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三號房 第二章
    深谷幽壑中,一輪明月靜映在寒潭之上,萬籟俱寂,谷底就連半點草木蟲唧之聲也無。

    自山崖摔落谷底的兩人,極為走運的,在谷底等著他們的並不是石地或是茂林,而是一座深不見底的寒潭,只是,雖然時值盛夏,冰涼的湖水還是讓爬上岸的他們冷到骨子裡,在他們慶幸沒因此丟了小命或是斷手斷腳之余,貼附在他們身上的濕冷衣裳,和谷底陰涼的氣溫,也直令他們頻頻打顫。

    “喂,你找著出路了沒?”渾身濕透的余美人,在谷底的左方搜索了好一會,卻始終沒找到離開這兒的出路時,遠看著站在寒潭對岸的君楠。

    “沒,你呢?”也同樣一無所獲的君楠,沿著潭邊走回原先他們掉下來的山崖底處。

    “這邊也沒有。”踩著仍汲著水的鞋,一路走回原處後,余美人頭痛地瞧著上方筆直矗立的高聳山崖。

    “這下怎辦?”君楠歎口氣,兩手不斷搓著兩臂,就著明亮的月色四下尋找著可以避寒之地。

    “上去。”壓根就不想留在這鬼地方的余美人,抬起一手朝上方指了指。

    她賞了他一記白眼,“憑你我的輕功,要攀上這座山崖是成,但天色太暗,難保咱們不會失足又掉下來。”根本就不知這崖有多高,也不知崖中有些什麼,要是一個不小心再掉下來,若是沒像方才一樣正巧摔進潭裡……她可不認為他們能有第二回的好運。

    “我偏要試試。”在天頂的雲兒散盡,月光照亮了上頭的山崖時,余美人決定賭上一賭。

    “我不攔你。”才不想陪他一塊去搏命的君楠,轉過身子,任他使出輕功往上攀躍,她則是繼續在谷底尋找可過夜之處。

    挨冷在谷底找了好一陣後,終於在偏僻的一處找到個天然卻不大的山洞,君楠才躲進裡頭避避谷底的冷風之時,洞外即傳來一聲某人掉落潭中的巨響,滂沱濺起的水花,在月下形成了一道壯觀的水柱。

    一腳不小心踩空又掉回原處的余美人,緩緩自潭中冒出頭來,冷得遍身發抖地朝君楠所坐之處爬上岸。

    “如何?”君楠好整以暇地盯著再次濕了一身的他,“你還要再試嗎?”

    “等天明後再試!”他用去一身的水花,不情不願地走向洞口。

    “慢。”她不疾不徐地以一腳擋住洞口,“你進來做什麼?”

    “睡覺。”他一腳跨過她,走進洞內後,立即動手脫掉濕透的上半身衣裳。

    “這兒是我先發現的,你要睡就滾去外頭睡。”她板著一張臉,一點也不歡迎有個半裸的男人與她同處一洞。

    余美人瞥瞪她一眼,用力絞干手中濕淋淋的衣裳。

    “你還嫌打得不夠過癮是不?”這個小氣的女人,都落難至此了,同舟共濟一下是會讓她少了點皮毛不成?

    “我是很樂意奉陪。”她不服輸地站起身,與他眼對眼地互瞪起來。

    清冷灑進洞內的月光,照亮了兩人之余,亦照亮了余美人那還帶著水珠的光滑胸膛,瞪他瞪著,不小心瞪到他胸口的君楠,忽地頓了頓,有些不情願地撇過芳頰。

    “怎麼,你沒見過男人的身子?”余美人刻意咧著笑,一手撐在洞內壁上傾身向她,嘲弄地問。

    她懶懶回他一眼,“男人光著身子的模樣我見得可多了,豈會少你這一個?”在軍中那麼多年,她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叫那些欠缺訓練的男人,脫了上衫在烈日正當頭時分在場上出操訓練。

    上一刻猶在余美人面上的笑意,在她一把話說完之時,即不由自主地僵在他的面上。

    “你看別的男人?”身為他的未婚妻,她居然敢把眼睛往別的男人身上瞄?

    她反而覺得他莫名其妙,“我待的是軍營,不看男人我看什麼?”他以為她喜歡看啊?她是被迫不得不看!

    “你有未婚夫了。”連摔了兩回下來後,心情原本就已相當不善的他,找她出氣般凶狠地瞪向她。

    “口頭上的。”君楠冷冷哼了哼,被他瞪了那多年,也不怕他那雙眼再多用力瞪她幾回。

    愈想愈覺得火大,也覺得滿腹的悶氣無處可洩,才打算將她拖出洞外再打一場的他,不意就著月光,見著身著一身濕衣的她,整個人冷得不斷發抖,那張月下蒼白的面容,原本嫣紅的唇瓣,也顯得有些青紫。

    “脫掉!”他煩躁地一把抓著發,不給回絕余地的對這個想把自己凍死的女人下令。

    “什麼?”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衣裳。”余美人一手指向她的身子,“都濕透了,也不瞧瞧你抖成什麼樣。”

    她想也不想地就回絕,“不脫。”她凍她的,關他何事?就算他愛脫得一絲不掛那是他家的事,她才不想免費讓他飽覽春光。

    他一把扯過她的衣領,“你想得風寒讓我日後勝之不武不成?”

    “我得不得風寒無關緊要,而你也從沒勝過我,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一點也不想讓個外人瞧見我的身子!”君楠飛快地拍掉他的手,順道再以一掌將他推得更遠。

    “你說什麼?”被她一掌打出火氣的他,心火四起地瞇細了眼,“我是外人?”

    “我可沒嫁過你不是嗎?”她將衣領攏得更緊,沒料到因濕冷的衣裳,使得身子更是抖顫得厲害。

    “給我脫!”卯起來火大的余美人,一骨碌沖向她,兩手一探,捉住她的衣領後就想脫去她的上衫,沒料到他會來硬的君楠,隨即一拳轟向他的面頰,再一腳踹向他的腹部。

    “滾開!”在他死拉著她的衣領不放時,也被他惹出脾氣的君楠,更是拳拳到肉的朝他開打。

    “你這女人夠了沒有?”好心好意不要她挨冷,卻被她七手八腳痛揍一頓。余美人干脆捉住她造反的一雙手,抬高它們使勁壓在壁上,再用兩腳壓住她的兩腿不讓她亂動。

    一來一往的掙扎間,他光裸的胸膛,曾不意貼在她那被扯掉一半衣裳的香肩上,在她用額際用力撞向他的額際,他卻偏頭閃過時,他的唇也不小心擦著了她的,就在他們扭打成一團許久後,他倆突然都止住了動作。

    她瞪大了眼瞧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眸,而他則是愣愣地回望著她,並感覺到四片唇瓣相觸所帶來的溫暖。

    交織在他們彼此間暖融融的氣息,在他們四唇相接不知過了多久後,總算是讓他們速速回過神,余美人分開他倆的唇,才想說些什麼,就見君楠挑高了黛眉,不以為然的問。

    “你就是靠這招,將萬花樓裡的紅袖招們給拐帶上床的?”聽藏龍營的副官說,他們營裡的余大將軍,每回只要光顧萬花樓,裡頭的姑娘們便個個爭先恐後地找上他。

    聽著她似酸似貶的話,他頓時將眉一擰,刻意又用整個身子貼緊她。

    “怎麼,你嫉妒她們?”

    “不,我是嫌棄她們太不懂得挑食了。”她再刻意明諷,“光只是如此,這也好跳上你的床?”她不要的男人,別人卻搶著要?還以為他有什麼過人之處呢。

    光只是……如此?這女人究竟是將他看扁至什麼程度?

    哼,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從沒被女人侮辱過,額上青筋直冒的余美人,猛然低首再貼上她的唇瓣,而這一回,可不是像方才那般只是輕觸而已,絲毫不憐香惜玉的他,狠狠將她吻過一回不說,還趁著她尚未反應過來時,啃咬起她裸露的纖頸和香肩。

    “閣下可還有任何指教?”他喘息地邊問邊輕咬著她的耳垂。

    “你最大的本事就只這樣?”怎麼也不願拉下臉,任他得意洋洋的君楠,用力在他肩上咬了一記後,再以看輕他的目光瞥向他。

    “我就讓你把那句話收回去!”被氣昏頭的他,下一刻也豁出去了,三兩下就將她身上的濕衣給脫去。

    “你想得美!”同樣也不肯服輸的她,一手拉著他的長發想扯開他時,冷不防地,一雙唇,遭更火熱的另一雙唇狠狠堵住。

    接下來的情況,以及日後他倆所造成的嚴重後果……

    那絕對不是此刻的他們所能預料得到的。

    “都沒死?”

    次日在客棧打烊時分,忙碌了一整日的東翁,趁著韃靼與店內的小二們正在整理客棧,總算是能夠騰出時間來整理今日帳簿之時,自本館裡走出來的丹心,帶著一臉納悶的神情,在向他報告完那兩位大難不死,還衣衫不整的房客皆已回府後,東翁似乎是不太滿意這個結果。

    “很遺憾,兩位將軍皆安然無恙。”深有同感的丹心朝他點點頭,也覺得那兩位房客的命實在是有夠硬,居然從那麼高的崖處摔下也摔不死他們。

    東翁絲毫不掩臉上的惋惜,“嘖。”早知如此,他就該叫丹心那時順道再扔兩顆大石下去,好讓那兩個永遠都不要再給他上來。

    “東翁,這是天字三號房他們毀樓拆屋的修繕費用。”她在袖中摸索一陣,而後按例奉上一張每月都得找東翁請款的清單。

    盯著那張依舊昂貴無比的損失清單,東翁在一一比對過上頭樓房遭毀的日期後,有些狐疑地繞高了兩眉。

    “他們回來後沒再拆屋?”怪哉,怎會沒有今日的?

    丹心就是為了這一點而感到不解。

    “並沒有。”她一手托著腮細細回想,“今兒個兩位將軍回房時,感覺上……似乎都怪怪的。”這可能是打從他們進棧以來,唯一一回兩人湊在一塊,而沒有大打出手的一日。

    “怪?”隱隱嗅出端倪的東翁忙追問:“哪怪?”

    “我也說不上來,只是……他們似乎都有心想避開對方。”每回見著他們倆,哪回不是吵成一團或是打成一片的?可怪的是,今日他倆回來時,不吵也不打,面上神情還像是帶了點不知名的心虛。

    “嗯……”東翁攬緊眉心想了想,已推測出了個大概,“那他倆今日做了些什麼?”難道這會是這間客棧的苦日已盡甘日將至的前兆?

    丹心不解地搖首,“各自把自個兒關在廂房裡,都不願見對方,也不想見人,就連午晚膳也都沒用。”

    都不願見對方?還避開?這哪可能是那兩位房客會有的行徑?他們正常的行徑應當是,只要逮著了機會見著對方,就處心積慮明算或暗算掉彼此,哪會像今日這般互避不見面?

    “現下他倆呢?都睡下了?”唇邊隱隱帶笑的他,以樂見其成的口氣再問。

    “不,兩位將軍皆已返營處理軍務。”雖然他倆常在各自的將軍府過夜,但她倒還滿少見這兩人會在回棧後,又特意返回軍營裡過夜。

    東翁以指搓了搓下巴,“丹心,這陣子好好盯緊他們。”看來,他先前的猜想應當是正確無誤,接下來他可以好好期待了。

    “是……”盯什麼?

    已經關上客棧大門打烊後,韃靼在丹心又步回本館裡時,湊至櫃台前盯著那個笑得一臉不懷好意的客棧主人。

    “東翁,你又在打什麼主意?”難得在丹心向他請款害他大失血之後,他還能樂成這副德行。

    他話中有話地說著,“主意是沒打,不過,倘若我沒料錯的話……”

    “怎樣?”

    “咱們可以開始等著看戲了。”也許再過不久,他就可以不必再支付天字三號房所造成的龐大開銷了。

    兩個月後

    “姓余的,你給我滾出來!”

    刻意接連兩個月不回有間客棧,也刻意回避另一名與她同住在一間屋簷下的男人,好不容易才又回棧,君楠兩腳才踏進天字三號房,即怒氣沖沖地朝東廂房大吼。

    “你這女人又想找打不成?”正在裡頭看兵書的余美人,在聽見她的吼聲後,擱下手中的兵書,懶懶的倚在門邊問。

    她氣不過地指著他的鼻尖,“你居然挖了我的手下?”

    他想了想,半晌,明知她鐵定會因此事算帳的他,還刻意裝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噢,原來是那事啊。”

    “給我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她辛辛苦苦培育出來的手下大將,居然事先也沒有通報她一聲,一聲不響地就辦妥了退營,改投被她視為死對頭的鄰營。

    “我能說什麼?此乃良禽擇木而棲。”余美人先是無辜地擺擺手,再冷笑地揚起嘴角,“說得更白點,就是你這女人太沒本事了,不然你怎會連個人都留不住?”

    原本氣呼呼的君楠,在瞥見他唇邊得意且痛快的笑意後,她忽地頓了頓,壓下先前所有的火氣,以不屑的目光瞄向他。

    “原來男人挾怨報復的嘴臉,就是這副德行?”她承認,她是心眼小、又愛記仇、更會以牙還牙,而這個她再認識不過的男人,則和她是半斤八兩。

    “姓樂的……”腹中火氣遭她點燃的余美人,邊跨出房門邊朝她挽起了兩袖。

    她更是問得酸溜溜,“你之所以會搶我的人,是因三年前我搶了你的戰功,還是因半年前你手底下一小隊的人棄你的藏龍營,改而投效我的臥虎營?”

    “你說什麼?”額上青筋隱隱浮動的他,當下就拔出腰際的佩刀。

    “事實。”她也不客氣地拔刀以對,並在他靠得更近時,首先砍下第一刀。

    “兩位將軍,我送晚膳來──”兩手各端著一只托盤的丹心,才剛走進天字三號房,到嘴的話,即因眼前打得正激烈的男女而全收回口裡。

    刀來刀往,毫不客氣,也互不相讓,可也因此遲遲分不出個勝負來,這讓枯站在門口等了好一會的丹心忍不住歎口氣。

    “晚膳我就擱這,請兩位慢慢打。”她輕輕將兩只托盤擺在門邊,再關上大門讓他們繼續打個痛快。

    一刀削去了余美人一綹發後,君楠才想追上去再砍下另一刀時,突然間,一陣來得措手不及的暈眩感,令她昏了昏,忙不迭地以刀插向地面藉此撐住身子。

    “喂,你怎了?”打到一半卻突然停下,這讓本想還以顏色的余美人也不得不跟著住手。

    沒空回答他的君楠,只是緊閉著雙眼,不住地喘氣,希望能夠挺過這一波的暈眩和不適感。

    “你病了?”眼看她面色蒼白直冒冷汗,余美人皺眉地收回佩刀走向她。

    “用不著你來操心……”她用力撐著刀子想站起身,卻站不穩地晃了晃,眼明手快的余美人忙一掌撐住她的背後。

    “誰會為你操心?你少自作多情!”他在她想撥掉身後的手時,直接在她耳邊吼上一頓,順道將她的佩刀收回刀鞘裡,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她用力想甩開他的手,“你做什麼?”

    “走,去十四巷。”他硬是扯緊她的手腕,強行拖著她往外頭走,“我可不想在日後被他人說我勝的是個有病在身的女人。”

    “不需要!”才不領情的她一掌襲向他的胸坎,登時讓他額上的青筋更是浮冒了好幾條。

    “你少給我囉唆!”毛火地朝她大嚷一聲後,在她又一拳揍上他的面頰時,他索性扣住她的兩手,使勁地將她往巷子裡拖。

    忙碌了一整日,用過晚膳後即早早就寢的藺言,在自家地字十號房的大門猛然遭人踹開時,立即明白會在夜裡找上她,又來擾她安眠的會是哪號房客。

    “放手!”遭人一路拖來此地的君楠,在他怎麼也不肯放開手時,起腳踹向他的腿骨。

    “別再踢了!”來這路上不知已挨了她幾腳的余美人,容忍程度已快至極限,“你這女人夠了沒有?”

    在他倆又打又吼之時,已著好衣裳來到廳中的藺言,冷冷地瞪著又踹壞她家大門的兩人。

    “我家門上有門環。”全因這兩個家伙,明天她又要差丹心來築門了。

    強拉著君楠來到地字十號房的余美人,悻悻然地開口。

    “她病了。”

    “一百兩。”已經很習慣做他倆生意的藺言,也不多過問些什麼,只是照例朝他們攤出一掌。

    “我才不會付錢!”君楠說著說著就准備掉頭走人。

    “我付!”余美人一把拉回她並按至椅裡坐下後,再掏出一張銀票擺在桌上,“你,快瞧瞧她究竟是得了什麼病。”

    將桌上的銀票收妥,藺言伸手拉來君楠的腕間診了診脈象,許久過後,她微微挑高了黛眉,再低聲問了君楠幾句。

    “如何?”余美人不耐地瞪著像是在數算著什麼的藺言,“她究竟是怎了?”

    “她沒病。”藺言放開君楠的腕間,先向他們說句好消息。

    “哼,我就知道。”登時余美人鄙視的睨向君楠,“打不過就說一聲,裝病?”認識她這麼多年,她的身子健壯不健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趕在他們又要吵起來前,狀似若無其事的藺言,只是淡淡地再添了一句壞消息。

    “她只是有孕。”

    宛若青天霹靂的消息,當下將一對男女轟得腦際一片空白,也讓備感震驚的他倆面色蒼白似鬼。看著他們大受打擊的模樣,藺言忽然覺得,這回又在半夜被他們挖起來,實在是再值得不過。

    呆怔在原地半晌,余美人語帶著抖音,難以置信地問。

    “有……有孕?”怎麼會……

    “你會不會是診錯了?”壓根就不願接受這事實的君楠,忙不迭地要她再診過一回。

    “我若診錯,你們可來拆我招牌。”心情變得愉悅無比的藺言,在寫完了藥單後,將單子擱在桌面上,“照這方子抓藥,她得先安胎一段時日。還有,這幾個月她得多注意點身子,千萬別再大打出手動了胎氣。”

    剛逛過地獄十八層兩回,還沒法回魂的兩人,只是愣愣地瞧著君楠那尚未隆起,外表看起來也完全沒有異樣的肚皮,壓根沒聽見藺言在他們耳邊說了些什麼。

    “你們究竟有沒有在聽?”藺言在呆滯不動的他倆面前揮揮手,在他們還是沒有反應時,她轉首揚聲朝房裡一喚,“左剛!”

    “什麼事?”對她唯命是從的左剛,很快地即兩手顫抖地捧著一盞油燈出現在她身後。

    她朝前指了指,“把那兩個呆子攆出去。”

    “好。”

    遭左剛一手拖著一個,飛快地拖回天字三號房後,仍是滿面震驚的一對男女,在門裡枯站了許久後,他倆緩緩將視線移至對方的身上。

    一次!只有一次!

    哪有一次就懷上的?

    老天是嫌他們看對方還看不夠順眼,所以才刻意要如此折騰他們嗎?早知如此,那時他們就不會為了賭口氣和爭什麼面子,而做出那回事來了。只是他們萬萬沒想到,不過是一時的錯誤,竟就這麼不小心地弄出了條人命來。

    這下該怎麼辦?

    “兩位將軍,你們還不歇息呀?”已經打點完所有住戶的大小事務,准備回房歇息的丹心,在路過三號房的門口,見著他倆都杵站在門內不動時,好奇地走上前問上一問。

    “丹心,盟主回棧了嗎?”過了很久後,余美人慢條斯理地將懷恨的目光瞥向她。

    “將軍找盟主大人有事?”咦,怎麼突然有股殺意?

    他扳扳兩掌,“我想砍人。”他居然要當爹了?而他孩子的娘,竟是今晚早些時刻和他互砍的女人。

    “盟主大人還在外頭流浪沒回棧。”丹心將頭搖得飛快,才往後退了兩步,即撞上不知何時已來到她後頭的君楠。

    “丹心,韃靼在嗎?”她冷聲地問,緊握著雙拳想掩飾此刻內心的激動。

    “將軍又想揍他?”在那雙充滿火氣的目光下,丹心不禁抖了抖。

    “我要消消心火。”日後她竟要生姓余的孩子?別說是接受,她就連想也都不曾想過。

    “韃靼也奉東翁之命離棧去辦事了……”丹心仍是害怕地對她搖首。

    他倆互看了對方一眼,接著,便有志一同地齊將箭靶指向她。

    “兩位將軍,你們……”在他們一塊逼上來前,丹心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能不能稍微冷靜一下?”不會吧,怎麼倒楣的又是她?

    余美人恨得咬牙切齒,“都是你……”說來說去,始作俑者,全都是這個多事的小管家!

    “呃……我做了什麼?”不明所以,又反駁不得,在他們的兩面夾殺下,丹心還是不知自己究竟肇了什麼禍事。

    君楠也一臉想掐死她的模樣,“都怪你,若不是你那日割斷那條籐蔓……”都是她害他們掉下山崖,否則他們怎會落到今日這個田地?

    “你們……”愈瞧愈不對勁,丹心忍不住開始發抖,“你們不會對我這個柔弱的小管家動手吧?”看樣子,恐怕是不太可能。

    把這事歸咎在丹心頭上的兩人,默契十足地同時朝她伸出兩掌,洩憤似地四只手齊往她的脖子上掐。

    “等……等一下……”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丹心忙掙扎著。

    下一刻,她的頸間忽然一松,而那對像是想拆了她吞食入腹的男女,也已不在她的面前,她一手撫著頸間,意外地瞧著眼前的藺言,竟會趕在最後一刻出手救她。

    “你們忘了拿藥單。”特地拿藥單來此的藺言,面色十分不善地盯著這對完全把她的話當耳邊風的男女。

    “藺姑娘……”像是見到救星般,丹心忙不迭地躲到武功高強,卻深藏不露的藺言身後去避這場不知名的風暴。

    藺言在他們仍是心火不減,各自抽出腰間的陌刀後,她微瞇細了眼,動作快速地一揚袖,只在眨眼瞬間就以兩枚銀針打落他們手中的凶器,再面色嚴厲地瞪著這對冤家。

    “我說過,她要安胎。”都不為肚裡的孩子著想,還想在這節骨眼上繼續大動手腳?萬一傷了孩子或是沒了孩子怎麼辦?

    “什麼?”躲在後頭的丹心,登時被安胎那兩字給嚇得魂不附體。

    站在對面的一對男女,此刻的面色,遠遠比丹心的還要來得難看加鐵青,一手拖著丹心打算離開這裡的藺言,臨走前,不忘回頭再警告性地瞪他們一眼。

    “你們倆,給我節制點!”

    “有孕?”

    同樣也沒料到這種事會發生在他倆身上的東翁,在一早丹心跑來向他報告這不知算好還是算壞的消息時,也被嚇得一愣一愣的。

    “對……”虎口逃生一回後,丹心至今還不敢再踏進天字三號房。

    “三號房的……他們有什麼反應?”總覺得這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東翁,在簡短地發愣完後,似笑非笑地以手搓著下頷。

    “我想,他們此刻應當還是在掙扎吧。”一手造成這事的丹心,始終覺得滿心虛的,“畢竟,這事對他們來說可算是不小的打擊。”他們都打了多少年,多年來也一直放話要干掉對方,結果卻突然冒出了個孩子?

    東翁受不了地朝天翻了個大白眼,“真是的,他們以為他們能掙扎多久?”算算日子,尚在腹裡的那個孩子,可沒時間讓他們掙扎或是拖下去。

    丹心怯怯地搖首,“我不知道,我沒膽去問……”

    一手撐著下巴想了一會後,東翁決定在想法子解決這事前,還是先確定一下比較妥當。

    “十四巷的肯定沒診錯?”以那兩人的脾氣來看,他們就連湊在一塊就已是件不可能的事,更別說是有孩子了。

    “藺姑娘是不可能誤診的。”十分相信藺言的丹心忙替她的招牌掛保證,“藺姑娘還說,樂將軍得安胎。”

    “安胎?”東翁冷冷輕哼,“三號房的那兩個願不願把孩子生下來,那還是一回事咧。”

    “那……”

    他朝她彈彈指,“這樣吧,你去找一號房的來收拾善後。”總不能讓他家的兩名房客真捅出樓子來吧?既然那兩人還在掙扎,那身為客棧主人的他就幫他們下定決心。

    “找一號房的?”丹心怎麼也想不通,“這事侯爺他們能做什麼?”

    “眼下能夠收拾三號房的,也只有步青雲和上官如意這兩人了。”東翁干脆說得更清楚,“記得,把三號房的事對他倆交代得清楚點,那這事他們肯定就會速速解決。”

    “你肯定?”

    “不然呢?你還有別的人選嗎?”

    “我這就去辦。”一手鑄下大錯的丹心,認分地轉過身走進本館。

    “好啦,你也該回魂了。”東翁一掌拍向從聽到消息起,就一直張大了嘴不知該有何反應的韃靼。

    “東翁,你先前說的有戲看……”韃靼一手撫著腦袋,還是一臉愕然樣,“指的就是這個?”

    他一臉期待,“沒錯。”在三號房的把孩子生下來前,他想,他們最少還有好幾個月的好戲可以看。

    自被診出懷有身孕的那夜起,一反以往生龍活虎的模樣,身子已不適有兩日的君楠,面色慘白地躺在自個兒的寢房裡,只要稍稍走動或是站久了些,她便頭昏不止,甚至還吐了好幾回。

    就在她難受地在床上翻來覆去,卻始終無法入睡時,一條清涼的帕巾敷上她的額際,同時在一旁的小桌上傳來陣陣藥味。

    “你的氣色很不好。”上官如意朝她搖搖頭,替她拭去滿頭的大汗後,再小心地將她扶起坐好。

    “怎會是你來?丹心呢?”君楠勉強睜開眼,頗意外來這照料她的竟會是這個只見過一回的侯爺夫人。

    “她怕會被你們給砍了,所以沒那個膽來。”上官如意笑了笑,自小桌上端來藥碗,“這是藺言替你開的安胎藥,快趁熱喝了,喝了後你就會舒煙一點。”

    並沒有伸手接過的君楠,一逕盯著淡褐色的藥湯,在藥湯湯面的反射下,她瞧見了一個憔悴又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自己。

    “你不想喝嗎?”見她遲遲不肯接過藥碗,上官如意只好將它擱回小桌上。

    “我不知道……”打從知道懷有身孕起,這雨日來,她始終都心亂如麻,又急得如鍋上蟻不知該怎麼辦。若是可以,她真想挽回一切,就當這事從沒有發生過,可已既成的事實,又不容得她逃避。

    大抵猜得出她在想些什麼的上官如意,走至一旁的妝台取來發梳,二話不說地替她梳起發,任由她自顧自地繼續沉思。在將她打點好之後,上官如意坐在床畔,一手輕抬起她的臉龐,輕聲地問。

    “你打算怎麼辦?”

    “別問我……”她有些狼狽地別過臉,可上官如意卻將地轉回來。

    “逃得了一時,可逃不了多久。”上宮如意一手指向她的小腹,很現實地提醒她,“你要知道,再過不久,你的肚皮就會大起來了喔。”

    早已是心煩意亂的君楠,低首看了看尚未隆起的小腹,心底也很清楚,這個肚皮遲早會瞞不住任何事,而這事若不早早有個定論,或是想個法子去解決它的話,那麼日後不但會變得更加棘手,還可能會鬧成無可收拾的地步。

    上官如意偏首看向她,“你還是不想嫁余將軍?”

    她仍是老話一句,“不想。”別說是嫁他了,就連現在該怎麼去面對那個藍田種玉者,她都不知道。

    “那孩子怎麼辦?”上官如意先是輕輕歎口氣,再以一句話直接打進她的死穴。

    模糊了視線的淚光,霎時漫上了她的眼眶,從不曾覺得如此軟弱和無助的她,兩手緊緊絞握著錦被,像是這樣就能抵抗得了什麼般。上官如意看了,有些不忍地以帕拭去她的淚,再軟言軟語地勸著。

    “孩子是無辜的。無論你們兩家上一輩有何糾葛,我覺得,這本就不應該由你和余將軍來承擔,更不該由你腹裡的孩子來承擔。”替她拭完了淚水後,上官如意拍拍她的面頰要她振作點,“你曾對我說過,你不恨余將軍,而他也不討厭你,加上你們本就是未婚夫妻,你倆何不就順水推舟,認了這樁婚事,也給孩子一個交代?”

    “我說過我不想嫁他。”

    “那你要在孩子生下來後獨自扶養孩子,讓孩子沒個親爹?”她不以為然地搖首,“我不認為在這世道下,容得下你這未婚又產子的女人,更別說你還是個將軍,這事若傳了出去,日後你還要不要做人?”

    老早就想過這點的君楠,聽了,心頭更是狠狠一墜,她緊閉著眼,試著想要抵抗日後可能會發生在她身上的困境,半晌,語帶顫抖的她,猶豫不定地問。

    “若我……若我不留下孩子呢?”

    “你狠得下心?”換上一臉愁容的上官如意,刻意以難過的眼神看向她。

    接觸到那似在責備她的目光,君楠哽著嗓子,好半天都說不出話,只是任由豆大的淚珠滑落面頰。

    “你做不到對不對?”上官如意攬過她的肩頭,安撫地拍拍她的手。

    她不得不承認,“我做不到……”就算她再怎麼不願承認,但腹中的小小骨血,的確是無辜的,她沒有任何權利去剝奪那尚未出生的生命。

    “還是先喝藥吧,無論如何,都得為你腹裡的孩子想想。”上官如意微微一笑,端來藥碗一匙一匙地喂她喝,“眼下煩惱的人不只你一人,你就讓另一個人去替你更煩惱吧。”

    “姓余的……他有什麼打算?”喝了幾口藥的她,很猶豫地問。

    “我不知道。”上官如意心情很好地聳聳肩,“但我想,步青雲應當會很快就讓他作出決定。”今晚負責來解決這回事的,可不只她一人。

    她的心情很好,步青雲和另一個男人的則不。

    被迫放下手邊的公事,看自家鄰居跑來他書房裡喝酒的步青雲,在余美人一連灌完三壺酒之後,再也受不了余美人一副自暴自棄樣的他,終於也忍不住發作了。

    “你究竟還要喝多久?”搞什麼鬼呀。他們的交情又沒那麼好,沒事干啥往他這兒跑?他又沒答應丹心他要幫什麼忙。

    “怎麼,你趕我?”余美人斜睨他一眼,在喝光了手中的這壺酒後,又取來一壺。

    步青雲心情惡劣地兩手環著胸,“本侯是很想叫你滾回天字三號房沒錯。”想要買醉不會回三號房喝呀?他這又不是避風港。

    “我不想回去。”一想到自己的房內有個變得病懨懨的君楠,余美人又是急飲好幾杯。

    “是不敢回去,還是不敢去面對事實?”生性尖酸刻薄的步青雲,嘲諷地盯著這個敢做不敢當的膽小鬼。

    余美人迅即以一眼殺向他,“我警告你,今晚少惹我。”

    “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步青雲干脆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酒壺,再一把扯緊他的衣領朝他大喝,“弄大了樂將軍的肚子,卻沒有半點男人該有的擔當?是男人的話,就去負起你該負的責任!”

    他的氣息猛地一窒,撇開步青雲揪著不放的手後,逃避地別過臉。

    “……我不想娶她。”

    “不娶?”步青雲冷冷一笑,“那好,你的軍旅生涯就會到此為止。”既然軟的不成,那大伙就都玩狠一點的吧。

    “什麼?”不知他為何會突然說到那上頭去的余美人,有些狐疑地看向笑得一臉不懷好意的他。

    “身為藏龍營的將軍,弄大了一個姑娘家的肚子,卻還不願負起責任娶她過門?”他邊說邊嘖嘖有聲地搖首,再變臉似的,兩眼往當事人身上狠狠一瞪,“這事遲早會傳至開國大將軍或是陛下的耳裡,日後全天下人也都會知情,到那時,就算你不被開革,你認為,在軍情與民情輿論下,你還有那資格繼續當你的將軍嗎?”

    也不是沒想過這一點的余美人,是有預料到這事若傳了出去,最壞的下場不只是他的前程沒了,就連君楠的,也會一並被毀了。他倆為國效命多少年了?無論是他或她,定都不願為此而失去多年來努力的一切,可是……

    “我從沒想過要娶她為妻……”他將兩手伸進發裡,總覺得自個兒像是陷入個死巷裡,只能拚命打轉卻找不著個出路。

    步青雲不客氣地回他一槍,“她也一樣沒想過你會是她孩子的爹啊!”

    孩子……

    “我問你,你真忍心讓你的親骨血流落在你的家門外?”步青雲一把拉直他的身子,以又快又狠的話語直戳進他的心中。

    光是想到未來君楠挺著個肚子,被拒在她家的家門外,未婚有孕的她又無法再回到軍中,而他倆的孩子,則可能在出世後因沒有他的庇護,在飽受世人異樣的目光下成長……一陣襲上他心頭的痛楚,在他想到他們母子可能會有一個無依無靠的未來時,即讓他怎麼也不願再想像下去。

    “認識你這麼多年,也見你同樂將軍砍了那麼多年,我卻從不曾見你真殺過她。”步青雲邊說邊為他們兩人各倒了一杯酒,“你要殺她或她要殺你,同在一個屋簷下,都是輕而易舉之事,為何你倆從不這麼做?”

    “我與她無仇無怨。”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步青雲坐在他身旁,一手撐著下頷問:“既是如此,那你告訴我,在孩子都有了的情況下,你究竟還有什麼理由不能娶她過門?”

    盯著步青雲那雙明澈的眼眸,余美人怔了怔,好半晌,他也想不出他究竟有什麼原因不娶他們母子倆一塊過門,並給予他們往後最是需要的保護。

    “我相信你不是那麼蠢的人。”步青雲用力在他背後拍了一記,再同他舉杯更進最後一杯苦酒,“喝完了這杯後你就回去三號房,像個男子漢,去面對樂將軍與她腹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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