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呼喚 野性的呼喚
    在葛錫安【注一】離開家鄉尋找失蹤父親下落的某一天夜裡,他在小鎮的旅店硬版床上被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驚醒。空氣中凝滯著預知風雨紀事的沈重感覺,四周時空此刻彷彿都被燥熱所凍結。壁龕裡油燈昏黃的紅焰不敢造次搖曳,木桌上蠟燭火苗邊緣的油脂似乎也忍住不敢滴落。

    他始終無法適應北方的氣候,生長於南國的熱沙大陸【注二】,他早已習慣與炎炎紅日和滾滾黃沙為伍,最最清冷不過是海市蜃樓的碧泉綠洲罷。像北方這樣濕冷陰鬱的雨季和凜凜寒風的秋冬時節,永遠逼使他藏在厚重斗篷的壁壘裡,躲避外界濕氣,也構築自己心防。

    隔壁房間隱約傳來激烈的喧鬧聲,他眉頭微蹙,揚手揮熄蠟燭和油燈,讓猝然降臨的濃濃黑暗包圍住他的軀體。然後他閉上雙眼,潛心傾聽父母親十多年前的爭吵。母親顫抖的聲音在午夜寂靜的曠野裡回湯,她的身體一向不好,沙漠裡高溫燥熱的環境根本就不適合她。

    假若不是因為她繼承了沙漠之鷹部落的統治地位,她大可隨著父親遠走高飛,他始終相信唯有北方冰原裡清冽的空氣和銀白的雪花可以讓她獲得解脫。

    「安娜蓓爾,我無法控制這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但是請你相信我,你是我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女人……」這段話常常困擾著他,倘若母親是父親最愛的女人,那麼究竟誰才是挑起紛爭的第三者?他很害怕,害怕父母親會離他而去,所以他抱緊葛萊亞,摩挲著母狼銀灰色的溫暖皮毛。

    每次爭執發展到這裡就會停歇下來,然後他會聽見父親怒吼著奪門而出,朝午夜浩瀚沙海裡懸掛的滿月奔去,只留下臥房裡母親斷斷續續的啜泣聲。然後他會拍拍葛萊亞【注三】的頭起身回房,躲在厚重的毛毯裡聽母親垂淚到天明。

    暴風雨來臨前往往是很悶熱的,蓄積許久的水氣凝滯在雲層裡等到負荷過重才瘋狂決堤傾洩而下。但這個晚上卻不太一樣,少了熱得像要融化空氣的窒悶氛圍(雖然對他來說是很涼爽的),倒是多了幾分凍結空氣的意象。

    隔壁房門驀地轟然踢開,突如其來的急促腳步聲嚇得他直打哆嗦。聲音聽起來既熟悉又陌生,應該是父親長靴在木製地板上踩出的回音吧。父親沒有回頭,也沒有到他房裡來道別,就獨自映著月光踏沙遠行。奇怪的是葛萊亞沒有跟著離開,這只美麗的母狼一向是父親形影不離的忠實夥伴,這時卻靜靜地躺在他懷裡。是怕他寂寞嗎?他不知道。

    葛萊亞的眼瞳很漂亮,像是兩顆晶瑩剔透的寶珠一般在漫漫長夜裡閃爍發光。葛萊亞的眼睛不只是漂亮,它們還會說話,透過晶亮的淚痕述說橫跨大陸的陳年往事。於是他看著葛萊亞兇猛地撲殺獵犬,尖牙利齒毫不留情地撕扯狗兒脆弱的喉嚨。溫熱的鮮血在凜冬大雪裡飛揚,濺灑在她厚實的毛皮上,染紅了她閃亮的銀色身形,也緩慢了她輕盈的步履。獵人猙獰的面容充斥著整片針葉樹林,把她困鎖在一道無垠漫延的殘酷屠殺網絡裡面。她只有朝唯一的方向逃竄:他們作夢也想不到得手的獵物會往人類聚落跑去。

    影像在葛萊亞眼瞳裡飛逝,覆滿銀白的尖銳峰巒、浩浩蕩蕩的遼闊草原、陰暗潮濕的幽幽沼澤,以及最後像是黃金天堂的海市蜃樓。

    影像突然終止,他輕聲歎了口氣,揉揉自己疲憊的雙眼。抬頭望向窗外,紫紅色的天空不祥地宣告了暴風雨來臨的噩耗,這已經是幾星期來第五次了。好爛的氣候,他自言自語道,然後重重地躺回床上。

    他獨自離開南方瀚海的無垠沙丘,依循片段的記憶尋找北方雪原的皓皓銀霜,蓊鬱有致的寒帶松針,父親口中的厚重冰層,還有滿月之夜群集仰嘯的淒厲狼嚎。尋尋覓覓六七個年頭,得到的結果總是淒淒慘慘冷冷清清:火之大陸上根本沒有父親所說的冰天雪地,有人告訴他在更遠的北邊有塊冰之大陸,但他心底很清楚這是根據「火」隨意改編的信口胡謅。那末他為什麼還會覺得冷呢?是刀劍相交擊時的肅殺寒光?還是從持劍人心裡散發出的冷酷無情教他為之心寒?

    人類多半直接喚他葛錫安或是希維亞,很少人稱呼他的全名【注四】。不光是他們不懂精靈族【注五】的語言,他也鮮少遇到與父親同族的親人。精靈族在帝國統一之後已經成了禁忌的字眼,皇帝的個人偏執引出了殘酷的屠殺行動,他們纖細優雅的蒼白面孔和靈動活脫的矯捷身形終於在帝國勢力的鐵蹄踐踏下化做縷褸殷紅的淒楚淚痕,原本便已稀少的樹林青綠裡但見血霧迷濛,千年來的高傲傳承在陰狠的手起刀落中失落殆盡。

    在人類錯綜複雜的感情世界裡,他永遠只是個孤寂的過客;在精靈族飄零四方的高傲傳統下,他也只是個血統不純的混雜小卒。

    窗外,第一滴雨水已經準備落下了。

    他低頭審視懸湯胸前的家傳垂飾,透過圖騰上狼眼的鏤空,看見了十年前的自己,隔著忘川與他遙遙相望。他由死去已久的母親那裡繼承了這個護符,以及一個叫做「返顧」的魔法儀式。

    返顧,母親部落中的古老祭儀,濫觴自天地初成的漠野洪荒。他憶起族中慶典集會時熊熊營火邊娓娓遞嬗的傳說故事,萬古長夜間一個個英氣勃發的年輕靈魂跳進歲月長河的源頭泅泳,重譜一曲人間禮讚,再回首已百年身。通過十八寒暑的成年禮試煉,每個青年男子均有機會選擇接受返顧,走進藏青裊裊的魔法煙幕,隱身自己降生的純真年代,

    再次見證狂羈無知十八年,不同的是自己已經預見了即將發生的未來情事,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也由當事人退居幕後,旁觀者清,客觀的立場推移主觀的成長。

    他沒有參加成年禮,部落並不承認他的繼承身份。十八歲那年他蜷縮在母親的帳棚裡,

    聽著耳際的隆隆蹦聲震天撼地,削瘦的肌肉隨之痙攣起伏;看著廣場上躍動身形鬼影幢幢,烈火轟轟焚進低垂夜幕。黑與紅反照進他的眼,他兀自躲在帷幕邊緣瑟縮顫抖。

    藏青色的時光烽火只在成年禮當晚燃起,錯過當下,就是終生都不能再回頭,僅此一次,別無他途。

    通過試煉的成年男子斂起面容,巍峨肅穆地接受巫醫喃喃祝禱,錯亂模的祭祀禱文和長老瘖啞粗糙的嗓音竟結合成夜晚裡無可言喻的魔咒。意象複雜的難解手勢在空氣中快速舞動,詭異的青色氤氳自銳利指尖流洩而出,沈潛地表堆砌起一尊氣態通道,跨越時空,歸返天真無邪的過往時光。

    祭司舉起宛如蝮蛇般的彎曲利刃,在甫成年男子左臂劃下條條鮮明血痕。殷紅的溫熱液體好似小蛇蜿蜒爬下他們的臂膀,映著火焰紅光化做尾尾駭人的血蛇,飛蛾撲火衝進青色的魔法通道,嗤嗤激起紫色煙芒。相傳唯有成年人的鮮血可以開啟時光門,當然,這個成年人不包括流有異族血液的他。

    此刻他枯坐河邊,端詳掌中圖騰,腦海浮現母親臨終遺言。這個護身符由她的摯愛與畢生法力傾注而成,狼的眼睛裡隱含著她和父親最深刻的感情,也唯有他,兩人愛情的完美結晶,有資格使用。

    返顧一去十八年,驀然回首,已過而立,然而他卻不是普通人。

    他不在乎時間,精靈族與天地同壽,歲月的流逝對他來說只是無窮沙漏裡的點滴。即便他血管裡流淌著人類母親的有限壽命,生老病死有時盡,父親的遺愛仍舊賦予他數百年的生命。況且生命不過是一場千山萬水我獨行,百年孤寂,倘若十八年能夠重溫兒時天倫,他甘願以此生性命換取那十八年。

    他依循母親親授的口訣,將狼型圖騰輕置岸邊平坦石板上,繼而抽出短刀,以柄為刃,猛力重擊護符上的金屬浮雕。狼眼應聲碎裂,頃刻間寶藍色的光暈從細狹的裂縫中激射散放而出。不是晦澀驚悚的藏青色,亦非詭異怪誕的紫色,卻是最純然潔淨的寶藍色。

    他的精靈族血液感受到魔法的存在,不由自主地心生悸動,懷想起俱已亡失的雙親,眼眶再止不住淚水,兩行晶瑩滾滾落下雙頰。

    他再也沒有絲毫遲疑,起身躍進寶藍色的煙幕懷抱,彷彿見到母親在氤氳的彼端對他微笑。

    他在乾涸皸裂的河床上醒來,渾渾噩噩以為就連時間的長河也已經枯竭,想飲一口忘川之水卻只徒然,掬一把黃沙在掌心,空餘長長歎息。

    粗銳的沙礪一如潮水般浩浩湧至,熟悉親切的痛楚殘酷地喚起記憶中的童年版圖。他想起這是沙暴來襲的前奏,意識迷濛卻神智清醒地起身尋找災禍來源。他定定地望向西方,那個記憶中滾滾黃沙的發源地,果然看見漫天遍野的砂石襲捲而至。

    沙暴,沙漠中最無情的殺手。掀毀房舍,淹埋人畜,狂傲放肆的大漠霸主,塗炭生靈無人能敵。他憶起往昔與同伴們驚惶無措地沒命奔逃的景況,如今人事已非,盛情不再。

    似曾相識,只有沙海狂風。

    於是他轉身面向日輪隱沒的方位,揚起雙臂,擁抱風暴,在砂礪碎石的疾打亂舞裡高聲吶喊,悲喜交集。

    我回來了,而我將不再離去。

    圓盈滿月窈窕自山頭升起,粲然銀華得大地遍野寂然,萬物在無盡的美麗中靜默無語。這樣的良辰美景卻往往是他家庭悲劇的肇始,月圓的夜晚,繁星點點沈重得漆黑天帷也承受不住。

    他屏氣凝神,靜待午夜裡的第一聲尖叫從母親房裡射出。他趁日沒時分外出男子滿載賦歸家中婦孺欣喜相迎的騷動閃進這棟木製倉儲,眼角餘波掃蕩到母親開門時蒼白的面孔上殷殷的緋紅酒窩,一如他被捲入的時空洪流,轉轉生姿,終無盡時,望不見深邃的底蘊是悲是喜。

    日輪沈沒在沙海盡頭,黑幕驟然下,天階夜色涼如水,冰冷徹骨。炊煙自帳棚前的篝火裡飄然曳去,火星飛濺,燒烤的羊腿肉和醬料馨香滿溢而出,家家戶戶享用美食,而他卻在柴房裡獨守空閨。

    月輪走位到蒼穹中天,婀娜多姿步步燦生蓮花,星塵和沙塵都是飛天,鑲嵌在華麗的墨黑錦緞是點點珍珠。黑夜是綾羅綢緞也是圓潤水晶,輕輕巧巧無缺無瑕教人愛不忍釋。

    午夜,母親的悲鳴鼓動音波震碎了寧靜的水晶,他猛然自花前月下歸返現實險境,眨眨酸澀雙眼亟欲捕捉真相。為時已晚,四周只剩下母親的嗚咽,突然間他又瞥睹竄動驚鴻,看不清楚是人影是獸形是男是女總之跟上便是。

    他微微喘氣,止步於十尺之外,驚覺自己又來到廣場邊緣。圓形的空地沈浸在銀白色的月光下,萬物彷彿都鍍上一層白金。這時他才看清剛才自己尾隨的對象,一頭英挺壯碩的灰狼,濃密的毛皮被月華洗得閃閃發光。起先他以為那是葛萊亞,然而葛萊亞隨即從遠方的陰影裡走進粲然月光。

    一陣轟然巨響在他腦中炸開:那是爸爸!

    他突然察覺到,這是父親失去蹤跡的那個夜晚。相同的月光,相同的夜色,相同的洗不盡那道濃濃愁緒,相同的揮之不去的肅殺氣息。是的,厲兵秣馬枕戈待旦的潛藏危機,

    他已經看到了廣場外緣森然羅列的冰冷刀劍,正映著月光散發死亡宣言。他想要出聲警告,聲音卻在喉頭凝然中止,找不到適當措辭。那是他的爸爸麼,他只覺得好生突兀。

    那是只普通的野獸麼,他卻又在其穩健的步履間看到了父親昔日的英姿煥發。

    十八年的返顧抵擋不住命運的巨輪運轉,璀璨發光的毛皮也擋不住百十隻利箭的錐心之痛。十八年的歲月,榮耀的歸返,竟只是親自見證父親的慘死。部落裡的獵人一擁而上,蓄極則動,他們終究等到了這個傾洩憤怒的機會。異邦人,我們不歡迎你,長老這麼說。可是母親卻貴為公主,沒有人膽敢違逆諭令。紅皮膚,黑髮,刺青,古老的圖騰,飛鷹,插羽為飾,部落的統一表徵。而父親卻是白皮膚,棕髮,青春的氣息,灰狼,耳長尖細,異國的顏色。

    那是什麼顏色?他眼裡只見到腥紅,他緊握的雙拳成了尖銳的利爪,蒼白的皮膚成了銀灰色的茸毛,憤怒致使他身體前傾,最後四肢著地,他是父親的縮影。於是柔軟的喉嚨抵擋不住利爪的刨抓,狂噴的血柱止不了殺戮的渴望,就連鋼鐵刀劍也軟弱似蝴蝶。

    圓月悄悄西移,露水揭示破曉的訊息。他的視線逐漸清明,腥紅慢慢散去,流淌在廣場上幾十具屍首身上。

    他與母親間的最後聯繫便是那個狼形護符,如今亦已裂成碎片釋盡全部能量。至於體內流淌的另一半血液,將與他永世依隨,不論他是過客是小卒是人還是狼,是目擊者抑或殺人兇手。

    從葛萊亞的眼瞳裡他見到了千里之外的極北之地,冰雪終年覆蓋,狂風肆虐怒嚎的北國雪鄉;他見到了這個國境之南所沒有的照眼碧綠。緋紅蒼天不再,那裡是暮靄沈沈的開闊楚天,洪荒草昧,還有與他同樣屬於大地,屬於自然的狼族兒女。

    於是他邁開腳步奔向葛萊亞,並肩跑進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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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葛錫安(gersham),起源於希伯來文,意為「被迫流浪異鄉的孤寂過客」。

    ※【注二】:葛錫安生長於南方的沙漠。

    ※【注三】:葛萊亞(goliath),典出舊約聖經大衛與菲利士人的故事。

    ※【注四】:葛錫安全名葛拉馮錫安諾維斯希維亞那斯渥爾夫(glaavonthianovis

    silvanuswulf),葛拉馮錫安諾維斯為精靈族語,希維亞那斯渥爾夫則為其姓氏。

    ※【注五】:精靈族(elf)是西方神話傳說中的類人種族,其特徵為蒼白削瘦,但行動敏捷優雅,男皆英俊女皆貌美,多居住於森林內,與大自然同生共榮。壽命長達數千年,喜愛音樂,並具有天生的魔法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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