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天早上他還是提不起勇氣。他一想到記憶規範就害怕,所以決定自己解決,自己想辦法擺脫這種新發現的罪惡感。他開始試著說服自己——老饕,這種沒有心智的食草動物,是人類擴張主義之下又一個不幸的犧牲品。
雖然如此,卻也實在不值得感情用事地同情它們,它們被消滅並不能算是悲劇,只能說是遭透了。如果人類決定在這個星球定居,老饕當然只好讓位。他又對自己說,這與十九世紀時,北美平原的原住民與野牛的悲劇不可相提並論。他每當想起這些,就會對大量獸群被屠殺而感到難過;為數百萬高貴的長毛野牛感到可惜。但是對於他的祖先——蘇族的遭遇,他不只是難過而已,而應該說是義憤填膺。但是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他再度提醒自己,省省你的感情,留到適當的時機再用吧!
他走出了自己的氣囊,慢步走到營地中央。石子路十分濕滑,水溶溶的晨霧尚未完全散去,每棵樹都因飽載著露水而被壓彎了頭,長條帶有鋸齒緣的樹葉也沾滿了水珠。他忽然停下腳步,蹲下來觀察一隻類似蜘蛛的動物,它正在結一張不對稱的網。正當他看得出神的時候,一隻小型的兩棲爬蟲,外表是灰暗的藍綠色,正小心翼翼地悄悄滑過長滿苔蘚的土地。不過它似乎仍然不夠小心,因為還是被他發現了。他輕輕地捏起這個小動物,將它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小爬蟲嚇得渾身發抖,兩片鰓吃力地不斷拍動。不一會兒,它的顏色竟精明地變做古銅色,那正是他皮膚的色調,真是絕妙的欺敵伎倆。他覺得玩夠了,於是把手放下,小爬蟲一溜煙地跳進了水坑。
他則繼續前進。
他年已四十,比這個探險隊的大多數成員都要矮些,但是肩膀寬闊,胸膛厚實,配上黑亮的頭髮與鈍闊的鼻樑,使他看來仍然十分出色。他是這個探險隊的生物學家,這是他的第三個職業。在此之前,他曾經當過人類學家與房地產掮客,但是都沒有成功。他名叫雙絲帶的湯姆,曾經結過兩次婚,但都沒有子女。他的曾祖父死於酒精中毒;祖父使用迷幻藥上癮;父親則不時得去做記憶規範。湯姆心知肚明,自己終將逃不過家族的惡運,只不過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找到自我毀滅的方法罷了。
進了營地中央的大帳,他遇到了赫頓、茱麗亞、愛琳、舒瓦茲、老張、邁克森與尼古拉,他們都正在吃早餐,其他的隊員則已經上工去了。愛琳看到他進來,馬上起身走過去送他一吻,短而柔軟的金髮搔著他的面頰。「我愛你!」她喃喃地說。「我愛你!」湯姆回了一句,順便在她的胸部輕劃了一下。然後他轉向邁克森,後者對他點點頭,再送他一個飛吻,他就知道沒有猜錯,愛琳昨晚是睡在邁克森的氣囊中。沒關係,反正我們都是好朋友,湯姆這麼想。
「今天輪到誰餵藥丸?」他問道。
「邁克森和老張,」茱麗亞說:「在C區。」
舒瓦茲接著說:「再過十一天,我們就可以把整個半島給清理完畢,那時就可以向內陸進軍了。」
「如果我們的藥丸供應不缺的話。」老張附和了一句。
「昨晚睡得好嗎,湯姆?」這是赫頓問的。
「不好!」湯姆沒好氣地答道。他找了個位子坐下,掏出了早餐磁卡,發現西面山上的濃霧已漸漸蒸散。他到這個星球已經有九周了,經歷了此地一年一度的季節變換——從乾季到霧季。現在的霧季還會持續幾個月,在下一個乾季之前,老饕早就全部解決,而移民也早已來到。他瞪著薄霧出神,突然發現早餐已經沿著輸送槽滑過來。他開始用餐,愛琳坐在他身邊,她幾乎比他年輕一半。這是她第一次的外星探險,負責的工作是文書記錄,但她也是一位訓練有素的記憶規範師。
「你看來有心事,」愛琳對他說:「我能幫什麼忙嗎?」
「沒什麼,謝了。」
「我不喜歡看到你沮喪的表情。」
「這是我們族人特有的憂鬱氣質,沒辦法。」
「我懷疑你這種理論。」
「好吧!老實說也許是我重建的人格快要磨光了,我過去的心靈創傷又要浮現到意識層了,我簡直是個行屍走肉!滿意了嗎?」
愛琳卻吃吃地笑了起來,她只穿了一件泳裝,皮膚還很潮,因為她剛才跟邁克森去游泳,才回來沒多久。湯姆這時突然興起向她求婚的衝動,想要在這個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就娶她。自從他的房地產生意垮掉之後,他就一直打光棍到現在。當初所以會離婚,也是因為心理醫師的建議,做為人格重建的一環。他有時也會想知道,前妻現在芳蹤何處?跟什麼人在一起?愛琳這時說:「湯姆,別逗了,我感覺你蠻穩的嗎。」
「謝謝!」她還年輕,還不懂這些心事。
「如果只是突如其來的莫名沮喪,我可以喀嚓一下就讓它消失。」
「謝謝你的好意,」他答道:「不用麻煩了。」
「我忘了!抱歉,你不喜歡這種……」
「我老爹……」
「怎麼了?」
「過去五十年間,他的記憶被削得……」湯姆答道:「他把自己對祖先的記憶全部刮除,再來是他的宗教信仰、他的妻子兒女,最後是自己的姓名。然後他終於可以整天坐在屋角癡笑終日……我受夠了,謝謝!我絕對不要碰那玩意!」
愛琳趕緊改變話題說:「你今天在哪裡工作?」
「在保留區,做幾個實驗。」
「要不要我跟你作伴?我今天上午都沒事。」
「謝了,不必!」他立刻回絕。也許因為回答得太快,她看來有些難過。湯姆只好抓住她的手臂,柔聲說:「也許今天下午,好不好?我也想和你談談心,好嗎?」
「好!」她又笑了,還送給他一個飛吻。
用過早餐之後,他就一個人走到保留區。這個保留區總共佔了基地東邊一千公頃的面積,在它的邊界,每隔八十公尺樹立一個神經場發射器,這樣就可以圍住區內的二百隻老饕。這些老饕是留下來供研究之用的,所以它們將是整個星球僅存的幸運兒。在保留區的西南角有一個實驗氣囊,湯姆就是在那裡進行實驗——新陳代謝、生理、心理、生態等等的實驗。
保留區被一條小河斜斜穿過,東側還有一個不太高的青翠山坡,五種密集的雜樹林被緻密的草原從中切開,釋氧植物生長在草叢的蔭庇之下,除了行光合作用的穗狀物突出約三、四公尺高,其他的部份全都被草叢遮掩;行呼吸作用的枝幹則呈淡黃色,大約長到齊胸的高度,會散發出一陣陣甜美醉人的香氣。
老饕們在草原上三兩成群,一口一口地嚼著釋氧植物的枝幹。湯姆先在小河後面窺視著這些老饕,然後慢慢地接近它們。結果一不小心,被隱藏在草叢中的一株釋氧植物絆了一跤,但他很輕巧地立刻恢復了平衡。他抓住那株植物的枝幹,對著皺摺的呼吸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沮喪的情緒立刻消失無蹤。
他漸漸地接近一群老饕,它們的身體渾圓,體積龐大而笨重,外面覆蓋著粗厚的皮毛。在狹窄而富彈性的嘴唇上方,突出著一雙碟狀的大眼。老饕的腿又細又長,而且還佈滿鱗片,有點像是放大許多倍的雞爪,兩隻粗短的手臂則緊靠著身體。這些老饕以溫和的眼光注視著湯姆,絲毫沒有表現出陌生好奇。「早安,兄弟們!」他今天竟然用這種方式跟它們打招呼,連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