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菲茨帕特裡克第一次出現時間重視的怪事是在1928年11月18日,那是一個星期四。
正如發現珍寶需要才能,更需要運氣一樣,絕大多數發現都是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發生的:假如菲茨帕特裡剋夫人不是剛剛購得那匹明代的瓷馬,假如她不曾把瓷馬擺放在那個極不穩妥的玻璃陳列架上,假如哈羅德沒有害怕耽誤了準時在下午7 :OO開的晚飯而跑過客廳的話,或假如他不是穿著那雙滑溜溜的新鞋,事情也許永遠都不會發生。然而,機遇降臨了。因此,就在下午7 時03分26秒的時候,哈羅德發現自己仰面躺倒在客廳的甬道上,身旁是一堆瓷馬和玻璃的碎片。7 時04分,菲茨帕特裡剋夫人趕到兒子遭遇痛苦的現場,她的到來成倍地加劇了這種痛苦。
菲茨帕特裡剋夫人絕不會做出大發脾氣這種沒有教養的事情。不,當然不會。相反,她以那種痛苦的然而極其高雅的語氣感歎著如何忍受所有這些磨難,在過去的十六年零十個月四天的時間裡努力做個好母親,所幸的是,哈羅德在他生命中的前九個月得以免受這種責備。
哈羅德在一連串輕聲而嚴厲的話語聲中侷促木安地扭動著身子,然而玻璃的細碎聲使他一下子凝住不動了。他擔心打斷她的話或在她的紅木地板上留下血跡會引來更大的麻煩。他相信在這種情況下,流血死去也比聽母親的責罵好受些,而這種想法已不是第一次了。他閉上眼睛:但願這最後的幾分鐘從未發生過。
她的聲音裡流露出幾許惱怒:「年輕人,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是不是應該看著——」菲夫人的聲音嗄然而止,就像收音機突然被關掉一樣。
哈羅德驚異地眨著眼睛。他又一次站在廳堂的盡頭,而瓷馬和玻璃櫃卻都安然無恙。一時間,極度的驚恐淹沒了他,他及時用於蒙住了嘴,才避免了一聲驚呼。他又眨了幾下眼睛,希望景象回到原來的混亂狀態。母親催促的鈴聲打斷了他紛亂的思緒,他決定暫時不去想這個謎,便小心翼翼地從瓷馬旁邊走過,快速走向飯廳,彷彿那瓷馬變成了活生生的,極其危險的動物。
他到的時候,菲夫人那精心修剪過指甲的手剛要再一次去搖那個小銀鈴,那隻小鈴銷有點神秘:宅子裡沒人能說得清她是如何使這只五盎司的物件聽起來就像索菲亞大教堂那百磅重的表兄。至於生於俄克拉荷馬州一小鎮上的內爾。瓊斯家的她是如何設法充當了雷金納德。菲茨帕特裡剋夫人,弗及尼亞最古老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的主婦及上流社會的女主人,並把這一角色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就更沒人說得清了。
當他咕噥著道了歉並在桌邊坐下的時候,母親那冰冷銳利的目光頭一次沒有產生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三個星期客六天過去了。若不是發生了另一件事,哈羅德已經開始相信頭一件事只不過是種錯覺罷了。
他所在的私立男子預科學校。羅帕特。李中學準備為聖涎節舉辦一次音樂演奏會。這是學校樂隊展示水平的絕好時機,當然也是家長們比較他們兒子能力的機會。
由於對舞台的極度恐懼,哈羅德躲進洗手間,一直到音
樂會即將開始前才出現。他緊握著他的薩克斯像一尊小雕像坐在最前排,緊張地等待著「平安夜歌」中他的薩克斯獨奏的開始。對於一群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那音樂已經演奏得相當出色了。它起到了一種撫慰作用。所以當哈羅德拿起他的薩克斯的時候,他已經感覺相當輕鬆、自信了。
而發出的音樂卻是一種痛苦的、不和諧的,就像一隻被扼住的鴨子發生的聲音。樂器的大煞風景使他萬分驚恐與羞辱,在一片目瞪口呆的面孔的注視下,他紅著臉,手垂了下去。他迅速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張面孔,它絕對不會像其他人那樣不雅觀地張大了嘴巴:菲夫人抬起一隻纖細的手痛苦地按向太陽穴,這無聲地說明了她對這個沒出息的兒子如何地感到失望。從他身後傳來的一聲竊笑使人們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當他轉過身去尋找那自鳴得意的笑聲的發源地亞歷山大,富布賴特的時候,整個禮堂響起一片哄笑聲。
絕望的情緒戰勝了對這件事情的懷疑,哈羅德閉上了眼睛,開始禱告。笑聲突然被後台相對的安靜所取代。睜眼一看,他發現自己剛剛放下薩克斯盒子,想去把大衣掛起來。
禱告成功了!他心裡一陣狂喜。
他迅速地打開盒子,把嶄新的雙簧管拿出來,換上一隻舊的並把那只新的裝在自己的口袋裡。他料想亞歷山大準會大吃一驚。
然而突然間,僅僅避免受其嘲弄已經變得微不足道了。他要與他大幹一場以彌補多年來所受的恥辱,徹底推翻「完美的」亞歷山大、富布賴特先生,他從未接受讓笨拙的哈羅德坐在首席薩克斯管的位置,而他,作為母親經常誇獎的一個
完美兒子的典範,竟屈居第二位這一事實……
因此,就在十五分鐘以後,當第二位演奏員開始演奏的時候,亞歷山大的薩克斯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噪音。由於對這可怕的聲音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哈羅德得以泰然自若地繼續演奏下去並贏得了人們的一陣陣喝彩聲。
當哈羅德帶著薩克斯躲到帝幕的後面去把臉貼著冰冷的玻璃窗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好像仍然飄浮在金色的薄霧中,整個招待會上,人們對他這種處亂不驚,堅持下去的能力以及他的演奏技巧不停地加以讚揚。他甚至於獲得了其他男孩子的認可,當然他們都是身受「怪叫」亞歷山大、富布賴特先生之害,其人早已在音樂會結束的時候溜掉了,再也沒露面。
就在他剛要轉身回去的時候,他聽到有腳步聲向這邊走來,同時傳來兩個非常熟悉的聲音。第一個是卡特先生,他的音樂老師,他正熱切地評說道:「……哈羅德一直是個音樂天才,我想給他額外上點課,經過幾年的訓練,他定會勝任在專業樂隊演奏。」
第二個聲音相當柔和,但是帶有一種不易覺察的倦怠,這種語氣是菲夫人養成的對她認為是下人的那些人使用的,只聽她說道:「想想他在其他方面的無能,他也確實應該會點什麼。好吧,你們什麼時候……」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了。哈羅德從簾子後面摸索出來,磕磕絆絆朝相反方向走去。成功突然變了質,變得索然無味。
然而在此後的五天裡,哈羅德的生活可以說一帆風順。第二件事發生之後,他意識到自己可以隨意支配這種特殊的能力。在整個實驗過程中,他發現雖然他無法左右別人的行為,
他卻可以隨意地改變自己的行為,預見確實是個強有力的武器。
正因如此,亞歷山大的兩次抱負行動才以慘敗告終,而哈羅德的考試成績也開始皇緩慢而遞增的方式提高了。
然而他的高興很快就消失了。上完最後一天的課他剛一回到家,菲夫人便通知他,彭赫斯特一家將於次日早晨光臨,他們打算到美國來渡假。對哈羅德來說,他寧肯這種幸事不在他身上發生。彭赫斯特一家包括托馬斯姑夫、麗賈娜姑姑和恐怖的(哈給她們加的前綴)雙胞胎姐妹阿拉貝爾和安娜貝爾。
娘家姓菲茨帕特裡克的麗賈娜。彭赫斯特在環遊歐洲期間,設法結識並嫁給了一位英國貴族。對這件事菲夫人既引以為榮又有些嫉妒。與貴族沾親帶故畢竟是件好事,然而命運之神卻從未讓岡爾。瓊斯一家獲得捕捉到一位顯貴人物的機會。而寡居的、風韻猶存的而且異常富有的菲夫人或許會有更好的前景……但是命運再一次背叛了她,留給她一個殘廢的卻依然活著的丈夫。因此她以一種興奮與惶恐交織的心情來面對這即將到來的拜訪。前者由有幸與真正的貴族相聯繫而引起,後者來自一種深藏的不安全感:她所有的這些成就恐怕難以與門第相提並論。就連雷金納德參戰走後,菲家的財產完好無損這一點(家庭經濟在菲夫人的精心管理下甚至有所增長)也難以消除她的憂慮;她的成功或許恰恰說明了她的低微的出身。因為一個真正的夫人哪會懂得生意經呢?
與此相反,哈羅德的反應卻簡單得多:他期盼彭氏一家的到來就像當初羅馬人等待入侵者條頓民族的西哥特人那
樣。他寧願母親一方的親戚來做客,儘管瓊斯家唯一的一次拜訪據菲夫人說那純粹是一場災難。哈也清楚地記得他那五個堂兄弟是如何撒野訂鬧,連累他進去或惹上麻煩也一點都不感到羞愧。
第二天早晨,正如預料的那樣,彭赫斯特一家風光十足地來到菲茨帕特裡克的宅邪。雷金納德也坐在輪椅上被推到樓下參加歡迎儀式。哈羅德穿著僵硬的禮服,整個見面過程中他感到難受極了。哈羅德只有在這種場合才希望超越時間,然而實驗證明是相反的。他很隱忍地不去看安娜貝爾——或許是阿拉貝爾吧,在大人們身後向他做的鬼臉。幸運的是,這些遠道來的人們需要洗漱整理一下,使得見面儀式沒有拖太長的時間。人們一走開,哈羅德便把自己藏到華貴的傢俱後面去了。
不幸得很,被菲夫人稱為「簡便午餐」的一場嚴峻考驗很快就不期而至了。哈羅德坐在那兒,臉上掛著一種非常禮貌的認真傾聽的表情。他嚴格遵守那條「注意會招致麻煩因此應該避免」的原則,盡量不說話。只有被問到的時候,才給予一簡短而禮貌的回答。這一戰略似乎很成功,午飯快進行一半了,也沒出現什麼大的災難。忽然,阿拉貝爾打翻了茶杯。
她道了歉,臉微微有些發紅,顯得更好看了。菲夫人極力安慰著她。然後為了進一步撫慰女孩子的情緒,她開始講述一個故事。那是哈羅德最為困窘的不幸往事之一。他母親開始講那年夏天去海邊,哈羅德的游泳褲如何被一個突出物鉤住,他又如此一絲不掛地跳進水中。而那個明媚的夏日裡
海邊碰巧擠滿了人,結果哈羅德的落水就成為眾人的笑柄。這段笑話被母親繪聲繪色地講起來還是那樣樂趣十足。因此,彭一家人全都開心大笑起來。這回輪到哈羅德臉紅了,可紅得一點都不好看,哈羅德在雙胞胎姐妹肆意的嘲笑面前變得手足無措。
他又鬧上了眼睛。睜開時眼前一片耀眼的陽光。然後他聞到了一股潮濕的腥鹹氣味,聽到海鷗的叫聲,感覺到腳底下那粗糙的沙粒。現在眼睛能夠適應陽光了,當他低頭發現自己的身體回到了十歲時的樣子不禁低聲驚叫起來。他想詛咒幾句,然而沒有一個詞能充分而強烈地發洩他怨恨的情緒。
四個月零兩天過去了,哈羅德仍處在不得不把過去的六年重過一遍的恐懼中。雖然他可以把以後的幾年過得相對好一些,但這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安全感,因為他不得不處處小心使自己表現得不「過於」懂事。一個孩子經過青春期以後變化是相當大的。十歲的身體和十六歲的頭腦實在不是令人舒適的組合。有點遲緩——一或者說早熟更恰當些吧?——哈羅德終於意識到他的才能給他帶來的並非都是好事,他決定以後一定要加信小心。
一天下午,哈羅德厭倦了那些小人書和小孩子的遊戲,於是溜進了圖書室。他在那發現了一本《湯姆。索亞歷險記》,這本書是他在幾年以後作為學校的閱讀作業讀的,他沒想到會那麼喜歡這本書。以後的幾個小時時間裡,他就蜷縮在一個窗台上,這是菲夫人在給住宅重新裝修的時候留下的唯一的一件比較舒適的「傢俱」,沉浸在一個河邊男孩的冒險經歷中。
天黑下來的時候。他決定不去開燈,因為那樣會清晰地暴露他的存在。從圖書室往外走的時候,他從書架底座上碰掉了一本皮面裝訂的書,他趕緊拾起來,發現那是一本他們家的影集。對於一個正努力扮演六年前的一個角色的人來說,這簡直是太寶貴了。哈羅德的嘴角不易覺察地翹了翹,這副表情根本就不屬於那麼小的一張臉。他迅速打開了影集,一下子看到了他更小時候的一張照片:盯著照相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裡緊緊抓著一個黑乎乎、毛絨絨的玩具能。
「泰迪能。」他喘息著說。
十一年過去了,那種孤獨感仍未消除,那是他父親在登上那條把他帶到歐洲及那場大戰去的船之前給他的最後一件禮物。結果那場戰爭奪去了他的健康連同他的思想。哈羅德一直很珍惜西奧多。羅斯福——或者以他五歲的拼音能力所能發出的「泰泰熊」。菲夫人對那個玩具一直抱著雙重的態度:一方面那種毛絨絨的小熊很時髦,也體現了一種愛國思想,但另一方面她認為那不是傳統的玩具,而且他兒子似乎過於鍾情於他的寶貝熊。
危機終於爆發。一天,菲夫人從哈羅德緊緊摟著的懷裡奪走了小熊,把它高高地放在陳列架上。小能將被放在那裡幾個小時作為對哈羅德一個小過失的懲罰。
他被送回自己的房間,但他很快避開僕人們又潛回到會客廳,他偷偷地藏在一邊,直到菲夫人和客人們離開。於是他溜了進去,沮喪地呆望著那高不可攀的熊寶寶,心裡充滿了渴望。不幸的是,五歲的哈羅德的下一步做得可不夠漂亮:他試圖徑直爬上去夠他的寶貝熊,這一舉動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一至少是腦震盪或骨折。東西摔碎的聲音驚動了菲夫人,她及時趕到現場,盛怒之下把泰迪熊一下手塞到女僕手裡,讓她把它扔掉,根本不管哈羅德滿臉淚水地又哭又叫,使哈羅德傷心的並不是摔傷的痛苦,而是眼看著心愛的東西被人拿走而無能為力。
站在黑暗的圖書室裡,眨眨眼忍住一層淚霧,哈羅德發現自己又一次不知不覺地、絕望地伸向那永遠無法企及的泰迪熊,或者也許並非永遠。
一個突然變小的哈羅德發現自己站在會客室陳列架底下,那上面安放著一隻絨毛熊。有一陣子他駭住了,他又變小了五年。緊接著後悔被一陣手忙腳亂所取代。
哈羅德雙臂緊緊摟著泰迪熊,把臉埋在那破舊的絨毛裡,十多年來頭一次感到如此安全和平靜……
儘管對於年齡的進一步縮短有著無盡的懊惱,哈羅德卻變成了一個相當快樂的男孩,與最好的朋友在十一年後的重聚使別的損失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哈羅德每天都得小心翼翼地渡過,要求一個五歲的孩子出現的場合其實並不多,他的最大困難在於如何設法避開別人。不巧,菲夫人計劃舉辦一次草地冷餐會,而哈羅德是肯定要被要求出席的。
在宴會進行的頭一個小時,哈羅德很有技巧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與其他小孩一起嬉笑打鬧、討糖果吃。後來菲夫人讓人來叫他。他蹦蹦跳跳地跑過去,力圖表現出一個乖小聽話的兒子的樣子,當他被介紹給幾位客人時,他的臉上始終掛著一種毫無意義的微笑。其中一個很胖,像個總管似的女人彎F 身來掐了捐他的臉蛋,並湊到他臉前跟他奶聲奶氣地說些小孩子的話,他的微笑漸漸吃不消了,他一點一點地後退,試圖不引人注意地溜掉,忽然地腳底下絆了一下。
他極力想保持平衡,但是他五歲的身體卻無法做到。他的一隻手甩了出去—一那只拿蛋卷冰淇淋的手——「啪」地一聲摔在菲夫人身上。
從倒在地上的角度來看,哈羅德注意到他在母親那嶄新的白色絲裙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巧克力污痕。還沒容他細看,菲夫人便一下子把他提起來,向客人們誇張地道了歉,拽著他朝房子走去。
「你這個討厭的,沒用的東西,」當別人聽不到他們說話聲音的時候,菲夫人就咬牙切齒地說,「我為什麼要生下你呢!」
哈羅德閉上了眼睛,於是……
獻給母親:我還保存著我的泰迪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