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餐 全文
    特餐

    「就是這裡,這就是史畢洛的店。」拉夫說著。康斯丁抬頭一看,那是一棟正方形的褐色建築物,與這條人跡稀少的街道的其他建築物,沒有什麼兩樣。那加鐵釘窗的地下室窗戶中,遮著厚厚的窗來年,只透出一點微微的光線。

    「哦,看起來像是氣氛不佳的儲藏室。」康斯丁說。

    「你千萬別這麼想。」拉夫拉站在入口處。「史畢洛的餐館不注重外表,無論這個世界發生多麼重大的變化,這家店仍然會保持它的老樣子。也許,這個城市中還有像它一樣,至今仍使用煤氣燈的店。它所使用的東西,都保持著往昔的風格,餐具也像十九世紀的用品。有時你坐在裡面,會像半世紀前的常客一樣,看到蜘蛛在那裡結網——也許那個網還留在那裡。」

    「你這些推薦的話,未免太不合理了。」康斯丁說。「而且,好像不太衛生。」

    「哎,進去看看就知道了。」拉夫拉回答。「一進到裡面,你就會發現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了,而且在那裡,你無法隨心所欲地揮霍。你可能找到這個時代中十分缺乏的人性尊嚴,也可能找回自我。」

    康斯丁笑了起來:「你哪像在介紹餐廳,簡直是談論一座大教堂。」

    在從頭頂灑落的微弱街燈中,拉夫拉望著同伴的臉。「別緊張!」他急急地說:「或許我不該帶你來這裡!」康斯丁突然有所警覺。他雖然擁有相當誘人的名銜和高薪,但只不過是這個矮小男人所僱用的職員而已。不過,他仍然無法隱瞞自己的意思。「我是說,如果我們改變今晚的計劃,應該不會有任何麻煩。」

    拉夫拉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樣大,注視著康斯丁。他那圓圓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不,不行,和我一起到史畢洛餐館來進餐,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緊抓康斯丁的手臂,走向地下室。「在公司的同仁中,我只願意與你共享這種可口的餐食。雖然我熟悉史畢洛餐館的一切,卻沒有共享品嚐之樂的朋友,那就像將獨一無二的藝術品鎖在密室中,使人無法鑒賞一樣。」

    康斯丁聽完,覺得舒坦多了。「我想,世界上有許多人喜歡那樣。」

    「我不是那種人。」拉夫拉的語氣十分尖銳。「史畢洛餐館的事,長久以來一直梗在我的胸中,但我現在已經無法忍耐了。」他伸手在門邊摸索了一會兒,接著,門內想起舊式手搖鈴的聲音,門緩緩打開,康斯丁眼前出現一張露出白牙的黑臉。

    「誰?」那張臉問。

    「拉夫拉先生和一個客人。」

    「哦!」那張臉又應了一聲,這次是招呼客人入內的語氣。他向旁邊移動,康斯丁跟在拉夫拉身後,走向一段階梯。門在背後關了起來,他已走進小小的玄關了。突然,他覺得很刺眼,愣了一下,才發覺眼前的人影是一面落地鏡中映出的自己。他自言自語的說:「這也算情調嗎?」一面暗暗發笑,一面跟著領台員走到座位上。

    他們被領到一張雙人的小桌子,相對而坐。他好奇地打量餐廳的裝潢。空間不算大,唯一的照明設備是六盞煤氣燈。在那朦朧的燈光下,牆壁顯得搖曳不定,似乎隨時會消失。

    店裡只有八至十張桌子,以能獲得最大空間的方式排列著,數名侍者安靜而熟練的穿梭賓客之間。四周傳來輕微的刀叉聲。康斯丁像是領會了拉夫拉的話般,點一點頭,拉夫拉也滿足似的歎了一口氣。

    「現在你知道這家餐館的好處了吧?」他說。「你是否注意到,這裡沒有一個女士。」

    康斯丁揚起了眉毛。

    拉夫拉繼續說:「史畢洛不歡迎婦女到他的店來,而且他也做得出來。上次我親眼看到一個女士受到很糟的待遇,她坐下來後,足足等了一個小時,侍者才過來招呼。」

    「沒有引起抗議嗎?」

    「有啊!」拉夫拉繼續說:「但只招致其他食客的不悅,後來就不了了之了。」

    「當時史畢洛先生有什麼表示呢?」

    「沒看到他,我也不知道在吵鬧時,他是否在店中。無論如何,他打贏了那一仗,因為那個女人不會再出現,帶她來過的男人也不會再露面。」

    「這也算是給在場的客人的警告。」康斯丁笑著說。

    侍者來了。他有著深咖啡色的皮膚,高挺的鼻樑,弧度優美的嘴唇,濃眉下是一對炯炯發光的大眼睛,銀白的頭髮像一頂帽子般覆蓋在頭上。根據這些,康斯丁判斷他是來自印度群島的人。侍者擺好餐巾,用玻璃壺將水灌入茶杯中。

    拉夫拉以期待的聲音說:「今晚有特餐嗎?」

    侍者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齒。「很抱歉,今晚沒有特餐。」

    拉夫拉的臉上湧現失望的神色。「我已經等了一個多月,而且我的朋友也很想嘗嘗看。」

    「對不起,您也知道那份特餐做起來很麻煩。」

    「我知道,我知道。」拉夫拉拋一個遺憾的眼光給康斯丁,聳聳肩。「我原想請這位先生吃貴店最好的一份餐點的。今晚的菜呢?」

    侍者立刻說:「馬上送來,請稍等。」拉夫拉點點頭。這是令人驚異的事,因為他並未聽到拉夫拉點菜。

    「你預先點菜了嗎?」康斯丁問。

    「沒有。你是第一次來,所以不知道這裡的規矩。我告訴你吧,這家餐館和一般餐館不同,客人必須吃同樣的東西。不過你並沒有損失什麼,因為到了明晚,菜餚內容又不同了。總之,你不能自由選擇。」

    「真奇怪!」康斯丁說:「但也不是每次都合胃口啊。若是不合胃口,怎麼辦呢?」

    拉夫拉認真的說:「這一點你不必擔心,我刻意保證,不論你的舌頭多麼挑剔,只要你嘗一口史畢洛餐館的食物,一定會讚不絕口的。」

    康斯丁以懷疑的表情望著他。拉夫拉微笑著說:「你想一想就知道了。一般人到餐廳去,一拿到菜單就左考慮右考慮的,選了這個想要那個,選了那個又想要這個,好不容易選定後,沒隔多久又後悔了。在這種選擇中,會產生一種精神的壓迫感,使這餐飯吃得不太愉快。你再想想廚房準備食物的情景,大汗淋漓的廚師在廚房忙東忙西,力圖將數百種不同的材料配成各種菜餚。然而,這個餐館只有一名廚師,安安靜靜的待在廚房裡,將所有的才能集中於一件工作上。它的結果當然是百分之百的圓滿,這是毫無疑問的。」

    「那麼,你去參觀過廚房嗎?」

    「很遺憾,從來不曾。」拉夫拉有點悲哀地回答。「剛才說的,只是我的假設和多年來聽到的心得綜合而成的。不過,說句實話,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要參觀廚房的作業過程。」

    「你沒有將這個心意告訴史畢洛嗎?」

    「說了十幾次了!但他每次都聳聳肩,沒有答腔。」

    「那麼,你是不是覺得很難過呢?」

    「不,不會的。」拉夫拉連忙解釋。「一個成熟的人,不會僅為了這種小事而頹喪。」他歎一口氣:「不過,我永遠不會死心的。」

    侍者端來兩隻湯盤,整整齊齊地擺在他們面前,然後打開湯鍋的蓋子,小心翼翼地將半透明的湯舀入盤中。康斯丁好奇地舀一匙湯,放進口中。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似乎不錯,卻無法確定有什麼味道。他皺起眉頭,拚命在桌上找鹽、胡椒等調味料,但是毫無所得。他抬起頭,發現拉夫拉正在注視自己,而他的眼神並未流露相同的情緒。康斯丁覺得自己好像澆了一盆冷水在拉夫拉的熱情上,只好訕訕笑著,指著湯說:「非常可口!」

    拉夫拉一笑,說:「我想一點也不可口。它毫無味道,甚至連調味料都沒有,我很瞭解。」

    康斯丁睜大眼睛。拉夫拉不理他,繼續說:「在好幾年前,我也和你一樣,嘗一口後忙著找鹽和胡椒,但是我相信你已發現,這家餐館的桌子上根本沒有調味料。」

    康斯丁非常失望,呻吟似的問道:「連鹽也沒有嗎?」

    「沒有。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在湯中加鹽只會攪亂你的味覺。只要你有信心,一定會有收穫的。你喝完湯,就會發現你根本不需要鹽了。」

    拉夫拉說得不錯。湯快要喝完時,那種微妙得感覺逐漸增強,使人不由自主地產生喜悅的情緒,忍不住想咂咂嘴。

    拉夫拉將自己的空盤子推到旁邊,手肘靠在桌面上。「現在你相信我的話了吧?」

    「真的,完全像你說的!」

    侍者走過來,以靈巧的動作將桌面收拾乾淨。拉夫拉壓低聲音,向康斯丁說:「你馬上就會知道,這家餐館除了沒有任何調味料外,還有許多特色。我先告訴你好了!這裡沒有任何酒精類的飲料,它所謂的飲料只是清澈的白開水,因為水是人類唯一不可欠缺的東西。」

    「牛奶也一樣啊!」康斯丁毫不客氣地頂撞他。

    「這家餐館的客人都是成年人,根本不再需要牛奶。」

    康斯丁縱聲大笑:「不錯!」

    「除了酒精以外,香煙也是此地禁止的!」

    「這倒令我吃驚!」康斯丁說,「這麼看來,與其說史畢洛餐館是美食者的聖地,不如說它是禁煙酒主義者的庇護所啦!」

    「不!」拉夫拉略顯不悅的說:「你把美食者和啖食這兩個名詞混淆了。啖食是吃到不想再吃,達到腹部飽漲為止;但是美食者的本質卻是單純、樸實的,如同披著一件粗麻布衣,品嚐著一顆熱橄欖的古希臘人,或是在全無傢俱的房中,擺著一枝盤曲花朵的日本人——這些才算真正的美食者。」

    「可是,偶爾喝一杯白蘭地,抽一根煙,應該不算過分啊!」

    「刺激性和麻醉性的東西相繼放進口中,會破壞敏感的味覺,使我們失去最珍貴的能力,無法品嚐可口的食物。根據我到史畢洛餐館的次數,我可以肯定的證明此點。」

    「我有一個問題。他之所以禁止煙酒,果真出於美學的動機,或是由於一些庸俗的理由——就像有了販賣酒類的執照,可能會提高價格,或是在密不通風的房裡吸煙,會妨礙其他客人等呢?」

    拉夫拉歪著頭,想了一會,說:「你若見過史畢洛,就會瞭解他絕非以庸俗理由決定事務的人。老實說,會使人產生所謂美學動機的,就是史畢洛本人。」

    「這種人倒很少見。」康斯丁從侍者手中接過第一道菜,隨口說著。

    拉夫拉切下一大塊肉,放進口中,咀嚼了好一會兒才吞下去,然後開口說:「我不是慣用誇張語言的人,但是讓我來說的話,史畢洛是人類文明頂峰的代表者。」

    康斯丁瞄了對方一眼,低下頭去,開始吃眼前那塊躺在黏糊糊的肉汁上的裡肌肉——沒有一片蔬菜。從肉塊上升的蒸汽,鑽進他的鼻孔,使他不禁湧出口水。他切下一片,慢慢放進口中咀嚼,就像分析一曲複雜的莫扎特交響樂般。那種味道是無法形容的,他用兩顎的力量品嚐著從烤熟的肉中滲出的汁。他吞下這片肉,又切下一片,然後又是一片,發現自己無法停下來。他並非一口吃下那些肉片,而是一一咀嚼,享受那種無與倫比的樂趣。等到盤中的肉,吃得一乾二淨時,他才發現兩人在吃肉的過程中,沒有交談一句話。

    康斯丁剛想到這點時,拉夫拉開口了:「我認為在享受這麼可口的食物時,根本不需要說什麼話。」

    康斯丁重新以另一種眼光打量這古舊、微暗的空間,以及其他默默進餐的食客。「確實不需要。」他的口氣充滿贊同。「說話是多餘的。我為剛才的那些懷疑致歉,你對史畢洛餐館的讚美詞,確實毫無誇張。」

    「別客氣!」拉夫拉高興的說。「不過,剛才我們吃的,只是一些前奏曲而已。我不是向你提過特餐嗎?可惜今晚沒能吃到。你若是吃到那份特餐,就會發現那種享受簡直——那是剛才那份餐點無法比擬的。」

    「哦!」康斯丁不由得瞪大眼睛。「那是什麼呢?是黃鶯的舌頭,還是獨角獸的裡肌肉?」

    「都不對,是羔羊。」

    「羔羊?」

    拉夫拉突然顯得鬱鬱不樂。「姑且告訴你吧!」他好不容易又開口了:「如果我老老實實的說出我對這份餐點的意見,你一定會以為我瘋了。我一想到那份餐點,就無法自已。它並非帶有脂肪的胸肌肉,也不是嫌硬的小腿肉,而是世界上一種品種最佳的羊身上選出的肉。這種羊叫做愛米爾史丹羊。」

    康斯丁皺起眉頭:「愛米爾史丹羊?」

    「它產在相當偏僻的地方,就是阿富汗與俄國的交界處。史畢洛曾經告訴我,這些羊已幾近滅種,只剩下最後的一群,生活在那高原上。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但他確實插手於這種羊的買賣,因此他成為唯一供應這種羊肉的餐館經營者。這道菜久久才出現一次,而且誰也無法知道它出現的日期,只有碰運氣而已。」

    康斯丁說:「史畢洛本身也不知道何時才有這道菜嗎?」

    「那倒不是。你想想看,這條街上到處都是貪吃的人,萬一這件事洩露了,那些人就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一窩蜂的湧到店裡來,而這道菜也會傳揚出去。以後,那些傢伙就會代替原來的老顧客,盤踞在此。」

    「說得也是。」康斯丁很佩服的說。「目前在這個城市——甚至這廣大的世界——裡,只有一小群人知道史畢洛餐館嗎?」

    「是的。現在不在店中的——不論是為了什麼理由——或許只有少數的幾個人。」

    「哦!」

    老顧客拉夫拉以略微威脅的口氣說:「每個人都有嚴守秘密的人物,所以你今晚接受我的招待後,也得負起這個義務。這一點,我希望你守信用。」

    康斯丁的臉略微發紅。「我以我的身份和地位保證,不過,我想說的是,保守這種享受精美食物樂趣的秘密,是否明智呢?」

    「你知道那會帶來什麼結果嗎?」拉夫拉略顯不悅地反問。「消息一旦傳揚出去,每天就會有一些不停地抱怨的蠢貨盤踞在此,吵著要吃烤鴨或烤肉,你能忍受那種情景嗎?」

    「不!」康斯丁立刻說。「聽了你的說法,我不得不贊成了。」

    拉夫拉好像很疲倦似的,頹然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按著眼睛,「我是個孤獨的人。」他靜靜地說:「但我並不希望如此。你聽起來或許覺得奇怪,覺得我不太正常,但我心底確實這麼想著,在這個冷酷而令人發狂的世界裡,這家餐館是一個令人感到溫暖的避難所,也是我的家,我的朋友。」

    在此之前,這位矮小的僱主在康斯丁面前,一直是專制而精神奕奕的,但他此刻卻像一個心地善良,有著無法言喻的傷痛的人。

    將近兩個星期以來,拉夫拉對他的邀約——到史畢洛餐館去——已成為固定的儀式,而且有著某種樂趣。每天一過五點,康斯丁就走出辦公室,鎖上門,將外套整整齊齊地掛在手腕上,對著門上的玻璃,將戴在頭上的禮帽調整至最佳的角度。以往,他做完這些事後,都習慣地點燃一根香煙,但是聽了拉夫拉的勸告後,他幾乎戒煙了,然後,他會不由自主地迎向走廊上的拉夫拉。

    「康斯丁,今晚有沒有其他節目?」

    「沒有!」康斯丁總是這麼回答。有時還加上「隨便走走」或「要不要我陪你」等寒暄語。有時,他想要拒絕,但是想到拉夫拉聽到回答時失望的表情,以及他對自己的深厚友情,總是無法拒絕。

    康斯丁雖知這是一步走錯就會墜入無底深淵的商業世界,但是僱主以真摯的友情拉住了他。現在,拉夫拉常將公司的高階層機密告訴康斯丁,有時也聽取他的意見。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食物。由於史畢洛餐館那世上罕見的佳餚,一向瘦骨嶙峋的康斯丁,竟然發現自己的體重增加了,他感到非常高興。這兩個星期以來,他身上那些原本突出的骨頭,已經隱藏在平滑的肌肉下,而且全身都出現發胖的初期症候了。有一次,他在入浴時檢查自己的身體,突然想到拉夫拉的過去——現在那胖嘟嘟的拉夫拉,在未發現史畢洛餐館以前,是否也是骨瘦如柴呢?

    他接受拉夫拉的招待,只有得而無失了。為了愛米爾史丹羊的魅力,以及想要一睹史畢洛的廬山真面目,他始終無法拒絕拉夫拉的邀請。

    康斯丁到史畢洛餐館將近兩個星期的一個夜晚,他終於同時達成兩個心願——吃到愛米爾史丹羊,也見到了史畢洛,這兩件事充分地滿足了他的好奇心。

    他們兩人尚未坐穩,侍者就鄭重的宣佈:「先生,今天晚上有特餐。」康斯丁驚喜得心臟噗通噗通地跳,他看到拉夫拉放在桌上的雙手,也劇烈抖動著。那真是不簡單,居然能使兩個具有強烈自制力的成人,像兩隻小貓般,熱切地等待著人們丟肉給它吃。

    「就是它!」拉夫拉的聲音使康斯丁嚇了一跳。「就是這古今以來一切菜餚的最高傑作。你吃這道菜餚之前,一定會不由自主的湧出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而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麼知道?」康斯丁小聲的問。

    「怎麼知道?因為十年前,我也有這種不知所措的經驗,這份記憶加上我此刻看到的你的感情變化,以及人類在肉食之前無法自主的貪慾,就可以輕易地明瞭你此刻心中的感受了。」

    康斯丁近乎耳語的問:「其他人也有著同樣的心情嗎?」

    「你自己去判斷吧!」

    康斯丁悄悄地環視附近的桌子。「你說得不錯,每個人的情緒好像都很激動。」

    拉夫拉側頭看了一下:「好像只有一個人例外。」

    康斯丁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在他注視下的那張桌子前,坐著一位頭髮斑白的男人,十分引人注目。康斯丁看看他對面的座位,眉頭皺了起來。「不錯!你是指那個看起來十分頑固的禿頭男子吧!兩個星期來,我只有今天沒看到他。」

    「應該說是這十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缺席。」拉夫拉的聲音充滿同情:「無論颳大風、下大雨,發生任何大事或災難,自從我到這家餐館用餐以來,只有今天沒有看到那個男人。他第一次缺席,就選擇了這個有愛米爾史丹羊特餐的日子,你可以想像出史畢洛先生的表情如何啦!」

    康斯丁略感不安。他再度看看那張空著的椅子:「我確實是第一次沒有看到他。」他自言自語的說。

    「拉夫拉先生,還有這位朋友,歡迎你們光臨——不必站起來,請坐著好了。」桌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男人,而且他的屁股下面很快地被塞來一張椅子。

    「愛米爾史丹羊相當吸引人,是吧?今天一整天裡,我都待在廚房裡燉羊肉,還指示大廚師怎麼做,等一下一定使兩位滿意。這位朋友,我們好像是首次見面,能否介紹一下?」

    他說話非常流暢,但是有點像貓柔軟的叫聲。康斯丁像是被催眠般,只能呆呆地望著對方。他那薄薄的嘴唇,每發出一個音,就會上翻或扭動,而且時時吐出一股奇異的味道。他的鼻子很扁平,唇上稀稀疏疏地長著數根鬍子,那很像東方人一樣細長的眼睛,在朦朧的煤氣燈下閃閃發光。長而光亮的頭髮,從那沒有皺紋的額頭向後梳,髮色略微泛白,像要褪色般。這是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康斯丁凝視著他,感到似乎在哪裡見過。他歪著頭,絞盡腦汁,依然無法喚醒塵封的記憶。

    拉夫拉的聲音,把康斯丁從不著邊際的幻想中拉回現實。「這位是史畢洛先生,這位是康斯丁先生,我的好友兼同事。」

    康斯丁站起來,伸出手。史畢洛的手掌溫暖而乾燥,像石頭般堅硬。

    「你好,康斯丁先生,謝謝你的光臨。」他的聲音好像是由喉嚨擠出來的。「你對小店還滿意嗎?我們隨時歡迎你來——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拉夫拉笑著說:「這兩個星期來,康斯丁一直在這裡進餐。史畢洛,他馬上就要成為你的讚美者了。」

    史畢洛的視線轉到康斯丁身上。「那是我的榮幸。其實,單是你光臨本店這件事,已使我們感到萬分榮幸了。因此,我們以美食來回報你。我敢保證,愛米爾史丹羊的滋味,是你從未體驗過的。為了取得所需的材料,我們必須花費很大的苦心,同時調理起來也很麻煩——不過,它還是值得的。」

    康斯丁一直凝視著眼前這張臉,這時問道:「我覺得很奇怪,既然會遭遇這麼多的麻煩,為什麼還要出這道菜呢?我想,光是其他的菜,已經足以使你贏得盛名了。」

    史畢洛臉上浮現開懷的笑容,整張臉都變圓了。「或許這是心理上的問題。人們若是發現一樁驚奇的事,一定會奔走相告。而且,與同好一起享受這種樂趣,將能獲得更多的喜悅。或許——」他聳聳肩:「就算是一種生意經吧!」

    「如果是這樣——」康斯丁說:「既然你希望由老主顧來捧場,為什麼不採取會員制的俱樂部形式呢?」

    史畢洛迅速地看康斯丁一眼,說:「你的眼光不錯,但是我有我的理由。一般性的餐廳,比會員制的餐廳容易保持它的格調。至於我,對於客人的姓名、住址,以及來此進餐的理由,我一點也不關心。你來了,我很歡迎,你不來,我也沒有遺憾,這就是我的答案。」

    這種來勢洶洶的答案,使康斯丁嚇了一跳,「我,我並不打算探聽什麼。」

    他有點口吃的說。

    史畢洛用舌尖舔了一下薄薄的嘴唇。「不,不,我相信你不是來打探什麼秘密的,其實我很樂意回答你的問題。」

    「康斯丁,振作一點!」拉夫拉說:「你沒有被史畢洛的話嚇倒吧!我認識他很久了,我可以保證他大聲說話時,比咆哮時更可怕。在你受到這種待遇之前,他一定先告訴你許多本店的特點。當然,帶領參觀廚房是另當別論的。」

    史畢洛笑著說:「你們兩位都得等一段時間。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可以隨意進行。」

    拉夫拉用手指敲著桌面,似乎非常愉快。「我問你,」他說:「史畢洛,關於你的廚房,是否是除了侍役之外,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的聖殿呢?」

    史畢洛抬起頭,充滿熱忱地說:「看看那面牆上的肖像畫吧!那是使我獲得這種聲譽的人之一。他是我非常親密的朋友,也是本店最早的一位客人,他可證明,我的廚房並非神聖不可侵犯的。」

    康斯丁凝視著那幅肖像畫一會兒,突然像是發現什麼似的,興奮地大叫起來。「哈!那是一個有名的作家!拉夫拉先生,你也知道的,就是那位寫一些精彩的短篇小說和諷刺性短文,後來突然在墨西哥失去音訓的作家。」

    「不錯!」拉夫拉也叫著。「想想看,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坐在這幅肖像畫下面,卻從未發覺。」他轉向史畢洛說:「你說他是你最親密的朋友,那麼他失蹤的事,一定帶給你很大的打擊了。」

    史畢洛臉上浮現悲哀的神色。「是的,確是如此。但是先生,我寧願這樣想:他死後或許比活著更偉大,因為他是一個充滿悲劇性的人。他曾說過,他唯一幸福的時光,就是在那張桌子度過的。我為了向他表示致意,曾帶領他參觀廚房的秘密。」

    「當我們聽到他的事時,對他的死亡十分懷疑。」康斯丁回憶著。「因為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已死亡。」

    史畢洛也凝視著肖像。「什麼也沒有發現。」他以平靜的口氣說:「很令人驚訝,是不是?」

    食物送來時,史畢洛站起來,親自為他們服務。他的眼裡閃爍著光芒,從盆中端出小鍋子,霎時香味四溢,引人垂涎。他小心翼翼地灑上香油,一滴也不浪費。然後,將那香噴噴的肉塊,分盛在兩個大盤子裡。做完這些事,他彷彿精疲力盡似的,坐回椅子上,不斷喘著氣。「兩位先生,你們可以開始享受了。」

    康斯丁先叉起一片肉,塞入口中。咀嚼了一會兒後,他將肉吞下去,以黯淡的眼光望著空空如也的叉子。

    「啊!」他呼了一口氣。

    「味道不錯吧!是不是比想像的更好?」

    像是頭昏目眩般,康斯丁晃一晃腦袋。「不可能!」他以緩慢的口氣說:「不曾體驗的人,無從想像愛米爾史丹羊的滋味,就像人們無法窺看自己的靈魂一樣。」

    「或許吧!」史畢洛的臉十分靠近他,從他口中呼出的怪味道,也鑽進他的鼻孔。「或許你現在正在窺看自己的靈魂哩!」

    康斯丁向後縮了一下,稍微有點不快。「或許吧!」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笑著說:「或許我表現出一副非常滿足的樣子——你很會講話,我也不打算冒犯你,但是我不願意將這道菜和我們的信仰扯在一起。」

    史畢洛站起來,一隻手輕輕放在康斯丁肩上。「你很有見解。」他說:「有時我們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個昏暗的房間裡,思索著世上的事——這個世界到底如何,將來又會如何。這時的你,多少有點符合宗教上所說的『羔羊』的涵義,談起來不是很有意思嗎?」他向二人深深一鞠躬:「我不打擾兩位進餐了。非常高興見到你!」他向康斯丁點點頭:「希望常常有機會再見面。」

    他的牙齒閃著白色光芒,眼睛也炯炯發光,迅速地穿過桌面,消失無影。

    康斯丁扭動上半身,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問道:「我是否說了傷害他感情的話?」

    拉夫拉抬眼望著他,說:「傷害他的感情?他才真喜歡有人和他交談呢!對他而言,愛米爾史丹羊只不過是宗教的儀式。如果你惹他生氣,他不會那麼輕易地放過你地。或許,他會積極的對付你,比強迫僧侶改變信仰來得更激烈。」

    康斯丁繼續進食,那張臉依然浮現在眼前。「很有意思的一個人!」他好像陷入沉思中。「真的很有意思!」

    那張臉,他總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卻老是想不起來。但是一個月後,他終於查明真相了。當他弄清楚那張所謂似曾相識的臉時,他躺在床上咯咯笑著。不錯!史畢洛正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中那只充滿智慧的貓。

    第三天傍晚,康斯丁趕緊將這種想法告訴拉夫拉。當時,兩人正冒著寒風,向餐館走去,拉夫拉聽了他的想法,似乎有些驚訝。「或許你說的對,但我不適合作這種判斷,因為我閱讀那本書的時間,距離現在太遠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

    緊接著他的聲音之後,從他們前方傳來一陣高亢的呻吟聲,他們不由得停住腳。

    「有人挨打了!」拉夫拉說:「快去看一看!」

    在距離史畢洛餐館不遠的黑暗處,有兩名男士正在扭打。突然,他們一起向後翻滾,倒在路旁的人行道上。又是一陣淒慘的哀叫,拉夫拉不顧身體的肥胖,以很快的速度朝那個方向奔去,康斯丁跟在後面。

    躺在人行道的男子,身材瘦長、黑臉、白髮,正是史畢洛餐館中的侍者。他的手拚命地抗拒著,試圖拿開掐住他脖子的巨大手掌,身體也盡力撐起,以移開那個魁梧男子的龐大身軀。拉夫拉喘著氣奔過去。「住手!」他怒吼著:「你們在幹什麼?」

    那名侍者的眼珠子好像要從眼眶裡迸出來了。他望著拉夫拉說:「先生,救命啊,這個人喝醉了。」

    「誰說我醉了?你這混蛋!」康斯丁好不容易看清這個渾身是泥的男子,好像是穿著制服的船員。四周瀰漫著濃濃的酒臭。

    「你想扒我的錢,還說我醉了,你這混蛋!」他的手指更使勁了,被害者痛苦的呻吟著。

    拉夫拉抓住船員的肩膀。「放開他,聽到沒有?馬上放開他!」他幾乎是嘶吼著。突然,他好像滑一跤似的,踉踉蹌蹌的跌向康斯丁。康斯丁也跟著後退了兩三步。

    攻擊居然加到拉夫拉身上,他立刻採取激烈的反擊行動。他一聲不響的撲向那船員,踢打他的臉部和側腹,那個男人嚇了一跳,迅速站起來,朝拉夫拉攻擊。他們扭打了一會兒後,康斯丁也加入,三人一起倒在地上。

    拉夫拉和康斯丁慢慢的站起來,俯視趴在眼前的男子。

    「這小子酒喝多了。」康斯丁說:「居然動手打人,交給警察辦理吧!」

    「不行,先生,不行的。」那名侍者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仍然站不穩。「不可以叫警察。先生!史畢洛先生最討厭那些人了。」他哀求般的抓著康斯丁的手。康斯丁望向拉夫拉。

    「好吧!不要叫了,其實也不必特意去叫,等一下他們就會發現這個醉鬼,而將他拖走的。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先生,是那個人,他在這裡晃來晃去,我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竟然抓著我打,還說我偷他的東西。」

    「原來如此!」拉夫拉溫和的扶著那名侍者向前走。「快回店裡包紮傷口吧!」

    侍者好像快要哭出來了。「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無論你需要什麼,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

    拉夫拉走進通往史畢洛餐館的甬道。「不,不必了。不要放在心上。快走吧!如果史畢洛先生有什麼疑問,你可以請他來問我,我會說明一切的。」

    「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說完最後一字時,餐館的門剛好在他們身後關上。

    「怎麼樣?康斯丁!」坐下來數分鐘後,拉夫拉才說:「真是偉大的文明人!自己散發著酒精的臭味,卻借口別人靠近他,而企圖勒死無辜的人。」

    康斯丁突然很想忘記剛才那緊張的一幕。「連貓在焦躁不安時,都會想要喝酒。」他說:「那個船員處於那種狀態,一定有他的理由。」

    「理由?當然有!不過是隔代遺傳的狂暴性罷了。」拉夫拉環抱著手臂說:「我們為何坐在這裡吃肉呢?那不僅是為了滿足肉體的要求,也是為了解放隔代遺傳中的自我啊!你記得嗎?康斯丁,我曾說過,史畢洛是文明的代表,現在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了吧?他是一個聰明人,懂得掌握人的本質,但是他與那些無聊的人不同,他努力的滿足我們的本性,而絕不會加害無辜者。」

    「還是將念頭轉回愛米爾史丹羊的美妙滋味中吧!」康斯丁說:「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麼。抱歉,我打斷你的話。這道未出現在菜單上的菜,總是讓顧客癡癡的等待。從上次至今,我們已經等一個多月啦!」

    侍者走過來,在他們杯中加滿水。猶豫了一會兒,說:「抱歉,先生,今晚沒有特餐。」

    「這多糟!」拉夫拉不滿的說:「看起來,我沒有再吃這道菜的福氣了。」

    康斯丁詫異地望著他。「你說什麼?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你不知道——」拉夫拉一口氣喝下半杯水,侍者又為他注滿。「我必須出差到南美去,這是臨時決定的考察旅行,或許需要一兩個月,正確的時間我也不知道。」

    「那裡的情況很糟嗎?」

    「似乎是!」拉夫拉繼續說:「到了那裡,我一定會懷念史畢洛餐館的。」

    「我怎麼不曾在公司裡聽說這件事呢?」

    「如果你聽說了,就不算秘密考察旅行啦!到目前為止,除了我以外,只有你知道。我想給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看看他們到底在那裡搞什麼鬼。你可以告訴公司裡的人,說我出外作短暫旅行,也可以說我為了短期休養而住進療養院。公司的事就交給你了!」

    「我?」康斯丁非常驚訝。

    「明天你上班時,就會接到陞遷的命令了。非常抱歉,我無法親自交給你。此事和我們的友情無關,你在公司的表現一向很優秀,關於這一點,我很感謝你。」

    康斯丁受到誇獎,臉都紅了。「你打算明天走,或是今晚就出發呢?」

    拉夫拉點點頭。「我已經訂好機位了,就在今晚出發。如果一切順利,這頓飯將是我們的告別餐。」

    「哦?」康斯丁緩緩的說:「我真希望你沒能訂到座位。對我而言,在這裡與你共餐,有一種特殊的意義。」

    侍者的聲音插了進來。「先生,要不要把菜端上來?」兩人都嚇了一跳。

    「好的!」拉夫拉尖銳的說:「我沒注意到你還站在旁邊。」

    他轉過頭,向康斯丁說:「我大概沒有吃愛米爾史丹羊的福氣。說實在的,我已經把出發時間延後一周了。我以為今晚可以幸運的吃到它,沒想到——我不能再延期了,希望你在享用愛米爾史丹羊時,能想一想我這些遺憾的話。」

    康斯丁笑著說:「一定!一定!」然後低下頭進餐。

    他快要把盤中的食物吃光時,侍者一聲不響的走過來,一隻手放在桌面上。他抬眼一看,那不是負責這一桌的侍者,而是被毆打的那位。

    「你現在覺得如何?還好嗎?」康斯丁問。

    侍者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問話。他很緊張的注視著拉夫拉。「先生!」他低聲呼喚:「我的生命是你賜予的,我要報答你。」

    拉夫拉訝異地抬起頭。然後,他堅定地搖一搖頭:「不必了,我不想從你這兒得到什麼,知道嗎?你道一聲謝已經足夠了,回去工作吧!」

    侍者動也不動,但是聲音卻提高了。「先生,我對你信仰的神發誓,我一定要救你——即使你拒絕也一樣。先生,千萬不要進廚房,我只有這句話。我願意以我的生命來換取你的,今晚你絕對不可以進入史畢洛餐館的廚房。」

    拉夫拉簡直驚訝到了極點!他靠在椅背上說:「不要進廚房?為什麼呢?倘若史畢洛先生願意招待我參觀廚房呢?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隻堅硬的手擱置在康斯丁的椅背上,另一隻則抓住侍者的手臂。侍者像是被凍結在那裡似的,僵立不動,嘴唇緊緊閉著。

    「你們想知道為什麼嗎?」那是從喉嚨擠壓出來的聲音。「因為漲潮的時刻到了。現在正是解答你一切疑問的最佳時機。」

    拉夫拉鬆了一口氣。「哎呀!史畢洛!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他要我千萬別進入你的廚房,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史畢洛露出苦笑。「當然!他是好心的向你提出警告。因為我們的大廚師是個脾氣暴躁的人。有時,他聽說我要帶客人參觀他那寶貝的廚房,他會憤怒地做出恐怖的事。但是先生,如果我將他辭退,又會如何呢?你應該知道,那對史畢洛餐館有怎麼樣的影響,對不對?幸好,高級的客人和真正懂得品嚐美味的客人,都能瞭解廚師幹活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名譽所在。我這樣說,你能瞭解嗎?」

    史畢洛放開侍者的手臂。「你不是負責這張桌子的吧?」他平靜地說:「下次不可以再這樣做了。」侍者低著頭,迅速的離開。

    史畢洛搬來一張椅子,在他們旁邊坐下來,用手輕撫著頭髮。「你必定知道,我的小秘密被洩露了。拉夫拉先生,我本來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但是既然他已經說出來,就失去秘密性,只剩下純粹的招待了。」

    拉夫拉擦掉額頭的汗。「真的嗎?」他的嗓音因興奮而變得尖銳。「今晚我們真的可以參觀廚房嗎?」

    史畢洛那尖銳的指甲在餐桌布上畫來畫去,留下一道道痕跡。「不!」他說:「我遭遇到一個很大的難題。」他定定的望著那些線條:「拉夫拉先生,我們已經相識十年了,那是相當漫長的歲月,但是這位先生——」

    康斯丁好像要提出異議似的,舉起手。「我瞭解。你只招待拉夫拉先生!當然,我留在此地會使你們感到困擾,幸好我還有別的約會,馬上就要離開了。這樣不就沒有問題了嗎?」

    「不行!」拉夫拉說:「絕對不行!這樣太不公平了。康斯丁,我一直和你共享樂趣,倘若少了你,這些樂趣會減掉一半的。史畢洛,你是否可以放寬你的條件,破一次例呢?」

    兩人同時望著史畢洛。他只是遺憾的聳聳肩。

    康斯丁趕緊站起來。「拉夫拉先生,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我可不想糟蹋你這得來不易的冒險。所以——」他半開玩笑的說:「我無法親眼看到那猙獰的大廚師,拿著大菜刀刺向你的情景了,我只好在這裡說再見啦!」他看著拉夫拉,繼續以愉快的口氣說:「現在,我就將你交給史畢洛先生了,相信他一定會讓你享受到精彩鏡頭的。」他伸出手,拉夫拉緊緊握著,幾乎使他發痛。

    「康斯丁,再見!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再在此地共同進餐。我想,這不會太

    久的。」

    史畢洛站起來,讓開一條路,以便康斯丁走出去。「歡迎你再度光臨。」他說:「祝你永遠快樂!」

    康斯丁走到微暗的玄關時,稍微停住腳,調整他的領帶及禮帽。當他帶著滿意的表情離開鏡子時,瞥見拉夫拉和史畢洛已經跨進廚房的門。史畢洛的一隻手推開門,另一隻手則像無限憐愛般,搭在拉夫拉的肩膀上。

    明天,或者多一些時日,拉夫拉的裡肌肉或胸肌,會變成一道所謂「愛米爾史丹羊」的特餐,放在幽暗的桌面上,供一些高級人士的美食者,品嚐和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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