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內瓦商人是出了名的正直。他們誠實得迂腐,公正得過了頭。因此,當佐奇瑞大師看到這些他曾嘔心瀝血製造出來的手錶從四面八方被退回來時,他的自尊心遭到了極大的傷害。
事實無可否認。這些表突然間便不明不白地停下來了。齒輪都完好無缺,絞合得也非常緊密牢固。但彈簧都失去了彈性。鐘錶匠換了彈簧也無濟於事。這莫名其妙的失敗使他聲名大損。他那奇妙的發明曾使人懷疑他會裝神弄鬼,如今這點似乎得到了證實。吉朗特聽到了這些謠言。當人們用那種惡毒的眼光看著父親,她就禁不住害怕地發抖。
一夜痛苦之後,第二天清晨,佐奇瑞似乎對工作又有了信心。早晨的陽光使他恢復了些勇氣。沃伯特來工作室幫忙,也得到了他親切的問候。
「我覺得好多了。」老人宣佈道,「我不知道昨天是什麼古怪的念頭糾纏著我,但陽光已將它們驅散了,連同昨日的烏雲。」
「老實說,師傅,」沃伯特答道,「我不喜歡昨天這樣的夜晚,對您對我都不好。」
「你說得對,沃伯特。假如你能成為了不起的人,你就會明白光明同食物一樣重要。一位大師應無愧於同類的敬意。」
「師傅,我覺得科學的自負困擾著您。」
「自負?沃伯特!把我的過去、現在及將來都毀了罷,那樣,我才甘願在默默無聞中過活!可憐的孩子,你不懂得我為之獻出全部藝術的崇高事業,你只是我手中的一個工具嗎?」
「我知道,師傅。」沃伯特接口道,「當我用心調整您鐘錶中最精美的部件時,曾不止一次得到您的稱讚。」
「毫無疑問,沃伯特。你是個不錯的手藝人,我所喜歡的那種。但當你工作時,你覺得手中的無非是鋼片、銀片、金片,你沒有意識到,當我用智慧賦予它們活力時,它們就變成了活生生的血肉在跳動!因此,你不會同你的作品一塊消亡的。」
大師沉默了,而沃伯特還想把話題繼續下去。
「真的,師父,」他說,「我喜歡看著您不知疲倦地工作,您會為我們表行的慶典做好準備的,因為我看得出來,這水晶表的進展相當順利。」
「沒問題,沃伯特,」老鐘錶匠歎道,「我把這金剛石般堅硬的材料切開,打磨成形,這可是個了不起的舉動。啊,是路易斯-伯革翰姆改進了切金剛石的技術,他使我得以研磨和穿透這最為堅硬的石頭。」
佐奇瑞手上正拿著幾塊手錶部件,全是由研切的水晶製成,工藝精湛。齒輪、軸心以及表殼都是用同種材料製成。在這項艱巨的工作中,他展示了無與倫比的技巧。
「這難道不是奇觀嗎?」他問道,臉激動得發紅,「看著這表在透明的殼中跳動,並且能數出它的心跳?」
「我敢打賭,師父,」年輕的學徒道,「一年也不會走岔一秒。」
「你這賭打得太保險了!我把自己最好最純的東西都獻給它了,乃至我的心——我的心會走錯嗎?」
沃伯特不敢抬頭看他。
「說實話,」老人悲哀地接著說,「你是否曾把我當作瘋子?你是否有時認為我愚不可及?是的,難道不對嗎?在你和我女兒的眼中,我常常看到對我的譴責。哦!他叫道,彷彿很痛苦,「被自己最親愛的人誤解!但我會證明給你看,沃伯特,我是對的!你用不著搖頭,你會吃驚的。當你最終明白該怎樣聽我說並理解我的話時,你就知道,我發現的是生存的秘密,是靈魂和肉體和諧統一的奧秘!」
說這番話時,他露出逼人的自負。他的雙眼燃燒著異常的火焰,驕傲使他五官煙煙生輝。假如,虛榮也是可以諒解的話,佐奇瑞就屬於這一類。
的確,在他那個時代,製表業停留在襁褓時期。自從公元前400年柏拉圖發明夜間計時器,即一種靠橫笛發聲來記錄時辰的滴漏後,這門科學就幾乎毫無進展。工匠們不關。0科技發明,卻非常注重技藝。這個時期製造出來的銅表、鐵表、木表、銀表,都鏤上了精美的裝飾,彷彿切利尼的大口水壺一般精巧。這些工藝作品在計時方面稍有缺陷,但仍不失為傑作。當藝術家們的想像力不局限在對模型的進一步完善時,那些帶移動數字和動聽音樂的鍾就被製作出來,效果非常動人。
況且,那個時候,誰又會自尋麻煩去調正時;司呢?延誤罪尚未誕生,物理和天文學還不需要嚴謹的分秒不差的測量作基礎;沒有哪一家店舖到時才打烊,火車也從不按時出發。傍晚有宵禁的鈴聲,夜裡有宇宙的大體來判別時辰。假如生命是靠做完了多少事來衡量,而人們未必能活那麼長。但他們活得更自在。人心充滿了高尚的情操,這情操來自對傑作的追求。一座教堂也許要修上兩個世紀,畫家一生也許只畫幾幅畫,詩人也許以一闋而終。但留給後世的傑作又是如此之多。
當精確的科學終於姍姍起步時,鐘錶業緊隨其後,儘管這行當總面臨不可逾越的困難——對時間有規律地測量。
也就在這停滯階段,佐奇瑞發明了控制擺輪的裝置。通過將鐘擺置於一種恆力下,他便獲得了一種精確的規律性。這項發明使老人欣喜若狂。自負,彷彿溫度計裡的水銀,從心底油然而生,終於達到一種使靈魂出竅的高度。通過類推,他使自己得到一個唯物的結論,在製表時,他幻想自己已發現了靈肉統一的秘密。
因此,這天,當他意識到沃伯特正專心致志地聽他說時,他用一種簡潔的語氣說:
「你知道生命是什麼嗎?我的孩子?你知道這些彈簧運動能產生生命嗎?你審視過自己嗎?沒有,然而用科學的眼,你能看出上帝的工作與我的工作間的親密聯繫。因為正是從他的創造物身上,我仿製了鐘的齒輪的連接方式。」
「師傅,」沃伯特急切地說,「銅鐵製成的機器怎麼能和所謂的靈魂相比呢?正如風兒吹開花朵一樣,靈魂使我們生機盎然。難道我們的手腳是靠細小的齒輪活動的嗎?思維又靠什麼機制來運行呢?」
「那與這問題無關。」佐奇瑞溫和地答道。但他仍十分執拗,彷彿一個盲人正奮不顧身地走向深淵。「要理解我,想想我發明擺控裝置時的初衷。當發現鍾運動得沒有規律時,我便明白它們的機制不夠用,因而有必要將其置於一股獨立的恆力之下。我於是想,平衡輪也許能達到目的。於是我成功地使它有規律地運動了。我想的這個主意難道不妙嗎?恢復它在運動時所消耗的動力,而這動力的任務是使之有節律地運動!」
沃伯特點頭稱是。
「好了,沃伯特,」老人說,變得生機勃勃起來、「朝裡面看,難道你不明白人體內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種屬於心靈,一種屬於肉體——也就是,一種機制,一個調節器。靈魂是生命的源泉,是機械裝置。無論是由重量或是彈簧,或是某些非物質的影響產生的,總歸是在心臟中。但假如沒有肉體,這種運動就會失衡,沒有規律,也不可能!所以肉體調節著心靈,正如平衡輪,它有規律地擺動著。這一點千真萬確,正如人喝多了,吃多了,睡多了將生病一樣——總之,是肉體的功能——沒有得到適當的調節。正如在我的初衷中,靈魂向肉體輸送肉體在擺動中損耗的動力一樣。那麼,是什麼使得靈與肉之間如此親密和諧,假如不是一隻了不起的擺控裝置?正是靠這種裝置,齒輪與齒輪才結合在一起。這就是我所發現和運用的;對我來說,生命不再是秘密,生命終究不過是一種靈巧的機制!」
佐奇瑞在幻覺中顯得崇高極了,這幻覺把他帶到宇宙的大奧妙中。但他的女兒,吉朗特,此刻正站在門檻上,她聽到了一切!她撲向父親懷中,他將她緊緊擁在胸口。
「你這是怎麼了,女兒?」他問。
「假如我這兒只有一根彈簧,」她把手放在心口上,「我不會這麼愛您的,爸爸。」
佐奇瑞直盯著吉朗特,沒有回答。突然,他大叫一聲,手舉到胸口,跌倒在舊皮椅上,暈了過去。
「爸爸,您怎麼了?」
「救命!」沃伯特喊,「斯高拉!」
但斯高拉沒有立即起來。前面有人敲門,她去開門了。當她回到工作室,還沒來得及開口,老鐘錶匠已恢復了神智,問她道:「我知道,老斯高拉提克,你又拿來了一塊可惡的走不動的表。」
「主人,是這樣!」斯高拉答道,把表遞給沃伯特。
「我的心不會弄錯!」老人歎口氣道。
這時,沃伯特小心翼翼地給表上了鏈,它還是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