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亞當 永恆的亞當
    zartogSofr-Ai-Sr1——就是說“索弗爾世系第101代的第三位男性代表,博士”——慢吞吞地沿著Hars-Iten-Schu,即“四海帝國”的首都巴齊德拉的主要街道行走。四海實際上是圖貝洛納或北海、埃奧納或南海、斯蓬納或東海和梅羅納或西海,包圍著這片廣袤的領域,形狀很不規則,尖端(按照讀者已知的尺度來衡量)達到東經4度和西經62度,北緯54度和南緯55度。至於這些海洋的廣度,哪怕近似地說,怎麼來計算呢?因為這些海洋彼此相通,一個航海家,離開海岸,始終向前航行,就勢必會到達截然相反的彼岸。在地球的整個表面上,除了四海帝國,沒有別的陸地。

    索弗爾慢吞吞地行走,首先因為天氣燥熱:已到炎熱季節,巴齊德拉位於斯蓬納-虛或東海之濱,在赤道以北不到20度,行至天頂的太陽向巴齊德拉灑落像瀑布似的可怕的光線。

    1這是凡爾納自造的文字,下同。

    除了疲倦和炎熱,他思想的重負也使這個有學問的博士索弗爾放慢了腳步。他用手不經意地擦去額頭的汗水,回想起剛剛結束的那場會議,會上有那麼多高談闊論的發言者,他也榮幸地列入其中,他們隆重地慶祝帝國建立195周年。

    有的發言者勾畫了帝國的歷史,也就是全人類的歷史。他們指出四海帝國的土地上原先分居著無數互不知曉的野蠻部落。最古老的傳統要上溯到這些部落之中。至於後來的史實,誰也不了解,只有自然科學才勉強在往昔無法探測的黑暗中看到一絲微弱的亮光。無論如何,對遠古時代無法給以歷史脈絡十分清晰的評論,但歷史評論的基本原理卻是由牽涉到分散存在的古代部落的模糊概念組成的。

    在8千多年中,四海帝國這塊土地的歷史顯得越來越完整和越來越准確,講的只是一部沖突和戰爭史,先是個人之間,然後是家族之間,最後是部落之間,每個人,每個集體,不管大小,在日月流逝中,除了壓服對手,沒有別的目標,而且命運坎坷,往往時運不濟,但竭力要對手屈從自己的法律。

    越過這8千年,人們的記憶使准確一些了。四海帝國這塊土地的歷史大家一致分為4個時期,在第二個時期的開始,傳說開始更名副其實地符合歷史這個詞了。況且,無論史實還是傳說,敘述史書的材料並沒有改變:這總是屠殺和殺戮,——說實在的,並不是部落之間的殘殺,而是後來的民族之間的殘殺,——以致這第二個時期歸根結蒂與第一個時期截然不同。

    第三個時期也是一樣,延續了將近6個世紀,大約在200年前結束。這第三個時期或許更加殘酷,在這個時期中,人類以貪得無厭的狂熱集合成無數的軍隊,使大地血流成河。

    在索弗爾博士沿著巴齊德拉的主要街道朝前走那天,往前再推約8個世紀左右。人類准備迎接大規模的動亂。那時,兵燹、戰火、暴力已經完成了一部分必要的工作,弱者已在強者面前倒下,在四海帝國這塊土地聚居的人組成三個彼此非常協調的民族,在每一個民族中,歲月已經把往日的戰勝者和戰敗者之間的爭端減弱了。從這時起,其中一個民族致力於使周圍的鄰居屈服。An-darti-Ha-Sammgor或銅面人生活在四海帝國這塊土地的中央附近,為了擴張地域,進行無情的斗爭,這個性格容易激動、迅速生息繁衍的種族在他們的地域中施展不開。他們以長達百年的戰爭的代價,相繼戰勝了住在南部的Andarti-mahart-Horis或雪國人,還有Andarti-Mitra-Psul或不動之星人,他們的帝國位於北部和西部。

    自從後兩個民族最後的反抗被淹沒在血泊之中以後,將近兩百年過去了,這塊土地終於經歷了和平的年代。這是四海帝國這塊土地的歷史的第4個時期。獨一無二的帝國代替了從前的三個民族,大家都服從巴齊德拉的法律,政治統一有助於使種族融合。誰也不再提到銅面人、雪國人、不動之星人,這塊土地只生息著單一的民族,Andarti-Iten-Schu或四海人將其他民族集於一身。

    經過兩百年的和平生活之後,看來第5個時期開始了。曾幾何時,不知來自哪裡的令人不快的謠言不脛而走。出現了一些思想家,他們在人們的頭腦中喚醒對祖先的回憶,人們本來以為這些往事都煙消雲散了。古代的種族感情以新形式復活了,這種形式用新詞匯反映出它的特征。人們常常談起“祖傳意識”、“親緣關系”、“民族性”,等等——所有這些新創造的詞匯符合某種需要,馬上獲得生存的權利。——按照出身、體型、思想傾向、利害關系或干脆是地區和氣候的相同,出現了一些群體,眼看這些群體逐漸增長,開始躁動不安。這一新生的變化會發展成怎樣的結果呢?帝國剛剛形成就要土崩瓦解嗎?四海帝國就要像從前一樣分裂成眾多的民族,或者為了保持帝國的統一,至少還要求助於可怕的大屠殺嗎?過去,千百年來,這種大屠殺把大地變成了白骨遍野……

    索弗爾一甩頭,丟開這些想法。對於未來,無論他還是別人,都一無所知。何必事先對不能確知的事件去杞人憂天呢?再說,眼下不是考慮這些不吉利的假設的時候。今天,樣樣喜氣洋洋,只該去想四海帝國第12代皇帝莫加爾一席的威嚴偉大,他的君權導向太平盛世。

    況且,對一個博士來說,也不缺少高興的理由。除了歷史學家已描畫出四海帝國這塊土地的大事以外,正值國慶盛典之際,一批學者分別在各自的專業裡對人類知識作了總結,並且指出經過千百年來的努力,人類已達到哪一步。可是,即使有位學者在某種程度上首先提出令人憂慮的思考,指出人類要經過緩慢和曲折的道路,才擺脫了原始的野蠻狀態,但別的學者卻提供論據,讓他們的聽眾保持合情合理的自豪感。

    是的,說實話,在赤身裸體、手無寸鐵來到地球上的人和今日的人之間,對比真令人贊歎。千百年來,盡管紛爭不斷,兄弟仇殺,人類還是不斷地對大自然作斗爭,不斷地擴大勝利成果。兩百年來,人類的勝利前進雖然開始很緩慢,但後來令人驚訝地加速了,政治機構的穩定和由此導致的天下太平帶來了科學的突飛猛進。人類不僅僅靠四肢,而且靠大腦生活,沒有在瘋狂的戰爭中弄得精疲力竭,而是用腦思索,——因此,最近兩百年中,人類以不斷加速的步伐邁向知識和掌握物質……

    索弗爾一面在烈日下沿著巴齊德拉的長街向前走,一面在腦子裡粗線條地勾畫出人類征服自然的圖畫。

    人類開始——這開始正迷失在時間的黑夜之中——想象出文字,文字的出現是為了確定思想;然後——發明上溯到500年前——人類找到方法,利用一勞永逸的鉛字模型,在無限數量的典籍中傳播書面語言。其他發明實際上都來自這個發明。由於這個發明,人的頭腦開動起來,人人的智慧靠了別人的智慧而增長,在理論和實踐方面的發現奇跡般成倍增加。現在發現已不計其數。

    人類已深入到地層中,從裡面采掘出煤炭,它能慷慨地提供熱量;人類已解放了水的潛在力量,從今以後,蒸汽推動載重列車的曲軸,或者使無數功率強大的、精巧的和准確的機器運轉;靠了這些機器,人類用植物纖維織布,能隨意加工金屬、大理石和石頭。在抽象的領域,或者至少在間接利用和不能馬上利用的領域內,人類逐步探索到數字的奧秘,不斷深入了解無限的數學定理。通過這些定理,人類的思維跑遍了宇宙。人類知道太陽,只不過是一顆恆星,按照嚴格的規律在空間運行,以它光焰萬丈的火球帶動7顆行星1。

    1四海人不知道海王星和冥王星。

    人類了解技藝,要麼將某些無機物化合,形成新的物質,與原來的物質毫無共同之處,要麼將某些物質分解出構成元素和原始成分。人類分析了聲音、熱量和光,開始確定了它們的性質和規律。50年前,人類學會了產生這種力量,它的可怕現象表現為雷電,而且人類立即馴服了這種力量;這種神秘的原動力能把紀錄下來的思想傳送到難以估量的距離以外;明天,人類會傳送聲音;後天,無疑能傳送光2……是的。人類是偉大的,比廣闊的世界還要偉大,有朝一日,人類會作為主人掌握世界……

    2四海人只知道電報,不知電話和電燈。

    為了掌握全部真理,還有這個最後的問題要解決:“主宰世界的人類以前是怎樣的?如何產生的?人類堅持不懈的努力要達到哪一種未知的目標?”

    在離開盛典儀式之前,索弗爾博士一直考慮這個內容廣泛的題目。當然他僅僅觸及到它,因為這樣一個問題目前無法解決,毫無疑問,長時期內將得不到解決。不過,有幾縷蒼白的亮光開始照亮這個秘密。在這些亮光中,難道不是索弗爾博士投射出最強烈的光束嗎?他把前人的耐心觀察和自己的個人見解系統地加以綜合,得出生物進化論,這一規律如今已為世所公認,再也不會遇到反對者。

    這種理論建立在三重基礎之上。

    首先建立在地質學上,地質學產生於發掘地層之日,隨著采礦業的發展而得到完善。地殼的情況已得到完全的了解,以致可以把地殼年齡確定為40萬年,而把延續至今的四海帝國這塊土地的年齡確定為兩萬年。從前,這塊大陸沉睡在海水下面,就像不間斷地覆蓋花崗巖地層的厚厚的海底軟泥層所表明的那樣。這塊陸地通過什麼樣的運動才冒出波濤的呢?無疑,是由於冷卻的地球收縮的結果。無論如何,四海帝國這塊土地出現於海平面之上應被看作無可置疑的事。

    自然科學證實植物之間和動物之間緊密的親緣關系,為索弗爾提供了他的學術體系的另外兩個基礎。索弗爾走得更遠:他甚至證明了幾乎所有的現存植物都與它們的祖先——一種海洋植物聯系在一起,而且幾乎所有的飛禽走獸都來自海洋生物。經過緩慢而持續不斷的進化,海洋生物逐漸適應了先是與它們原始的生活相鄰的生活條件,然後是相隔更遠的生活條件,經過一個又一個階段,它們產生了大部分生活在陸地和空中的生物。

    不幸的是,這個巧妙的理論並不是無懈可擊的。動植物界的生命體來自海洋的祖先,這一點對幾乎所有人來說是無可否認的,但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確實還存在一些植物和動物,似乎不能跟水生的形式聯系起來。他的體系的兩個弱點之一就在這裡。

    人類——索弗爾並不隱瞞這一點——是另外一個弱點。在人和動物之間,沒有任何近似之處。誠然,像呼吸、吸取營養、運動機能這樣一些重要的功能和屬性是一樣的,明顯地以同樣方式完成或表現出來,但是,在外形、器官的數目和分布方面卻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即使這根鏈條殘缺的環節並不多,人們還是可以把絕大部分動物與海洋裡的祖先聯結起來,但這樣一種親緣關系對人而言是不能令人接受的。為了讓進化論保持原封不動,就只有毫無根據地假設海洋生物跟人有同一始祖,而這一始祖卻沒有什麼遺跡,絕對地沒有什麼遺跡能表明先前存在過。

    有一段時期,索弗爾企望在泥層裡找到有利於他偏愛的學說的論據。在他的發動和領導下,連續多年進行了發掘,但是,卻導至跟倡導者期望的截然相反的結果。

    穿過一薄層跟天天人們所見的相似或相同的腐爛的動植物形成的腐殖土,終於挖到軟泥厚層,那裡,古代的殘存物已改變了性質。在這軟泥層裡,再也沒有現存的植物和動物,而是一大堆僅僅屬於海洋動植物的化石,它們的同屬至今還生存著,多半是在環繞四海帝國的汪洋大海裡。

    除了地質學家有理由地認為,這塊大陸從前是原來的大洋的洋底以外,除了索弗爾也沒錯地認為,當今的動植物起源於海洋以外,還應該得出什麼結論呢?人們有權把非常罕見的例外看作畸形物,除此以外,只有水生形態和陸生形態的動植物能找到痕跡,而陸生形態必定是水生形態產生的……

    對他的體系的普遍意義極為不利的是,人們還找到別的東西。大量人的骨殖分散在厚厚的腐殖土中,直至軟泥層最上面的部分,如今被挖掘了出來。在這些不完整的骨架組成的結構中,沒有什麼異乎尋常的東西,索弗爾只得放棄認為這些骨頭屬於間接類別的生物以證明他的理論:這些骨頭恰恰是人的骨頭。

    但有一個相當令人注目的特殊情況很快得到了確認。上溯到粗算大約兩三千年的古代,骸骨越是年代久遠,發現的頭骨就越是狹小。相反,越過這個階段,是倒過來發展的,從這時起,越是年代久遠,頭骨的容量就越大,因而頭骨容納的腦子就越大。最大的頭骨正好在軟泥層表面找到的非常少的殘骸中。認真觀察這些古老的遺骸,使人無法懷疑,生活在遠古時代的人從那時起便得到遠比他們的後人高得多的大腦的發展。——包括索弗爾博士的同時代人。因此,在1.6萬年至1.7萬年之間,有一個明顯的退化,隨後是新的發展。

    索弗爾被這些古怪的事實弄得無所適從,無法把他的研究推向前進。軟泥層被挖穿了,泥層極厚,按最穩健的意見看來,沉澱要求的時間不下於1.5萬年至兩萬年。越過這一層,人們吃驚地在一層遠古的腐殖土中找到少得可憐的遺留物,在這層腐殖土之下,就是巖層,根據研究中心分析,巖石質地多種多樣。但令人驚訝到極點的是,從這些神秘的深處,取回了無可辯駁地屬於人類起源的殘骸。這是一些屬於人的遺骨,還有武器或機器殘片、陶瓷碎片,用聞所未聞的語言書寫的銘文殘簡、精雕細刻的硬石像、有的形狀是幾乎原封不動的塑像、精細加工而成的柱頭,等等,等等。從所有這些找到的東西中,可以自然而然地得出結論,約莫在四萬年以前,就是說當今民族最早的代表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怎樣出現的時期再往前推兩萬年,人類就已經生活在這些地方,達到了高度發展的文明程度。

    這確實就是得到普遍承認的結論。但是,至少有一個持異議的人。

    這個持異議的人就是索弗爾。要假設人類第一次曾經居住在地球上,跟他們的後代相隔有兩萬年的鴻溝,在他看來,這純粹是無稽之談。這些祖先消失了那麼長的時間,跟後代又毫無聯系,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後代是從哪裡來的呢?與其接受這樣荒唐的假設,還不如處於觀望之中。盡管這些古怪的事實得不到解釋,卻不應該下結論說,這些事實是無法解釋的。有朝一日會得到解釋。目前,對此不加考慮,執著於這些能充分自圓其說的原則是合適的。

    地球的生命分為兩個階段:人類產生之前,人類出現之後。在第一階段,處於不斷變動之中的地球可以說無法生存和沒有生物生存。在第二階段,地殼達到保持穩定的凝聚狀態。由於有了牢固的下部地層,生命隨之出現。開始是最簡單的形態,不斷向復雜化發展,最終發展到人類出現,這是生命最後的和最完美的形態。人類一出現在地球上,就馬上開始並且不停頓地繼續發展。人類以緩慢而穩當的步伐走向目標,這就是對世界的完全了解和絕對主宰……

    索弗爾被自己的信念激起的熱情弄得昏昏然,越過了自己的家。他低聲埋怨著轉過身來。

    “怎麼!”他自言自語地說,“假設人類——在四萬年以前!——達到了如果不是高於、也是同我們當今享受的文明可以相比的程度,而且假設人類的知識和獲得的成果都消失了,不留下一絲痕跡,以致逼得後代要從基礎重新開始努力,就像他們是先驅,在他們之前這個世界沒有人生活過?……這就會否認未來,宣布我們的努力是徒勞的,一切進步就像浪花一樣轉瞬即逝和極不可靠!”

    索弗爾站在家門口。

    “Upsani!……hartchok!……(不,不!……說實在的!……)Andartmirhoespha!……(人是萬物的靈長!……)”他推開門,喃喃地說。

    博士休憩了一會兒,然後開胃地吃午飯,飯後躺下,按往常那樣午睡。但他回家時思索過的問題繼續煩擾著他,把睡意都趕跑了。

    不管他想建立自然界植物分類法的無懈可擊的單一性的欲望是多麼強烈,他卻具有過多的批判精神,以致不會不認識到,一旦觸及人的起源和形成,他的體系就顯得多麼軟弱無力。用事先考慮好的假設把事實硬湊在一起,這種方法用來對付別人行之有效,但不能用來對付自己。

    如果索弗爾不是一個學者,不是一個十分傑出的博士,而是屬於文盲階層,他就不會這樣窘困。老百姓確實不會浪費時間去作深入的思辨,而只會盲目接受古老的傳說,從遠古開始,人們就父子代代相傳。這種傳說用另一種神秘來解釋一種神秘的事物,將人的起源上溯到一種最高意志的干預。有一天,這個天上的神靈空手創造出埃東和海娃1即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他們的後代居住在地球上。這樣,一切都很簡單地環環相扣了。

    1凡爾納仿照亞當和夏娃創造出來的名字,參閱下文。

    太簡單了!索弗爾思索著。當人們無能為力去理解某樣東西時,讓神靈來干預真是太容易了:這樣,就用不著設法去解世界的難題,問題只要一提出便被取消了。

    要是民間傳說哪怕有牢固基礎的外貌就好了!……但這種傳說毫無根據,這只是一種傳說,產生在蒙昧時代,然後代代相傳。至於這個名字“埃東!……”這種外國語音似乎不屬於四海帝國的語言,這個古怪的詞從何而來呢?僅就這個小小的語音學上的難題,無數學者聽了都臉色發白,找不到滿意的回答……得了!這一切都是無稽之談,不值得引起一個博士的注意!……

    索弗爾心煩意亂,下樓來到花園。他習慣在這個時候逛花園。西斜的太陽照在地上不那麼火辣辣了,和風開始從東海吹來。博士在小徑的樹蔭下躑躅,樹葉在海風的吹拂下簌簌地響,他的神經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平衡。他可以玩味全神貫注的思緒,平靜地享受新鮮空氣,興味盎然地觀賞花園的財寶——果子和花園的首飾——鮮花。

    他走著走著回到了屋子前面,停在一個深坑旁邊,那裡放著許多工具。這是一座新建築的基礎,這座建築將會把他的實驗室的面積翻一番。但是,今天是節日,工人們放下他們的活計,尋歡作樂去了。

    索弗爾不由自主地匡算著已經完成的工程和尚未完成的工程,這當兒,在深坑的半明半暗中,有一個亮點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很驚異,下到坑底,從埋住它四分之三的泥土裡拔出一樣奇異的東西。

    博士爬上地面,觀察他找到的東西。這是一個盒子,由一種沒見過的金屬制成,灰色,顆粒狀結構,長期埋在土裡使光輝減弱了。在長的一邊1/3的地方,有道裂縫表明,盒子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互相套在一起:索弗爾想打開它。

    一用勁,由於年深日久而剝蝕的金屬變成了齏粉,露出藏在裡面的第二樣東西。

    這件東西的質地跟一直保護著它的金屬,對博士來說都是新穎的。這是一卷疊好的紙,布滿了奇特的符號,這些符號的富有規則表明了它們是書面文字,不過屬於一種不認識的文字,索弗爾從未見過相同的,甚至類似的文字。

    博士激動得渾身發抖,跑去關在自己的實驗室裡,將寶貴的文件仔細抹平,審視起來。

    是的,這確實是文字,而且確定無疑。但這種文字跟有史以來在整個地球上所運用的各種文字毫無相似之處,這也是確定無疑的。

    這個文件來自哪裡?它意味著什麼?這兩個問題自動地在索弗爾的腦子裡提出來。

    要回答第一個問題,就必須能夠回答第二個問題。因此,首先要讀懂,然後翻譯出來,——因為可以先行斷定,這份文件的語言跟它的書寫符號一樣不為人知。

    這是否辦不到呢?索弗爾博士並不這樣想,他毫不遲疑,開始熱情滿懷地投入工作。

    工作持續很長時間,經年累月。索弗爾毫不厭倦。他並不洩氣,對這份神秘的文件繼續作系統的研究,一步步走向光明。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他掌握了這難以辨識的文件的鑰匙。這一天也到來了:雖然他還有許多疑難問題,但是已能譯成四海人的語言。

    這一天到來的時候,索弗爾世系第101代第三位男性代表、索弗爾博士讀到如下的內容:

    羅薩裡奧2……年5月24日

    我從今日開始我的敘述,雖然事實上寫作的日期要近得多,而且寫於幾個不同的地點。但對待這樣的問題,依我看來,次序是嚴格地必不可少的,因此,我采用按日寫出的“日記”形式。

    這些可怖事件就從5月24日開始敘述,我在這裡紀錄下來是為了教育我的後來人,如果人類還能夠控制未來的話。

    我用什麼語言來寫呢?用我能流利使用的英語或西班牙語嗎?不!我要用本國語言——法語——來寫作。

    5月24日這一天,我在羅薩裡奧城我的別墅裡聚集了幾位朋友。

    羅薩裡奧是或者不如說曾是墨西哥的一座城市,瀕臨太平洋,位於加利福尼亞海灣南面一點。十幾年前,我定居在這裡,以便經營一座屬於我個人所有的銀礦的開采。我的生意驚人地興隆。我很有錢,甚至非常有錢——這個詞今天使我哈哈大笑!——我曾打算短期回到我的故鄉法國。

    我的富麗堂皇的別墅位於一座大花園的頂端,花園向大海傾斜而下,最後突然形成一道削立的峭壁,高度達100米以上。在我的別墅後面,地勢繼續升高,通過蜿蜒曲折的道路,可以爬到山頂,海拔超過1500米。這往往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我坐著我的汽車爬上去,這部敞篷汽車有35匹馬力,功率雙倍強大,十分華麗,是法國的名牌產品之一。

    我跟我的兒子讓,一個20歲的漂亮小伙子住在羅薩裡奧。這時,跟我非常親近的一對遠親夫婦過世了,我收留了他們成了孤兒、沒有財產的女兒埃萊娜。從這時起,過去了5年。我的兒子25歲,受我監護的埃萊娜20歲。我心裡暗暗地把他們配成一對。

    服侍我們的有一個貼身男僕熱爾曼、一個極其機靈的司機莫戴斯特-西莫納和兩個女僕埃蒂特和瑪麗,她們是我的園丁喬治-拉萊格和他的妻子安娜的女兒。

    5月24日這一天,花園裡由發電機組供電,我們8個人在燈光下圍桌而坐。除了屋主、他的兒子和受他監護的姑娘以外,還有另外5位客人,其中三個盎格魯—撒克遜人,兩個墨西哥人。

    巴塞斯特博士屬於前者,莫雷諾屬於後者。從這個詞的廣義來說,這是兩個學者,但這並不能阻擋他們彼此很少意見一致。總之,這是一些正派的人和最要好的朋友。

    另外兩個盎格魯—撒克遜人中,一個名叫威廉遜,是羅薩裡奧一個重要漁場的場主,另一個叫羅蘭,是個很有膽識的人,他在市郊建立了一個生產新鮮蔬菜的基地,這個基地收獲頗豐,財源茂盛。

    至於最後一個客人,是門多薩老爺,他是羅薩裡奧的庭長,德高望重,富有教養,鐵面無私。

    直到吃完飯,沒有發生什麼重要的事。大家吃飯時所說的話,我都忘記了。相反,在抽雪茄時大家的議論就不是這樣。

    並非這些話本身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而是由此而引起的劇烈的評論不斷地使這些話產生一些令人興味盎然的東西,因此這些話始終留在我的腦子裡。

    大家竟然談到人類取得的神奇的進步——怎麼會這樣談則無關緊要!巴塞斯特博士在吃飯時說:

    “確實,如果亞當(由於是盎格魯—撒克遜人,他自然而然地說成‘埃當’)和夏娃(他當然說成‘愛娃’)返回地球,他們會非常驚訝!”

    討論由此而起,莫雷諾作為熱誠的達爾文主義者、自然淘汰論的堅定擁護者,用含譏帶諷的口吻問巴塞斯特,他是不是認真地相信人間樂園的傳說。巴塞斯特回答,至少他信仰上帝,《聖經》所肯定的亞當和夏娃的存在,他不允許自己去討論。莫雷諾立即反駁說,至少他也像他的辯論對手那樣信仰上帝,但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很可能只是神話,一種象征,因此,設想《聖經》這樣描畫出造物主把生命的氣息引入第一個細胞,其余的細胞由此而生,沒有什麼比這更褻瀆宗教了。巴塞斯特回答說,這種解釋是似是而非的,關於這個問題,他認為與其說人類間接來自猴子一類的靈長目動物,還不如說是神直接創造的……

    我看到正當討論要趨於白熱化時,卻突然停止下來,兩個對手不期然地找到了諒解的地盤。再說,事情通常都是這樣結束的。

    這一次,兩個爭論對手回到他們最初的題目上來,一致同意,不管人類是怎樣起源的,他們都贊賞人類已達到的高度文化水平;他們驕傲地列舉人類的成果。一切都提到了。巴塞斯特頌揚化學,認為化學達到了這樣完美的程度,以致它趨於消失,以便同物理結合起來,這兩門科學合而為一,對象是研究內在的能量。莫雷諾頌揚醫學和外科,由於這兩門科學,人們已深入到生命現象的內在本質,它們的驚人發現使人期望在不遠的將來讓有生命的機體長生不老。然後,他們倆互相祝賀天文學達到的高度成就。現在,人們在期待別的星球出現時,不是在跟太陽系中的7個星球對話嗎1?……

    1這句話已預見到太陽系不只7顆行星。

    這兩個辯論者被熱情弄得疲乏了,休息一會兒。其他客人趁機也插入一句話,大家進入實踐發明的廣闊領域,這些發明非常深刻地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條件。大家贊美用於笨重貨物運輸的鐵路和輪船,缺少時間的旅客使用的經濟實用的飛行器,有急事的人采用的貫通各大陸和各大洋的氣壓傳送和電離子傳送管。大家贊美越來越精妙的無數機器,在某些工業中,只要一部機器就能做上百人的活計。大家贊美印刷術、彩色照相、光、聲音、熱能和太空的攝影。大家尤其贊美電,這種原動力非常靈活,非常柔順,它的屬性和本質得到完美的了解,它不需要任何聯接器,要麼能夠開動任何機器,要麼能夠開動一艘海船、潛艇或飛船,要麼能夠書寫、說話或觀察,而且不管距離相隔多麼遠。

    總之,大家都在贊頌不已,說實話,我就屬於其中的一個。大家一致同意,人類早已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智力水平,這一水平使人相信人類最終能戰勝自然。

    “可是,”庭長門多薩利用緊接這個最後結論出現的沉默,用甜蜜的輕聲細語說,“我禁不住要說,今天已經消失、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的民族,早就達到與我們相同或相似的文明。”

    “是哪些民族?”圍桌而坐的人異口同聲地問。

    “嗨……比如巴比倫人。”

    引起一陣哄堂大笑。居然將巴比倫人跟現代人相比!

    “埃及人。”堂-門多薩平靜地說。

    他周圍的人笑得更歡。

    “還有大西洋島人1,只是由於我們一無所知,他們才成了傳說中的人,”庭長繼續說,“再者,在大西洋島人之前,可能有無數別的民族出現過、繁榮過和消失了,而我們對此毫無所知!”

    1據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說法,約在9000年前,存在過一個神奇的島,位於大西洋。這個島由於地殼激變而沉沒,後世的人曾以此寫過不少小說和詩歌。

    堂-門多薩堅持他的奇談怪論,為了不同他發生磨擦,大家不約而同地假裝認真對待他的話。

    “啊,親愛的庭長,”莫雷諾意味深長地說,那種聲調是用來教訓孩子的,“我想,您不至於認為,這些古老的民族有哪一個能跟我們並駕齊驅吧?……在精神方面,我承認它們達到同樣高的文化程度,但在物質方面!……”

    “為什麼不能呢?”堂-門多薩反駁說。

    “因為,”巴塞斯特趕緊解釋,“我們的發明的特性在於能一瞬間傳遍整個地球:即使一個民族,甚至許多民族消失了,人類獲得的進步的總和卻仍然能分毫不損。要讓人類的努力全部喪失,那就必須讓全人類同時消滅。請問,這種假設能接受嗎?……”

    我們這樣交談著,而在世界的無限事物中,因果關系繼續互相起著作用,在巴塞斯特博士剛提出問題之後還不到一分鍾,因果互相作用的全部結果便清楚地證實了門多薩的懷疑論。但我們並沒有發覺,我們在平靜地討論著,有的仰靠在椅背上,還有的將手肘支在桌子上,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盯住門多薩,我們設想他被巴塞斯特的反駁難住了。

    “首先,”庭長毫不激動地回答,“應該相信地球上從前沒有今日那樣多的居民,因此,一個民族能夠獨自精通地掌握世界上的知識。再有,先驗地認為地球的整個表面曾經同時發生過天翻地覆的變動,我看不出有什麼荒謬之處。”

    “說得好!”我們異口同聲地喊道。

    就在這時,激變驟然而至。

    我們還在異口同聲地說:“說得好!”這當兒爆發出一陣可怕的喧囂聲。大地在震動,在我們的腳下裂開,別墅的根基搖搖欲墜。

    我們相撞著,相擠著,感到難以描述的恐怖,我們朝室外奔去。

    我們則越過門坎,房子就整個兒倒塌了,將門多薩庭長和我的貼身男僕熱爾曼埋在廢墟中,他們倆走在最後。我們自然而然惶恐萬分,過了幾秒鍾,我們才准備去援救他們,這時我們看到我的園丁拉萊格,他住在花園,正從花園的低窪處跑來,他的妻子尾隨在後。

    “大海!……大海!……”他高聲地喊。

    我朝大海那邊轉過身去,渾身動彈不得,嚇得目瞪口呆。並非我清醒地意識到我看見了什麼,而是我立即有了明晰的概念,平日的景象改變了。我們以為大自然本質上是不易變動的,看到大自然的面貌在幾秒鍾之內這樣奇怪地起了變化,難道這不足以使我們的心嚇得冰涼嗎?

    然而我很快恢復了鎮靜。人的真正偉力,不在於支配和戰勝自然;對思想家來說,是要了解自然,讓廣闊的世界容納在自己頭腦的小宇宙中;對實踐家來說,是面對物質的突變保持鎮定的頭腦,大聲說道:“要毀滅我,好的!要使我沖動,休想!……”

    一旦我恢復平靜,我便明白為什麼我眼前的景象跟我往常觀賞的景象迥然不同。峭壁干脆消失了,我的花園已降低到海平面,海浪已吞沒了園丁的屋子,正瘋狂地拍打著最低處的花壇。

    由於海面不大可能升高,那就必須是地面下沉。下沉超過了100米,因為那峭壁原先就有這麼高,但它大概是慢慢地沉沒的,因為我們並沒有發覺,這能解釋大洋相對的平靜。

    短暫的觀察已使我確信,我的假設是正確的,而且我能看到下沉沒有停止。海水確實繼續上漲,我看速度大約每秒前進兩米——等於每小時七八公裡——按照我們與最前面的海水相隔的距離來看,不到三分鍾之內,我們就要被吞沒,如果下沉的速度保持不變的話。

    我的決心下得很快。

    “上汽車!”我叫道。

    大家明白我的意思。我們都沖向車庫,汽車被推到外面。一轉眼工夫,就加滿了汽油,然後我們就擠到車上。我的司機西莫納啟動發動機,伏在駕駛盤上,車子開動起來,以4檔的速度飛馳在大路上,而拉萊格打開鐵柵門後,在汽車經過身邊時一把抓住了它,然後緊貼在後座的彈簧上。

    恰是時候!正當汽車來到大路,海水便席卷而來,沒到車輪的輪轂。啊!今後我們可以嘲笑海水的追逐了。即使超載,我高質量的汽車也能使我們擺脫海水,除非地面不停地繼續向深淵沉下去……總之,我們面前地域廣闊:至少可以往上爬兩小時,有近1500米可利用的高度。

    但我很快就發現,高喊勝利為時尚早。汽車一陣疾駛,使我們離開海水有20來米,隨後,西莫納徒勞地敞開發動機:這段距離不再增加。不用說,12個人的重量減低了汽車的速度。無論如何,這個速度與海水入侵的速度正好相抵。因此海水一成不變地停留在同樣的距離外。

    大家不久就了解了這種令人不安的局面,除了一門心思在開車的西莫納以外,我們都回轉身對著身後的道路。除了海水,什麼也看不到。我們馳過一段公路,海水也漫過這段公路,公路消失在海水下面。海水已經平靜下來。只有幾條波紋慢慢地消失在不斷更新的海灘上。這是一個平靜的湖,在以均勻的速度膨脹著,不斷地膨脹著,什麼也不如這平靜的海水的追逐更具有悲劇性了。我們在海水前面奔逃終是枉然,海水同我們一起無情地上升著……

    西莫納一直盯著公路,來到一個轉彎時他說:

    “我們已經到達斜坡的一半路程。還可以往上爬一小時的路。”

    我們都瑟瑟發抖:什麼!再過一小時,我們就到達頂峰。

    我們只得下山,不管汽車的速度如何,那時就要被海水會追逐和趕上,海水會像雪崩似地落在我們頭上!……

    時間在流逝,我們的局勢沒有絲毫改變。我們已經看到了山巔。這時汽車出現一下猛烈的震動,往旁邊偏駛,差點兒在公路的斜坡上撞得粉碎。與此同時,一股巨大的海浪在我們身後漲上來,沖向公路,填滿窪地,最終向汽車席卷而來,汽車周圍洶湧著浪花……我們就要被淹沒了嗎?……

    不!水翻騰著退了下去,而發動機突然加速喘氣聲,提高了速度。

    怎麼會突然加快速度的呢?安娜-拉萊格的一聲叫喊使我們明白過來:正像可憐的女人剛看到的那樣,她的丈夫不再抓住彈簧。不用說,退下去的海水把不幸的人帶走了,因此減輕負載的汽車爬起斜坡來更輕松些。

    驀地,汽車停住不動。

    “怎麼啦?”我問西莫納,“拋錨了?”

    即使在這種危難境況中,職業的自尊心也不減分毫:西莫納輕蔑地聳聳肩,以這種動作告訴我,像他這樣的司機還不知道拋錨是何物,他默默地用手指著公路。於是停車得到了解釋。

    在我們前面,公路被切斷了近10米。“切斷”是用詞准確的:筒直就像用刀切斷一樣。在公路突然到頭的尖稜角前,是一片空空蕩蕩,是一個黑暗的深淵,不可能看清淵底有什麼東西。

    我們驚慌失措地回過身來,深信我們最後的時刻來到了。至今追逐我們達到這一高度的海水,勢必在幾秒鍾之內要來到我們腳下……

    除了號吶大哭的不幸的安娜和她的兩個女兒以外,我們都發出又驚又喜的喊聲。不,海水沒有繼續上升,或者更確切地說,大地不再下沉。不消說,我們剛才感到的震動是最後一次下沉現象。海水停住了,保持在我們下面約100米的地方,而我們聚集在還在顫動,活像因疾奔而喘氣的野獸一樣的汽車旁邊。

    我們終於擺脫了險境嗎?要到天亮才能知道。眼下必須等待。因此,我們一個個陸續躺在地上,上帝原諒我,我想我睡著了!……

    夜裡。

    我被一陣轟然巨響驚醒過來。幾點了?我不知道。無論如何,我們一直待在漆黑的夜幕中。

    響聲來自公路塌陷下去的那個底不可測的深淵。發生什麼事啦?……可以發誓,這是大片大片的水成瀑布落入深淵,巨大的海浪在裡面激烈地相撞的響聲……是的,正是這樣,因為回漩的海水來到我們腳下,我們被浪花蓋沒了。

    然後平靜又逐漸恢復……一切又寂靜無聲……天空泛白……黎明來到。

    5月25日。

    我們真正的處境緩慢地顯現的過程真是一種酷刑!首先,我們只分辨出不遠的周圍景物,這個圈子在擴大,不斷地擴大,仿佛我們那總是落空的希望一道接一道揭去無數的輕紗,——最後是陽光燦爛,毀掉了我們最後的希望。

    我們的處境並不復雜,可以概括為這幾個字:我們待在一個島上。大海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們。昨天我們還可以眺望到群峰聳立,其中有幾座凌駕於我們所在的山頭之上:這些高峰已經消失。由於將永遠不為人知的原因,我們的山峰雖然低矮一些,卻在無聲的沉落中間停住不動了;在那些高峰原來的位置上,平展展地鋪著浩淼的水波。四面八方只有海洋。在無際勾畫的巨大圓圈中,我們占據著唯一堅實之點。

    我們只消瞥一眼就明白這座小島處於汪洋大海之中,只因萬分僥幸才使我們在這個島找到棲身之地。島確實很小:長至多1000米;寬500米。我們的山頭高出海平面大約100米,北面、西面和南面都徐徐地傾斜而下。相反,在東面,島的頂端是一塊峭壁,筆直垂落到大洋裡。

    我們的目光特別轉向那一邊。在這個方向,我們本該看到重疊的群山,再過去便是整個墨西哥。在春天短短一夜的時間裡,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群山消失了,墨西哥被淹沒了!在它們的位置上,是無邊無際的、冷漠無情的汪洋大海!

    我們惶惶然地相對而視。困在孤島上,沒有糧食,沒有水,待在狹窄的、光禿禿的巖石上,我們無法保留一絲希望。我們像野人一樣躺在地上,我們開始等待死亡。

    在“弗吉尼亞號”船上,6月4日。

    隨後幾天發生了什麼事呢?我都記不得了。我想,我終於失去了知覺,待我恢復知覺時,我待在一艘收留了我們的船上。我僅僅知道,我們在小島上逗留了整整10天,我們當中有兩個人:威廉遜和羅蘭因饑渴而死。在地殼發生激變時,待在我的別墅中的15個人裡面,如今只剩下9個人:我的兒子讓和我的養女埃萊娜、我的司機西莫納(他因損失了汽車而難過之極)、安娜-拉萊格和她的兩個女兒、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諾博士,——最後是我,我在匆匆地撰寫這幾行字,假設還會出現未來的人類,那麼這篇東西對他們的建設會有所裨益。

    載負著我們的“弗吉尼亞號”是一艘機帆船,又用蒸汽,又有船帆,大約2000噸左右,是一艘貨船。這艘船相當舊,速度不快。船長莫裡斯指揮著20個人。船長和船員都是英國人。

    “弗吉尼亞號”一個多月以前空載著離開墨爾本,開往羅薩裡奧。它在航行中沒有發生任何事故,只在24日夜裡至25日,出現過一陣陣高得驚人的海底湧浪,但長度倒很均勻,這使得湧浪無法抵御。不管湧浪來得多麼奇特,還是不能讓船長了解那個時刻發生的地殼激變。因此,當他在本來打算到達的羅薩裡奧和墨西哥海岸的地方只看到一片大海時,他驚訝萬分。沿海這片地方只剩下一個小島。“弗吉尼亞號”派出一只小艇駛近這個小島,發現島上有11個已變得沒有生氣的人。其中兩個已經死了;水手把另外9個搬到船上。我們就是這樣獲救的。

    在陸地上。——1月或2月。

    上面的最後幾行字與下面即將開始的頭幾行字之間,隔開了8個月之久。我把下面的事定在1月或2月,是由於我無法確知日期,因為我對時間已不再有准確的概念。

    這8個月構成我們經受考驗的最艱難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像殘酷地安排好似的,我們一步步經歷了千難萬苦。

    “弗吉尼亞號”收留了我們以後,全速向東繼續駛去。我恢復知覺時,我們險些在那裡丟了命的那個小島早就隱沒在地平線下。天空萬裡無雲,船長看到一個黑點,我們就朝這個黑點指出的方向駛去,墨西哥城,大概就在那裡。但是,墨西哥城已留不下任何痕跡——正如在我們昏迷不醒的時候,大家看不到中央山脈一樣,眼下,極目遠望,也看不到一片陸地;四面八方只是無垠的海洋。

    證實了這一點之後,就產生了真正今人恐慌的情緒。我們感到理智幾乎要離開我們的頭腦。什麼!整個墨西哥被淹沒了!……我們交換著驚慌失措的目光,互相詢問這場可怕的地殼激變帶來的災害擴展到什麼程度……

    船長想弄明白這個問題,他改變了航向,往北駛去:即使墨西哥已不存在,也不見得整個美洲大陸都是這樣了。

    然而恰恰卻正是這樣。在12天之中,我們徒勞地往北駛去,看不到陸地。我們不斷改變航向,更是什麼也看不見,然後我們向南航行了一個多月。不管多麼不可思議,我們不得不清楚地認識到:是的,整個美洲大陸已沉沒到浪濤之下!

    因此,我們得救是為了第二次去經歷垂死掙扎的痛苦嗎?說實話,我們有理由擔心這一點。且不說糧食總有一天要告罄,有一種迫在眉睫的危險在威脅著我們:當煤耗盡使機器無法運轉時,我們會變成怎樣?這就像一頭失血的動物的心髒停止跳動一樣。因此,7月14日——那時我們大約待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原址之上——莫裡斯船長讓水手熄火,扯起船帆。然後,他把“弗吉尼亞號”上的所有人,包括全體船員和乘客召集起來,言簡意賅地給我們講明局勢,他請我們深思熟慮,並提出解決辦法,我們主張第二天召開會議。

    我不知道我的患難伙伴中有誰想到一個多多少少是聰明的辦法。至於我,我承認,我猶豫再三,我想我們必須向西逃去,但我拿不准這是不是一個最好的措施。這時,夜裡掀起一場風暴,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被狂風席卷著向西而去,並且時刻有被狂怒的大海吞沒的可能。

    風暴持續了35天,連續不斷,甚至一分鍾也不緩和。我們開始絕望,以為風景不會停息。8月19日,風暴突然停止,好天氣回來了。船長抓緊機會測定位置:他計算出我們位於北緯40度和東經114度。這是北京的坐標!

    因此,我們曾在波利尼西亞上面,或許在澳大利亞上面經過,卻沒有意識到,眼下我們航行的地方從前是4億人口的帝國首都所在之處!

    難道亞洲也經歷了美洲的命運嗎?

    不久,我們就深信無疑了。“弗吉尼亞號”繼續朝西南方向航行,來到西藏附近,然後是喜馬拉雅山一帶。這裡本來應該聳立著世界最高峰。而四面八方沒有什麼從洋面上浮現出來。這使人相信,地球上除了救活我們的小島以外,沒有別的陸地了,只有我們是這場地殼激變的劫後余生者,是淹沒在大海這浮動的裹屍布中的最後幾個世界居民!

    如果是這樣的話,很快就會輪到我們毀滅。盡管嚴格地實行了分配口糧辦法,船上的糧食也吃光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喪失了一切補充糧食的希望……

    我長話短說,講完這次可怕的航行。如果我細細道來,按每天的情況再現出來,這段往事會使我發瘋的。不管前前後後的事情多麼古怪和可怕,不管我覺得未來多麼悲慘——我不會看到這未來——正是在這次驚心動魄的航行中,我們經歷了極度的恐怖。噢!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無休無止地航行!天天期待著靠岸,卻不斷地看到航行的終點後撤!天天趴在人們在上面繪著彎彎曲曲的海岸線的地圖上,卻看到原來以為永存的地方如今絕對地什麼也不存在!心裡想到從前大地活躍著無數的生命,千百萬的人和無數的動物遍布地球的四面八方或者在空中翱翔,如今一切同時毀滅,所有這些生命就像風中的小火苗一樣一起消逝!到處去尋找同類,但是找不到!漸漸地確信周圍再也沒有生物,逐漸地意識到在無情的世界中自身的孤獨!……

    我找到了合適的詞來表達我們的憂慮不安嗎?我不知道。在任何一種語言中,沒有合適的語言來描寫這種空前未有的局面。

    認出了從前印度半島所在的地方如今是海洋之後,我們向北航行了10天,然後我們向西航行。我們的境況絲毫沒有改變,我們越過如今成了海底山脈的烏拉爾山,在以前是歐洲的地域航行。隨後我們向南行駛,直到南緯20度;以後,我們厭倦了空無所獲的尋找,又重新向北航行,穿越過比利牛斯山,廣闊的水域覆蓋住非洲和西班牙。說實在的,我們開始習慣了惶恐狀態。我們一面航行,一面在地圖上標出路線,我們說:“這裡是莫斯科……華沙……柏林……維也納……羅馬……突尼斯……廷巴克圖1……聖路易2……奧蘭3……馬德裡……”但隨著冷漠的心情增長,再加上習慣了老樣子,我們終於在說出這些名字時變得淡漠無情,實際上這些名字具有深沉的悲劇意味。

    1馬裡西北部城市,位於撒哈拉沙漠邊緣上。

    2塞內加爾西北部港口,位於島上。

    3阿爾及利亞第二大城,瀕臨地中海。

    但至少是我,我還沒有耗盡感受痛苦的官能。我發覺這一點是在那一天——大約在12月11日——當時船長莫裡斯對我說:“這裡是巴黎……”聽到這句話,我想船長把我的靈魂勾了去。但願全世界都被淹沒,是的!但是法國——我的法國!還有象征法國的巴黎!……

    我聽到身旁似乎傳來抽泣聲。我回過身來,是西莫納在哭泣。

    我們繼續向北航行了4天;然後我們來到愛丁堡4附近,再向西南方向折回,尋找愛爾蘭,隨後向東航行……實際上,我們漫無目的地漂流,因為朝這個方向或那個方向航行都是一樣的……

    我們從倫敦上面經過,它的大海之墓受到全體船員的敬禮。5天以後,我們來到革但斯克5附近,莫裡斯船長叫人掉轉方向,吩咐向西南方駛去。舵手順從地照辦。這又有什麼用呢?四面八方不都是一樣的海水嗎?……

    4英國東北部城市,重要港口。

    5波蘭港口。

    當我們吃完最後一塊餅干時,我們已向羅盤指出的這個方向航行了9天。

    由於我們帶著驚慌的目光相對而視,莫裡斯船長突然下令重新生火。他轉的什麼念頭呢?我在這樣琢磨著,但命令立即執行了:船加快了速度……

    兩天以後,我們已經餓得要命。第三天,幾乎所有人都執著地拒絕爬起來;只有船長、西莫納、幾個船員和我還有精力保證航船的方向。

    又過一天,到挨餓的第5天,舵手和自願上工的技工人數進一步減少。再過24小時,將沒有人再有力氣站起來。

    這時,我們已航行了7個多月。7個多月以來,我們在大海的四面八方航行。我想,今天應該是1月8日。我說“我想,”因為我無法確切了解日期,對我們來說,日歷早就失去了嚴格的意義。

    然而正是這一天,我正把著操縱桿,雖然衰弱無力,卻全神貫注地保持著基准線,這時我似乎發現在西方有點東西。我以為看錯了,睜大了眼睛……

    不,我沒有搞錯!

    我發出一聲真正的吼叫,然後抓住操縱桿,大聲叫道:

    “右前舷有陸地!”

    這句話有多大的魔力啊!所有垂死的人同時振奮起來,他們曬黑的臉出現在右舷的欄桿之上。

    “確實是陸地。”莫裡斯船長觀察過在天際浮現的陰影之後,說道。

    半小時後,絲毫不容懷疑了。在過去的大陸的表面上長時間白白地尋找過之後,我們在浩瀚的大西洋中找到了陸地!

    下午三點鍾左右,擋住我們航路的海岸邊的景物清晰可辨了,而我們感到大失所望。這是因為這片陸地跟以往的海岸絕不相同,我們當中誰也沒見過這樣荒無人煙的蠻荒之地。

    在我們突變之前所居住的土地上,到處郁郁蔥蔥。我們當中誰也沒見過這樣一覽無余的海岸,這樣貧瘠的地方,連幾棵小灌木、幾叢燈心草、幾片地衣或苔蘚都見不到。這裡絲毫沒有這類植物。只能看到一座黑黢黢的高聳的懸崖,懸崖腳下是一堆亂石,沒有一棵植物,沒有一根草。這是最完全、最徹底的毀壞所造成的。

    我們沿著這陡峭的懸崖航行了兩天,卻找不到一條裂縫。直到第二天將近傍晚,我們才發現一個廣闊的海灣,這裡能躲避各種海風,我們就在海灣裡拋錨。

    坐著小艇上岸後,我們首先關心的便是在海灘上收集能吃的東西。海灘上布滿數以百計的海龜和幾百萬只貝殼。在礁石的縫隙中,可以看到不計其數的螃蟹、鰲蝦和龍蝦,還有無數的游魚。很明顯,這萬物匯聚的海洋即使在缺乏其他來源的情況下,也足以保證我們無限期地生存下去。

    恢復元氣以後,我們沿著懸崖的一條裂溝,爬到高台上,在那裡,我們可以極目遠眺。海岸的外形並沒有欺騙我們,四面八方都是荒瘠的巖石,上面覆蓋著藻類和大半都曬干了的海藻,卻沒有一點野草,也沒有一點生物,無論地上或天空都是這樣。這裡那裡有一個個小湖泊,或者不如說是池塘,在陽光下閃爍。我們想喝水解渴,這才發現水是鹹的。

    說實話,我們並不吃驚。事實證明了我們一開始的設想,就是這塊陌生的大陸是不久前出現的,它整塊地從海底冒了出來。這能解釋它的光禿禿和荒無人煙。這還能解釋那層均勻地散布的一層厚厚的污泥,由於水分蒸發,污泥開始龜裂,變成了塵土……

    第二天中午,我們測定此處位於北偉17度20分和西經23度55分。標在地圖上時,我們才看到這正好處於大海之中,在佛得角群島1附近。如今,西面是陸地,東面是大海,都是一望無際地伸展著。

    1位於大西洋,屬於葡萄牙,在塞內加爾的西面。

    不管我們落腳的這片大陸多麼面目可憎和荒涼,我們還是不得不以此為滿足。因此,“弗吉尼亞號”立即開始卸貨。大家不加選擇地把船上裝載的東西都搬到高台上。以前是要拋4只錨,長達15法尋2落到海底,牢固地穩住船的。在這個平靜的海灣,不會遇到任何危險,我們可以萬無一失地把船停在海灣裡。

    2一法尋約合1.624米。

    一卸完東西,我們的新生活就開始了。首先,恰當的是……

    翻譯到這裡,索弗爾博士不得不中止了。手稿在此處出現第一個空缺,毀掉的頁數不少,判斷起來,空缺很多,內容也許十分重要,而且有的極為重要。毫無疑問,大量的紙張雖然有盒子保護,還是由於沾了水而毀掉了;總之,只剩下或長或短的殘篇,空缺的上下文永遠毀掉了。殘篇依次排列如下:

    ……開始適應新環境。

    我們登上這片海岸以來有多少時間呢?我一無所知。我問過莫雷諾博士,他有一本日歷,記載過了多少天。他告訴我:“6個月……”還說:“有幾天的出入。”因為他擔心搞錯。

    我們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啦!只消6個月我們便不再能肯定、准確地計算時間,將來還了得!

    再說,我們的疏忽大意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我們的全部注意力和全部活動都用來維持生命。自給自足的問題需要我們用整天時間來解決。我們吃什麼?只要捕到,我們就吃魚,這變得日益困難了,因為我們不斷地追逐把魚都嚇跑了。我們便吃海龜蛋和某些可食用的藻類。晚上我們吃飽了,但筋疲力竭,我們只想睡覺。

    我們用“弗吉尼亞號”的船帆制作臨時的帳篷。我認為必須在短期內建造一個更好一點的住處。

    有時我們打到一只鳥:空中並不像我們開初設想的那樣空無一物,有10來種我們知道的鳥類出現在這片新大陸上,清一色都是能飛得遠的鳥:燕子、信天翁和其他幾種鳥。須知它們在這片沒有植物的土地上是找不到吃食的,它們在我們的營帳周圍不停地盤旋,等候著我們可憐巴巴的飯食的殘羹剩萊。有時我們撿到一只餓死的鳥,這就節省了我們的彈藥和槍支。

    幸虧運氣好,我們的處境才不致變得太壞。我們在“弗吉尼亞號”的艙底找到了一袋小麥,我們把一半麥子播了種,麥子長成以後情況就會大為改善。但是,麥子會發芽嗎?地面覆蓋著厚厚一層沖積土,這含沙的污泥由於藻類的腐爛而變得肥沃。不管肥力如何一般,這畢竟是腐殖土。我們上岸時,這土壤飽含著鹽分;但後來滂沱大雨沖洗過土壤的表面,所有的窪地如今都積滿了淡水。

    然而,沖積土只在很薄的一層去掉了鹽份:開始出現的小溪,甚至河流,水都非常鹹,這證明沖積上還飽含著鹽分。

    為了播種小麥並且保存另一半的儲存,幾乎必須斗爭:一部分“弗吉尼亞號”的船員想立即把小麥做成面包。我們不得不……

    ……在“弗吉尼亞號”上,我們有過一對兔子。這對兔子逃到陸地上,再也沒有見到它們。它們准保找到了賴以為生的東西。這塊土地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會生產出……

    我們在這裡至少有兩年了!……種小麥大獲成功。我們幾乎可以隨意吃面包,我們的農田不斷增長。但對付鳥雀的斗爭多麼艱巨啊!鳥兒古怪地增多,在我們的農作物四周……

    盡管上述提到的幾次死亡降臨,但我們組成的小部落卻沒有減少人數。我的兒子和由我監護的姑娘有三個孩子,另外三對夫婦,每一對也有同樣多的兒女。這群孩子身體健康。可以認為,自從人類數目減少到這麼幾個以來,活力變得更加強盛,生命力變得更加活躍。但是,原因……

    10年來,我們對這個大陸的情況一無所知。我們只知道在我們登陸地點方圓幾公裡之內的情況。巴塞斯特博士使我們對自己的懦弱意志感到羞恥:在他的慫恿下,我們把“弗吉尼亞號”武裝起來,這費時大約6個月,我們作了一次勘探航行。

    我們是在前天回來的。航行持續的時間超過了我們的預想,因為我們想繞陸地一圈。

    我們在我們居住的這塊大陸周圍航行了一圈,一切都令我們相信,這個大陸,還有我們那個小島,是地球上存在的最後的陸地。我們覺得海岸到處都一樣,也就是說,都是色彩對比十分強烈,而且十分荒涼。

    在航行中間,我們深入陸地探尋了幾次:我們尤其希望找到亞速爾群島1和馬德拉群島2的痕跡。這兩個群島在地殼激變之前,位於大西洋,因此,必然屬於新大陸。——我們卻看不到任何遺跡。我們所能證實的,就是地面翻得亂七八糟,覆蓋著厚厚一層巖漿,在這些島的原來的地方,無疑都出現過強烈的火山爆發現象。

    1屬於葡萄牙,有9個島,位於大西洋,1980年獲得自治。

    2屬於葡萄牙,在摩洛哥以西約500公裡處的大西洋中。

    我們沒有發現我們要找的東西,我們卻發現了我們沒想找的東西!在亞速爾群島的附近,我們眼前出現了人工斧跡,就在熔巖中間,顯然,並不是我們以前的同時代人、亞速爾群島居民的人工斧跡。——這是柱子或陶瓷的殘片,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莫雷諾博士觀察過以後,提出這個想法:這些殘留物大概來自古代大西洋島人,火山噴發又使它們重見天日。

    莫雷諾博士或許說得對。傳說中的大西洋島如果存在過的話,確實大致就處於新大陸之中。在這種情況下,人類三次相繼待在同一個地方,彼此又沒有淵源關系,這是一件怪事。

    無論如何,我承認這個問題使我變得冰冷:我們目前要做的事夠多了,用不著考慮過去。

    正當我們要返回我們的營地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強烈的印象,比起其他地方,我們周圍好像是一個更有利於生存的地區。

    這僅僅是因為以前在自然界滿目可見的綠色,在這裡並不是完全看不到,而綠色在新大陸的其他地方則是徹底消滅了。至今我們從來沒有指出這一點,但這個事實是不可否認的。我們上陸時,寸草不長,而今在我們周圍已長出許多青草。況且這只不過屬於少量最普遍的草本植物。不用說,是由飛鳥把種子帶到這裡來的。

    不應該根據以前的情況下結論說,除了這幾種以前有過的草本植物,這裡就沒有土生土長的植物。經過最曲折的適應過程,相反,在整個大陸存在一種植物,它們至少處在雛形的大有發展前途的狀態中。

    這塊大陸冒出海平面時覆蓋著海底植物,這些植物在陽光下大半都枯死了。但有的還生長在湖泊、池塘和水窪中,熱力逐漸使它們枯萎。這個時期,開始出現河流和小溪,由於水是鹹的,更適合海藻和藻類植物生存。一旦土地表面,然後是深層失去鹽分,水變成淡味,絕大部分這類植物便都枯死了。但其中有一小部分能夠適應新的生存條件,就像以前在有鹽份的水裡蓬勃生長一樣,在淡水裡長得也很茂盛。這種現象還不止於此:這類植物有的具有更強的適應能力,先適應淡水,後適應空氣,首先在陡峭的岸邊,然後逐漸向內陸伸延。

    我們實地發現了這種變化,我們終於看到,生存形態能與生理機能同時改變。已經有一些植物膽怯地挺立在空中。可以預見,有朝一日會這樣生長出各種各樣的植物,在新品種和從原先的事物秩序中產生的品種之間,將有一場激烈的斗爭。

    在植物界出現的現象也在動物界出現。在水流附近,可以看到原來大多數軟體的、甲殼類的海洋生物正在演變成陸上生物。空中掠過飛魚,它們的翅膀過度地長大了,更像鳥而不是魚,而且它們內曲的尾巴使它們……

    最後一部分殘篇完整地保留了手稿的結尾:

    ……人人都老了。莫裡斯船長已去世。巴塞斯特博士65歲,莫雷諾博士60歲,我68歲。我們大家都將不久於人世。但我們要完成一個前人完成過的任務,我們要竭盡所能,幫助子孫後代去面對等待著他們的斗爭。

    但子孫後代能延續下去嗎?

    我很想回答可以,如果我只考慮到人數的增加的話:孩子大量出生,另外,空氣新鮮,在這個沒有猛獸的地方,人會長壽。我們的移民區擴大了三倍。

    同時,我也要回答不能,如果我考慮到我的共患難的伙伴們深刻的智力衰退的話。

    我們這一小群遇難的人本來處在有利條件下,能充分利用人類的知識:這群人包括一個異常有毅力的人——莫裡斯船長,如今他已去世;兩個比常人受到更多教育的人——我的兒子和我;兩個真正的學者——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諾博士。有了這樣一群人,本來可以干一番事業。但我們一無所成。從一開始起,能維持物質生活就成了,而且如今食物仍然是我們唯一關心的事。就像在開始一樣,我們用所有的時間來尋找食物,晚上,我們精疲力竭,酣然入睡。

    唉!我們成了人類剩下的幾個代表;毫無疑問,人類正在走向迅速的衰退,趨向於接近野蠻人狀態。“弗吉尼亞”號的水手已經是粗野不文明的人,在他們身上,獸性越來越表現得明顯;我的兒子和我,我們忘卻了我們的知識;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諾博士也讓他們的腦子荒廢著。可以說,我們的精神生活已被取消。

    許多年以前我們環游過這個大陸,那是多麼令人愉快的事啊!今天,我們再也沒有這樣的勇氣了……況且,莫裡斯船長已經逝世,當初是由他帶領我們作長途航行的,而且負載我們的“弗吉尼亞”號也已破爛不堪,壽終正寢了。

    我們在新大陸住下的初期,有幾個人曾一個勁兒要造房子。這些半途而廢的建築如今已倒塌成廢墟。我們大家一年四季都席地而臥。

    我們身上穿的衣服早就一無所剩。在好幾年裡,我們以先是精巧的,然後是粗疏的方法編織的藻類植物巧妙地代替了衣服,後來,大家厭倦了花這種力氣,氣候溫和使這種努力變得多余:我們赤身裸體地生活著,就像我們從前所稱的野人那樣。

    吃飯、吃飯,這就是我們持久不變的目標,我們獨一無二的思慮所在。

    不過,我們過去的思想和感情多少還殘存下來一些。我的兒子讓已經成熟,做了祖父,並沒有喪失溫馨的感情,我以前的司機莫戴斯特-西莫納保留著我從前是主人的模糊記憶。

    但是我們曾是人這種微弱的痕跡——說實話,如今我們不再是人了——會隨著我們一起永遠消失。現在已經出生的後代不會經歷別的生存條件。人類將到這些成年人為止——我寫下這些文字時,他們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他們不會念書,不會計算,僅僅會說話。人類將到這些孩子為止,他們牙齒尖利,肚子似乎總是填不飽。在他們之後,還會有別的成年人和別的孩子,以後又有別的成年人和別的孩子,越來越接近獸類,越來越遠離他們會思維的祖先。

    我似乎看到這些未來的人,他們忘掉了發音清晰的語言,失去智力,身上長滿粗毛,游蕩在這陰沉沉的荒漠中……

    啊!我們希望嘗試一下,不要變成這樣。我們想竭盡所能,讓我們人類的成果不至於永遠喪失。莫雷諾博士、巴塞斯特博士和我,我們要喚醒我們麻木了的腦袋,我們要迫使腦袋回憶起所知道的東西。我們分工,用從“弗吉尼亞號”上找到的墨水,在這張紙上羅列我們在各門學科所知道的一切,以便後來的人們在完蛋的情況下,在經過或長或短的野蠻時期,感到渴望知識的心情再生的情況下,找到對他們的先輩的知識的概括說明。但願那時他們能紀念那些人:不管怎樣,他們還是竭盡全力去縮短他們看不到的人類兄弟的痛苦歷程!

    在死神的門坎上。

    上面的文字大約是在距今15年前寫下的。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諾博士已不在人世。在登上新大陸的所有人當中,我屬於年紀最大的人之一,如今我幾乎是孤零零一人。輪到死神快要把我抓去了。我感到死神正從我冰冷的腳爬到我即將停止跳動的心上。

    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我把記載著人類科學的概括說明的手稿放進一只從“弗吉尼亞”號搬上岸來的鐵箱裡,深埋在地底下。我在旁邊埋上這些紙,卷起來裝在一只鋁盒裡。

    會有人找到寄存在地下的這些東西嗎?會有人去尋找嗎?

    只能聽天由命了。永別了!……

    隨著索弗爾博士譯出這份奇特的文件,有一種恐懼襲上他的心頭。

    什麼!四海人的種族來自這些人,他們曾經在汪洋大海中航行了漫長的幾個月,才在巴齊德拉如今聳立的岸邊登陸嗎?因此,這些可憐的人以前屬於有過光榮歷史的人類,在他們看來,當今的人類只會牙牙學語!需要怎樣才能讓科學,直至對這些如此強大的民族的記憶永遠消失呢?再簡單不過:只要一陣難以覺察的顫抖掠過地殼。

    文件提到的手稿連同裝手稿的鐵箱一起毀掉了,這真是不可彌補的不幸!不管這不幸有多麼大,也不可能保留絲毫希望,因為挖掘地基的工人,處處都挖了個底朝天。無庸置疑,經過長年累月,鐵被腐蝕了,而鋁金成功地保持了下來。

    再說,索弗爾的樂觀主義也差一點無可挽救地被推翻了。即使手稿不提供任何技術細節,在一般的說明方面還是內容豐富的,而且不容置疑地證明,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人類比至今所完成的成果獲得了更深入的探索。在這篇敘述中,包含了索弗爾所掌握的基本概念和他甚至還不敢想象的其他概念——直到解釋埃東這個名字,關於這個名字,進行過多少徒勞的筆戰啊!……埃東就是埃當的變形——而埃當是亞當的變形——亞當或許只是某個更古老的字的變形。

    埃東、埃當、亞當,這是第一個男人永恆的象征,這也是對第一個男人來到地球上的一種解釋。因此,索弗爾以前否認這個祖先是錯誤的,這個祖先的存在被手稿無可辯駁地確立了,正是這個民族理所當然地產生了像他一樣的後裔。正因此,四海人什麼也沒有發明。他們只滿足於重復前人所說過的話。

    總之,這篇敘述的起草人的同時代人或許沒有發明更多的東西。或許他們只不過也在重走在他們之前出現在地球上的別的人類走過的道路。這份文件不是提到過人稱之為大西洋島人的民族嗎?索弗爾的挖掘最終在海底軟泥層下面發現的,說不定就是這些大西洋島人幾乎不為人所知的遺跡。當海水席卷地球表面的時候,這個遠古民族達到了認識真理的哪一步呢?

    無論這個民族如何,在大劫難之後,已經留不下一點它的成果,而人類不得不重新從最低處邁向文明。

    或許四海人也會這樣。或許在他們之後,人類還會這樣,直至……

    人類無法饜足的欲望得到滿足的那一天會到來嗎?人類爬完了山坡,能在最終被征服的峰頂上休息的那一天會到來嗎?……

    索弗爾俯在那份可尊敬的手稿上,這樣沉思著。

    通過這份在墓外寫出的文件,他設想著在世界不斷進行的這出可怕的慘劇,他的心充滿了憐憫之情。由於前人在他之前經歷的無數苦難而心酸悲哀,在無限歲月中世代積累的徒勞努力的重負中彎下了腰,索弗爾世系第101代的第三位男性代表、博士,緩慢而痛苦地獲得事物永恆的周而復始的最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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