,出去嘔個干淨。乘這個人昏迷不醒的時候去吧。”

    我晃晃悠悠,勉強跨出門檻,就在前門那邊的一棵樹下,我翻腸倒肚,嘔得實在嘔不出來為止。後來,我站著直打哆嗦,淚如泉湧。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痛哭流涕,但我克制不住。我朝前走去,離家遠些就不會被人看見。我閉上眼睛會就看見紅色的蠕蟲在更紅的人肉上爬動。

    一輛汽車朝屋子方向開來。除了運送農業設備之外,地球人是不准使用機動車輛的,所以,我知道這一定是阿貴領來洛馬斯家的特裡克,也許還帶了一位地球人醫生。我用襯衣擦了擦臉,竭力控制住自己。

    “蓋恩,”阿貴在汽車停住後喊道。“出了什麼事?”他從又低又圓的特裡克便車車門裡爬了出來。另一位地球人從另一邊的車門爬了出來。他沒有和我說話,就徑直進了屋子。

    他是位醫生,有他的照料,再吃上幾只卵蛋,洛馬斯也許能夠康復。

    “是庫特吉夫嗎?”我問。

    開車的特裡克沖出車門,在我面前抬起了半個身軀。她比蓋托伊蒼白,個兒也矮小一小…るチ殘硎譴悠淥動物代母體肉出生的。從地球人代母體內出生的特裡克個兒更加高大,數量也略為多些。

    “生了六個”我告訴她,“也許七個。都活著,至少有一只雄的。”

    “洛馬斯怎麼樣?”她急切地問。我很欣賞她的問話和她提問時那種關切的聲音。洛馬斯最後吐出的幾個清楚可辨的正是她的名字。

    “活著”,我說。

    她二話不說就奔向屋子。

    “她有病,”哥哥說,一邊望著她匆匆離去。“我找她的。就聽到有人勸她,說她病沒好”即使有這種事也不該出門。”

    我沉默無言。我對特裡克一向謙恭有禮。我此時此刻不想對任何人說話。我希望阿貴會進屋──即使不為別的,純粹出於好奇也該進去看看。

    “終於發現了你不願意知道的事情了吧,嗯?”

    我望著他。

    “別用她那種目光看我,”他說。“你不是她。你只是她的財產。”

    她那種目光,難道我已經能模仿她的神情?

    “你在干什麼?嘔吐了?”他嗅出了氣味。“那你現在清楚自己的處境了。”

    我從他身邊走開。小時候,我和他是親近的。但他長成青年之後,卻變了。我一直不知道究竟出什麼事。他對蓋托伊開始遠而避之,開始逃跑,直到明白已無路可逃。在保留地裡無路可逃,在外面更加不行。從此以後,限於享受自己那份送上門來的卵蛋。並對我格外關心,關心得甚至使我厭煩,而用意是不言而喻的。只要我平安無事,特裡克就不會找他的麻煩。

    “究竟怎麼啦?”他跟在我後面,非要我說個明白。

    “我宰了阿奇蹄給蠐螬吃。”

    “你不會因為他們吃阿奇蹄才跑出屋子嘔吐的。”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給人開膛剖腹的場面。”這是真的,讓他知道這些就夠了,其他的事情不能說,不能對他說。

    “他說了什麼?”阿貴問。“我指的是洛馬斯。”

    “還會指誰呢?”他喊“庫特吉夫”。

    阿貴渾身顫抖。“她若對我那麼干,我決不會再求助於她。”

    “你會的,她蜇你一下就能解除你的痛苦而不傷害寄生於你體內的蠐螬。”

    “你以為我會擔心他們的死嗎?”

    不,他當然不會。可是我呢?

    “卑鄙!”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氣。“我親眼見過他們作的孽。?你以為洛馬斯這一回夠慘的?

    這算不了什麼。”

    我沒有和他爭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見過他們吃人”他說。

    我轉身面對著他。“你說謊!”

    “我見過他們吃人,”他頓了一下。“那時我還小。我上了哈特蒙德家,後來又趕著回家,半路上,我看見一個地球人和一個特裡克。地球人是位代母體。那是山地,所以我能躲在一旁觀看。那個特裡克因為沒有東西可喂蠐螬而不肯給地球人剖腹取子。地球人已經邁不開步子,而附近又沒有人家。他疼痛難忍,要特裡克殺了他,求她結束他的生命。她終於下了手。割斷了他的喉管。爪子就那麼一劃。我親眼看見蠐螬咬破他的肌膚出來,又重新鑽了進去,繼續大吃他的肉體。”

    他的話使我眼前重又浮現出洛馬斯布滿爬動著蠕蟲的肌體。“你為什麼從前不曾告訴我,”我喃喃地說。

    他看上去有點吃驚,仿佛忘記我正在傾聽。“不知道”。

    “不久以後你就開始逃跑,是嗎?”

    “是的。蠢得很。在保留地裡逃,在囚籠裡逃。”

    我搖了搖頭,說出了我早就應該對他說的話。“阿貴,她不會在你身上產卵的。你不必擔心。”

    “她會的……如果你出了事。”

    “不。她會用萱荷,萱荷……也願意。”如果萱荷那時躲在屋裡觀看,她會拒絕的。

    “他們不用女人,”他輕蔑地說。

    “有時也用,”我看他一眼。“事實上,他們倒是喜歡女人。你該聽聽他們私下裡說的話。

    他們說,女人體內脂肪多,能夠保護蠐螬。但是他們通常利用男人,留下女人繁育人的後代。”

    “為他們提供第二代代母體,”他說,語氣從輕蔑轉憤慨。

    “不至於如此吧!”我辯駁道。究竟是不是呢?

    “如果是輪到我,我也希望不至於如此。”

    “就是不至於如此,”我感到自己像個稚童,在傻乎乎地瞎爭。

    “蓋托伊從那人肚裡摳出蠕蟲時,你也是這麼想的?”

    “那是不該發生的。”

    “那總是要發生的。問題是你不該看。就這麼回事。本該由他的特裡克親自動手。她蜇一下,他就會失去知覺,手術也就不至於那麼痛苦。可她總得給他剖腹產出蠐螬。萬一她遺留哪怕一條,那條蠐螬也會使他中毒,而且從裡到外地吃盡他的肌體。”

    母親曾經關照過我,對阿貴要尊重,因為他是我的兄長。我走開了,心裡恨他,他還是那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他太平無事,而我卻不然。我滿可以捧他。但是,他若不肯還手,若用輕蔑和憐惜的目光看我,我想我是無法忍受的。

    他不讓我離去。他的腿比我長,一下就閃到我的前面,反使我覺得自己仿佛跟在他的屁股後面。

    “對不起,”他說。

    我繼續走著,心裡又難受,又氣憤。

    “聽著,你的遭遇也許不會那麼慘。蓋托伊喜歡你,會謹慎小心的。”

    我轉回屋子,簡直是跑著離開了他。

    “她是不是已經利用你了?”他問,毫不費力地趕了上來。“我的意思是,你正是接受卵的年齡。

    她是否──”我揍了他。我不知道自己竟會動手,但我想自己是要殺了他。如果他不比我高大強壯,我想我會殺了他。

    他盡力避開我的攻擊,只揍了我幾拳,但也夠多了。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倒下的。當我蘇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離去。只要能夠擺脫他,受點皮肉之苦也是值得的。

    我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向屋子。屋後間是暗的。廚房裡沒有人。母親和姐妹正在臥室裡睡覺,或許是假裝睡覺罷。

    我在母親的桌旁坐下,等他們靜下來。這張桌子已經陳舊,非常光滑。雖然有點笨重,但是手藝卻不錯,這是父親死前不久為母親做的。他的一生中經受過三次。三批卵,三次剖腹,三次愈合。他是怎麼經受住的?

    我站起身來,從隱藏處取出了槍,然後手握著槍重又坐了下來。槍需要擦洗上油。

    我卻只給它上了子彈。

    “蓋思?”

    她走在光禿禿的地板上,弄出很多輕微的卡嗒聲。每只步是一觸地就是一聲“卡嗒”。真是噪聲不斷。

    她來到桌邊,上半身伸過桌面,猛地躥了上去。有時候,她的動作那麼平穩,猶如流水一般。

    她在桌面中央把身子象座小山一樣盤成一團,然後注視著我。

    “真遭糕,”她輕輕地說,“你本不該看的。那種情況也是不該發生的。”

    “我明白。”

    “庫特吉夫,現在做母親了。她的病遲早會要她的命。”她活不到養育自己孩子的那個時候,但是她的姐姐會養他們和洛馬斯。她是不會產卵的。每一個特裡克家庭只有一個會產卵,會傳宗換代。洛馬斯對她家的功德,那位姐姐是永遠報答不盡的。

    “他活得了嗎?”

    “當然。”

    “不知他是不是還要當代母體?”

    我近視著那對黃色的眼睛,卻不知道從那兒看出了什麼,領悟了什麼,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純粹出於自己的想象。“從來沒有誰要求過我們,”我說。“你從來沒有要求過來。”

    她略略轉過頭來。“你的臉怎麼啦?”

    “沒什麼,沒什麼關系的。”人的眼睛在黑暗裡也許是不會注意到我那哭腫的臉龐。

    從窗廣射入室內的唯一光亮來自一顆月亮。

    “你是用槍打死阿奇蹄的?”

    “不錯。”

    “你還打算用槍打死我?”

    我凝視著她,凝視她在月光下的輪廓,那盤成一團的優美體態。“你覺得地球人的血味道怎樣?”

    她忽然不作聲。

    “你算什麼?”我低聲地問。“對你來說,我們又算什麼呢?”

    她躲在那兒一動不動,頭擱在最上面的體節上。“沒有人比你更加了解我。”她輕輕地說。

    “你必須作出抉擇。”

    “我的臉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哭腫的,”我對她說。

    “什麼緣故?”

    “阿貴曾經勸我下決心采致行動,但我沒聽,”我略略提起了槍,使槍桿和我的下巴成對角線。“這至少是我作出的決定。”

    “總會這樣的。”

    “蓋托伊,問問我的意見。”

    “為我的孩子們的生命?”

    她總是這樣說。她知道如何對付人,地球人和特裡克。但是這次不行。

    “我不願意當寄生動物,”我說。“即使是你的卵。”

    她久久未作回答。“我們近來幾乎不用寄生動物了。”她說。“你是知道這一點的。”

    “你們利用我們。”

    “是的。多少年來,我們一直等待你們,教導你們,把我們的家庭和你們的家庭怎樣。”

    她不安地活動了一下身體。“要知道,對我們來說,你們並非動物。”

    我凝視著她,然不作聲。

    “遠在你們祖先到達這裡之前,我們曾經利用過的動物在接受卵移植之後就開始大量殺死那些卵,”她輕聲說。

    “蓋思,你是知道這些情況的,由於你們的到來,我們才重新認識了健康和興旺的意義。

    你們的祖先,逃離故土,逃離殘殺和奴役他們的同胞,由於我們的緣故,他們才得以幸存。

    當他們還在企圖將我們當作蠕蟲殺死的時候,我們卻把他們當人看待,給他們設置了保留地。”

    我一聽到“蠕蟲”兩字,就嚇得跳了起來。我控制不住自己,她也不得不把這一切看在眼裡。

    “我明白了,”她心平氣和地說。“蓋恩,你果真死也不懷我的子女。”

    我沒有回答。

    “我找萱荷好嗎?”

    “行!”萱荷樂意。讓她干吧。她並沒有看到洛馬斯分娩的情景,她會感到自傲不會懼怕。

    蓋托伊從桌上一骨碌溜到了地板上,簡直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今晚就睡在萱荷屋裡,”她說。“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晨,我會找個時間通知她的。”

    這個變化來得實在太突然。姐姐萱荷對我的養育之恩,幾乎和母親一樣深厚。我仍然和她相親相愛。她不像阿貴。她會既要蓋托伊又愛我的。

    “蓋托伊,等一等,”她回頭張望,幾乎從地板上抬起了半個身子,然後轉身面對著我。“蓋恩,這是成人的事。

    這是我的生活,我的家庭!”

    “但萱荷是我的姐姐。”

    “我這是按你的要求。我已經問過你!”

    “但──”“讓萱荷來做更方便。她也一直期望自己身懷六甲。”

    但那是指地球人的小生命,地球人的後代。他們有朝一日會吮吸她的乳汁。而不是她血管裡的血。

    我搖了搖頭。“蓋托伊,別去找她。”我不是阿貴,但我看來可以毫不費力地變得像他那樣,可以拿萱荷當我的替死鬼。知道那腥紅的蠕蟲在她的肌體而不是在我的肌體裡生長,豈不更加令人心安理得?

    “別去找她,”我重申了一下。

    她呆呆地望著我,一動也不動。

    我避開她的視線,然後又轉回頭來望著她。“我來干。”

    我從喉頭處垂下了槍。她探身過來要取。

    “不,”我對她說。

    “這是法令,”她說。

    “留給家裡人吧。也許有一天他們中間有人會用它來拯救我的性命。”

    她抓住了槍桿、但是我卻不肯放手。我被她拉得站在她的上面。

    “把槍留在這兒!”我重復了一聲。如果我們不是你們的動物,?如果這是成人的事。你就該胃這個險。蓋托伊,與一位合作者打交道是要胃點險的對她來說,從槍上松手顯然是難以忍愛的。她一陣戰栗,還發出苦惱的嘶嘶聲。我想她是害怕了。她活了那麼大歲數,槍害人的事也見得多了。現在,她的孩子和這桿槍將都在這同一間屋裡。她還不知道我們另外還藏有槍。在這場爭論中,那些槍無關緊要。

    “我今晚就要排出第一顆卵,”她在我收拾槍時說。蓋恩,聽見了沒有?

    為什麼家裡其他的人只能分離一只卵蛋,而我卻能獨吞一只呢?為什麼母親總是戀戀不捨地望著我,仿佛我要離她而去,去到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難道蓋托伊以為我仍然蒙在鼓裡?

    “聽到了。”

    “走吧!”我由她推出廚房,在她前面走向我的臥室。她聲音裡那裡種突如其來的緊迫感聽上去倒是真的。你今晚本來要找萱荷排卵的!我指責她說。

    “我今晚必須找個排卵。”

    盡管她急不可待,我還是收住了腳,擋住她的去路。“你不在乎找誰的嗎?”

    她從我身邊溜過,進了我的臥室。我發現她正躺在我們合用的睡椅上等我。在萱荷的房間裡,她是找不到像樣的東西來派這種用處的,只能在地板上對她排卵。讓她去找萱荷的念頭此刻在我心頭引起另外一種煩惱。我突然生起氣來。

    然而,我還是脫去衣服,躺在她的身旁,我知道該做什麼,該期待什麼。這種事我聽了一輩子。我感覺到了那熟悉的一蜇,麻醉性的,略帶快感。然後是排卵器育日的探索。穿刺不費力,無痛感。非常從容地過入我的肌體。

    “你不在乎嗎?”我問“對我排卵你不在乎嗎?”

    她一陣緘默之後終於說,“蓋恩,今晚作出抉擇的是你。我自己早已作了選擇。”

    “你真會去找蒙荷嗎?”

    “會的,我怎麼能把自己的孩子交給一個仇恨他們的人去照料呢?”

    “這不是仇恨。”

    “我知道是什麼。”

    “我是因為害怕。”

    一陣靜默。

    “我現在仍然害怕,”我此時此地是能對她承認這一點的。

    “那麼你來到我的身旁是當使萱荷免受痛苦。”

    “是的。”我把額頭靠著她的身體涼快光滑,柔軟得令人難以置信,“也是為了守在你的身邊,“我說。這是真心話,我雖然並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但這是真心話。

    她滿意地輕輕哼了一聲。“我簡直不能相信息竟然對你產生這樣的誤解,”她說。“我早就選中了你,而且深信你長大之後也會選中我。”

    “我早就但是──”“洛馬斯。”

    “是的”“地球人看到分娩的情景,沒有一個感到好受。阿貴也曾見過一次,是嗎?”

    “是的。”

    “應該保護地球人,不讓他們去旁觀。”

    我不喜歡這種口氣,也壞這是否可能,“問題不在保護,”我說。“而在展示,讓我們在兒童時期就觀看,不只一次地觀看,蓋托伊,地球人從未看過一次平平安安的分娩。”我們所看到的就是代母體──痛苦,恐怖,甚至死亡。

    她低頭望著我“這只能私下說說,私下說說。”

    她的語氣使我不再堅持──我知道,如果堅持下去,而她萬一改變主意,我也許會成為懲一百的第一個先例。然而,我已經氫這種想法印入她的腦海。她可能會對此作進一步的考慮,甚至進行試驗。

    “我是不會對你開槍的”我說。“不會的。”她是從我父親的肌體裡取出的。父親當時正是我觀在這個年齡。

    “你會的。”她堅持說。

    “但不是你。”她站在我們和竿裡克之間,起著保護和促進家庭聯合的作用。

    “你原先會毀了自己嗎?”

    我謹慎而拘束地翻著身。“會的。我差點兒自殺。那就是阿貴追求的“解脫”。我懷疑他本人是否知道。”

    “你說什麼?”我沒有回答。“你現在要活下去。”

    “是的。”愛護她,母親總是這樣說。是要愛護她。

    “我健康、年青”她說。“我不會丟下你不管,讓你像洛馬斯那樣孤零零的。特裡克寄主,我會關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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