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鳥花月 攻防反擊戰
    「秋田穗,霧似輕灰,何處違,我戀何時有晴歸。」

    「阿保親王也用了頗多心思咧,今天的信也寫得很不錯呢。『我戀何時有晴歸』,多麼讓人感動啊。」小楓讀罷,充滿讚歎地將信紙折好收起,「即便只是直接摘抄前人的詩句,但從墨色的濃淡和紙上的香氣來看,他也是個相當風雅的人哦。」

    「難得啊……」智子一臉驚詫地停筆抬頭,「小楓你對阿保親王的印象這麼好啊。」很少見她這樣誇獎過別人呢。

    「那當然了,」小楓嚴肅頷首,「畢竟,一直以來能堅持每天給智子公主寫情書的人,就只有阿保親王了啊。公主,有句話我忍耐很久了!」

    「說——」

    「你只有這一個機會了!如果錯失這條大魚,就真的嫁不出去了!」伴隨小楓鏗鏘有力的聲音,智子的眉毛攏成一線,「拜託……我沒有老到那種地步吧……」

    「但是因為你的冷淡,曾經如小山一般的追求者就只剩下這一位還在堅守了呀。」

    「所謂小山一樣的追求者會望而卻步的理由,是我的冷淡嗎?」智子嘲諷地掀動唇瓣,「恐怕是父皇的退位導致我身價下跌的緣故吧。」

    「什麼身價啊,你是花魁嗎?哼,自己說這樣難聽的話!」小楓不滿地嘮叨,「一朝是皇女,朝朝是皇女,你的身份只有越來越高貴,如果可以安嫻典雅地坐在帷帳後面,你也算是個如花美人呢。」

    「也算是?你的誇獎果然很難聽!」智子搖了搖頭,決定不予追究。將手中疊好的信,折成小小的一團,繫在長長的籐花枝蔓上。

    「哇!你終於動春心啦!」小楓眼前一亮,雙手在胸前交握,「阿保親王,你的癡情沒有白浪費!公主終於要回你的信啦!」

    「我說小楓啊……」看了眼小楓,智子欲言又止。

    「嗯?」小楓仰起清純無邪的臉蛋,充滿期盼地看過來。

    咳了一聲,智子慢條斯理地拿袖子掩住唇,懷疑地瞟了一瞥,「你到底……從阿保親王那邊收了多少賄賂啊。」

    「哇!竟然不相信我對你的赤膽忠心?區區五百金而已,我會因為這個出賣你嗎?嗚,人家的感情受到傷害了。」小楓向角落裡退去,抱成小小的一團,一臉受到打擊的樣子拚命搖著頭。

    「大人沒事吧……」李李從房簷倒垂下來,擔心地隔著簾子向裡面望了望。怎麼回事?終於被智子公主的扇子敲成傻瓜了嗎?

    「沒事,」智子淡然地解釋,「這是老毛病。春秋天更容易發作而已。」

    「春秋天容易發作?」李李皺眉沉吟,「大人有氣喘嗎?」為何看起來像是神志方面出現了問題呢。

    智子向他嫣然一笑,「去把父皇今早送來的春餅拿來,你家大人馬上就可以痊癒了。」

    「過分!過分!人家才不是飯桶呢!」這樣說著衝過來抗議的小楓,抱住智子肩膀嗚嗚假哭的同時,不忘抬頭囑咐李李,「記得拿配點心的粥哦。還有,人家要用紫色的那個碗,就是上面畫著貓貓圖案的那個哦。」

    「……知道了……」

    李李的臉不知是不是倒垂太久的緣故,紅紅白白地轉換了幾次,翻下來的時候還差點拐到腳。

    「唉,」望著李李的背影,小楓攏袖感歎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公主你瞧,李李連翻個身都會摔到耶。這樣怎麼混幫會啊?」

    「你再這樣氣他的話,他真的會變成殘疾人呢。」事不關己地冷淡說著,智子將繫著信的籐花蔓條遞給小楓,「哪,找個人幫我去送信吧。」

    「我去送就好了!」小楓滿心歡喜地自告奮勇。想想看,阿保親王與智子內親王,這兩個人終於確定戀人關係是多麼聳動平安京的緋聞啊!特別這兩個人認真論起輩分,還是表哥和表妹的關係呢。她早就看好這個大標題了!所以才會積極地推波助瀾,哇哇,一旦將這個故事繪成卷軸,「小野工作室」在眾公卿家的公主和侍女們那邊的定量一定會比上一季多翻好幾倍啊!

    「雖然大概猜得到你在想什麼,不過真不好意思,還是得讓你失望了。」智子笑了笑,伸手擦擦小楓嘴邊的口水,「將這個送到橘逸勢他們家去。」

    「好的!好的!送到阿……咦?」小楓霍然瞪大眼睛。

    「阿姨是誰啊?」智子淡定自若地掃她一眼,「我是讓你送到橘逸勢家去。」

    「不對吧!公主!」小楓一聲慘叫,不能這樣做人吧!白白讓她開心一場,「那個人不是危險分子嗎?不是你懷疑的對象嗎?怎麼這麼快,你就寫情書給人家了啊。」

    「真奇怪,你前些天還說橘逸勢是個與刺殺事件絕不相干的美男子,況且誰說那一定是情書?」

    「可是公主你也說過他很可疑啊!喔——」小楓忽然倒抽一口冷氣,伸出食指顫微微地點著智子,「公主,不會吧。你難道為了查案而想假裝倒追橘逸勢摸清底牌?」

    「你說反了呢。」智子挑起瑞麗的眉毛,微笑著反駁,「我在意的並非動手的刺客,會被推到幕前的不過是城狐社鼠,隱藏背後的操縱者才是值得注意的敵人。而橘逸勢,」她頓了一下,坦言道,「或許我只是單純覺得他有趣而已。」看到小楓反應不過來的表情,智子更加邪惡地笑笑,「說得再明白一點,我雖然現在還沒有愛上他,但如果戀愛的對象是他,我卻有些期待呢……」

    「那、那麼你讓我調查他是?」

    「當然是為了保證在未來有可能成為我交往對象的人的清白了啊。」智子風輕雲淡地說道。最低限度,她不能和想取正良性命的人交往吧。這不是明擺的道理嗎?

    「嗚——我的感情受傷害了——」小楓淚花閃閃地指責,「你果然是黑暗世界的代名詞!」

    「隨你怎麼說吧。」智子瀟灑地揮筆在空中畫了個半圓。

    「這、這封信是要約他出來嗎?」上次想去人家的家裡結果沒成功,這次改成邀請了嗎?

    「錯!」智子將筆尖一頓,面帶微笑地轉過頭,「邀請信昨天我已經送去了,這次的信只是純粹的聊天而已。」

    「你!」小楓氣結,「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寫信給橘逸勢?太不夠朋友了!說!都寫了什麼?」

    「才不要告訴你,我可不想成為『小野工作室』連載的主題呢。」智子伸個懶腰,起身去拉紙門,滿院陽光正好,她才不要當那種躲在屏帷後面過一輩子的公主呢!

    「可是……」望著智子單薄纖細的背影,小楓烏黑如寶石般的瞳,漾起一絲隱憂,橘逸勢不一定是壞人,但他真的很危險呢……像那樣的人,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來,就像狐仙一樣善變莫測的男子,有種抓不住的感覺呢。

    她搔了搔頭,不太理解地困惑說道:「我還是覺得阿保親王是良好的夫婿人選。即使一開始沒有愛情,但只要條件相當,也可以嫁給對方啊。因為感情那種事其實是可以慢慢培養的,但有些東西卻不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如果能挑到好的對象的話,小楓也並不希望公主就這樣一個人孤身生活下去啊……」

    「傻瓜,我有正良、父皇、還有你,我怎麼會寂寞呢?」

    「可是總有一天,嵯峨院會離開您的,至於正良親王從來就不是需要您擔心的孩子啊。」小楓垂眸笑了一笑,公主總是看不透至親的人,那是因為能讓公主放心去愛的人太少的緣故吧。可以的話,希望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對待公主,愛公主要比公主付出的愛更多一些。那樣的話,公主會比較容易幸福呢。

    「楓,」背對著她的錦衣少女腰挺得直直的,黑色的發在迎面吹來的清風中反射著璀璨的陽光,少女驕傲倔強的聲音悠然飄來——

    「我從很早以前就決定了,只做我真正想要做的事;只愛能令我動真心的人。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令我屈服!不管是愛情,還是孤獨!」沒錯,她從來就很任性。什麼是安全的感情、怎樣才能更好更平穩舒服地過一生她也知道呢。但那些又不是她想要的,縱然得到,又怎會快樂?至於危險的人與物,就算有可能與之發生碰撞因而受傷,但,那又怎麼樣呢?

    為了得到想要得到的東西,人類總是不惜以性命去犯險,會有這樣的事,是因為那渴望獲得心中所求的聲音過於強烈吧。世事無常,根本沒所謂正義的一方,無論輸與贏,都只是在忠實地按照個人的慾望行事。如果因為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而遭受不幸,她也不會去責怪任何人。但只要她活著一天,她就一定會選擇最任性恣情的方式自由而行!

    高傲地揚起頭,即使遇上偶爾擾亂人心的春風,也絕不避開視線,她是堂堂的智子內親王!

    悠閒地披著黃袍,因態度過於隨便反而顯出輕佻的男人緩帶寬襟,斜倚著案幾,饒有興味地打量對面正襟危坐的青年。

    「放鬆一點,這裡又不是朝堂之上,我可是以私人的名義請您來的哪。」笑了笑,將青年緊繃著身體不自在的態度盡收眼底,淳和天皇揮手命身旁的典侍給橘逸勢上茶。

    「你從大唐回來也很久了呢,一直沒被授予官職,想必對我有諸多抱怨吧,」淳和呷了口茶,幽然的目光望著自橘逸勢身後的圓窗射入灑落的陽光,不緊不慢地說道,「朝代變換,天皇更迭,要準備和處理的事項太多,才會輕慢了人才,希望你不要責怪……」

    橘逸勢淡淡地笑了一下,「臣不敢。」

    「真奇怪,聽聞你是個能言善道不拘小節的人呢,怎麼在我面前如此拘束?」淳和咋了咋舌,細長的眼透過杯子邊沿掃向橘逸勢,帶了些許奚落,「恆貞那孩子就是乖巧得過分了,你可不要把他教得更拘謹啊。」

    橘逸勢忍不住抬起頭來,「您、您的信上寫的只是……要我指點恆貞親王的書法吧。」深受皇室信賴的空海在事先就得到了消息,和他提過此事,所以接到皇上的信時,他倒不怎麼過於驚訝。但現在看淳和的意思,恐怕不是那麼簡單……

    「啊,」淳和臉上的笑意加深,「教什麼都並不重要啊,重要的是我想將那孩子托給你照料。橘氏也是我朝四大家族之一,由你來做恆貞親王的保護人也不錯呢。你的官位眼前雖然較低,但也是可以慢慢增長啊,那就不用你擔心了。」

    原來如此,橘逸勢若有了悟,現今的東宮正良親王是上任天皇嵯峨院的長子,淳和天皇的侄子。而待正良繼位為天皇后,東宮理所當然是淳和的長子恆貞親王。他不由得多看了淳和一眼,這個人輕浮的微笑後面隱藏的心機頗深哪,現在開始就為自己的親生兒子做打算了。與其拉攏朝中的左右大臣,不如拉攏在嵯峨院那朝失意的人,從現在起培植屬於自己新的力量嗎?真是個不錯的主意,眼下淳和才剛繼位,一切看似風平浪靜,但到了正良親王和恆貞親王的時代,恐怕朝野會掀起重大的波瀾呢。而埋下十幾年後的火種的人則是眼前這個笑容輕佻的男人。

    唉,無奈地笑了笑,他想起空海充滿善意的叮囑,安分守己?呵呵,人家可是衝著他的不安分才啟用他的吧。瞟向淳和天皇的冷眼中也不由得加入讚許,真是個大膽的男人。

    「怎麼樣?這可是光復你橘氏一門的好機會哩。」淳和悠然地望著他,像是肯定他一定會同意。他雙手托腮,細長的眼睛笑得洞犀。

    「橘氏旁枝雜系子孫繁眾,少我一個不少,多我一個不多,」橘逸勢揚眉,黑亮的眸裡閃過針刺般的光點,傲然回道,「橘逸勢才不會為了光復門楣而奉他人之令行事。」

    「有點意思,」淳和不以為怪,反而低笑起來,「那麼,你是打算拒絕了?」

    「不,我很樂意教恆貞親王呢。」橘逸勢若有所思,「聽說那是個乖孩子不是嗎?而橘逸勢最喜歡乖巧的學生呢。可惜身無所長,惟有漢學和書法這兩科還可勉強勝任。」

    「你不是不會聽人命令行事嗎?」淳和的笑容輕鬆了起來。

    「我答應並不是因為您的利誘威逼呢,」過長的頭髮挑攏起一半,另一半披散在紗帽之下,因身姿前傾而長長地垂覆在身體兩側直至地毯,有著不輸給絕色美女般光彩照人容貌的男子抬起頭,收斂笑意的容顏過於端正清美,反而使人感覺他美艷得近乎恐怖,這個美麗危險的青年終於直視著淳和回答——

    「我會這樣做,只是因為我想要這樣做。橘逸勢只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呵呵……」淳和不以為忤地笑了,「很耳熟的話呢,我家有個孩子也喜歡這麼說呢。」

    「陛下,」一個美艷動人的女子拉開門,露出半邊臉,「阿保親王求見。」

    「咦?」淳和困惑地挑挑眉,「他有什麼事要選這個時間來?」

    女子笑了笑,「似乎是難以啟齒的私事,想和您單獨談呢。」

    「啊,我知道了。」淳和思量半晌後瞭然地點點頭,「叫他進來吧。」

    「那我先告退了。」橘逸勢連忙請辭,他一點也不想聽別人難以啟齒的私事,知道的秘密還是越少越好,這是保命的基本呢。

    在得到淳和的頷首後,他起身退出,出門時,一陣衣香襲來,他不禁回首一瞥,正巧與他擦肩而過的人也正回頭看他。

    那是個身材頎長的男子,穿著淡白色的紗絹衣服,瘦削的臉型雖然談不上英俊云云,看過去也很是順眼。只是……與他對視短短的數秒內,卻感到了一種被審視般的不快感。那雙眼睛,好像只這樣隨便地一瞥,就能看到他內心深處,讓他下意識地升起抵抗之意。

    薄薄的唇漾起輕笑,男子禮貌地向他點了點頭,乍然一現的光華已被另一種東西蘊含覆蓋,變得平淡無奇了。

    就在橘逸勢幾乎以為適才那種令他生起抵禦之心的刺探只是自己的多心時,他卻又第二次回頭,別有深意般地看了橘逸勢一眼。

    那傢伙就是阿保親王嗎……橘逸勢怏怏地思量,好像又有一種將要掉入事非圈裡的預感了啊。自己果然是危險導體嗎?他嘲諷地笑笑,揮了揮手,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反正不管怎樣,日子都會一天天過去,事情總是設計好了般地埋伏在命運的道路上等你,任你怎樣小心,也照樣發生,索性恣情任性地按照心意而行吧。而宮內的櫻花正在眼前紛飛,迷亂的紅、惑人的粉、耀眼的白,交織飛舞鋪成看不清終點的迷途。

    翌日,天氣晴朗,春雲⑴V親幽誶淄醺花園裡的石桌旁,包括橘逸勢和智子在內的五個年輕人坐在一起打牌。

    以此為開場似乎有稍許古怪,先不說橘逸勢接到的信上說的是什麼,按照一般習俗,有外客來訪,理應隔簾會晤。不過規則那種事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讓超越規則而存在的人用以打破的。智子內親王府就有意無意地養著這麼一群人……

    今早……

    「公主!橘逸勢就是今天來對不對?」

    「老大,約會的人又不是你,你興奮得流鼻血幹什麼啊?」

    「那當然啦!有狐仙上門了啊!快去將我的驅鬼符拿來,我要貼在身上!」

    「大人太多慮了,您只要把臉露出來,包管神鬼一齊退避三舍。」

    「哇,原來我這麼美麗啊,這是不是就叫羞花閉月啊?」

    「……算我認輸……」

    吵吵嚷嚷擠在門邊的兩個人正是小楓和李李。智子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地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地吃早餐,如果什麼都和這些傢伙認真的話,日子就沒法過下去了。視小楓為浮雲正是智子保持耳根清靜的信條。

    「說起橘逸勢,就是那個橘逸勢嘍!」房間某個角落裡傳來竊竊私語。

    「以寫出來的字和臉蛋一樣漂亮而聞名的那個男人嗎?這樣說起來,為什麼與橘逸勢並稱三筆的空海和嵯峨院的長相就……」

    「就與寫出來的字是相反的難看是嗎?」

    「笨!不要當著內親王的面說出來啊!嵯峨院是她父皇耶!」

    「長得實在不像……」

    「喂!叫他們不要太過分!」智子狠狠扒完最後一大口飯,用力將木碗向小楓擲去,視小楓如浮雲不代表她能視所有的人為浮雲,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嫌長了兩個耳朵麻煩啊。

    「智子內親王府出人意料的熱鬧啊……」很茫然地拿開扣在臉上的碗,擦掉臉上的米粒,被砸了一個正著的無辜者正是受邀前來的貴客——橘逸勢。

    「你、你……」向來冷靜優雅的智子公主也不禁瞪大眼睛尷尬不已地望向正在慢慢擦臉的男人,「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連個通報的人都沒有?」

    「小人已經喊了半天了,」委屈的下人這時才冒出來講話,「適才就一直在喊橘公子來訪、橘公子來訪,偏偏小楓和李李堵著門,我都進不去的說!」

    罪魁禍首原來是你!智子怒視小楓。小楓縮了縮身體,討好地笑了笑。

    眼看著印象中凜冽傲然的少女,竟會出現超越想像的驚愕、憤怒、窘迫等極富生氣的表情,橘逸勢忍不住偏過頭訝然地笑了,那顆之前一路提防警戒將對方視作敵人的心竟也不由得放鬆了一點點……

    和記憶中沒有真正感情的青年不同,這情不自禁淺淺的一笑,竟讓智子的臉紅了一紅。在還沒有開戰之前,怎麼就先讓對方看到自己糟糕的一面了呢?臉上忽紅忽白地轉了幾圈,才終於醒悟到:這全都是小楓的錯啊!

    勉強轉換到智子內親王應有的威儀,而又似乎稍嫌晚了一點,智子咬緊牙根握住扇子,「橘公子是何時開始站在門口的呢?」

    「啊,大概是在這位小兄弟說起鼻血什麼的時候吧。」橘逸勢神色無波地指了指蹲在地上偷笑的李李。

    也就是說……府內不能見人的種種……全被聽到了?「啪」的一聲,手中的筷子折斷了,智子內親王終於確定了自己的顏面就像自古以來狐狸精祖傳的秘技一樣——是秋風掃落葉!

    ——蕩然無存啊!

    ……

    現在才急忙忙推出屏障會不會顯得太矯情了?小楓想了想,還是沒幹這種蠢事。直接撤下公主的碗筷,設下坐墊,請橘逸勢坐下,又給兩個人送了茶。

    喝了口味道怪怪的茶,橘逸勢向智子一笑,「公主請橘某前來,可是有什麼指教嗎?」

    「我應該已經寫在信中了啊。」智子抬首迎上他探尋的目光。

    「公主開玩笑了,」他語氣柔和守禮,態度卻很直白坦率,「您的書法習承嵯峨院不是嗎?信上墨跡淋漓風姿高雅用筆流暢自如,哪裡還需要橘某的指點,公主若是有什麼話要問在下,何不直接一些?」

    「真奇怪,為什麼像我這種從來不開玩笑的正經人,卻總是要被人說成是在開玩笑呢?」智子答非所問地蹙起眉毛,接著便毫無預兆地話鋒一轉,「橘公子也應該知道日前平安京戒嚴的事情吧。而那天黎明戒嚴前出城的車只有公子的那輛呢。」

    「那又怎麼樣呢。這能夠說明什麼嗎?」橘逸勢掀動唇瓣,凝成一朵充滿玩味的笑。

    「有些事情只需要有懷疑就夠了,即便沒有證據,想要抹殺某個人,也不是件很難的事呢。」她淡然陳述。

    「我也一直感到奇怪呢,智子內親王府丟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值得如此大動干戈?全京都地搜捕,智子公主能不能幫我解開這個謎啊。」

    「我覺得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智子沉吟稍許,如果她真的懷疑橘逸勢,還會這樣對他明言嗎?早在橘逸勢邁進她府門的剎那,她就可以確信,橘逸勢與計劃謀害正良一事沒有牽連。說這是她狂妄的自信也好,傲慢也罷,她就是相信沒有一個罪人能用那雙清澈如湖泊的眼睛坦蕩無畏地凝視著她。

    「哦?」湖水一樣美麗的眼睛聞言泛起些微的漣漪,凝望著坐姿優雅的女子,他說,「那麼,您何不用稍微簡單的方式,讓我明白您真正的意思呢?」

    「我……」智子欲言又止。起初會調查他是認為他有疑點,現在,她雖然相信橘逸勢不是兇手,但這並不表示那個疑點就完全消失。直覺認定,在橘逸勢的身上有著能解開這個事件的重要線索。彷彿只要將眼睛鎖定於他,一切會跟著浮水而出。但當一切浮出水面,這個男子自己呢,他會不會因此沉溺下去?這麼多年,宮廷事變有哪一次沒有牽扯到無辜的人?她看得太多了,而偏偏,她不希望這個人被陷入漩渦的中心……

    瞬間的恍惚中,她悄然自問,為什麼呢?為什麼她竟會做出這種一點也不像她的行為?會對一個陌生人產生好奇,會想要將對方納入羽翼庇護,明知他可疑,卻還是想要去相信,這種毫無道理的事,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淡若春風的微笑,幽深如湖水的眼眸,眉睫間無形無色的哀怨,這個名為橘逸勢的男子,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魔法呢?一旦凝望著他,她就會無法轉移開視線……

    若是此刻便告訴他:將你的煩惱說出來吧,我會救你。他會怎麼想呢?而她那些認定對方滿懷憂傷的心緒會不會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覺得嘴唇乾燥,舔了幾下,那句話在口腔內翻滾著,終於還是嚥了下去。

    只不過是一句如此簡單的話,一句——我想救你……為何素來直言不諱、風儀灑脫的她,堂堂的智子內親王殿下,竟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呢……

    單眼皮下的烏黑眼瞳有一種格外深遠的夜色之感,橘逸勢望著那雙忽然掠過一些難言情感的眼睛,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悸動。在這個少女的眼神裡,偶爾會讓他怔住的是她與年齡不符的蒼涼。

    小楓死皮賴臉地站在門口耐心地聽了半天,就是為了得到下期主題的一手新聞,結果還是聽不懂,真是氣悶!掀起衣擺扇扇風,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兩個心懷鬼胎的人在那裡看來看去能看出結果嗎?朝天翻了翻白眼,小楓終於再也無法忍受地拍掌提議道:「喂喂!你們不要再這樣大眼瞪小眼了,套得出鮮料才怪。讓我們用遊戲的手段來決定輸贏吧!」

    「什麼遊戲?」智子和橘逸勢一齊向她望去。

    「打麻將!」

    於是,就出現了身著艷裝的公主與美麗俊雅的男子及其下屬圍坐在後花園石桌打牌的奇景……

    「這是什麼?」既來之則安之,橘逸勢托著腮,求知慾甚強地瞧著桌上數百塊繪製精美的厚方塊。

    「麻將、麻將,是我在異世界結交的朋友帶來的,我們府上的人都會玩。規則很簡單,以你的智商五分鐘學會。最先做到四把連莊的人可以向最後那把點炮的人提一個問題!而且答案不許說謊!」小楓開心地挽起袖子,一邊向橘逸勢講解玩法。這樣多好啊,想套情報當然就來玩真心話和大冒險啊!飯桌與牌桌正是小野彌楓一展特長的天下嘛。

    「什麼是異世界啊……」他這個曾隨遣唐使去過大唐的人,怎麼都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個國家?當下不禁頗為稀罕地多看了小楓幾眼。

    「哈哈,小節小節,無需在意!」

    「可是老大,」李李一邊洗牌一邊插嘴,「那沒人點炮自摸怎麼辦?罰誰啊?」

    「那全部的人都要回答好了。」

    「我沒問題。」

    「我有問題……」橘逸勢看了看李李,又看了看小楓,最後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智子,「你們三個人……我一個人,這樣怎麼看好像都是有失公平吧……」

    小楓和李李的目光一對,得出結論:這傢伙怎麼這麼機靈啊,這樣很難蒙的耶。

    「加上他就好了,」智子的扇子一收指向坐在橘逸勢身後的清光,「你們兩個初學者算一方。贏了的話,可以各提一個問題,這樣就公平了吧。」冷靜地揮開扇子,智子又道,「麻將場上無父子,小楓和李李也只代表他們自己提問,你無需多慮啊。我們不會集體耍老千的。相對的,回答問題時你也不能說謊。」

    「是啊,你放心吧。像我就絕對不會問你和刺客有什麼關……咳……」小楓掩飾地咳了一聲,「我想問的只有你的擇偶標準以及有沒有情定三生的表妹而已啊。」

    「我也只想問老大那個異世界朋友的事,還有她上次拿給我看的『來福槍』何時能給我,至於其他人的事我一點都沒興趣……」

    「智子內親王府似乎坐落在距平安京很遠的地方……」橘逸勢按住額角,為什麼這裡的專用名詞這麼多,是自己在大唐說慣了中文,對這兩年來的日語走向開始陌生了嗎?

    「我沒感覺啊,」清光幫他洗牌,一邊奇怪地看著他,「是不是年紀大了的人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就差了呢?」

    「你沒感覺是因為你笨的緣故啊?!」橘逸勢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

    麻將打到快要日落西山,難以想像的結果出現了。沒有一個人能做到四把連莊。因此也就沒有一個人獲得提問的權力……這並不是因為他們都是高手的緣故,而是由於他們全部打得非常爛!

    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套話變成了不太重要的小事,每個人都鉚足了精神想要贏牌。這就是麻將的魅力與恐怖之所在。

    「我們該回家了……」閒閒幫襯的人——清光,是在場惟一保持冷靜和理性的人。

    「不行!在我還沒問出表妹的問題之前,休想離開!」小楓紅著眼睛大力洗牌,一副賭鬼的嘴臉。

    李李提議:「四把連莊太難了,讓我們一把定輸贏吧!」

    眾人均不反對,因此關鍵就在最後一把看誰贏!

    橘逸勢抓牌的同時不禁向對面的智子望去,這個既嫵媚又凜冽的少女,究竟想要問他些什麼呢……

    而智子敏感地察覺到探尋的目光,抬起頭,回他一個莫測的微笑。

    ……

    涼風習習吹過,幾個人面面相覷。

    「為什麼會是『拉鍋』呢?」李李支腮喃喃,這是命運嗎?(拉鍋:麻將市井術語,指一把牌打下來,誰都沒法糊牌。)

    「什麼叫『拉鍋』?」橘逸勢提問。

    「基本就等於我們全輸了……」

    「哦,那就散了吧,大人我們得回家了。」

    「不行!輸者認罰!這是規則呀!」小楓鬥志十足地阻攔清光。

    「全輸了,誰提問呀?!」清光瞪她一眼。這小丫頭專門唱反調,幹嗎總攔著不讓他們走?這家子人怎麼看都不像好人。

    「我問就好了……」有氣無力的聲音響起的同時,石桌上方的大榕樹上忽然倒吊下一個人,正好在智子的背後,嚇得她「砰」地跳了起來。

    「曇、曇華!你什麼時候開始掛在這裡啊?」智子結結巴巴地指住他,想嚇死人啊!

    「無所不在正是我的綱領嘛,放心好了,我從第一把開始就在旁邊幫你們計分了,所以也該算參與者哦。既然你們拉鍋了,就讓我來罰你們好了。」

    李李不甘心地瞪他一眼,憑什麼我們要被你罰啊?但立刻接到了曇華警告的眼神:喂喂,不讓老大滿足一下她八卦的慾望,你們收得了手嗎?

    這個警告過於明顯,除小楓和清光外其他人全看懂了,於是大家沒有異議,任曇華提問。

    曇華沉吟半晌,決定提一個無傷大雅又能讓老大滿意的問題:「嗯,就說說你們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吧……」

    小楓:「大碗牛肉麵!」

    李李:「沒有老大的世界……」

    清光:「(吞吞吐吐)……變得更聰明啦……」

    「橘公子哩?」

    「我?」橘逸勢一愣。

    「這個問題並不難呢。說啦說啦!」小楓從旁起哄。

    是啊……真是個比起預想中要算是出乎意料簡單的問題了。可是……和落在前額的髮絲一起在風中飄忽不定的眼神黯了一黯,他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如此簡單的問題……

    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麼?為何其他人可以立刻脫口而出,而他卻只能這樣忽然愣住?為何世界如此龐大,事物如此繁雜,卻沒有一樣是他真心渴盼擁有的呢?是想不出,還是怕說出口也還是得不到……

    我的願望是什麼?為何以前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坐在夕陽為背景的晚風中,坐在遠方傳來陣陣輕悠的暮鐘聲裡,他忽然感到一陣惶恐,不由得抱緊了自己的肩……

    「大人,你冷嗎?」清光的聲音在身後傳來,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遙遠。他搖搖頭,強令自己放開手,望向對坐女子那雙單薄而幽深的眼。常常,會有這種感覺,他和周圍的人很近,卻好像隔著濛濛的水霧,始終無法超越,離得越近,他只有越孤單。彷彿被全天下的人孤立了一般,惟一清晰傳入大腦的意識只在訴說著——這裡不是他的世界。

    那麼,他的世界在哪裡呢?能與他作到溝通的人是誰呢?有誰可以穿透層層水霧進入他那個獨自一人的世界中……

    如果那樣的話,他是不是就可以回答出,回答出我想要的是什麼……

    如湖水瀲灩的眼,清澈卻看不透,好似在眨也不眨地凝望著她,然而卻只不過是在透過她,茫然地注視一個遙遠的彼方。他在想什麼呢?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初次見面時,優雅幽麗,冰冷淡漠的青年為何忽然在這薄暮時分顛覆了他那一貫的冷靜自恃?只是快速的一閃而逝如急景流年捕捉不及的憂傷的眼,為何深深地鎖住了她的心?

    那是什麼感情呢?那種平生初次對某人的好奇,那種想去相信、想要保護、會升起莫名其妙淡淡的不捨、憐惜的心,原來……

    「橘公子!你還沒有回答啊!」小楓忍無可忍用力地拍向橘逸勢,幸好李李連忙推了小楓一把,讓她的鐵掌落在了石桌上,眼看著石桌迅速出現裂紋,李李擦了把汗。還好,要是讓天生怪力的大人打到橘逸勢,那今天智子內親王府一定會出人命的……

    「我想要的是什麼?」橘逸勢輕喃著重複,淺淺一笑,終於回答,「我想要……知道自己渴望的究竟是些什麼吧……」

    「耶?還有這種回答的方式?」小楓雙目圓睜,太、狡猾了吧,「那智子公主呢?」

    「我?」智子美目流波,掩袖輕笑,「那是秘密。」

    「不可以這樣的吧!」小楓抗議!

    「事先只是約好要說真話,又沒說不可以答是秘密。」智子反將一軍。

    小楓怒道:「你們姓公的人都太詐了!無論公主還是公子都這麼狡猾!人家都說了!你們為什麼不說?!」

    眾人無言地望著小楓:你那種願望沒有隱藏的價值吧……

    「公主止步吧,」橘逸勢回身行禮,「不敢勞煩相送。」

    「今天還算愉快嗎?」智子笑瞇瞇地問。

    「嗯,極為特別的一天。」橘逸勢轉了轉眼珠,說了句不算違心的話。

    「那麼,禮尚往來,公子是否也該找一天回請我呢?」

    「呃……」橘逸勢咳了一聲,「是這樣的,今上請我去教恆貞親王,接下來恐怕不會很有時間。」

    「沒關係,我很有時間。」

    「呃……我是說……」

    「什麼?」智子笑瞇瞇。

    「沒什麼……」橘逸勢望著那張「不管你有千言萬語,我都有智子之規」的一零一號表情,忽然有些想笑。

    「你笑了呢。」

    「嗯?」

    「我說你笑了呢,」站在台階上的少女背著雙手,微笑道,「橘逸勢,你笑起來很美。應該常常笑才對。啊,我是說『真正的笑容』哦。」

    「公主說笑了。」笑容凝固,橘逸勢扯了扯嘴角,想換上一個艷美的面具,卻不知為何沒有成功,只好在這初入夜的涼風裡,緩緩別開頭。

    「我這個人從來都不喜歡開玩笑呢。而且一旦作了什麼決定,就非得按照自己的意思走下去。你說我是不是很任性?」

    「那是因為公主有任性的資本吧……」他並非諷刺,只是陳述事實。例如他橘逸勢即使想任性的話,也沒有那種任性到底的力量吧。

    「憐愛春景之心人固有之,然而比花更先零落的卻往往是愛花人的心。公主愛惜春天之心,便如我欲維護公主之心……」智子仰望月色,輕輕吟誦出那一日橘逸勢曾說過的話,頓了一下,她轉過頭,幽幽地問道,「這番話很美麗不是嗎?何時,當您能真心地講出這些話的時候,可以對我再說一次嗎?」

    「我……」橘逸勢怔住。

    「到那時,再把這個還給我吧。」依然是笑瞇瞇的表情,智子將一枝花遞給了橘逸勢。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一截雖已乾枯卻艷色猶存的櫻枝,它便像一團火一樣,輕輕地卻又帶著彷彿能將人灼傷的溫度,被放入橘逸勢的掌心。

    她仰望著橘逸勢,這個淡漠深沉而又簡單率性的男子,雖然此刻,他對自己尚充滿防備,但只要堅持,她也一定可以慢慢推開他那扇看來堅固卻充滿破碎裂痕的心門吧。

    在那男子露出比浮雲更為輕淺薄淡的微笑並轉身離開之後,望著那抹在漸濃的夜色中逐漸走遠的纖麗的背影,她也微笑了。

    原來,心中那個朦朧的感情並非什麼「我想救你」,不對,她已經隱隱察覺不是那樣,想要的不是他的信任,接近他的目的不是為了調查,讓堂皇的話都滾到斑斕夜色的街角去吧,她早在剛剛就已明白。

    怪不得她無法說出「我想救你」,因為那根本就不是真的。真正的感情是什麼?那種想要接近,想要佔有,希望對方絕不要和刺殺一事有所關聯的心情,說到底只不過是緣自於同一種極為自私的感情。不是為了弟弟,不是為了正義,更不是為了揭發什麼真相。

    那個感情名為——我想要你。

    沒錯。問題問「想要的是什麼?」回答是「橘逸勢,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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