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蛋 全文
    一年前在七日導街附近還有一家看上去非常勝的小店,招牌上寫著「C-凱伍,博物學家與古董經銷商」的字樣,經過風吹雨打字都已經發黃了。櫥窗裡陳列著一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門的東西,有象牙,一副不全的象棋、念珠和武器,一盒眼珠,兩個老虎頭骨,一個人頭骨,幾個被蟲蛀的猴子標本(其中有一個拿著一盞燈),一個老式的箱子。一隻長滿蛆的鴕鳥蛋,一些釣魚用具,還有一個髒兮兮的空玻璃魚缸。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候那兒還有一大塊水晶,加工成雞蛋的形狀,表面被打磨得閃閃發光。櫥窗外站著的那兩個人就在看這個水晶蛋,其中一個又高又瘦,是個牧師,另一個是個長著黑鬍子的年輕人,面色黝黑,穿著倒並不引人注目。這個面色黝黑的年輕人說話時手勢很多,似乎是在急於說服他的同伴買下這個東西。正在這時凱伍先生走了進來,喫茶點時路上的麵包屑和奶油還在他的鬍子上晃悠著。當他看到這兩個人和他們正在觀察的目標時,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不安地朝身後瞅了一眼,然後輕輕地把門關上了。他是個小個子老人,臉色蒼白,兩隻藍眼睛出奇的水靈:他頭髮灰白,髒兮兮的,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藍色禮服大衣,頭上戴著一項舊綢帽,腳上穿著一雙後跟被磨掉了許多的拖鞋。那兩個人談話的時候他就一直盯著他們看。那個牧師把手伸進褲兜裡,掏出一把錢看了看,開心地咧開嘴笑了。當他們來到店裡面時,凱伍先生似乎更加難受了。

    牧師沒說什麼客氣話,直接問這只水晶蛋賣多少錢。凱伍先生緊張地朝通向陽台的門那邊看了一眼,然後說賣五英鎊。牧師向他的同伴以及凱伍先生報怨說這個價格太高了——這確實比凱伍先生當時進這個貨時的定價高出許多。然後他們就開始討價還價了。凱伍先生走到門邊,拉開門。「我就賣五英鎊了,」他說,似乎他嫌這種毫無意義的爭執太麻煩,想就此打住。就在這時,一張女人臉的上半部出現在通往陽台的門的玻璃這簾上邊,好奇地看著這兩個顧客。「我就賣五英鎊了,」凱伍先生用顫抖的聲音說。

    那個面色黝黑的年輕人一直在一旁仔細地盯著凱伍先生看,一句話也沒有說。這時他說話了。「給他五英鎊好了,」他說。牧師看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當他再次把目光轉向凱伍先生時,他發現凱伍先生的臉色蒼白。「這太貴了,」牧師說,他把手伸進褲兜裡,開始點錢了。他只有三十先令多一點,便向他的同伴求助,他們倆的關係看上去相當密切。這給了凱伍先生一個理清思緒的機會,他開始焦躁不安地解釋說這塊水晶實際上並不完全是來賣的。這自然讓他的這兩位顧客感到奇怪,便質問他為什麼沒有在開始還價之前就把這一點說清楚。凱伍先生變得稀里糊塗的了,但他還是不肯鬆口,說什麼這塊水晶今天下午不賣,什麼已經有人來過說要買了。這倆人還以為他這樣做是想把價格再抬高一點,便做出要走的樣子。但就在這時,陽台的門開了,那個留著深色劉海,長著一雙小眼睛的女人出現了。

    這個女人面容粗糙,體態肥胖,要比凱伍先生年輕得多,也比他要魁梧許多。她咬慣地走過來,臉漲得通紅。「那塊水晶是可以賣的,」她說。「五英鎊是個不錯的價錢。你居然不答應這位先生的條件,我不明白你在搞什麼名堂,凱伍!」

    凱伍先生對她插進來一槓子感到極為惱怒,他從眼鏡框上過氣憤地看著她,聲稱他有權以自己的方式來管理他的生意,他說這話時倒不是十分理直氣壯,隨後他倆吵了起來。這兩位顧客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他們吵,不時地還幫凱伍夫人出點主意。凱伍先生被逼急了,他一口咬定說那天上午有人來問過這塊水晶的事。他說得顛三倒四,讓人無法相信,他急躁不安,痛苦不堪。但他仍然固執己見,就是不肯鬆口。還是那個年輕的東方人結束了這場爭論。他提議說他們在兩天之內再來一次,以給凱伍先生所說的那位顧客一個公平的機會。「到那時我們就一定得說定是五英鎊了。」牧師說。凱伍太太替大夫向他們道了歉;她解釋說他有時就是「有點怪」。這兩位顧客離去之後,這兩口子便開始毫無顧慮地討論起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了。

    凱伍太太和丈夫說起話來毫不留情。這個可憐的老頭情緒激動,說話時嗓音都在顫抖,一會兒說什麼已經有人想買這塊水晶了,一會兒又說什麼這塊水晶實際上值十威尼,說來說去自己都糊塗了。「那你為什麼只要五英鎊呢?」他妻子問。「我想怎麼樣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凱伍先生說。

    凱伍先生有一個繼女和繼子和他往在一起,當天晚上在吃晚飯時又提起了這件事。他們誰都對凱伍先生的生意經不以為然,尤其是這回他們認為凱伍先生簡直是愚蠢之極。

    「我想他這種事兒幹了不止一次了,」他的繼子說。這是個細胳膊細腿十八歲的蠢小子。

    「可他們出價五英鎊呢!」他的繼女說。她二十六歲,是個能言善辯的年輕女子。

    凱伍先生招架不住他們的狂轟濫炸,只能嘟嘟嚷嚷他說只有他才最清楚怎樣管好自己的生意。他們把他從吃了一半的晚飯桌前趕走,讓他去把店門關了。他耳根發熱,惱怒的淚水在眼鏡後打轉。為什麼把那塊水晶在櫥窗裡放了那麼長時間呢?真是愚蠢之極!他現在滿腦子裡想的都是這件事。有一會兒他都覺得這塊水晶是賣定了。

    晚飯過後他的繼子和繼女打扮一新出去了,妻子上樓歇著去了,她一邊喝著熱糖水泡檸檬,一邊想著那塊水晶的買賣。凱伍先生來到店裡,在那兒一直呆到很晚,表面上看他是在做金魚缸裡用的假山,但實際上卻是在於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具體是什麼事我們以後再說。第二天凱伍夫人發現有人把水晶從櫥窗裡拿走了,放到了幾本斜著放的二手書的後面。於是她又把它放到了一個顯眼的位置。但她不想再為這事費腦傷神了,因為她頭疼得厲害,無法再與凱伍先生爭來吵去了。這天就這樣挨了過去。凱伍先生比平時更加心不在焉了,而且他一反常態,顯得焦躁不安。等到下午她妻子接習慣午睡時,他又把那塊水晶從櫥窗裡拿走了。

    第二天凱伍先生要去給一所醫院學校送星鯊供解剖之用。他走後凱伍太太的腦子又轉到了那塊水晶上,她在想怎樣才能用這五英鎊的意外之財花到點子上。她已經想好了準備用這筆錢給自己買一件綠綢上衣,去裡士滿旅遊一趟。正在這時門鈴響了,她趕緊跑到了店裡。這位顧客是一名輔導學生準備考試的教師,他到這兒來是埋怨他們為什麼沒有把他們前一天訂購的幾種青蛙送過去。凱伍太太不贊成凱伍先生開辦這項業務。這位先生來的時候氣勢洶洶的,但說起話來卻彬彬有理,與凱伍太太說了幾句話之後就走了。之後凱伍太太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轉向了櫥窗,因為只有看到這塊水晶她才覺得五英鎊馬上就要到手了,她的夢想才會實現。令她大吃一驚的是,水晶不翼而飛了!

    她到櫃檯上的那個抽屜後面去找,上次她就是在那兒找著的,結果沒有。她趕緊在店裡四下焦急地找了起來。

    當凱伍先生送完星鯊回來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四十五了,他發現店裡亂成一團,他妻子極其焦躁不安,正跪在櫃檯後面在他的那些動物標本裡翻來翻去。她聽到鈴響知道是他回來了,便滿臉怒容地從櫃檯裡抬起頭來,然後不分青紅皂白他說他「把它藏起來了」。

    「把什麼藏起來了?」凱伍先生問道。

    「那塊水晶!」

    聽到這句話凱伍先生顯得非常驚奇,他連忙跑到櫥窗前。「它不在這兒了嗎?」他說。「天哪!它到哪兒去了?」

    就在這時凱伍先生的繼子從裡屋進到店裡來了——他就比凱伍先生早回來一兩分鐘——他滿嘴不乾不淨,罵罵咧咧的。他正在跟街上的一個二手傢俱經銷商當學徒,但在家裡吃飯。他發現飯還沒有做好,自然感到不滿了。

    但當他聽說水晶不見了之後,就把吃飯的事給忘了,把一肚子怨氣從母親身上轉移到了繼父身上。當然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把水晶藏了起來。但凱伍先生堅決說自己對水晶的下落一無所知,與此事毫無關聯。最後他被逼急了,把妻子和繼子先後寫了一通,說他們把水晶藏了起來,目的是想私自把它給賣了。於是雙方開始了一場激烈的唇槍舌戰,結果凱伍太太方寸大亂,一會兒是歇斯底里,一會兒是怒氣衝天,還搞得繼子下午去傢俱店上班遲到了半個小時。凱伍先生躲到店裡,以避開情緒激動的妻子。

    晚上在繼女的主持下他們又重提此事,這回少了許多火藥味,是在一種慎重的氣氛下進行的。晚飯吃得很不愉快。最後又造成了一種令人不快的局面。凱伍先生最後煩得再也受不了了,他猛地把前門「光」的一摔,憤然而去。剩下的人乘著他不在的時候好好把他給數落了一番,然後上上下下把整幢房子都仔仔細細搜索了一遍,希望能找到那塊水晶。

    第二天那兩位顧客又來了。凱伍太太接待他們的時候幾乎都要哭了出來。他們這才知道簡直沒有人能夠想像她在和凱伍先生結婚以來的日子裡受了多少委屈。她還斷章取義地講述了水晶失蹤的情況。牧師和那個東方人默默地相視而笑,說這確實十分離奇。當他們發覺凱伍太太似乎要把她的生平經歷都講給他們聽時,他們便離去了。而凱伍太太仍存有一絲希望,請牧師把地址留下來,以便能夠通知他——如果她能從凱伍嘴裡套出些什麼話的話。於是他們便把地址留了下來,但後來顯然地址又不知扔哪兒去了。凱伍太太現在根本記不得這碼事了。

    當天晚上凱伍夫婦似乎都沒勁再吵了。凱伍先生下午出去過了,他現在獨自一人吃著晚飯;黯然神傷,這與前幾天那種鬧哄哄的場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一段時間凱伍家的氣氛很緊張,但水晶一直沒有出現,也沒有顧客登門。

    現在我們也沒必要對此事遮遮掩掩了,必須承認凱伍先生撒了謊。他完全清楚水晶在什麼地方。它在威斯特伯恩大街上聖-凱瑟琳醫院的助理示教講師傑克比-威斯先生的房內。它就在餐具櫃上,一部分用黑色的天鵝絨蓋著,就在一個美國威士忌開瓶器旁邊。這個故事的細節就是從威斯先生身上引出來的。凱伍先生把水晶裝到盛星鯊的袋子裡帶到了醫院,他極力勸說這位年輕的研究人員替他保管好這塊水晶。威斯先生開始時還有,在半信半疑的。他同凱伍先生的關係有點特別。他對。隆格古怪的人有一種好感,他曾不止一次邀請過這位老人到他房間裡抽煙喝酒,聽他調侃對生活有趣的看法,尤其是對他自己妻子的看法。威斯先生也碰到過凱伍太太幾次,那都是在凱伍先生不在店裡沒法來應酬他的時候。他知道凱伍先生經常橫遭干涉,考慮再三之後他決定給這塊水晶一個藏身之地。凱伍先生許諾說他以後有機會再向他詳細解釋他為什麼對這塊水晶情有獨鍾,但他毫不含糊他說他在水晶裡看到過幻影。當天晚上他就來拜訪威斯先生了。

    他講了一個曲折複雜的故事。他說這塊水晶是他在一個強制拍賣會上和其他一些零散物品一起買來的,拍賣的是一個古玩商的財產。他並不知道這塊水晶值多少錢,於是只標了十先令的價格。這塊水晶以這個價格在他手裡呆了幾個月。在他想「降價」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情。

    那時他的健康狀況很差(必須記住,他的身體狀況就一直在惡化)。他的妻子和繼子繼女對他不聞不問,甚至是有意虐待,這讓他感到無比難過。他妻子愛慕虛榮,出手闊綽,冷酷無情,並且越來越愛偷偷地喝上一杯。他的繼女吝嗇小氣,橫行霸道。繼子十分討厭他,而且只要一有機會就表現出來。生意上的事又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所以威斯先生認為他恐怕偶爾也會放縱自己一把。他從小就不缺衣少食,又受過良好的教育,因此這搞得他一連幾個星期都受著憂鬱和失眠的折磨。他害怕打擾家裡人,因此當他難受得受不了時,他就會從妻子身邊悄悄地溜走,在他家附近四處遊蕩。在一個八月底的凌晨三點,他不知怎的就轉到了店裡來。

    除了一個地方之外,這個骯髒的小店裡一片漆黑,他看見那裡有奇特的光在閃。他走近一看,發現原來是那個水晶蛋在閃閃發光,它在朝著櫥窗的那個櫃檯的角上放著。一束徽光透過窗權的縫隙射到那塊水晶上,似乎要充滿整個水晶的內部。

    凱伍先生在年輕的時候學過光學,他發現這種現象不符合光學原理。他知道光線進入水晶經過折射之後會在其內部形成一個焦點,但這種漫射原理與他現在親眼所見的現象並不一致。他又往前湊了一下,裡裡外外左左右右把水晶看了一遍,探究科學的好奇心一下子復活了,就是因為有這種好奇心他才選擇了這麼一個職業。他驚奇地發現水晶蛋裡的光線並不穩定,而是在蛋內的物質裡扭動著。似乎水晶是空心的,裡面充滿著發光的氣體。他圍繞著水晶轉來轉去,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它。突然他發現他站到了水晶和光線之間。但水晶仍在閃閃發光。他感到萬分驚奇,於是便把它從那束淡光線下拿走,拿到後裡最暗的地方。它仍然熠熠生輝,三四分鐘後光線才慢慢減弱直至消失了。他又把它拿到微弱的自然光下,幾乎立即它又開始發光了。

    至少目前威斯先生可以證實凱伍先生講的這個離奇的故事。他自己也曾好幾次把這塊水晶拿到光線下(光線的直徑必須低於一毫米)。在完全沒有光線的狀態下,譬如說在被天鵝絨裹起來的情況下,這塊水晶的確看起來微微發光)但它發的光似乎有點特別,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得見。就哈賓格先生而言(他的名字對與巴斯德研究所有聯繫的科學書籍讀者都很熟悉),他連一點光都看不見。威斯先生對此的欣賞能力比凱伍先生要強出許多。即便是對凱伍先生本人而言,這個本額也有很大的差別:只有在他極度虛弱和疲勞的時候才能看得特別清楚。

    從一開始水晶裡的光就讓凱位先生莫名其妙地著了迷。這就說明他靈魂孤獨,這比寫一本傷感的書還能說明他靈魂深處是多麼孤獨。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他觀察到的這些奇怪現象。他似乎一直生活在一種別人都很怨恨他的氣氛之中,似乎只要他一承認有什麼高興的事,他就得冒著失去這種快樂的危險。他發現隨著黎明的到來,沒射的光線量不斷增多,水晶不再發光了。有一段時間,他發現水晶裡什麼都沒了,只有晚上的時候在店裡黑暗的角落裡才能看到裡面有點什麼東西。

    但他想到了一個辦法,他把一塊舊的天鵝絨布(他是用它來墊在搜集的礦石下做為背景裝飾的)對折一下,蓋在頭上和手上,這樣即使是白天他也可以看到水晶內部光線的運動情況了。他非常小心謹慎,惟恐被妻子發現了,他只在下午赴她在樓上午睡的時候才這樣看看水晶,再想看的話就只能躲藏到櫃檯下的空處了。一天他把水晶拿在手裡轉著,突然發現了什麼東西。這個東西來去如閃光,但給他的印象是這東西讓他看到了一大片奇怪的田園風光。他又把水晶轉著看來看去,當光線減弱時,他確實又一次看到了同樣的景象。

    從這一點凱伍先生又發現了不少怪事,——說起來也沒什麼意思,這裡也沒這個必要,只須把結果說一下就行了:當把這塊水晶放到與光線方向呈137度的位置時,就會看見水晶裡面有一大片奇特的田園風光。這一點也不像是在夢裡看到的那些東西:它給人的印象是這一切完全就是真的,光線越好看起來就越是真實。這個景象還在不停地變來變去:也就是說,裡面有一些物體在慢慢地有條不紊地運動著,就跟真實的物體一樣,而且當光線和視線變化時,景象也隨之而變化。這就跟看萬花筒一樣,你把它轉一下,看到的圖案就不一樣了。

    威斯先生向我保證說凱伍先生的說法極其詳盡,根本沒有幻覺才有的那種情感因素在裡頭。但必須記住的是,儘管威斯先生也曾試過想看看在水晶發出的微光裡的那種同凱伍先生看到的景象同樣清楚的景象,他一次也沒有成功過。這兩人對這件享的印象深淺不一,差別很大,因此完全可以理解在凱伍先生看來是一片景象的東西對威斯先生不過是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而已。

    據凱伍先生說,這片景象總是一片廣闊的平原,而他似乎老是在從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彷彿是從塔頂或是桿子頂端往下看。平原的東西邊界遠遠的,是由發紅的懸崖構成的,這些懸崖叫他想起了他以前在哪幅畫裡看到過的那些懸崖,但那幅畫畫的是什麼他就記不清了。懸崖呈南北走向——他能在夜晚根據星星判斷方位——連綿不絕,一直延伸到遠方才連在一起,最後消失在霧中。他離東邊的懸崖近一些。他第一次看到這個景象的時候,太陽正從懸崖上方升起。有一大群東西在飛來飛去,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得發黑,在懸崖的映襯下顯得發白,凱伍先生認為這是一群島。他下方是一大片房子,他似乎是在馬瞰這些房子。當這些房子延伸到這片景象模糊不清的邊緣時就看不清楚了。在一條寬闊閃亮的運河邊還有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樹木,這些樹呈現出一種深苔薄綠色和賞心悅目的灰色。有一些色彩艷麗的龐然大物從畫面上飛過。但凱伍先生第一次看到這些情景時它們一閃就過去了。他的手在顫抖,頭在晃動,這個景象來來去去,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了。開始時他還搞不清楚那幅景像在什麼方向上,他只有資很大的勁才能找到地方。

    他第二次清楚地看到那個景像是在一星期之後,在這期間沒發生什麼事,他只是又看到了幾眼,這倒把他的好奇心激了起來,同時還取得了一些有益的經驗。這一次他看到的是峽谷底下的景象。這個景色與以前不同,但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他是在同一個地方觀察這個奇怪的世界,儘管他在從不同的方向上看。他後來所觀察到的現象證實這種感覺是完全正確的。那幢巨大建築物(他以前曾從高處看到過這幢建築物的房頂)的正面很長,正從畫面中消失。他認出了那個房頂。在這幢建築物的正前方有一個寬闊的平台,平台中間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粗大漂亮的桿子,上面掛著一些閃閃發光的小東西,反射著落日的餘暉。這些小玩意兒有什麼用他起先一直搞不清楚,直到後來有一次他給威斯先生說起這事來的時候才明白過來。平台下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植被,再那邊有一片寬闊的草坪,有幾例民大的動物在上面歇息著。這些動物形狀像甲蟲,但要比甲蟲大得多。草坪那邊又有一條用粉紅色石頭砌成的小道,裝飾得富麗堂皇。與小道相連著的是一大片像鏡子一樣平坦的水域,四周長著茂密的紅色野草,水從峽谷中流過,正好與遠處的懸崖平行。天空中似乎到處都有鳥兒在瀟灑地飛來飛去,運河對面有許多的金碧輝煌的房子,坐落在一片像苔其一樣的長滿地農的樹叢中,房子的金屬凸線和窗花格發著光。突然間有什麼東西不停地在畫面中撲閃撲閃的,像是一把鑲有珠寶的扇子在招來搖去或是像翅膀在撲騰。一張臉,更準確池說是一張長著一雙大眼睛的臉的上半部湊到他臉前,好像是在水晶的那一邊。這雙艱睛可是千真萬確的,凱伍先生嚇了一跳,同時也感到好生奇怪,他不禁把頭收回來去看水晶的那一面。他看水晶入了迷,驚奇地發現自己一人待在小店裡,店裡又冷又黑,充滿著他熟悉的甲醇和霉爛味。就在他環顧四周的當兒,水晶發出的光漸漸變弱最後消失了。

    這就是凱伍先生開始時總的印象。故事就是這麼直來直去的,非常詳細,這倒讓人感到奇怪。從一開始,當他頭一回感覺到峽谷閃過時,他的想像力使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影響。當他開始琢磨他看到的景象的細節時,他的好奇心達到了狂熱的地步。他做起事來心不在焉,激動異常,整天想的就是什麼時候能再去看看那塊水晶。在他頭一次看到那個峽谷的幾個星期之後那兩位顧客就來了,他們討價還價得很厲害,出價之高令他激動,差一點就讓他們給買走了,這些事我已經說過了。

    儘管這是凱伍先生的秘密,它不過是個奇事而已,只能是偷偷摸摸地來看一看,就像是一個孩子眼巴巴地望著一個禁止人隨便入內的花園一樣。但作為一名年輕的科學工作者,威斯先生的思維特別清晰連貫。他一聽到這塊水晶的故事後,便先睹為快,親眼看到了水晶發出的激光,他發現凱伍先生的話確實沒錯,然後他就進一步系統地來思考這事了。凱伍先生簡直按捺不住來看一看他發現的這塊奇妙之境的迫切心情,他每天晚上都過來,從八點半一直待到十點半,有時白夫威斯先生不在的時候他也來。星期六下午他也過來。一開始威斯先生就記了不少筆記,多虧他採用了科學方法,他們才搞清楚了進入水晶的光線的方向與他們看到的景象方位之間的關係。他把水晶放到一個只開了一個小孔的盒子裡,使得光線只能從小孔射入,並且用黑色的棉布窗簾換掉了他的米黃色窗簾,這樣他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一會兒的功夫他們便可以從任何方向上來觀察峽谷了。

    作了這麼多鋪墊之後,我們可以來簡單他說一說水晶裡那個虛幻的世界了。每次凱伍先生只是觀察,他的工作方法就是觀察水晶,然後報告他都看到了些什麼,而威斯先生(當他還是學科學的學生時就已經學會了在黑暗中作筆記的技巧)則把他的報告作一簡單的記錄。當水晶的光線消失後,他便把它放進金子裡放好,然後打開了電燈。威斯先生提問題,並提出一些看法來解決難點問題。再沒有什麼事這麼虛幻但同時又這麼真實了。

    凱伍先生的注意力很快就轉向了他以前每次都看到的那些許多像鳥一樣的動物。他很快就糾正了第一次的印象,他認為這些動物可能是一種晝行性的編幅。可不知怎麼地他又覺得它們可能是小天使。它們的頭是圓的特別像人頭。他第二次看的時候看到了其中一隻的眼睛這把他給嚇壞了。它們長有寬大的銀白色翅膀,但不天羽毛的,而是像剛剛宰的魚一樣發著光。顏色也跟剛宰的魚一樣微妙,這些翅膀不是長在鳥或縮編的翅膀所在處,而是從體內長出的環形翅脈支撐著(用長著彎曲翅脈的蝴蝶翅膀來形容它似乎最為恰當)。凱伍先生對威斯先生就是這麼說的。這些動物體形不大,緊接著嘴下長有兩束能夠捲纏抓東西的器官,像是長長的觸角。儘管威斯先生覺得這不可思議,但後來他不得不相信就是這些動物擁有那些像人居住的漂亮房子和那個美麗的花園,就是這個花園才使得那個寬闊的峽谷顯得如此迷人。凱伍先生發現那些房子和別的建築物都沒有門,但有寬大的環形窗隨便開著,那些動物可以從這些窗子進進出出。它們先用觸角著地,把翅膀收成幾乎只有一根樹枝那麼小的一團,然後跳進房子裡。混雜於它們之間的還有許多長著稍小翅膀的動物,像是巨型精蜒、濃子和會飛的甲蟲,顏色鮮艷的巨型甲蟲懶洋洋地在草地上爬來爬去。在小道和平台上還可以看見有不少頭很大的動物,看上去有點像那些翅膀稍大的動物,但它們沒有長翅膀,而是在用像手一樣的觸角不停地蹦跳著。剛才已經提到過,近處那片建築物的平台上有不少桿子,桿子上掛著一些閃亮的玩意兒。在一個特別晴朗的日子,凱伍先生盯著一根桿子仔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他突然明白過來那些閃亮的玩意兒同手頭裡他正看著的水晶其實一模一樣。他又仔細地觀察了一遍,發現背景中的二十根桿子上掛的都是同樣的東西。那些稍大一些的飛物偶爾會落到桿子上,把翅膀收起來,把一些觸角纏到桿子上,然後盯著掛在上面的水晶看一會兒,有時竟長達十五分鐘。在威斯先生的建議下,他們又做了一系列的觀察,這使得他們兩人都相信,就這個虛幻的世界而言,他們正盯著往裡看的這塊水晶實際上是在平台最那頭的桿子的頂端上,而且至少曾有一次這個世界裡的某個居民在凱伍先生正在觀察的時候朝他臉上看了一看。這個怪事大致就是這樣,除非我們認為這一切全是凱伍先生夫才地捏造出來的,那麼我們就不得不相信以下兩點:要麼是凱伍先生的那塊水晶同時在這兩個世界裡。當它在一個世界裡被拿來拿去時,在另一個世界裡保持不動,這似乎有點荒誕不經;要麼是它同另一個世界裡的另一塊完全一樣的水晶有一種奇特的感應關係,在這個世界裡的水晶內部看到的景像在適當的條件下另一個觀察者在另一個世界裡相應的那塊水晶裡也看得見;反過來也是一樣。目前我們尚不清楚這兩塊水晶怎麼會有這樣的關係,但現在我們瞭解了足夠的東西,知道這種事情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威斯先生認為水晶之間有感應關係這個說法站得住腳,而至少我也認為這個說法還是相當可信的。但另外那個世界在哪兒呢?威斯先生敏銳的思維又一次很快地給出了解釋。太陽落山後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一其實其間還有一側耳短暫的日暮期——然後星星才開始閃亮。它們處於與我們這個世界一樣的星座裡,就跟我們看到的一樣。凱伍先生認出了熊座、昂星團、

    ********N以及天狼星。因此另外那個世界肯定是在太陽系的什麼地方,離我們的星球最多不過幾億英里遠。根據這個線索,威斯先生發現那裡午夜天空的藍色甚至比我們這兒隆冬時還要深,而且太陽看起來似乎還要小一點。那裡天上居然有兩個月亮!「跟我們的月亮有點像,但要稍小一點,而且斑點也不一樣。」其中的一個運動得很快,可以看得一清清楚楚。這兩個月亮在天上一直升不高,一升起來就消失了:也就是說每次旋轉時它們就被擋住了,因為它們離它們的主行星很近。儘管凱伍先生對此一無所知,所有這些與火星上的情況完全吻合。

    當凱伍先生朝水晶裡看時,他看到的實際上是火星和火星上的居民,這個結論還是相當可信的。如果確實如此的話,那麼在那個遙遠的景象中閃爍的夜星正是我們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地球。

    看起來火星人——如果他們是火星人的話——暫時還沒有發覺凱伍先生已經看到過他們了。有一兩次有火星人湊過來看,一會兒就飛到另一根桿子那邊去了,彷彿他看到的景象不是很清楚似的。凱伍先生趁此機會觀察了一下這些長著翅膀的火星人的行為舉止,也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儘管他的報告肯定是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後語的,不過倒也給人不少啟發。想一想一個火星人觀察者對人類會有怎樣的印象。巴。在做了十分麻煩的準備工作之後,接著又不顧眼睛極度疲勞,從聖馬丁教堂的尖塔上連續不停地盯著倫敦看,最長的時候一次競達四分鐘之久。凱伍先生對那些長著翅膀的火星人是否就是那些在小道上和平台上蹦蹦跳跳的那些火星人沒有把握,他也搞不清楚後者能否隨意添上翅膀。好幾次他看到有幾個笨手笨腳的長得略微有點像猿人的兩足動物,渾身都是白的,有的地方還是半透明的,他看到它們消失在那些長滿地衣的樹叢中,有一次有一個這種動物一看到一個蹦蹦跳跳的長著圓頭的火星人就逃竄而去。有一個火星人用觸角抓住一個這種動物,就在這時畫面突然變暗了,搞得凱伍先生在黑暗裡急得要命。還有一次,一個龐然大物(凱伍先生起先還以為是個特大型昆蟲)沿著運河邊上的小道飛快地跑著。等它跑近之後凱伍先生才發現這是一個由閃閃發光的金屬做成的極其複雜的機械裝置。當他再看時,這東西已經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威斯先生想吸引火星人的注意力,當下一次一個火星人把怪眼睛湊到水晶跟前時,凱伍先生叫了一聲,一下子跳開了,然後他們立即打開了燈,開始做手勢,好像是在發出什麼信號似的。可當凱伍先生再次觀察水晶時,那個火星人已經離去了。

    在十一月初他們的觀察就進行到了這個地步,凱伍先生覺得他的家人對水晶一事已經淡忘了,便把水晶帶在身上來來去去的,以便在白天或晚上有機會的時候拿出來好好欣賞,這塊水晶正在迅速地成為他生命中最為真實的東西。

    十二月份考試即將來臨,威斯先生忙著做有關的工作,不得不暫時將他和凱伍先生的會談中斷了一星期,有十或十一天——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他連凱伍先生的影子都沒見著過。他急於恢復調查工作,於是在季節性工作緩下來之後他便去了七日各街。在拐角處他發現一個養鳥行家的窗前有一塊窗板,然後在一個皮匠的窗前他又看到了一塊窗板。凱伍先生的店已經停業不幹了。

    他敲了敲門,凱伍先生的繼子開了門,他穿著一身黑衣。他馬上喊來了凱伍太太。威斯先生發現凱伍太太穿著一身廉價寬大的寡婦喪農,喪衣的樣式十分扎眼。因此當威斯先生得知凱伍先生已經去世並已經下土安葬完畢時,他倒沒有感到特別震驚。她淚流滿面,嗓子都有點沙啞了。她剛剛才從海格特墓地回來。她似乎滿腦子想的是自己今後怎麼辦,以及葬禮上那些隆重的瑣事,但威斯先生最後還是瞭解到了凱伍先生去世的詳細情況。他是一大早被人發現死在他的店裡的,也就是在他最後一次拜訪過威斯先生的第二夭,他已經冰涼的手裡還擺著那塊水晶。凱伍太太說他面帶微笑。那塊用來墊礦石的天鵝絨布在他腳邊的地板上。他肯定是在被發現前五六個小時就已經死了。

    這讓威斯先生感到非常震驚,他開始嚴厲地責備自己當初怎麼就沒有注意到這位老人身體不好了呢?其實他的症狀是很明顯的。但他想的主要還是那塊水晶。他小心翼翼地談起了這個話題,因為他知道凱伍太太的毛病。當得知水晶已經被賣掉了時他不禁驚得目瞪口呆。

    凱伍先生的屍體被抬上樓之後,凱伍太太的第一個衝動就是馬上給那個出價五英鎊來買這塊水晶的瘋狂牧師寫封信,通知他水晶找到了;她在女兒的幫助下發了瘋般地找他的地址,但就是找不到,她們這才相信他的地址被搞丟了。由於他們沒有錢像一位七日各街老居民的尊嚴所要求的來那樣大操大辦凱伍先生的喪事,只得求助於大波特蘭街一位好心的商人。他大發悉心,估過價之後便買了一部分的庫存。這是他自己估的價,那個水晶蛋就在其中的一攤貨裡。威斯先生說了幾句節哀順便之類的話,恐怕只是隨便敷衍一下而已,之後便連忙向大波特蘭街奔去。到了那兒他才得卻水晶蛋已經賣給了一個個高膚黑身著灰衣的男人。到這兒這個奇怪的至少對我而言頗有啟發的故事就突然結束了。大波特蘭街的那個商人不認識那個高個黑膚身著灰衣的男人,也沒有仔細地看看他,因此沒法準確地描述他到底長得是什麼樣,甚至連他離開之後朝哪個方向走了都不知道。威斯先生在他店裡待了一會兒,不厭其煩地向這個商人問了一些毫無用處的問題,同時也是在發洩自己的情緒。最後他突然意識到他已經無力回天了,整個事情已經像夜晚的夢幻一樣消失了。他回到自己房裡,不無驚奇地在他那張一片狼藉的桌子上發現他以前作的筆記居然還認得出來。

    當然他感到非常惱怒和失望。他又去拜訪了大波蘭特街的那個商人,結果還是無功而返。他在一些古玩收藏家可能會讀的雜誌上登了廣告,還向《每日消息》和《大自然》寫了信,但這兩份雜誌都懷疑他是在惡作劇,請他在他們發表他的信之前再仔細考慮一下他的這個舉動,還建議他說,這樣一個缺乏有力證據的故事會有損於他做為一名研究人員的名聲。加之他還有自己的許多工作要忙著做,於是在大約一個月後,除了偶爾還向一些商人提起這件事外,他不得不很不情願地放棄了尋找那個水晶蛋的努力。至今水晶蛋仍然下落不明。不過他告訴我說,偶爾一來情緒的話他還是會把自己較為緊迫的工作擱到一邊,繼續去找那塊水晶。

    是否永遠也找不著了?它是什麼材料做成的:從哪兒來的?是否這些問題也將永遠不為人所知了呢?目前這些都只是猜測而已。如果現在的這個買主是個收藏家的話,人們估計威斯先生一直在找這塊水晶的事已經通過商人傳到了他耳中。他已經搞清楚了到凱伍先生店裡的那個牧師和那個「東方人」不是別人,正是爪哇的詹姆斯-派克牧師和年輕的波索一庫尼王子。他們給我提供了一些細節情況,我對此表示感謝。王子只是好奇而已,同時也是想揮霍一把。他之所以這麼想買這塊水晶是因為凱伍先生執意不肯出賣。也有可能第二次那個買主只是隨便買了去而已,根本不是一名收藏家。據我所知,這個水晶蛋目前也許就在我方圓一英里之內,在一間畫室裡當做擺設,或是被用來當鎮紙用——它的特別用處還根本沒有被發現。其實部分就是出於存在這種可能性的考慮我才把這個故事寫了出來。以便讓一般的小說讀者能有機會讀到它。

    在這件事上我的想法與威斯先生幾乎一致。我認為在火星上的桿子上掛著的水晶同凱伍先生的水晶蛋有某種物理感應,但目前還設法解釋得清。我們倆還認為地球上的那塊水晶也許是很久很久以前從火星發送到地球上來的,目的是想讓火星人從近處看一看我們地球人的事情。也許其他桿子上那些水晶的同伴在我們地球上還有。沒有什麼有關幻覺的理論能夠解釋得清這些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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