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四-送灶
「官三、民四、烏龜王八五。」民間農曆十二月廿四送灶,初一清晨接灶。灶神是居住在人家灶中,紀錄人間善惡以奏天帝的居家神。
關於灶神的由來眾說紛紜。最早上古祭拜的是炎帝,也有祭拜火神祝融的。有人說灶神是一老婦人,有人說是名叫髻的貴族大小姐、天上的廚娘,也有說是玉皇大帝游手好閒的好色兒子。一說灶神的名字叫蘇吉利,有的說他姓張名單或宙,字子郭。
最有名的民間傳說中,灶神是一個敗家的懶鬼,敗盡家產之後把賢淑的老婆也賣了。最後敗家子窮困潦倒四處乞討,一日來到一戶大戶人家,竟然就是前妻作妾的地方。前妻好心拿飯給他吃,剛好這時前妻的新丈夫來了,懶鬼躲進灶裡,之後被活活燒死在灶中。懶鬼的妻子可憐這個丈夫,所以在灶上祭拜他,謊稱是拜灶神。之後這習俗傳開了,家家都開始祭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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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心愛動物醫院年休得早,臘月二十四就掛出了明日起公休至年初二的牌子關門大吉。最後一個工作天深夜,休診後二樓的起居室內,辛艾仁跟白靈並排賴在沙發上,窮極無聊地看著電視。
窗外陸續傳來送神的鞭炮聲,各家送灶燒的紙錢香竹味也依稀傳來。年關將至,不過一人在外獨居的辛艾仁沒有什麼事情好做,明晚才要出發回家,今天也還不用打包偷閒一下無妨。
白靈在一旁打了個哈欠,似乎是對電視節目終於失去了興趣。他歪頭看向旁邊的人體,說:「愛人,你真的不送灶啊?」
「拜託,去年你看我送了嗎?」辛艾仁給白狐無奈的一瞥,「那種老傳統的事情現在已經沒多少人在做了好嗎?尤其是像我這種一個人住的……」
「唔,可是還是很不習慣哪……」白狐扭動身體在沙發上打了個滾,「一般來說,多少會希望討好一下灶神、甜甜他的嘴巴,讓明年好過點……」
「『甜甜他的嘴巴』才是重點吧?」獸醫好笑地回,「其實你只是想吃祭灶的糖果和甜湯吧?」
「才不是!」白靈心虛地還口,「無論哪邊的廚房都有灶神,應該要拜的啊!」
「喔?這樣啊?」
「當然是這樣……」白靈看著辛艾仁的臉,很確定知道他不信,所以他聰明的轉移話題,「好吧!既然今天送灶,就來講灶王爺的故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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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就是從社會中產生、以口傳方式散播開來的故事。傳說傳說,就是傳著說的東西。想當然爾,天上的諸神們也會互傳著各式流言。例如這個傳說,就是這樣開始的:
「唉,你知道嗎?最近火神殿又鬧事啦!」
「沒聽說呢!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天宮御膳房外,許多伙房的大小神女們趁閒暇聚在這裡。
看也知道,這地方是天上流言蜚語的集散處。
「聽說啊!是九天玄女嫌火官娘娘傲氣輕慢了她,還借了她的一對耳環不肯還。」粉衣女官弄著鬢邊花朵,歪著頭笑。
「不會吧?我們那個廚房總管髻娘娘嗎?」青衣女官疑惑地問,「她不是出名的言出必行,一定有借有還啊!」
「對啊!」旁邊眾神附和。
「這你們就有所不知啦!」起話頭的女官得意了,「據說,當時九天玄女討耳環的對象不是我們髻娘娘,是她的雙胞弟弟隗大人。」
「喔!」
眾神心有所悟地一致點頭,只有一旁枝上黃鶯不解。
「為什麼?」黃鶯問。
「唉呀!你不知道啊?」粉衣女官來精神了,「就是啊!髻娘娘的弟弟他……」
「夠了!」
砰的一聲御膳房門被大力甩開,一身大紅的女神大步踏來。她就是眾人口中的廚房總管火官、火神祝融的大女兒髻。她的劍眉大眼本就是滿面英氣,現下帶了怒意更是嚇人。
「誰敢再給我聽到講這事,伙房當班三個月。」她鐵青著臉說。
「是,髻娘娘。」
眾神俯首驚恐之際,火官袍袖一揮,怒氣沖沖地往天宮外直奔而去。神的腳程本就驚人,再加上怒火攻心,電光火石間火紅身影就到了祝融神殿外,瞧也不瞧擦身而過的一群女神,推開大門像燎原火般衝了進去。
「大小姐,怎麼了?」一班女侍迎了上來。
「隗哪去了?叫他給我出來!」
髻努力自製著,抖著聲音說出她的問題。不過十六個女侍們齊聲回答隗少爺行蹤不明的答案又點燃了火官的怒氣,造成震天大吼。
「我不管!把他給我找出來!」髻怒喝。
「女兒啊,怎麼啦?」
後廳晃悠悠踱出一臉疲態的火神祝融,顯然是給騷動招來的。
「爹!我剛聽到了!」女神氣極,「隗又趁我在忙扮成我,氣壞了九天玄女姐姐對不對?」
「你冷靜點……」祝融安慰著女兒。
「我受不了了!每次都這樣!」髻明顯無法冷靜,「我管天上廚房又管地下火灶忙得要死,他卻整天無所事事!無所事事也就算了,仗著和我一樣的臉孔身形四處招搖撞騙實在太過分!而且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您一定要罰罰他!現在天上人人見我都要多看兩眼驗明正身了!這像話嗎?」
「唉,我知道。」祝融無奈歎息,「可是你也知道,這孩子一闖禍溜得比誰都快。現在連影子都找不著,怎麼罰?」
「所以您就這樣一再放任他不管嗎?」髻氣壞了。
「不會的,他這次實在太過分。」祝融搖搖頭,指指大門,「看到剛才出去那群女神沒?」
「擦身而過。」女神皺眉。
「唉……」祝融歎出不知道第幾口大氣,「那是不知哪裡城隍的女兒和東海龍王的公主。兩個大小姐口口聲聲說你弟弟和她們私定終身……」
「又來了?」髻無力起來。
「是啊……」
「稟老爺,少爺到。」
一群家丁樣的小神簇擁著個紅衣男神進來前廳,臉上表情各異。整個隊伍中只有一個神是嘻皮笑臉的,也只有他被五花大綁著。不用說,他就是祝融的兒子——隗了。髻看到這個弟弟就有氣,更別說那小子身上還全副穿著她的衣裙,看起來跟她一模一樣。也難怪九天玄女會生氣,女神借的耳環可不是好端端掛在他耳朵上嗎?
「喲!老爸、老姐,這麼巧啊?兩位聊天嗎?」隗開口,口氣十足的不正經。
「你還敢講!」
口上生氣,女神表情卻在弟弟開口的瞬間放鬆了。一旁的火神祝融也是,顯然看到這嘻皮笑臉的兒子就氣不起來,只是為了父親和姐姐的威嚴,該罵的還是要罵。
「孽子,還不知死活出言輕侮!」祝融說。「你四處扮成火官騙人,又老和女神勾搭不清……」
「啊!小黃和小綠啊?」隗一臉無辜地捕嘴,「她們回去了嗎?」
「咳!」祝融強作正經地清清喉嚨,「我已經請城隍和龍王兩位千金先打道回府了。」
「唉呀!老爸你還真厲害!我有時候都哄不住她們……」
「夠了。」祝融憂心溢於言表,已無法強扮黑臉,「隗兒啊,你若是真對人家有意,趁早跟爹講一下,爹也好去提親啊!」
「誰要跟那老土和泥鰍結婚啊?」隗嗤之以鼻,「不過看她們有幾分姿色玩玩而已,當真?兩個嫁不出去的老處女自己在發花癡,跟姐……啊!不是,我是說……」
「住口!」祝融搶在女兒衝上前把弟弟大卸八塊之前開口,「為了懲罰你言行輕慢待人無禮,你給我下界當人,學會真心待人之後才准回來。」
「唉呦!別鬧了爹。」隗毫不在意,看來是早習慣了這類威脅。
「我說真的。」
「什麼?」
「帶他投胎去。」
祝融手一揮,喝令家丁帶走兒子。這次隗笑不出來了。
「喂!等等!爹?」他邊被拖走大叫,「爹!」
正在氣頭上的髻當然不可能替弟弟說話,祝融也毫無寬貸之意,看來這次是鐵了心了。就這樣,隗被拖往天界的盡頭,火神之子不肯投胎的哀嚎化為嬰兒呱呱落地的哭喊,一個男嬰降生在地界。
而很有趣的,十六年後,同樣的閒話又出現在凡間。
「唉,你知道嗎?最近張老闆家又鬧事啦!」
「沒聽說呢!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這次,是在黃河邊上的一處旅店外。木頭搭成旅人的歇腳處,許多閒人在這道人長短。
「聽說是鄰村程家小姐堅持要和張少爺結親,張家不肯。」
壯漢斜靠著牆腳閒扯。
「又來啦?」
眾人心有所悟地一致搖頭,只有一旁靠著背包的腳夫不解。
「為什麼說又?」腳夫問。
「啊哈!就說您是外地人不知道。」壯漢來勁了,「這張宙張少爺啊!可是本地出名的花花公子,家裡有錢人長得又俊俏,勾搭的姑娘沒幾百個也有幾十。他老兄又彆扭,勾搭上卻一個也不娶,說看不上……」
「夠了!」
這回出來制止眾人的是個青年,高高瘦瘦,黝黑的臉上有稜有角,一身夥計裝扮縫了又補,看也知道是個窮哈哈的店夥計。
「誰再說宙弟閒話,下次茶裡就加辣椒。」青年冷冷地說。
「唉呦!」壯漢笑道,「單誠小哥您就別認真啦!大家聊天而已……」
「唉!您可別介意。」有人忙著對外地人解釋,「我們這位小哥就是聽不得人說張公子閒話,一起玩大的朋友嘛!」
「該不是看不得大姑娘全迷上朋友吧?」
「是了!小哥一直沒討老婆哪!」
眾人轟笑聲幾乎掀翻了小小茶棚。氣歸氣,拿人薪水的單誠無法真的趕客人出門,只得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大踏步回到店內。
「你不用生氣啦!反正我早就聽慣了。」
櫃檯後面俊美少年斜倚木牆靠著,錦衣華服,一臉騙人不償命的微笑。這人看來七分像男的,另外三分倒神似美貌婦人,正是眾人口中的張宙。
「你聽得慣,我聽不慣。」單誠生氣地把抹布丟到櫃檯上。
「別為我生氣了。」張宙歪著頭說,「我娘去世之後,現在全村也只有你會為這種閒話生氣囉!」
「我就是臉皮薄,聽不慣人數落你不是。」單誠抓出茶壺,給倆人各倒一杯,「那些人,要借錢造橋鋪路知道找你鞠躬哈腰,背後說冷話嘴也不閒著。」
「沒差啦!反正我又不是為了要他們閉嘴才出錢的,我老爹賺那麼多又花不完。」張宙一口喝乾茶,伸著手要第二杯,「茶。」
「你也自己檢點些,少留給人家說閒話不好嗎?」單誠順手又把兩杯倒滿。
「會啦會啦……」張宙啜著茶苦笑,「我爹這次氣壞了,他說下次再有人提親,老姑婆他也許。我打賭他這回是認真的。」
「虧他忍得到現在。」單誠笑。
「倒是你不會在意吧?大家都說你快二十了還討不到老婆……」張宙揚眉,挺認真地把話題撇開。
「那樣嗎?」單誠苦笑,搖搖頭,「反正我也習慣了大家笑我窮光蛋。」
「可是誠哥你不是存了筆錢嗎?」張宙把下巴放在手上,「要不要我借你點?趕快把博頰娶回家吧?」
「不要你管,小鬼頭。博頰喜歡誰還不知道哪!」嘴裡這樣說廳,單誠老實的臉上卻泛出一點血色。
「唉呦!咱們三人一起長大的,怎麼看不出來?我又不是你……」
「少來。那些瘋言瘋語留著跟別人說去。」單誠笑起來,伸手揉揉張宙的頭,「倒是你啊!宙小子,快找人定下來吧!」
張宙擠眉弄眼地怪笑著,單誠早習慣了這朋友的輕浮調調,跟著做起鬼臉來。後來門外蹦進個如花少女,才打斷了兩人的嬉鬧,那正是兩人一起從小玩到大的女友王博頰。
「誠哥、宙小子,談什麼呢?」少女隨意把手上滿籃子蛋擱在腳邊,大方往櫃檯旁一靠。「外面生意也不顧啦?」
「博頰你來的好!」張宙這下樂了,「剛我才在跟誠哥講……」
「閉嘴啊你!」單誠半真半假地凶他。
「好好……」張宙口上答應,卻閃到櫃檯下唱起怪歌,「王家有女初長成、長成、長成誠成誠……」
「你夠了!」單誠忍無可忍回頭罵,再轉頭努力溫柔地對博煩說,「你別管他。」
結果不說還好,他這來回一變臉,逗得少女笑到直不起腰。
「博、博頰……」
台下張宙也狂笑得滿地打滾,可憐老實的單誠拿這兩人沒辦法,只能站著發窘。還好掌櫃的聽到騷動從內室出來,這才解救了他。掌櫃的催夥計接過博頰帶來的蛋便打發她走,張宙也不好在這繼續妨礙人家做生意,只好跟著離開。不大的店,一下就安靜起來。
「小單啊!我看你是老實人,少跟那種人混在一起。」掌櫃胖胖的中年身子坐在凳上,木頭發出痛苦的吱呀聲,「王姑娘也就算了,那張少爺大家都知道他什麼貨,混久了遲早你惹事上身。」
「可是福伯,你知道宙小子他不是壞人,愛玩了點嘛……」
旅店裡單誠努力幫兩位好友辯解著。而那邊路上,張宙和王博頰一點都不知道好友為他們發出的義氣之言,還在有說有笑地同路回家。
「你們剛才到底在講什麼啊?不敢讓我知道?」少女笑問。
「喔!那個啊!」張宙故作神秘地往四週一看,「趁他還沒追來,耳朵靠來我講你聽。」
博頰照做了,結果張宙耳語換來她嬌嗔的一粉拳。
「誠哥不會要我的。」打完博頰抿嘴一笑,「我也這把年紀了……」
「那,乾脆嫁給我吧?」張宙笑,「反正我也沒人要,絕對不會嫌你老的。」
「此話當真?」
少女的眼神整個亮起來,張宙這下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難道博頰老大還不嫁人,為的不是單誠是他?
「其實……其實……」博頰低著頭,脂粉不施的臉頰通紅起來,「我一直心裡只有你,可是你老愛開玩笑、又和其他女人勾三搭四的,我才不敢當真……」
「我……」張宙心裡暗暗叫苦,卻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只要你不嫌棄,給你做牛做馬我都甘願。」博頰扭著衣擺,無限嬌羞地說,「我也不是什麼千金大小姐,只要給你燒衣洗飯帶孩子……」
「燒衣服?」張宙忍不住挑起眉毛。
「唉呀,你看我說話都顛三倒四了。」少女粉拳又一下往青悔竹馬肩上捶去,「你就別笑我了!討厭啦!」
「好好,我不笑。」
安撫著鬧起彆扭的博頰,張宙笑了起來,或許這樣也不糟。
要是這個女孩的話,或許他可以如眾人所願定下來?反正大男人三妻四妾也無妨,以後要玩不是照玩嗎?
可是,那單誠怎麼辦?想到這裡張宙的笑容又僵住了。
「宙小子,怎麼啦?」
「沒、沒什麼……」
「好啦!我們別在這拉拉扯扯,給人看了笑話。」博頰臉色微微一正,又紅起來,「我回去叫爹明個兒早上就去你家提親,有了名份,隨你說什麼輕薄話都好了。」
博頰就這樣蹦蹦跳跳跑回家去了,空留張宙在大街上發愣。他怎麼會捅了這麼大個婁子?這下可怎麼好?
隔天一早,王老爹果真帶著媒婆上門提親了。雖說家境貧富有點差距,可是王家也不太窮,倆人感情好又是全村皆知,算得上是門當戶對。這回張宙的父親似乎是拿定了主意要履行諾言,雖然暫且請王家的人先回,回頭卻不給兒子拒絕的餘地,說是要沒有好理由,這門親事就這樣訂下。
這一來一往可苦壞野慣了的張宙,這天都看到太陽往西空歪了,才見他慢慢走往單誠當差的旅店裡。
「呦!宙小子!今個兒起得晚啊!」
跑堂練出來的大嗓門店門三條街口外就聽得到。不過今天情形特別,以往聽到這喚聲三步內就會跳進店裡的浮誇身影沒有蹦進來,反而慢吞吞地踱著。
「餓壞啦?沒力氣啦?」單誠急忙往後堂張羅食物去,「先坐一下,吃點小菜。我弄碗湯麵給你。」
「誠哥,你別忙了。」面對一如往常熱情招呼的單誠,張宙向來伶牙俐齒的嘴竟然語塞。「我……我有話跟你講……」
「宙小子,怎麼啦?」張誠擔心地彎下身看看好友,「又惹上麻煩啦?這次是誰家姑娘?」
「誠哥,我……」
話只能講到這裡就斷住了。張宙說不出口,問不出口,他不知該如何講這件蠢事。先別說他爹的決定好了,要今天情敵不是單誠,搞不好他會很開心這門禍從口出的親事也不一定?可是他現在想不到那邊,他現在只想著單誠知道這件事之後會不會跟他絕交、會不會從此痛恨他。
「別擔心,宙小子,天塌下來有誠哥給你撐著,別怕!」單誠一把摟住矮他半個頭的身影。「跟誠哥說,這次是什麼事?」
「今天早上,博頰的爹來我家提親……」張宙咬咬牙,一不小心咬到舌頭,「我想,這事得先跟你商量一下……」
單誠兩道粗眉纏了起來,銅鈴大眼被遮去半個。除此之外,堅毅的鼻嘴倒是沒出現什麼大表情。
「很好啊!我早說你該找個人定下來了。」單誠一字一句慢慢地說,「原來博頰喜歡你啊……」
單誠停下來,放開張宙,撇開臉幹幹吞了口口水,張宙只能瞪著眼等他回氣。
「她是個好女孩,你可別辜負人家。」良久,單誠才吐出這一句。
「可你不是……」
「別你啊,我的了。」單誠不自在地用肩上抹布揩手,「博頰也有點年紀了。嫁給你,總比嫁給個不認識的窮小子好多了。」
「誠哥,可是我們都知道你喜歡博頰啊!」
「今天人家是向你張家提親,又不是我這窮小子。」單誠笑笑,「你不用顧慮我,朋友妻不可戲,我知分寸的。博頰跟你最好,我誠心祝你們幸福。」
不知為什麼,單誠一字一句像敲釘一樣錘進張宙的心坎兒裡。連聽的人都不懂為何,就那句祝福話讓花花公子心碎了、牙咬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就這樣了。咱們兄弟一場,大喜時記得請我一杯水酒啊!」
單誠豪爽地拍拍好友肩膀,「那我先忙去了,你自己隨便坐坐。」
張宙沒有坐,一轉身往家的方向飛奔而去。他知道再待下去會看到兄弟不甘心的落淚,他更知道,再不快走又會讓單誠笑他愛哭鬼。
於是張家張燈結綵,迎進了張宙青梅竹馬的玩伴王氏博頰。大喜廳上賓客雲集,鼓樂動人,可是張宙一個人也瞧不進、一個音也聽不到。少年盲目地應和著各式吉祥語,拜堂時、揭開蓋頭時,他連新娘的臉都看不見。他的腦海中只有「博頰是個好女孩,你要好好對人家」,和單誠那張誠懇落寞的臉。
婚後,張宙並沒有如眾人所願的自此安分守己待在家中幫忙生意。他還是終日花天酒地四處玩耍,還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沒幾年,張老爺過世,世上唯一管得住他的人也沒了。
時間飛逝,風流少年長成倜儻青年,但其性不改。父親死後張宙依舊終日吃喝玩樂不顧家業,跟群酒肉朋友混在一起,出手又闊綽,很快偌大的家產就這樣給他玩掉了大半。好友單誠看不過去,說了幾次。最後倆人大吵一架,自此不相往來。張宙就像老一輩口中的「三腳貓」,停不住,這裡玩膩了玩另一處,東走西跑一刻不得閒。又拿出外做買賣為借口,一去往往數月逾載不回家。
轉眼間六年過去,漸漸小村裡關於他的閒話也少了。某年年底,長年在外亂跑的張宙又回到家中。但這次他不再如以往那般渾噩度過新年,一夜他在房裡點起燈,溫了兩壺老酒、用火盆暖好房間,說是有話跟妻子說。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靠在桌邊,張宙悠悠地開口,「夢中,我又陷入非常麻煩的困境中。兩軍交戰的戰場附近,我穿著戲服在斗室裡,誠哥跟我在一起,簾幕外面是看到我就會揭穿我面目的賊軍隊長。而我不能不出去,不出去刀和矛會穿過薄薄的簾幕刺穿我和我身後的誠哥。我只能期望戲服讓敵人認不出我,低著頭走出斗室。那個隊長要我抬起臉,正要認出我的時候,誠哥一如往常從背後摟住我說了不知什麼,突然那隊長就相信了我們只是普通的戲子。」
張宙歎息。少婦皺眉看著丈夫,不理解他想要表達什麼。
「我知道,雖然自以為絕交了,在最困難的時候我還是只想到他。我總是無法保護自己,自以為很行,卻總是把自己陷入自己搞出的困境中。每次這種情況下,都是他來救我。」張宙深吸一口氣,語重心長道出六年來一直不敢脫口的話,「很抱歉,我不是一個可以背負任何人一生、給人幸福的好男人。一直不敢對你說,雖然我不討厭你,可是我是為了負責、為了那句要你嫁我的玩笑而娶你的。我一直以為你會嫁給誠哥,是訂婚前他那句『祝你們幸福』刺激了我,我才真的賭氣下聘。出門這麼久我才發覺,一直以來,我心裡最重視的是誠哥。」
「為什麼事到如今……你才跟我說這些?」兩行清淚淌下博頰的面龐,「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因為我不想騙你,你是世界上對我最重要的女人。」張宙完美的眉頭緊緊打成一個死結。「就算只為一個承諾,你也是我名義上的妻子,我沒辦法再繼續對你說謊。更何況我不討厭你……就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是喜歡你的。我當初答應是為了怕你傷心,可是再繼續下去只是更讓你難過而已。」
「那沒有關係,隔壁王大嬸說夫妻間感情是慢慢培養的。十年二十年我都可以等,只要你好好管理家業、別再花天酒地,當個好丈夫,我不在乎你心裡是誰,是個男人也無妨,人人都有兄弟朋友……」博頰抹著眼淚,強擠出一絲笑容。
「不、你不懂。」張宙痛苦地抱住頭跪在床邊,「我做不到,雖然我已經盡力,可是我知道我無法成為你的好丈夫。我無法抱你,因為抱著你的時候我只會想到他。那樣對你太殘忍。」
「真的沒關係……」
「重要的是,只要一天不脫離這種讓我想砍自己的心情,我就會繼續墮落下去。這樣只會拖垮你,葬送你一生在我這個敗家子手裡。」
「算我求你,」張宙抓住妻子的手,「求求你,嫁給誠哥,他喜歡你好多年了。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已經做錯太多事了,這是我唯一能彌補、唯一能替你們做的事。」
博頰用手絹掩著臉,早已泣不成聲。心知妻子應允的張宙鬆了口氣,握緊了那雙因家務操勞而粗糙的手。
「再求你一件事……」他說,「我會對外說我快破產了只好賣老婆,保存你的名節,只求你……」
而年輕苦命的少婦,只能含淚許了這句話,「只求你,別把我說的事情告訴他……」張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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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宙敗盡家產準備賣老婆的消息很快就一傳十、十傳百,不大的村裡流言滿天飛,一面倒的指責少年人不長進。有人替過世的張老爺遺憾出了這個敗家子,有人可憐賢淑的王氏,有人慶幸當初沒把女兒嫁給他。而單誠,當然是見不得博頰受苦、聽不得村民閒話的,他幾乎是立刻能當的當、能賣的賣,再加幾年的積蓄,湊足了錢搶第一個找媒婆提了親。
於是,博頰被賣給了一直單身的窮小子單誠當媳婦。雖然氣憤著,又是基於道義,單誠還是依照正式禮俗明媒正娶了這個別人的下堂妻。直到洞房花燭夜,銀被綻血,他才發現事情不對勁。
「博頰,你還未破身?」單誠驚訝極了。
「宙……宙小子他……」珠淚洗去了胭脂,在新婦臉上劃出水波,「結婚六載,他沒一夜在房裡睡過。」
「這傢伙,實在太過份了!」單誠恨恨地罵,「十足紈褲子弟,我當初就是為了你的幸福才放棄的,沒想到這傢伙……」
「別說了。」摀住丈夫的嘴,博頰含淚搖頭,「他有他的苦衷,誠哥……你……你就別怪他了。」
「他這樣欺負你,你還替他說話?」
「畢竟,夫妻一場……」
「好好,我不說了。」單誠撫著妻子長髮,寵溺地笑了:「你這麼好,是他不知珍惜……」
聽到這裡,窗外角落一個瘦小人影終於默默起身走開。那是張宙,他知道博頰沒有破壞她的承諾,未來單誠會好好地照顧她,這樣就夠了。
後來張宙變買了所有家產,帶著賣妻子的錢遠走他鄉。老實講他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而且依舊交友廣闊、樂於四處助人,所以大筆金銀很快又被他花得兩手空空。
時序移轉,又到了飄雪的臘月。無家可歸又身無長物的張宙晃悠悠回到了家鄉,這時他已是一文不名的乞丐,衣衫破舊到沒有鄉親能夠認出他。不過他也不在乎,他只是到了年底忍不住跟著思戀返鄉。總有些東西他忘不掉,有些人不能不記得,有些風景是看盡千山萬水也比不上的。
「少爺奶奶,賞點錢吧?」
「去去去!」
張宙百味雜陳地笑,走在凍人的雪裡。人人都用斗篷氈帽遮住了口鼻,他只靠幾塊破布保暖。沒人多看他一眼,沒人認出這是村裡曾人人叫「張少爺」的男子,想來大概也不會有人記得他們一家曾經鋪橋造路花了多少錢。
「少爺奶奶,年關要到啦……」
「哪來的乞丐?快走開!」
走著走著,一邊跟沿路辦年貨的太太小姐乞討,張宙不知不覺來到當年單誠工作的旅店附近。他停在一戶不挺大,但也算整齊明亮的人家前。看看時候也不早了,張宙決定進去這家廚房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好心的太太姑娘,或許可以討頓好飯吃。
轉過旁院,走往屋後一般是廚房的所在。大灶旁有個年輕婦人背著孩子在忙著,張宙很乞丐地哈腰在廚房門口陪笑,敲了敲碗引起注意。那婦人轉身看看,張宙一句「這位好心的太太」還沒說完,她就驚叫起來。
「宙小子?」
一聽這稱呼口音張宙跳了半天高,差點撞到門楣。剛沒看清楚,現在明白了。那婦人不是博頰是誰?
「宙小子!你怎麼變成這樣?」博頰驚呼,「那……你的錢呢?你怎麼當起乞丐了?快進來!」
張宙不好意思起來想走,可是博頰天生好心好客,兩人之間就算沒夫妻之情也有童年嬉戲之誼,當然硬拉了張宙坐下。
張宙推說肚子餓要告辭,博頰找來乾糧茶水給他墊肚子,硬是要問他這幾年去了哪受了什麼苦,跟他天南地北地聊。談話間張宙才知道,單誠現在在做小買賣,還挺有點起色的,所以博頰的生活也漸漸好轉起來……
一番噓寒問暖下來,不知不覺天色暗下,門廳傳來開門聲和如洪鐘般「老婆」的呼喚,是單誠辛苦一天之後到了家。
「你誠哥回來了,你一定要給他看看,讓他罵罵。」博頰沒心機地笑著起身。
「不行!我哪能給他看到?」張宙驚慌起來,「要傳出去旁人不說我們舊情復燃私通才怪!他最討厭旁人閒話,而且他早為你的事恨死我了!快,給我個地方躲!」
雖然廚房不是只有一個門,可後院正對著旅館後門衝出去更引人疑竇。一時之間博頰也著了慌,急忙指了指還沒生火的大灶要張宙藏進去。他前腳才躲好,單誠後腳就踏了進來。
「老婆啊!今天家事忙嗎?」睽違多年,單誠嗓音依舊沒變的響亮。
「沒啊!不忙!怎麼問呢?」博頰連忙提著茶水迎接。
「天快黑了、外頭又冷,灶上怎沒火哪?」單誠笑,「想是你今天忙壞了,到現在還沒生火做飯?」
「沒的事!就弄了。」
可是說歸說,大灶裡有張宙在,博頰哪能生火呢?
「怎麼啦?怎麼不生火?」單誠疑惑了,「天氣冷,烤烤火、燒盆熱水暖腳也好啊!」
「好、好……」
灶裡灶外兩人心中同聲叫苦,這情形真是騎虎難下。博頰對丈夫找各式借口講東講西想支開他,而張宙則是在不太大的灶裡縮緊了,心裡責怪著自己不該回家鄉。
博頰在灶外乾著急,張宙在灶內緊咬牙。為了博頰,他絕對不能此時現身,而且他更不願意以這種樣貌出現在單誠面前。
張宙咬緊牙關,聽著博頰不知所措的言語。這時他突然知道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自己這條爛命,是重視的人的幸福。而他最重要的兩個人,現在就在藏身的灶外面,為了他們倆好,他即使被燒死也不能出聲。
不,沒有他在的話,這兩人更早就獲得幸福了不是嗎?張宙縮緊身體,暗自祈禱博頰別再努力想辦法支開單誠,不然單誠一定會開始懷疑她。他最最不希望的,就是那兩人因為他而有誤會、過得不幸。
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那兩人的幸福重要!
「哪!笨小弟,你終於懂啦?」
一個女聲出現在張宙腦海中,讓他懷疑自己是否開始幻聽。如果是的話,他一定也開始幻視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站在空中俯瞰著單誠和博頰的廚房,而他旁邊是一個長相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紅衣女子。
「你是……?」他疑惑地看著那女子。這大紅的衣裝好熟悉啊!
「我是你姐啦!快想起來!」火官髻一巴掌打在弟弟頭上,「你終於學會愛人了,可以回天上啦!」
「姐?」突然張宙變回了隗,靈光一閃,什麼都通了,「啊!原來是……」
「想起來了就好。」髻笑著摸摸弟弟的頭,「那麼,現在就該處理你的凡身了。」
髻手一揮,隗看到灶中張宙的身體憑空發火燃燒起來。博頰驚訝轉頭,單誠奇怪為什麼老婆早點了火卻拚命敷衍自己。
而半空中的隗,抱著姐姐哭了起來。
「不,我不想離開……我不想……」年輕男神流下創世以來第一次的眼淚,「好不容易又碰面,我只想守著他、幫助他、看他幸福一輩子……」
「隗……」女神抱著弟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我不想走!我不要當神!不要回去天上!」
「隗!你冷靜點!」髻手足無措的安慰著弟弟。
「我愛他啊!姐姐!」隗哭著大吼,「我愛他啊!」
神的哭泣人聽不到,世界上只有王氏博頰知道她莫名其妙燒死了自己的前夫。她既恐懼丈夫發現,又可憐被燒到骨灰不剩的張宙,只好在廚房偷偷祭拜他。有人問起,她就說是在祭拜每天用的灶。說也奇怪,之後她們家就漸漸興旺了起來,從此一傳十、十傳百,家家戶戶都開始拜起了灶神。
事實上,單誠家裡興旺是因為隗的暗中保佑。回到天上後火神的兒子變得非常安靜,只有不斷看著、幫著單誠夫婦。可是這樣還是無法排解他的寂寞,讓他日漸消瘦下去。
髻發現弟弟悶悶不樂,知道弟弟記掛著凡間那兩人,就請天帝讓他下凡。因為玉皇大帝一向寵慣了火神這調皮的小兒子,又知道凡人由博頰起頭開始拜灶,就乾脆命隗為灶神,掌司人家灶火之外,還兼管一家興旺及監視人間善惡。
一方面把管炊灶之火的工作分給了隗,減輕些髻的職務,另一方面又把原本司命替天帝觀察人間的職責分了點過去。這樣一來,隗既可經常看著自己所愛的人們,又可以分擔火神職務、幫助天帝瞭解凡間,不再無所事事。
傳說,這就是人間現在祭拜的那個,來頭眾說紛紜的灶神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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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又是個悲傷的故事。」辛艾仁發表感言,「雖然讓三個人都不好過,可是我想……失去原本的記憶,當那個叫做張宙的人的時光對灶神來說比較幸福吧?」
「同感,我也是這麼想。這樣的懲罰真的很痛苦。」白靈讚揚的勾起嘴角,「所以我找到『他』的轉世之後,絕對不會跟他講。」
「怎麼突然講起這個?」辛艾仁頓了一下才領悟白靈在講找主人的事,「因為過著重新再來的人生比較快樂?」
「嗯……」白靈悠悠的說,「與其帶著包袱活下去,還不如忘了、過著當下的人生比較快樂不是嗎?」
「那你找他不是很沒意義?」
「哪沒意義?他還是要養我啊!而且就是要看他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才有趣。」
「你不想喚醒他以前的記憶?還是不能?」
「就算可以,看灶神的下場你覺得我該嗎?」
「可是狀況不一樣吧?」
「對我來說差不多。」白靈說,「如果喚醒,會勾起前世不好的回憶;如果喚不醒他又不記得我,那不是徒增悲哀嗎?」
辛艾仁皺起眉頭。一直有什麼隱隱約約的東西在他心底浮動,他感覺到自己似乎弄錯了什麼事情,可是又很模糊……
「愛人你要去哪?」
「洗澡睡覺啊!都這麼晚了。」
「啐!現代人就是神經病,幹什麼天天洗澡啊?」
在小小的公寓中,白狐不屑的打了個響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