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草語言
作者:馮斯-梅納德
城裡下著大雨,卡斯伯想張口讓雨滴滴進嘴裡,潤濕他那僵硬的喉舌。他在街道間穿梭,向後仰著頭,瞪著滿天的烏雲,任由雨水落進他的嘴中,打著他的雙眼。
他要跑過呈斜坡的鮑爾大街,到瑪爾廣場去。到了那兒之後,他就會放慢自己這種奔命般的速度,變成一種漫遊的步子,同時,還他是要盡量把頭向後仰。然後他要向左拐,同時用眼睛的餘光四下打量。路人們瞪著他,但他毫不理會,——因為他早已習慣了這種驚奇的凝視了。
在城裡的所有建築中,他最喜歡瑪爾廣場左邊的那條街,這條街狹窄、彎曲、街上到處是精巧的建築,裡邊住著聽人們懺悔的神父。每一所建築物前部都有一扇大大的窗戶,神父們按傳統坐在窗戶裡,穿著他們那種特製的奢侈的聖衣。
當他的姐姐不太忙的時候,她就會把自己那間屋的門打開,讓他進來,給他一小杯熱巧克力喝。他喝完之後,她就會拍拍他的腦袋,讓他在沒有覺得太冷前赴回家去。
有一次,她讓他出去的時候,他幾乎撞上了一個懺悔者,那傢伙比常人胖三倍,高了兩倍。
「這是什麼,修女?你現在還招待小男孩嗎?」這人的嗓音很深沉悅耳。
「他是我兄弟,現在,如果你希望被赫罪最好道歉吧!」他以前從沒見過他姐姐這麼生氣,而且很擔心那個懺悔人不會道歉,那她又會怎麼辦。但那個大個子說,「對不起,小主人。我不是有意冒犯的。」卡斯伯認可地點點頭,轉身走了。
他回頭的時候,看到那個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內,門關緊了,接下來窗戶變模糊了。他好奇了,就在四周徘徊不去。過了一會,他聽到門後傳出笑聲,尖叫聲,然後是啜泣聲。然後他狂奔回家,再也不希望見到那個人了。
他的家和這座城裡兩百五十所房子一樣。他的祖父用了一生來掙得這個家,而且拒絕改動它的外表。他的祖父是一個很講規章制度的人,把自己對艦隊的責任看得很重,雖然他已經退休二十多年了;而正是艦隊的軍事規則規定城裡的房屋不能有改動。實際上,人們做了細微的變動,而且城鎮負責人也沒有反對。但祖父卻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
甚至在房子內部,規則也比裝飾更重要。標準的家俱,標準的設備,保持著鮮明的原始風味。走進這間房子,你簡直不能說出你正處於哪個時代。
唯一例外的是起居室中煙囪上掛著的一幅巨幅油畫。畫面上的一群人站在一片空地上,正興致勃勃地交談著,其中有的人面帶笑容。有一個女子正跳起來接一個拋向她的大球,畫面的左側看得見一座巨大的建築的金屬牆面。別人家裡都沒有這樣的油畫,多年來它一直是卡斯伯心中不安和驕傲的原因,雖然這種驕傲顯得很朦朧。
這幅油畫實際上是這個家庭長期的隱患。卡斯伯的父親反對家裡掛著這種動畫,雖然他從來沒在言語上表現出來。卡斯伯,也許是因為他自己無法開口,他可以很清楚地理解父親肩部的姿勢和面部的表情表達了一種什麼樣的思想感情。
有時候,衝突是不明顯的,但是當卡爾進入他們的生活的時候,矛盾就激化了。卡爾是弗莉卡的追求者,他千方百計地追求著她,用盡各種方法向她求婚。他看起來好像與她很般配,是一位善良的紳士。弗莉卡表現得很冷談,但卡斯伯看得出她其實很感興趣。
然而,當卡爾最終獲得了到這個家庭進餐的邀請的時候,他發現了這幅油畫,同時作了一個錯誤的判斷,企圖把這幅畫引入談話內容。
「赫爾-摩思,你這間起居室裡的這幅藝術品真漂亮!」
祖父的眼睛從湯盤上抬起,用一種非常乾澀的語氣說,「這不是藝術品。」
「我不明白,」卡爾說。而弗莉卡一直用她的眼睛和下巴說著「閉嘴,請閉嘴。」
「這是一艘船上傳過來的現場錄像,」卡斯伯的父親說。「要經常維修,而且花費很大。」
「我願意承擔的費用,」祖父說。
「現場錄像?但這畫面幾乎是靜止的啊!」
「他們的時間是縱向的,」卡斯伯的父親說。「一秒差不多是我們的一年,而且時間差還在加大。他們上路有三十多年了,當然,是按地球時間來算的,是一次銀河系外的探險。你看,我父親的妻子就在上面,那就是她,要跳起來接球的那個。如果你再等一年,你就會看到球到了她手上。很奇妙。對吧?」
「閉上你的嘴,」祖父說。他曾作過保安,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命令意味。
但是卡斯伯的父親在他當初選擇成為維修工時就已經違抗過祖父了,他回答道:「我才不閉嘴呢,你那蠢婆娘已經死了,對你而言,她就像被淹死在北海裡了一樣。」
祖父從他的位子上站了起來,白色的湖須籟籟發抖。如不是他身體的每個部份都顯示出一種強烈的無法抑止的憤怒,他的樣子是很滑稽的。卡斯伯的父親也站了起來,把他的湯盤往牆角一摔,那盤子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湯水四淺,然後他大步走出了房間。
「走吧,卡爾,」弗莉卡說道。「我不想再在這房子裡見到你了。」
卡爾站了起來,離開了這間屋子。卡斯伯也跟在他後面出去了,把他的母親和姐姐留在餐桌邊。
那年輕人在走廊上停了下來,他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走到街上去了無疑是承認了一種失敗。這時候他看到卡斯伯出來了,他彷彿舒了一口氣。他在台階的倒數第二排坐了下來,示意卡斯伯也在他身邊坐下。
男孩在第三排台階上坐下,這樣他和卡爾一樣高。天已經變冷了,他殘廢的手掌在隱隱發疼。他用另一隻完好的手掌輕輕地按摩扭曲的手指,以緩解那種疼痛。
卡爾點燃了一根煙,一口一口地抽。「她是個奇怪的女孩。我指的是你姐姐。」他說。卡斯伯搖搖頭。「得了,也許你比我更瞭解她,想想她會不會再對我發火?」卡斯伯又擺搖頭「我想她也不會。」
卡爾歎了口氣。卡斯伯帶著一種探究的神情看著他的臉。「幹嘛?」卡爾說。然後他明白過來,把香煙遞給他。卡斯伯小心地用左手接過來,放到唇間。他深抽一口,讓煙充滿他的肺部,然後緩緩地吐了出來。他再吸了一次,然後卡爾把煙拿走了。
香煙發揮了它獨到的魔力,他頭腦中有什麼東西放鬆了,他感到自己僵硬的舌頭恢復了活力,現在他可以說話了,他的嘴裡充滿了煙草語言。他讓自己開口說話,告訴了卡爾所有他想說的話。
當然,結果是一樣的,「啊嗯嗯一啊,嗯嗯,嗯嗯嗯,哀歎和狂喜,他能夠說的一切的語言,但是卡爾聽不懂,沒人能夠聽懂,但卡斯伯自己知道那些發音的意思,這就夠了。
他看看卡爾,卡爾也看著他,在很認真地聽著煙草語。卡斯伯激動了,又說了一句,忽然流下了眼淚。卡爾拍了拍他的肩。
「嗨,好了,好了,」這幾句話聽上去就像煙草語,有發音,但沒有內在含義。是卡爾的面部表情在說話,那一刻卡斯伯很喜歡卡爾。他用煙草語告訴了他他會成為弗莉卡的好丈夫,卡爾衝他微笑。想讓他再抽一口煙,但卡斯伯搖了搖頭。
他們在這種和諧的寧靜中等待著,但弗莉卡並沒像他們倆預期的那樣出來,最後卡爾站了起來。
「我得回家了,」他說。「明天拂曉我們就要出海。告訴弗莉卡——對不起,卡斯伯。我的意思是說,我要離開將近一個星期。等我們再回來的時候我會再來看你,好不好?」
卡斯伯點點頭表示「好的。」
「你知道……即使你不去上學,我也能教你寫字。」卡爾提這個建議的時候顯得很尷尬。卡斯伯微笑了,搖搖頭表示「不。」
「沒關係,小傢伙。如果你願意學我會很樂意教你。」他揉了揉卡斯伯的頭髮,「進去吧,你要感冒了。」他走下街道,他的背影彷彿告訴在說:我愛她,但有時候太艱難了。
星際飛船一周左右就會回航,呆上幾天,讓懺悔者們上岸離開,雖然這些人最需要的是懺悔,但城裡也有飯館,電影院,一個俱樂部,還有幾個遊戲廳。當卡斯伯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被禁止進入後兩個場所,但是,據說殘疾人在賭場上很走運,有時候他會被一些想娛樂一下的懺悔者們邀請參加,他喜歡那閃爍的燈光,還有令人昏眩的氣味。
有一次,一個長了兩個肘部的女人把他帶在身邊,贏了一筆小財。然後她把他帶到城裡最豪華的飯店裡去,他拚命地吃著美味的糕點,直到他的肚子差點給撐破。當那個女人去洗手間的時候,一個年輕的侍者威脅卡斯伯,說要把他的所做所為告訴他父母。他那抖動的上唇和眨巴眨巴的眼睛顯示了他有多麼害怕這個殘廢的小男孩,於是卡斯伯做了一個陰邪的手勢,用他那殘廢的手掌嚇退了驚慌的侍者。
他的一生都荒廢了,他從沒上過學,沒工作過,沒得到教養。這個站會給他衣食和住所,直到他死。這是他的權利,也是他的咒語——這一點他不再懷疑。他十二歲了,但看上去只有九、十歲,雖然他內心有時感到更蒼老,他一輩子都住在這個城裡,除了他五歲的那一次,到一個農場去做了一趟短期的遊覽,但他並不喜歡一望無際的田地中生長著的植物。除此之外,這站裡只有兩個地方他沒去:通往北方的海洋,那使他害怕;還有南方的沙漠,除了機哭沒人去那兒。
當星際飛船進入這個空間站的時候,它們就停在這個城的上空;在夜裡,你可以看到它們遠遠地停在你頭頂,那閃閃發光的形體彷彿是一個遠遠的玻璃玩具。太空艙離開船體登陸了,在城西南角落那個位置。
當他們登陸時,城裡的人們很歡迎那幫懺悔者。卡斯伯經常混在他們中間,一點不顧忌城裡人對他的出現的憎惡。懺悔者們很高興能見到新面孔,他經常被他們親吻,被一些大個子在手上拋來拋去。他喜歡這樣:這使他感到一種更鮮明的活力,不知為什麼。
卡爾和打漁船一起離開已經兩天了,弗莉卡原諒了他,她在餐桌上放置了他的一套餐具,顯示了她有多麼想念他,沒有外空來的飛船,於是她找不到人來向她懺悔。她和卡斯伯一起玩牌,嚴格地記上各自贏的分數。一年對於油畫上的人們來說只是一秒,而油畫上的那個人,如果她是祖父的妻子,那她就是祖母了。她顯得令人吃驚地年輕,——但這些事讓卡斯伯迷糊了,他寧願不去想他們。
他們在玩「傑克」,弗莉卡心不在焉,所以卡斯伯連贏了三局。他正玩得起勁,懺悔會的帕爾來敲門了。弗莉卡離開牌桌,讓那年輕人進來,然後她們坐在一起。帕爾習慣了卡斯伯的存在,把他完全忽略了,似乎他並不在場。他並不介意帕爾的這種誠實的不感興趣,那和多數人隱藏的輕蔑相比不算什麼。
「鬼老天又開始下雨了!」帕爾說。她的嘴很濫,這是眾所周知的,卡斯伯喜歡帕爾來訪,因為她與弗莉卡總喜歡放聲大笑,而且談天說地。她們讓他聽到談話的內容,並且毫不介意,以為他聽不懂,而且他又不可能告訴別人。
「這種倒霉的雨天!冷死人了,我告訴你,明天有可能他媽的下雪呢!」帕爾說。
「他們從來不讓天下雪。如果實在太冷了,他們就調節一下太陽能輸出量。」
「我真他媽地希望下雪,哪怕一次也好。那和你從帶子上看到的可完全不一樣。」
「你剛才還抱怨冷呢,想清楚一點吧,女孩。」
「哈,別讓我為難,弗莉。我那兒有一堆狗屎不如的懺悔者,現在我還頭痛。」
「如果你不給他們提供住宿,就什麼都不會發生。」
「嗨,只要聰明的傢伙,對嗎?你有時可以試一試,你太謹慎了,弗莉。另外,我有自己的條條款款,不會幹那種事兒的。」
「那麼什麼讓你頭痛了?」
「那傢伙。不是大個子,但很高,像蜘蛛一樣靈活,很瘦。頭轉來轉去動個不停,你懂的,對吧?眼睛很漂亮,雖然是紫色的,他進了屋子,我想他應該好對付,對吧?他看起來不像是良心受了什麼譴責。於是我讓他進來,我們談話,他的眼睛濕了。我想,他媽的,他可能是才受到良心譴責不久,或者是比我想的更糟。於是我把他弄到床上,讓他上鉤,給他動了一番手腳,然後他說出了一點點小罪過,然後又是一點點。你知道的,『我向我母親撒了謊,她哭了』這一類的東西。然後他變安靜了,我想得了,他沒別的事兒了。
「然後,真他媽的屁,他開始向後彎,像弓箭一樣,還在尖叫,那叫聲讓我塞住了耳朵,那聲音太大了,他又叫了,一掌打在我胸膛上,把我打得頭昏腦脹,我坐在地上,想調勻呼吸,他還在叫,在床上扭來扭去,又說出了有史以來我聽過的最大罪惡。我站了起來,彎下腰,他還在床上動來動去,我怕床會被他弄壞了,然後他開始說了。他平靜了一點,我可以控制他了,我壓在他上面,還是氣喘吁吁地,我想我應該打開緊急開關,這時候他在我耳邊說了我聽過的最他媽荒誕的事兒。
「他說,『原諒我,老天,我對你犯下了大罪。在長夜最黑暗的一刻,我進了二副的秘室,調節了火焰溫度,這樣,它就能燃燒得更明亮了。這是出於愛而做的,我發誓。我愛我犯的罪。我懇求寬怒。』我也發誓。這些就是他說的話,他媽的一字不差。我把錄音聽了又聽,我記得滾瓜爛熟。」
弗莉卡雙手抱臂,點著頭,在卡斯伯看來,那意思就是「我怎麼知道我該不該相信你呢?」
「這是什麼意思?」
「鬼才知道,弗莉。但我覺得非常、非常古老,你知道的,對吧?從有時間以來就有這種罪惡了,我們可理解不了。」
「外空懸掛的那個古老的東西的靈魂是什麼?」
「嗨,你以為你能知道造化的奇妙嗎?沒人知道的。」
「你那個懺悔者的心靈上帶了二千年那麼古老的罪過。」
「我是這麼認為的。」
「你把錄音交給當局了嗎?」
「對,但我在交之前複製了一份。這件事兒太荒誕了。我知道這是不合法的,我知道。沒人這麼幹,對吧?」
「他們怎麼說?」
「什麼都沒說。他們有時間就會去聽聽它,比如他媽的在明年。」
兩天後,中午左右,一艘星際飛船進入了軌道。當卡斯伯和弗莉卡到收音機裡播放這條消息的時候,他們停下了玩「傑克」。她走進房間換上工作服,他直接到了著陸點。
天氣比平常熱,天空開始變得清晰。卡斯伯不倦地跑到登陸的地方,一隻太空艙從軌道下降,還有五十多隻其他的,他注視著它著陸,過了一會,它一動不動,然後伸出輪子,滑向著陸地的盡頭。當它再次停下時,門開了,大約五十個懺悔者走了出來。
他們幾乎個個奇形怪狀,大約一打人左右與平常人類完全不同。城裡人走上前歡迎他們,懺悔者們也興高采烈地與他們打招呼。一些人要求立即懺悔,一些想去賭搏,一些想我床伴,但沒有說出來。卡斯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對他們微笑,這時他發明了一個奇特的人,她是個年輕女孩,比弗莉卡年輕幾歲,這點很不尋常。她很矮,有一頭金紅色的頭髮,這讓他想到自己的金紅色頭髮。她歡快地四下張望。卡斯伯微笑著走近她。
她注意到他,對他微笑了一下,說,「你好,我是奧瑞恩,你叫什麼?」卡斯伯張開嘴指了指自己僵硬的舌頭,正如他預料的一樣,她沒有厭惡地避開,而是從容自若地接受了他殘疾的事實。
「哦……你能帶我去公園嗎?我想看看真正的泥土上生長的植物。」
他熱切地點點頭,用左手拉著她的右手。他帶著她穿過街道,直到他們到了他最喜歡的一個公園。這公園很小巧,綠意盎然,奧瑞恩在小徑上跪下,熱切地呼吸著青草的氣味。卡斯伯在草坪上手舞足蹈,那女孩一見大驚失色。「不!別那樣……哦,沒什麼,這兒可以這麼做。對了……」她也學著他的樣子,這時她臉上顯出奇特的笑容。然後,她在草地上躺下,伸展開四肢,看著天頂。卡斯伯在她旁邊坐下,看著她的臉。
「能到外邊來真好!雖然這不是一顆真正的行星,但卻很像。就像在地球上一樣,你還沒到過地球,對吧?我也沒有。我出生於沃夫-霍德,還沒到過其他地方呢,——直到現在,這是我的第一次旅行,明白嗎?」
她舉起了脖子上的一根頸鏈,那是金屬製的圓柱形項鏈,一端有一個細小的碟狀物,她坐了起來,把那碟狀物轉向他,然後又停了下來。
「哦,等等,你在這兒住了一輩子,你肯定見了成千上萬象我這樣的初到者。」
卡斯伯搖頭表示否定。然後,他把握緊的左手伸開兩次,又比了兩個指頭。
「我是第十二個?」
他又耐心地搖搖頭,比了比「十二」又指了指自己。
「哦,你十二歲,」他點點頭。「那麼,你見過多少初到者呢?」
他舉起一隻指頭指向她。
「真的?好嗎,那麼,你想看看這東西嗎?」他點點頭笑,奧瑞恩打開了開關,碟子上顯出很小的畫面,大部分是黑黑的太空,四周是閃爍的星星。畫面上色彩變化了,星星的形狀模糊了。忽然黑色被一道黃光代替,如碎片散開。現在畫面上是黃色和紅色,螺旋形的展開,變得更完整。
「這是外空間,」奧瑞恩說,「你看到它的時候感覺奇怪極了,就像刺穿了你的身體,然後就像你被倒掛著向下落,一直下落,——你想跳起來大笑,有時你感到你已經生活了成千年,老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她不說了,語言已無法表達,她四肢的姿勢,她顫抖的微笑,她呼吸的節奏,顯示出一個意思:「這是我體驗過的最奇妙也是最恐怖的事兒。我再不想感受了,但我又等不及了。」
那碟子上的影像還在變幻,紅色和黃色的螺旋緊集成一個極子似的形狀,螺旋變粗糙了。圖像模糊了,黑色的太空又出現了。
「我們旅行了近一周,但這部分被壓縮了。但那沒什麼意思,千篇一律的。現在的圖像正好是我們到達前的景色,要找到你們的太空站好難,它太小,人口又少,看到我們試了三次嗎?現在,喏,我們到了。」
碟子上顯出一個黑色的蛋狀體,以黃紅兩色為背景。在蛋狀體的中間,發著眩目的一點光。離光點有一段距離是一層大氣,頂端藍色,中部綠色,頂下是灰色和褐色。
「這就是你們太空站了。」奧瑞恩說。「它這麼小,起初我簡直不肯相信。船長說,一百萬個太空站才有沃夫-霍德那麼大。」
卡斯伯注意到了錄像的結尾部分。飛船到了大氣周圍的軌道,那大氣層現在變得更大了,他無法理解可以存在大百萬倍的球體,他確信奧瑞恩誤解了船長的意思。
錄像結尾了。奧瑞恩咧開嘴笑了,說想到一個遊戲廳玩玩。卡斯伯有了一個不同的念頭,但他說不出來,他只能牽著她的手領著她往前走。
他領她穿過瑪爾廣場,走過彎曲的街道,直到他們到了弗莉卡的懺悔室。弗莉卡透過窗戶看到了他們,示意他們到門邊。
「嗨!不,我不想上這兒!」奧瑞恩非常狂亂。卡斯伯拉緊了她的手,「不,我不想去那,我良心上沒有任何負罪。」
弗莉卡自己來開了門,「樂意為你服務,小姐。」
「對不起,嬤嬤,但我不需要懺悔。這個小傢伙自以為是,他不理解。」
「他是我的兄弟卡斯伯。你是說你已經懺悔過了嗎?」
「不,我不需要任何懺悔。當你年輕時,想必你也沒有多少罪過。我才十五歲呢,我沒有良心上的負罪,我很走運。」
「小姐,」弗莉卡說道,她焦慮地皺了皺眉。「懺悔並不像理髮,你不能碰運氣,特別是在你的第一次旅程中。」
「但我良心上沒有任何負罪!我沒有任何症狀,我告訴你,我是清白的!」
她雙肩的傾斜形態暗示了恐懼和否認。卡斯伯著急了,他焦慮地看著弗莉卡,想告訴她千萬不能讓奧瑞恩離開。
「我相信你,小姐,但我的兄弟仍然為你焦慮。你為什麼不進來讓我們掃瞄一下,來證明你的清白呢?這只用花一分鐘,另外,如果你一旦被掃瞄過了,懺悔就會變得容易多了。只需要一兩分鐘。」
卡斯伯可以感到奧瑞恩的躇躊。弗莉卡說一旦被掃瞄了程序就簡單了,但她說了謊,當然,那女孩不可能知道。最後她抑止了滿心的恐懼,點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走了進去。弗莉卡的態度溫和友善,那女孩放鬆了一點。卡斯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留下來。他有點害怕,但又不想拋下奧瑞思不管。他也壓抑了自己的恐懼,決心留下來。
弗莉卡領著奧瑞恩到了那張舒適的床上,她讓奧瑞恩躺下來,調整了一下她太陽穴旁的導線和頭上的冠狀物。這女孩猶豫了,當弗莉卡接上限制線的時候,她大聲反對。
「馬上就好了,」弗莉卡說。「這是規矩,我不會把你捆緊的,懂嗎?只是鬆鬆地繫上它們,就像這樣。來吧,小姐,第一次是有點叫人害怕,但你並沒有任何負罪,記得嗎?我掃瞄的時候,你就從它們裡邊解脫出來了。好了嗎?」
奧瑞恩猶豫地點點頭,卡斯伯用他完好的手掌拉住她的右手,溫和地衝她微笑,弗莉卡看了看他,她的嘴唇閉了一下,她的眼睛告訴他:我不該讓你呆在這兒,懺悔是私人的事兒,但我需要你來讓她安靜。
「現在閉上雙眼,別緊張,卡斯伯就站在你旁邊。」
奧瑞恩用力閉上雙眼,緊咬著下唇。弗莉卡打開了她的儀器,主屏幕顯示出一團混亂的線曲線,有著深淺不一的藍色和綠色。弗莉卡用一種專家的眼光看了看。「看到了吧,一點都不痛,」她說,但現在輪到她暗自焦急了。卡斯伯不懂那些線條的含義,但對他而言,負罪應該顯出深色調,就像傳奇中地獄之火的黃色和紅色一般,——有次他看到了一部描述死後罪人們折難的全息影片,那些景色從此活靈活現地留在他的腦海裡了。
「你會很快地結束它,對吧?」
「只花一點點時間,小姐。你感覺呢?」
「好吧,……但……但是我覺得想哭。」
「那沒什麼,每人都有這種感覺。如果你想哭就哭吧,你會覺得好受一點的。
「但那不是一項罪惡,我沒有任何罪惡,在旅程中我覺得很好,」
「我知道。你難道一點奇怪的感覺都沒有嗎?」
「沒有,我告訴過你。」屏幕上顯示出奇怪的線條,彎來彎去。它們閃爍著,忽明忽暗,奇怪的色譯。弗莉卡撥了幾個號碼,按了一個按紐。卡斯伯睜大眼睛注視著。
「告訴我,小姐,這樣我才能結束這次檢查:你有沒有做過你感到尷尬的事兒?你自身的任何負罪感?你知道,我不會向任何人重複,所以,任何秘密我都會保守的。」
奧瑞恩開始臉紅了。「哦,……只有一次,在從一萬到一萬二千的過程中我本來應該警覺的,但我……我在最後三百的地方走神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我警惕,那只沒有什麼意思,所以……」
「當然,那只是件小事。並不是一項罪惡,如果你問我,每個人都在幹這類事兒。」雖然她的語調溫和仍舊,弗莉卡異常警覺地注視著屏幕。她在奧瑞嗯頭上打開了一個金屬半球,用一支手握住一根限制線的一端。卡斯伯理解了這個手勢的意義,就用殘疾的右手笨拙地握住了另一端。
奧瑞恩喘了口氣,她的雙眼張開了,充滿了淚水。「發生了什麼?」她呼吸得越來越急促。「你對我於了什麼?」
「沒什麼,小姐。」弗莉卡收緊了那條線,卡斯伯想模仿她的動作,但那根線滑出了他的手掌。
「別這樣!停下來!」
「恐怕你的良心上真的有一項負罪,小姐,我們就要把它找出來了。」
「不!我什麼都沒幹過!我告訴過你我沒有……」奧瑞恩努力地想舉起的手臂,但它們被限制線固定了。「把那導線拿走!把它們拿走!」
「別反抗,小姐,別反抗,否則它會弄痛你的。」
「不……」奧瑞恩的話哽咽住了,她的眼神呆滯,忽然爆發出一陣尖叫。她的腿僅僅被導線輕輕縛住,這時發抖了;她的腳後跟打著床墊。弗莉卡罵了一句,繫牢了導線。卡斯伯想退開,但他的手被奧瑞恩抓得緊緊的,他覺得她快把他的指頭扭斷了。
奧瑞恩開始尖叫著說出一些文字,時斷時續,彷彿是從她靈魂深處發出來的咒語。卡斯伯無法理解那些話,使他更為震驚的是,他甚至無法理解她的身體語言。她嚎叫著,彷彿正在被刀割著,她又開始尖叫了,她那條長褲的前端被尿液染濕了。
弗莉卡驚慌地咒罵著,打開了緊急開關召喚醫護人員。卡斯伯在絕望中從奧瑞恩的掌中撥出了自己的手掌,退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去了,奧瑞恩的臉孔變成了非人類的面具,對他而言,這張面具無法理解。
這時候他們聽到她喊出一連串的話,這些話和她開始時喊的幾乎一樣毫無意義:
「原諒我,哦,原諒我,我殺了我兄弟。在我們的時間消失前我奪走了他的生命,把他的生命注進了我的身體,雖然他倒處找它,但是我還是奪走了它!我殺了他,奪走了他的生命,我妨忌得發狂,我發誓!」
她喊出最後幾個字,然後就昏迷過去了,這次卡斯伯尖叫起來了,因為他從她鬆弛的四肢上看到了兩個字:死亡。他把空氣從肺部壓縮出來,通過他那僵直的舌頭,發出一種被扼住的哀嚎,他一次一次地嚎叫著,然後他把那只殘疾的手掌放到了自己的眼睛上,蹲在那角落裡。他聽到開門的聲音。聽到人們湧進來,急促地交談著,做出診斷,發出各式各樣的命令。「恢復心臟起搏。」「給我氧氣瓶。」「血壓上升了。」「救護車馬上就到。」過了一會,又有一些人進來了,然後,所有人都離開了。
他不想把手從眼睛上移開,但這時候他的手腕被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被拉開了。弗莉卡緊緊地抱住他。
「你表現得很勇敢,卡斯伯。別擔心,她會活下來的,救護人員來得很及時。」
卡斯伯虛弱地顫抖著。
「如果你沒有把她帶到這兒來,那罪惡會殺了她的,」弗莉卡說道,彷彿她聽到了他無法說出的話。「那會突然爆發,她就活不了了,你做得很對。」
她為他拭到眼中的淚水,他們一起回家,這時,天空中又佈滿了烏雲。
接下來幾天卡斯伯感到很奇怪:他的生命彷彿被重組了,他感到了一種過去他沒有擁有的東西。他不再虛度光陰,現在他開始有目標了。清晨,他或者和弗莉卡一起,或者自己一個人到醫院裡去看奧瑞恩,每次一小時,那女孩毫無知覺,渾身插著各種導管和線,醫生們告訴他她會活下來,他們的手掌也告訴了他醫生們說的是真話。但他們也說他們發現她的病例很奇怪,很不常見。
奧瑞恩的那艘飛船三天後返回了,它不會為等一個病了的乘客而耽擱,當奧瑞恩醒來時,她可以乘坐其他的船隻。會解決這個問題的,卡斯伯告訴自己,但雖然他相信不會有問題,他仍然感到報歉。
下午他通常和弗莉卡呆在一起,她向主管部門要求一段休息時間,得到了允許。她梳頭髮的方式顯示出她告訴了他們一些很重要的事,卡斯伯猜想那也許同奧瑞恩身上那神奇怪的罪惡有關。
弗莉卡又和他玩牌了,但她的注意力從來沒有放在紙牌上。卡斯伯知道她在等待著什麼,或者更確切地說,等待著什麼人,當卡爾最終同漁艦一同歸來的時候,弗莉卡的放鬆是顯而易見的。
她到碼頭上去歡迎他的歸來,卡斯伯陪她一起去。卡爾彷彿在航程中累壞了,但是當弗莉卡為他送上熱情的一吻的時候,他的勞累一瞬間消逝無蹤了。
他堅持要到俱樂部裡去請弗莉卡和卡斯伯吃一頓。弗莉卡看出來這對他意義重大,於是就接受了。卡斯伯雖然從不關心錢財的事兒,也知道她掙的錢比卡爾多幾倍,因此按習慣應該由她付錢,但卡爾歡天喜地,也讓每個人感到很高興。他給卡斯伯買了一袋土豆片,卡斯伯為了土豆片不知道賭輸了多少次。卡爾大笑著付了土豆片的錢,並把找剩的錢塞進卡斯伯手中,不管卡斯伯無言的抗議。於是卡斯伯決定,等奧瑞恩醒來,他就用這筆錢給她買一件禮物。
他們在俱樂部外分了手,弗莉卡絞著手指,顯示出他希望卡爾第二天能來拜訪;但他那害羞的笑容彷彿在說,他上次來訪的記憶尚沒褪色,他不敢來。
「那麼……也許明天我會來看你。」她說。
「我很高興你能來。」
弗莉卡與他吻別,然後走了。卡斯伯想跟上去,但被卡爾拉住了。他悄悄對他說,「她真的想見我嗎?」
卡斯伯裂開嘴笑了,用力點了點頭。
「那麼,我明天早晨到你家裡來,行嗎?」
卡斯伯又點點頭。卡爾笑了,然後他攤開手指,表示有東西要送給卡斯伯,他打開一個皺巴巴的紙盒,把剩下的最後一支香煙遞給他,卡斯伯緊忙去追他的姐姐,把香煙藏進了口袋裡。他趕上她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卡爾已經消失在夜色中了。
第二天早晨,他又去了醫院看奧瑞恩。弗莉卡同他一起去,他們被告知她的情況好轉了,昨夜她已經恢復了知覺,但仍然很脆弱,奧瑞恩正躺在床上,渾身還是插著橫七豎八的管子,纏在導線裡。他們同她呆了一會,但她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出現,她眼皮下眼睛的無意識移動彷彿在問:什麼?什麼?卡斯伯知道那是無意識的,但也知道那是好轉的跡象。
他覺得他們該走了,這時醫院裡的警鈴響了,卡斯伯以為是火警,弗莉卡打開了門,他們到了走廊上,找著最近的出口。
有一個低級安全人員在緊急出口處,他把門栓鎖上,說,「請回去,每個人都得呆在裡邊。」
弗莉卡被嚇了一跳。「不是火警嗎?」
「不,不是火災。安全部下了命令:城裡的每個人都呆在室內。」
「出了什麼事兒?」
「他們沒告訴我,修女。但是密碼一八八意味著外來威脅,我猜我們面臨著外空襲擊,現在,請你到屋子裡去,行嗎?」
弗莉卡和卡斯伯退進了奧瑞恩的房間,坐了下來。他們你看我,我看看你,兩人都目瞪口呆。「我不相信他的話,」弗莉卡說,「他這麼說只是想把我們弄進這屋子。這種說法毫無道理。如果有外來襲擊,我們應該看到或聽到什麼,……」但她的眼睛表示她也沒有對自己的話確信。而且,他們能夠聽到外邊一些細微的聲音:城裡每一個角落都迴響著醫院裡的警鈴聲。
卡斯伯走到窗前,醫院建在離著陸地很近的地方,卡斯伯望過去,沿著那著陸地的狹長地帶,他看到了烏雲滾滾的地平線。這時候他看到天空中有一個斑點,起初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但那東西很快地變大了,成了一艘飛艇的形狀,他把那東西指給弗莉卡看,弗莉卡倒抽了一口冷氣。
「沒有聽說有飛艇要著陸了。那倒底是什麼鬼東西?嗨,看!」
著陸點的一頭站著安全部隊,那地方本來應該是城裡人歡迎懺悔者的地方。
「這簡直瘋了,」弗莉卡說,「他們要對那飛行器做什麼?也許裡邊是一幫罪犯,安全部隊想抓住他們,……」
那太空艙不斷變大,速度越來越快,但是沒發出一點噪音,它靜靜地滑行了一段,在一百米開外停了下來。它看上去也不像一隻太空艙,倒像一條北海中的魚,長得如怪物一般,用金屬鑄成。
在魚腹的位置開了一個門,一個人影跳到地上。那是卡斯伯見過的最奇怪的懺悔者:碩大無比,比例失調。那懺悔者奔跑過空地,跑向醫院,他走動的奇怪方式讓卡斯伯想到了卡通人物。幾秒鐘後他就明白了:這個懺悔者的膝蓋是後彎而不是前彎的。
「天啊,」弗莉卡說,「這東西不是人類,哦上帝,這是一個外星人。」
這生物彷彿是對人類形體的拙劣模仿,它的膝蓋後彎,肩部呈巨大的半圓形,頭像一顆子彈,每個部位都扁平而扭曲。它的皮膚是灰白色,穿著綠色的緊身衣。腳下有一雙靴子,腳掌短小,有三個長指頭。
「我們在這兒不安全,」弗莉卡忽然說,「我們得去地下室。」
卡斯伯搖頭表示「不」。弗莉卡牽起他的手,把他從窗邊拉開。「我們走吧,卡斯伯!這有危險!」
但卡斯伯掙脫了她的手掌,他注視著那個外星人,他渾身發抖:他能理解它的身體語言,它說:幫幫我,疼死我了,幫幫我,哦,幫幫我!
這時候保安人員趕上了那外星人,他們距醫院只有十米左右。弗莉卡也好奇得忘了恐懼,不再試圖拖走卡斯伯。
一共有六個男女,每人手裡拿著短棍。根據艦隊法令,太空站上不准有人持有軍械,這樣來懺悔的人們才不會為安全擔心。那外星人也沒拿什麼武器,但它幾乎有平常人體格一倍那麼大。卡斯伯知道它舉手的意思,它很迷惑,而且那劇烈的痛疼快讓它瘋了。
安全人員在它四周形成包圍圈,他們的姿勢帶著一種不確定和絕望的勇敢。外星人突然爆發了,把它的手臂刺進了最近的那個安全人員的胸膛,外星人張嘴,發出巴松管一樣的哀鳴聲,一種妖異動聽的聲音。它的膝蓋抖動著,叫喊著:疼,疼,幫幫我。
卡斯伯忽然明白了這個外星人是一個懺悔者,它幾乎被良心上的負重逼瘋了。除非它能懺悔,得到寬恕,否則它會不停殺人。但其他人都不知道,其他人都不能像他那樣理解這個外星人,他們眼中看到的是惡夢中的怪物,應該被毀滅的妖魔。
他想向弗莉卡解釋,但他的舌頭就像一條僵硬的帶子,他沒辦法表達自己。如果他曾用心學過寫字,他就可以把它寫下來,但這一生,他彷彿注定是個笨小子,現在要彌補已經太晚了。
剩下的五個保安收緊了包圍圈,想保衛醫院的人口。外星人緩緩移向他們,像鳥兒一樣一步一步地。他們難道看不出來,如果他們繼續擋著它,他們就會送命嗎?
卡斯伯心中感到羞愧,他不得不幹點什麼,否則更多的人會死掉,那就是他的錯。他得說話,不論如何。他在絕望中記起了卡爾的香煙,於是,他長長地吸了一口,讓煙充滿他的肺部,然後慢慢地吐出來。外面,外星人舉起了一個女保安,把她扔到五米開外的牆上,另外四個衝了上去,結果全被它拋得四處都是,血肉模糊。
弗莉卡驚恐萬狀地叫了出來,她抓住卡斯伯,把他拖出房間,他想告訴弗莉卡,但她聽不懂他的煙草語。
在屋子外面是一片混亂。保安在安全出口的另一頭,被擠得動彈不得,他想保持秩序,但沒成功。卡斯伯飛速地動著腦筋,多少年來的第一次,他頭腦中沒有了那個小小的法官來傾聽他的想法,決定他的行為。他知道他該幹什麼,但沒想自己為什麼會知道。
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時間,精確地在適當的時候把那只右手從弗莉卡的手中抽出來,然後沿著走廊跑下去,到了安全出口。他撥出了門栓,打開門。他聽到弗莉卡刺耳的尖叫聲,然後他走了出去,在拐角吸了最後一口香煙,然後轉過拐角,慢慢走了出去。
外星人在十五米開外,撞擊著醫院的大門,同時發出音樂般的哀鳴。安全人員躺在四周,卡斯伯知道他們都死了,但他努力使自己不去注意,他走上去迎接那外星人。
在他身後,他聽到弗莉卡的叫聲和腳步聲。他知道她甘冒任何風險救他;他只有幾秒鐘了。
他用煙草語向那外星人說話,同時慢慢走近它,雙手伸向前,努力使自己露出笑容。
那子彈型的腦袋轉向他,這外星人的身體依然在述說著疼痛,啟面向他,忽然它用巨大的手掌握住他的腰,把他舉了起來。卡斯伯突然想到它可能會殺了他,把他扔到牆上或者撕成碎片。但它沒動他。外星人把他舉得高高地,但是一動不動。卡斯伯又說了,用一種細細的噪音,這時候所有的煙草文字都湧進了他的腦袋。他向它保證它得到幫助,他姐姐會幫它消除罪惡。Hbuunnb,abbuunnbbab,bunnb,bunnb—bab.
外星人輕輕把他放在地上,它的身體仍然叫喊著痛楚,它拉起卡斯伯殘疾的右手,用一雙藍色的,人類的眼睛看著他。它開口說話,發出了一串音符。
「卡斯伯……」弗莉卡在他後面叫。卡斯伯沒有轉頭看她,他也輕輕地牽著外星人的手,向城裡邊走去。外星人跟著他,衣服上淺滿了人類的鮮血,彷彿剛走出惡夢的魔鬼。
卡斯伯估算了一下弗莉卡的位置,伸出他的左手,感到她的手拉住了他的。外星人看了她一眼,但沒有任何反應。
此時,卡斯伯看到了更多的安全人員。他望著弗莉卡,擔心那外星人會驚慌,她也看著他。他不需要說煙草語了,這次她懂了。她把手環在嘴邊,大聲喊道:「靠後站!讓我們過去!別過來!」
安全人員停了下來,但沒有散開,他們仍然會阻擋他們進城。
她問:「卡斯伯,我們上哪兒?你知道嗎?」他用力點點頭。「哪兒?你把它帶到哪兒去?它為什麼跟著你?你對它做了什麼?」她問了一串問題,卡斯伯想讓她慢一點:只問關鍵的問題吧。
「等等,等等,」弗莉卡咬著嘴唇平靜了一下自己。「你說你知道我們要上哪兒。它告訴了你它想上哪兒嗎?」沒有。「那麼是你決定的?」對。「你想帶它上一個地方,那地方我也知道?」對,對。「我們家?」不!「一個公共場合?」不。
她忽然明白了,她的雙眼睜得大大的。「你想讓我聽它懺悔?」卡斯伯點點頭,對。「卡斯伯,那太瘋狂了。」她輕聲說。那外星人仍然跟在卡斯伯身後,它的身形比那男孩高了兩倍。卡斯伯歎息地搖了搖頭。「你覺得它良心上有負罪?但——哦上帝,上帝,我懂了,你是對的,當然……」
他們走近了安全部隊,他們仍然擋著道。弗莉卡提高了噪門:「讓我們過去,我要聽它的懺悔。」
「你瘋了,」安全部隊的軍官說。「我們不會讓你們進城的。
「我們的太空站就是為了向外空遊客提供服務而建的。這個生物到這來治癒它良心的創傷,根據艦隊法令,我們不能拒絕它的懺悔。」
「它不是人類,而且已經殺了六個人。」
「如果你不讓我們過去,它會殺了我和我弟弟,然後就輪到你們,看在上帝份上,想想吧!」
卡斯伯感到慌亂了,他告訴了外星人它沒事兒的,它正被帶去懺悔。現在這巨大的身軀開始緊張的顫抖,握住他右手的指頭也緊張地收緊了。
最後,安全部隊終於移到一邊,讓他們過去。他們在後邊形成一個半圓包圍圈,跟著他們。弗莉卡用一種命令的語氣說:「我需要十米粗鏈子,還有醫護人員,快去弄來。」卡斯伯看到一個保安立刻接她的吩咐跑開了。
不久他們就到了瑪爾廣場,經過了那些彎彎曲曲的街道。這過程中卡斯伯一直和外星人說話,試圖讓它放鬆。當安全人員讓他們通過的時候它放鬆了很多,但現在它又開始在緊張了。
最後他們到了弗莉卡的工作室。弗莉卡為他們開了門,卡斯伯走了進來,外星人彎下腰也跟進來。它看到了懺悔的器械,發出了一陣令人恐懼的音樂的叫聲。它放開了卡斯伯的手,躺到床上,這張床是用來接待體格巨大的懺悔者的,所以只有它的腿伸出了床外一點。弗莉卡進來了。抱著一捆繩。她熟練地把繩索繞在外星人的身體上。她的頭部姿勢表明她不再害怕了:她的責任感佔據了她的思想。
那外星人被捆在那兒很不舒服,弗莉卡喘息著用一把鎖鎖住了那繩索,打開了儀器,她的手指摁著鍵鈕,調整著探側器,主屏幕上顯示出扭曲的線團。
「好了,」弗莉卡大聲說,彷彿在對著一名看不見的聽眾說話,「你看到了嗎?積累的罪惡。」卡斯伯忽然明白了她肯定接通了主管部門的監聽設備。「我按程序辦,只是不能和它進行口頭交流,打開探測儀。」
她把半圓形的罩子在外星人頭部打開,它的五官扭曲了,用一種人類的眼神望著她,發出長笛般的喘息聲。當她調整控制器的時候,它又發出這種聲音。
它發出第一聲尖叫,卡斯伯覺得耳鼓被刀子割裂了一般痛疼,幾乎使他聽不到聲音;後來就容易忍受多了。那外星人的骨胳開始扭曲,但卻沒有斷裂。它撞擊著床板,但鋼架還是承受住了它的重量。過了一會,卡斯伯意識到自己懂得了它的那種痙攣,這比一般的姿勢更易理解,它們形成了完全的句子:
我向一個我認識的人撒了謊,這樣我就得到了他的工作。開始是他告訴了我這個空缺,我非常後悔。
這是一種人類的負罪,但在外星人的心靈上負荷著;而奧瑞恩的負罪,還有帕爾談到的負罪,卻是人類心靈上的外星人的負罪。
外星人又懺悔了一項一項的罪惡,當它說出最後一項的時候,它昏迷了過去,閉上了雙眼。
「完成了。」弗莉卡的聲音很嘶啞,但卻很有力。「獲得了解脫。」她停了一兩秒,補充了一句:「我把繩子解開了。」
然後,她飛快地解開那些繩索,卡斯伯也來幫她。香煙的效力已經過去了,現在他說不出話了。
當他們解到一半的時候,外星人睜開了眼睛,把自己從繩索中解出來,它坐起來,拿起弗莉卡的手,用另一支手掌做了一個手勢。卡斯伯無法理解,事實上,他再也無法破譯外星人的身體語言了,它看上去就像一座雕塑。
外星人放開弗莉卡的手,走了出去。弗莉卡和卡斯伯跟了出去。在外面有三十個安全人員,看上去很嚴肅。外星人躊躇了一下,推開手掌,垂著頭,交替地抬起一支腳。
安全部隊留了一個口子,通向外面。過了一會兒,外星人停止了它的展示,看看四周。它溫和地鳴叫了幾聲,像唱一首歌。然後它慢慢後退,走向著陸點。安全部隊守在它後面,弗莉卡和卡斯伯跟在最後,不願讓那外星人離開自己的視線。它沒有回頭看他們;卡斯伯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它回頭還是不希望它回頭。沒人阻擋那外星人走進自己的飛艇,門在它身後關閉了。然後那飛艇以令人吃驚的速度漂浮起來,無聲無息地急速滑入太空軌道。
卡斯伯和弗莉卡被主管部門傳去訊問。弗莉卡重複著她看到的一切,卡斯伯也受到盤問,這是令人極不愉快的過程,他的脖子因為長時間的點頭、搖頭開始疼痛。弗莉卡代他抗議,但盤問者們沒有絲毫憐憫。
過了很多一段時間,審問結束了。主管的女官員歎了一口氣,關掉了錄音器。
「謝謝你們的合作,」她說,「請回到你們的住處吧。如果還有什麼事,我們會再讓你們到這兒的。」
在盤詰的過程中,弗莉卡的怒火越集越多,最後她終於爆發出來了。
「我不走。我現在想聽聽對我的問題的答案。」
「你沒被關起來算走運了,你們的行為危害了整個太空站,有些主管官員想要你們的腦袋。」
「屁!」卡斯伯聽到弗莉卡這麼說大吃了一驚。弗莉卡的嘴一向很緊,從不像帕爾那樣,「你知道我幹的沒錯。如果是一個人類來到處殺人,你們屁都不敢放一個,對不對?這點我在學校裡就被教育過了:『我們要為飛船乘客服務,他們的權利高於我們。』」
「這點我們無須再討論。請回家去吧,你們熬得很辛苦,現在……」
「回答我的問題,長官。你們從那生物那兒瞭解到了什麼?你們在它不在飛艇上的時候肯定已經檢查過了,後來肯定跟蹤了它。它出了什麼事兒?告訴我?或者是你的級別太低,他們不屑於對你說起?」
女官員的嘴唇抿成曲線,顯示了她極度的憤怒,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但是,讓卡斯伯吃驚的是,她退步了。
「來這兒的不是一艘飛船,那只是一隻飛艇,但這點你們可能已經猜到了,那只飛船……有一萬五千米長,看上去那樣子是你們無法想像的,它無法或者是不願回答我們的信號。它不時地發出各種EM頻率的波,但我們不知道它想要什麼,也不知道它從哪兒來。我們毫無反抗之力,這就是我們知道的一切。現在請你們回家去,保守這個秘密。人們已經開始驚慌了,而且,我們已經犧牲了六個人,這已經夠多了。」
女官員嚴肅的面具一下子滑下了,每個人都看得出她的脆弱和焦慮,弗莉卡垂下眼,沒多說一句話就牽著卡斯伯走了。
當他們到家後,就被家裡人的大驚小怪給包圍了。弗莉卡又說了一遍發生的事,但這次她拒絕再談細節。她似乎接受了女官員的觀點,她寧願保持極度的沉默。最後她終於脫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把自己反鎖在裡面。
卡斯伯成了關注的焦點,但他覺得這極度無趣。他被詢問,但很快每個人都放棄了,因為他們不像女官員那樣有耐心。最後他終於被放走了。他到冰箱裡拿出果汁,用左手抓住罐子,用右手笨拙地扶著杯子。在起居室裡他祖父和他父母正低聲交談。從這兒他可以看到那油畫,在畫中,祖母一直等待著,等待著,等待那個球落在她手上。突然間,他感到一種奇怪的震驚,他記起了過去那球並不在圖畫上,
他跑進自己的房間,感到全身心的疲倦。他發現自己在哭泣,不是為了死去的那些保安而是為了那些活著的人們。他不理解,有史以來第一次,他開始試圖讀自己的身體語言,來理解他自己表達的意思。他望著鏡中的自己,但也無法瞭解他所見到的。最後,他爬上床,陷入了沉沉的夢鄉。
清晨,在太陽升起之前,安全人員就來把他和弗莉卡帶走了。那太空艙又回來了,它們需要他們。
這次共有三個外星人。他們幾乎是一模一樣:小大,形狀,膚色。但卡斯伯能把它們分開;其中有兩個正忍受著身體的巨大痛苦和恐懼,而第三個則像一塊石頭一樣一動不動。他想,這也許就是昨天他幫過的那一個。外星人們站在太空艙門口,一動不動,直到它們看到了卡斯伯和他姐姐。然後它們就走上前來,被治癒了的那一個用音樂般的語言同他們說話。
於是他們又按昨天的程序進行著,外星人和他們一起去了弗莉卡的工作室,先是第一個人被捆起來,懺悔,被赫免,然後是第二個。弗莉卡這次有點恐懼了,卡斯伯知道,她不再被自己的工作佔據整個心神,她覺察到了整個事件的荒誕。
但進展很順利,最後都完成了。弗莉卡癱倒在椅子上,渾身大汗。外星人比劃著手勢,說著沒人能弄懂的語言,然後最初來的那個走向卡斯伯,拉起他殘疾的手,走出了工作室。另外兩個也跟了出來,接著是保安和弗莉卡。
外星人們朝自己魚形飛艇走去,然後放開了卡斯伯的手,那三個進了飛艇。「它們要走了,」弗莉卡用一種疲倦的語氣說。「它們再不會回來了,對不對?」
卡斯伯不知道,而這也使他受到了傷害。彷彿有什麼極端重要的東西失去了,他靜靜地等著,同其他人一起等待著飛艇升空。
但這時候,門又開了,一個外星人又走出來,它肩上背著一個口袋。它放下那包裹,打開它,拿出六個金屬物體,大約有一米五左右高,把它們放在地上。這是六個模型;卡斯伯知道,這是那六個死去的保安的模型。
那外星人又從包裡拿出兩樣東西,一樣是木刻製品,深紅色中帶點金色。也許那是一種樂器,也許不是。那外星人繞過它製造的那些模型,把那木製品獻給了弗莉卡。她靜靜地接受了。
然後外星人把最後一樣東西放進了卡斯伯手中。弗莉卡驚歎了一聲。卡斯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毛髮倒立的感覺。
那是一個洋娃娃,有近一米高。一個苗條的年輕女孩,黑頭髮,穿著彩色長袍和高筒牛皮靴。她看上去完全是一個人類,摸起來很溫暖。
卡斯伯抬頭看到外星人走進了太空艙,然後這條金屬魚騰空而起,消失在空中。
當奧瑞恩終於復原的時候,弗莉卡和卡爾租了一條小船,帶著她和卡斯伯去航海游遠,在第一個夜晚,太陽落到地平線以下,北海靜靜地躺在他們四周,他們都坐到了甲板上,卡爾點了一根煙,給了卡斯伯一支。奧瑞恩吃了一驚:在她來的那個地方,這種行為被視為暴行。她壯著膽子她抽了一口,結果幾乎把嗓子咳啞了。
當奧瑞恩停止咳嗽的時候,弗莉卡說,「我不認為它們是外星人。」
「你怎麼知道呢?」卡爾說,「你看到它們的樣子了,除了卡斯伯,沒人再這樣近地觀察過它們。它們不是人們,你看到了它們的飛船……」
「但我們都看到了這個,」她指了指卡斯伯的洋娃娃,那娃娃正在甲板上慢慢地跳舞。這個洋娃娃不僅僅是個模型,它會動,會四下打量,會跳舞。主管部門本來想把它從卡斯伯那兒奪走,但是洋娃娃總是躲著他們,最後,他們終於放棄了,現在,他上哪兒它就跟到哪兒。
「卡爾,你相信它們能在那幾小時的時間內製造出這種東西嗎?如果這是可能的,你怎麼解釋它們長得和我們這麼像?根據理智的測算,它們本來應該完全不同的,我們都見過長得奇奇怪怪的懺悔者……」
「你覺得它們是人類,」奧瑞恩說,「但你說了它們不會說話。而且,那種……那幾乎殺了我的罪惡也不是人類的罪惡。」
「也許,也許不是。人類分佈得這麼廣泛,也許在某處,他們已經把自己改造成了什麼東西……新的,不同的生物,我想那就是我們看到的:被改造得如此徹底的人類,以致於我們不認識它們了。與世人相隔絕的人們時間一久,就會忘了很多東西,……我也不知道。事實上我們不可能知道,那也僅僅只是我進行的推測。」
「那麼,這又是什麼呢?」卡爾問。卡斯伯的洋娃娃還在甲板上跳著舞,黑色的頭髮迎風飄揚,它足尖踩著一種完善的韻律移動著。「一個玩具?或是雕像?」
「主管部門害怕這是個間諜,用來收集信息。他們認為它會把數據輸送回去,送到某個地方。但如果是那樣又有什麼呢?如果我們將取得聯繫,不管是同外星人還是同人類的一個分支,如果讓它們多瞭解一點我們的情況,難道不行嗎?」
「我相信主管當局害怕它們會用瞭解到的信息來攻擊我們。」
「我知道。但來這兒的那個……它只是在被圍攻的時候才殺了人。卡斯伯猜到了它來這兒的原因。這同其他懺悔者沒兩樣:來被赫免它良心上的負罪,到它死的時候,它的靈魂也會在太空中分解,那些罪惡就在外空中漂浮,等待被下一個活著的人的靈魂接納……」
洋娃娃繼續跳著舞,很明顯是想取悅於弗莉卡。卡斯伯站起來,走到船頭。洋娃娃跟在他後面,仍然跳著舞。卡斯伯抽著煙,吐出煙霧,洋娃娃繞著圍,旋轉著,微笑著,然後停下她的舞蹈。其他人都以他們喜歡的方式推測著,但卡斯伯知道她的目的何在,他知道有一天她會開口說話,那一天那些奇怪的生物就會回來。
他吸了一口煙,他的舌頭又放鬆了。他對洋娃娃輕輕哼唱著煙草語,在她舞蹈的過程中,她向他眨眨眼,示意他她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