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早起、不必趕著到新竹上班的假日,袁英總會準時在開店營業的八點鐘,上城光咖啡吃早餐,沒有一次例外。
他心裡藏著一個秘密,偷偷期望能在城光遇見康佳-——那個活躍的、光彩耀眼的女孩。
除了固定到城光咖啡,他也經常去找蕭師父推拿,蕭師父的確有她獨門的妙招,不到一個月,就徹底改善他多年來因坐姿不良而產生的腰酸背痛。
筋骨得到舒展,使他不再彎腰駝背,整個人突然變得神清氣爽。
其實,他勁跑國術館的目的也是為了見她一面,可惜,希望一再落空,儘管望穿秋水,也望不到佳人芳蹤。
他不再低著頭走路,總是積極留意週遭的人事物,但是,要在茫茫人海中尋—個人,談何容易?
「袁英,真難得,你不是只有假日才會出現嗎?」程老闆熟絡地招呼。
「這幾天我在台北參加學術研討會,不用趕到新竹上班,」
對他而言,這是難得的機會,當然要利用午休時間遛達到城光來碰碰運氣。
「今天吃什麼?」
「咖哩飯。」
點好餐,他在老位置上坐定,凝神望著窗外流動的街景。
突然,彷彿神光乍現般,他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從路的另一頭迅速-動過來。
他慌慌張張地起立、轉身,撞翻老闆送上來的冰開水。
「老闆對不起,等會兒再來付錢。」
顧不得衣服上濕淋淋的水漬,他像得了失心瘋似狂追出去,不敢停頓一時半刻。
他拚死命地跑,生怕一轉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康佳-!」袁英鼓起勇氣大聲喊出她的名字,害怕錯過她的恐懼戰勝他一貫的退縮和膽怯,
靈動的身影突然定住,康佳-轉頭搜尋聲音的來源,她看見袁英從馬路對面衝過來,莽莽撞撞的,絲毫不顧雙方來車。
尖銳的喇叭聲擋不住他的腳步,他喘著氣,帶著一臉緊張直衝到康佳-身前,興奮地執起她的雙手,像是遇見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袁英,你怎麼會在這裡?」
「太好了。」他答非所問,激動得猛嚥口水,找不到言語來形容此刻驚喜的心情。
他過度開懷的模樣讓康佳-瞧得一頭霧水。
「你笑什麼啊?」她歪著頭,好奇地觀察他臉部表情。
「沒、沒有,我只是想幫你提東西。」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他趕忙收起咧開的嘴角。
正了正表情,他笨拙地接過她手上提著的塑膠袋。可是,微彎的嘴角旁那抹藏不住的笑,還是洩露了他興奮欲狂的事實。
「你到底在笑什麼啊?」康佳-扯了扯他的袖子,打算追根究柢。
「你要去哪裡?」他連忙轉移話題。
「我要去工地。」
「工地?」
「對啊,我利用休息時間出來買礦泉水,沒想到這麼巧。
「你為什麼要去工地?」他的好心情一瞬間消失不見。
「當然是去工作嘍。」康佳-回答得理所當然,她腳下未停,往前滑開好幾步。
袁英小跑步跟上。
「你為什麼要去工地工作?」他急切地追問。
「你好像我家那個四歲大的外甥,任何事都要問「為什麼」。」她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被她這麼一說,袁英沒有白目地再追問下去,可是,他仍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
「你看,我說的工地就在前頭,中午的便當一定有剩,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免費請你吃哦。」康佳-大方地招呼他一起用餐。
「我不介意。」他介意的事,另有其它。
「剛才還一副偷笑到快中內傷的樣子,現在怎麼啦?好像我欠了你八百萬!」康佳-扯扯他的臉皮,渾然不覺他心緒的變化,全是因她而起。
「我餓了。」
「果然像個小孩。」康佳-大方取笑著。
她牽著他的手過馬路,交代他千萬小心地上那些絆腳的雜物,然後將他安置在一處水泥砌成的台階上,再從左前方一個超大型塑膠袋裡摸出兩個便當,遞了一個給他。
他打量著週遭環境,發現有好幾個工人早就赤裸上身,躺在地上睡成一條一條。
「大家都在休息了呢。喏,你的便當,油了點,可是還不錯吃。」她爽朗地對著他笑,啪啪兩聲取下橡皮筋,扳開竹筷開始狼吞虎嚥。
「你吃慢點。」
「我……餓外……了……」她嘴裡塞著滿滿的食物,語音含糊不清。
他的便當盒還沒打開,然後,啪啪兩聲,她已經把橡皮筋束回空空如也的紙盒,不到十五分鐘,嗑掉一個超大便當。
「吃飽了,」她用紙巾擦擦嘴,滿足地撫著肚皮,也不管身後的水泥地有多髒,直接仰躺。
「剛吃飽不要躺著,」
「有什麼關係。」她輕輕合上眼皮,打算睡個午覺。
「不然,我借你靠。」他紅著臉提議。
「好啊!」她不以為忤,大大方方-向他的背,把他當現成的靠墊。
這時他才打開飯盒,慢慢地吃將起來。
「袁英啊,你應該吃胖點,背不夠厚啊。」她的頭在他背上轉來轉去,似乎很難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
袁英趕忙把身子往前傾,為了她而調整自己。
有點累,但是他甘之如飴。
一連七天的會議都在台北舉行,康佳-說過可以到這裡吃免費的午餐,袁英於是厚著臉皮天天來報到。
便當不是他主要的目的,的確太油,份量也太多,他從事的工作根本不耗體力,實在無法像她一樣有絕佳的胃口。
可是,他還是勉強自己全都吃掉,因為她說,他應該胖一點。
「你胃口愈來愈好了呢。」看他解決掉整個便當,學她的手勢,啪啪兩聲俐落地用橡皮筋束好紙盒,她有如發現新大陸一般驚奇地喊道。
「是啊。」他難受地搗著發脹的胃,再多吃一口,恐怕就要吐了。
「我看你好像很閒,每天中午溜出來這麼久,你該不會……失業了吧?」康佳-疑惑地問。「如果失業了,你千萬別客氣哦,便當反正有剩,你就多帶一個回去當晚餐,省一頓是一頓。」
「我沒有失業。」不過也差不多,因為他正考慮要把工作辭了。
「像你這樣不務正業,不會被開除嗎?」
「這幾天我是來開會的,早上已經簽到,下午晚一點進去沒關係。」
對他而言,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以往參與研討會,他總是最早到、最晚走,休息時間結束,也不曾因別的事逗留。
「哦,原來如此。」
「康佳。」
「嗯?」
「有件事我憋在心裡很多天了,可下可以冒昧地請問……」
「知道冒昧就別問。」她涼涼地拋出一句。
袁英被她這句話堵得啞口無言。誰都知道「冒昧」只是一句客套話,提問者通常不會被拒絕,這算是基本常識吧?
「騙你的啦!瞧你那副呆樣,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不是林志玲,不怕你做身家調查。」
「那,你為什麼不找別的工作,工地,很辛苦哪。」
「因為錢賺得快、賺得多啊。」
「你很需要錢嗎?」他緊張兮兮地追問。
「誰不需要錢啊?袁阿呆,你是古早人嗎?不對,古早人也需要錢,你是原始人,老實招來,你是山頂洞人還是北京人?啊——你該不會是爪哇人,難不成……你是東非猿人?」
「我不是猿人。」袁英狼狽地說,
從小到大,總有人對他開類似的玩笑,唉,姓「袁」就這點麻煩啊!
「那你怎麼一點都不像現代人?我知道,你一定是披著人皮的猿。」
「我知道錢很重要,可是,賺錢的方法有很多,你可以選別的,這種粗活是男人在做的!」他用激動的語氣喊道。正常情況下,他是不會這樣跟人說話的。
瞧他那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康佳-不禁覺得好笑。她轉著靈動的眼,發現角落裡有一張桌子。
「小猿,我問你,你是不是男人?」
「當然是!」他回答得可認真了。
「好,那跟我比腕力。」
她把方桌抬過來擱在兩人中間,把手肘撐在上頭,朝他使了個眼色。
袁英一時搞不清楚她這麼做的用意,只能呆呆地照做,伸出長臂勾住她纖細的手腕。
「猿猿,你要使出全部的力氣哦!不然可是會輸的。」康佳-善良地提點他。
袁英壓根不相信自己會輸,光用眼睛看,就知道兩人的體型差距有多大,可是,等到雙方開始較勁,他的臉色立刻大變!康佳-輕鬆地衝著他笑,他的額角卻開始冒汗。
「你沒吃飯嗎,小猿?這樣不行哦。」
袁英大受刺激,咬緊牙關使出吃奶的力氣試圖壓倒她,可是,他的手腕不聽使喚,逐漸往施力方向的相反處傾斜——
終於,他的力氣難以持續,被她扳倒在方桌上。
袁英尷尬得滿面通紅,男性尊嚴蕩然無存,
「你看,我贏了,既然我的力氣比男人大,為什麼不能做男人的工作?」康佳-揚著勝利的笑,恰然地欣賞他滿瞼的挫敗。
「就、就算你力氣大,也用不著這麼辛苦,天氣熱,這裡又沒有冷氣吹,你會中暑的。」不管怎麼說,一個女孩家在工地出沒總不是好事啊!
他那不知打何而來的激憤又出現了,康佳-眼中閃過一抹調皮,決定好好戲弄他一下。
「我會到工地來賣命,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低垂著頭,營造一個淒楚的假象。
「我就知道!」袁英咬著唇說道。
康佳-暗暗好笑,這傢伙,真不知道他知道些什麼!
「其實,我的家庭很複雜,連同我在內,我家一共有八個小孩。大姊、二姊和老四是同一對父母生的;老三、老五是另一對父母生的;老七和小弟才是我爸媽親生,至於排行老六的我,是一個父母不詳的棄嬰。」
「天啊!」她這番意外的「告白」,讓袁英整顆心揪緊了。
「多年前一場意外事故,奪走我養父的大哥、二哥以及他們妻子的生命,於是養父母只好領養大哥、二哥的孩子,一共五個,八個孩子之中,只有我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這樣你就瞭解,我的處境有多艱難了,唉——」她加油添醋地胡說一通,未了還加一聲做作的歎息。
「好可憐。」袁英眼眶泛紅,覺得自己該死,逼她說出這麼難堪的事,分明是在她的傷口上灑鹽。
「我不想依靠別人,我想自力更生,你能明白我的痛苦和無奈嗎?」她蹙著眉,抬起頭,一臉愁雲慘霧地望向他。
然後,她難以置信地把嘴巴張成0型——
袁英哭了。
那個身高至少一八七、年紀至少三十歲,看起來是個大男人的人,居然哭了!像個孩子般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喂喂喂,袁英,小猿,你哭什麼啊?」康佳-無措地望著他。這下可好,她要怎麼安撫一個哭泣中的男人?
「好可憐……」他兀自抹著直直落的眼淚。
「喂,你別哭呵,剛剛我是騙你的啦!」她手忙腳亂地拿出擦汗用的毛巾幫他抹淚。
「你騙我的?」他用帶淚的眼直盯著她。
她被這雙坦率的眼睛盯得渾身不對勁,懊喪的感覺登時爬滿心口。
真是罪惡,她不該欺騙像他這樣善良無害的老百姓,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會信以為真啊。
不過,他也真是的,幹麼這麼好騙?以往對人說起這段「身世」,別人總會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少蓋了」,沒有人會像他一樣。
「你是騙我的,那,你不是棄嬰嘍?」他急切地追問。
「不,我的確是棄嬰。」只是很少有人相信,她也沒料到自己會在這麼意外的情況不對人坦言。
聽她這麼一說,他的眼淚又來了。
「唉,你先聽我說嘛!」康佳-搔了搔頭,打算從實招來。「剛才我跟你說的大致上是事實——我們家有八個小孩,其中有兩個是爸媽親生,只有我是撿來的。」
「這跟你剛剛說的沒有不同。」他悲傷地抹著眼淚,為她淒涼的成長史。
「問題是,爸媽對我很好很好,我們姊妹、姊弟之間的感情也好得不得了,從小到大,我要什麼有什麼,根本一點都不可憐。」
袁英定定地看著她,眼淚無論如何都止不住,他判斷,恐怕此刻她所說的才是謊話,因為下忍心見他為她而落淚。
他無法不為她心痛。
「你要相信我啊,小猿,我真的過得很幸福,甚至,我常會感謝當年親生父母不要我,我才能到現在這個家庭來。爸媽對我真的非常非常好,自從收養了我,一直沒能懷孕的媽媽連續生了老七和小弟,爸爸常說我是幸運星,我們父女倆感情好、默契足,就算沒有血緣關係又如何?」他心痛的眼神讓她跟著難受起來,這誤會,非澄清不可。
「不要再說了,」他衝動得擁住她,將她護在心口。
他怎會不明白呢?因為怕他難受,她編了這麼華麗的借口,可卻是個漏洞百出的借口啊!
如果她真的要什麼有什麼,何必到工地來出賣勞力?就算養父母真的疼愛她,恐怕也供應不起八個孩子的生活開銷,沒有血緣關係的她,自然會被優先放棄!
再說,她被當成「招妹」、「招弟」,也沒有什麼值得炫耀,她的養父母,根本不是真心愛她,就算疼寵,也是有目的的,
「可憐、可憐的女孩……」他靠著她的頭頂,顫聲說道,
康佳-重重地歎了口氣,這下子麻煩惹大了,她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解釋。
「袁大呆,你不要再幻想下去了,我真的沒有一點點不幸,好嗎?爸媽從來沒把我當成外人,更加不會重男輕女,當然,全家人都最寵小弟,那是因為他太可愛了呀!你知道嗎?我上國小的時候,有一回參加雙十節遊行,忘了買國旗,百翔居然把媽媽的紅洋裝和藍色絲巾剪下來,幫我縫了一個,白日加十二道光芒是用立可白塗的,很天才吧?雖然那支旗子醜得不像話,我還是帶去遊行了。我們家人都是這樣的,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我從不埋怨自己的出身,小時候爸媽就讓我知道我不是他們親生的孩子,也讓我知道那不代表什麼,重要的是,他們愛我!」她一股腦兒說出對家人的感情,就是不要袁英為她傷心。
「我知道了。」袁英淡淡說道,將她摟得更緊。
所以說,她才這麼需要錢,因為她家窮得連一面國旗都買不起。袁英在心底做下這番結論。
「知道就好,那,你不可以再認定我是個不幸的人。」康佳-滿意地說道,渾然不覺他把她的解釋認定為愈描愈黑。
「好。」他閉了閉眼睛,憐惜地說道。
也許,她經常被認定為不幸的人,才會編出這一套美麗的謊言來自我防衛。他實在無法不同情她的遭遇。
「別哭了,換你告訴我,你有哪些家人?」康佳-歎了口氣,取下他鼻樑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
一雙浸在淚光裡、形狀優美、大小適中的眼,就這麼毫無遮擋地出現在她眼前。她呼吸一窒,為那雙朦朧淚眼專注的凝視。
袁書獃,他竟然有一雙那麼好看的眼睛!
「我家人口很簡單,媽媽在我小時候就過世了,現在只有我跟我爸,我爸在大學教書,幾乎都住在學校裡,很少回家。」
「袁英。」她突然伸出雙掌捧住他的臉,湊上前仔細地研究起來。
「怎、怎麼了?」他被她過度貼近的眼盯得有些不自在。
「原來,你長得還不賴嘛!」她以發現新大陸般的語氣嚷道。
他有一雙不該屬於男人所有的漂亮電眼,直挺的鼻樑和木村拓哉式迷人的豐唇,額頭方正,下顎的弧度也很完美,配合一八七的身高,和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稍微打扮一下,檯面上那些偶像明星恐怕都得靠邊站了。
真想不到,黑框眼鏡加香菇頭,居然可以產生如此強大的破壞力,由此可見,髮型是男人的另一張臉,眼鏡則是損害容貌的毒面具。
「是嗎?」他被她誇得有點不好意思。
「是啊。」
「袁英,雖然你是一頭腦震盪的猿,但是,很少人會像你一樣,為我的事哭得那麼傷心。我很幸運,能結交你這樣的朋友。」她把眼鏡置回他鼻樑上。這樣的一雙眼還是藏起來好,省得禍國殃民。
聽見她這麼說,袁英衝動得伸出雙臂,再次將她擁入懷中,那保護的姿態,像是容不得她受一丁點委屈。
她在他懷中輕輕歎著,看他這副模樣,說不感動是騙人的,她感覺得出來袁英待她的真誠,他為她落下的淚沒有任何虛假。
可現在是酷熱不堪的八月天哪,他就不能稍微放鬆一點,非得要和她相濡以汗才行嗎?
這頭笨猿,恐怕很難進化為正常的人類啊。
告別康佳-之後,袁英拿起從來沒用過的手機,再從皮夾裡翻出楊漢琛在同學會那天交給他的名片,對照上頭刊載的數字,小心翼翼地撥號。
「喂?」
「請問,是楊漢琛嗎?」
「我是,請問哪位?」
「我是袁英。」
「書獃,是你啊!找我有什麼事?」
「那個……我最近有點想換工作,不知道你上回提過的事還算不算數?」
「當然算數!」楊漢琛的語氣立刻熱絡起來。「太好了,你終於想通了,我給你公司地址,這幾天有空就過來吧!」
「等等,請等一下。」袁英手忙腳亂地掏出紙筆,
他想換工作,換一個地點在台北的工作,不為更好的待遇、不為節省通車的時間,只為一個堅強得令人心疼的小孤女。
他要盡一切努力,使自己成為能讓她安心倚靠的對象。
源源下絕的鬥志盈滿他的身體,從今而後,就由他來捍衛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