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鳳 終曲
    太子爺的來訪是在新出爐的兄弟吵架事件八個時辰後。當時,談三和花池正在床上做激烈而有益於身心健康的運動。

    太子爺一腳踢開談三的房間門,然後看見兩個男人像疊羅漢的糾纏在床上,而且全身赤裸。

    即使是太子殿下也不能免俗的尖叫一聲。兩秒鐘後他恢復了正常,走到兩個已經石化的人像面前,毫不留情的把上面的談三提了起來。必須提一句,當時,談三的傢伙還在花池的身體裡,這一提可想而知其結果。

    「你對雲兒說了什麼?你這個混蛋回答我!你對他說了什麼?為什麼他跑去刺殺鳳玉麟?你知不知道這簡直是自殺!」

    談三三秒鐘才把太子的話聽懂,喉嚨邊的破口大罵變成了焦急的詢問:「你說什麼?雲弟他怎麼了?」

    本來就有點秀斗的太子現在已經完全瘋了。他邊流淚邊對談三拳打腳踢。

    「你還問我……死定了,他一定會死的!鳳玉麟那老變態不會放過他的。你做了什麼啊?」

    「你該死的別哭——住手——我叫你住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什麼都不要,我不想要王位,不想要天下,我只想要他。如果不是他要報仇我怎麼會去當太子——你為什麼要出現——你為什麼要害他——

    「他一定會被亂箭射死,像蜂窩一樣,或者是亂刀砍死,砍成我都認不出的肉醬——要不就是——」

    「我求你別說了,也別打了。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花池在一旁看著兩個已經混亂的男人長長的歎了口氣,運足中氣大吼一聲:「都給我住嘴!」

    在地上扭打的兩個人回頭看向他,他拿起條被單裹住下身,拾起地上的紙條念道:「我要去殺了那個老賊!死了你也不要傷心,要我哥也不要傷心。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嚴雲。」

    「天啊——」太子又想叫,剛一出聲門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殿下,得到最新的消息,嚴小爺刺殺鳳王爺被擒。」

    一時間,屋子裡一片寂靜。

    半晌,太子才喃喃自語道:「不行,我要振作。否則他就真沒救了。」

    「你——」太子突然指著談三說:「你還不跟我去救人。」

    談三現在腦子裡也是一團亂:「好!」他答應著直接就想跟太子出門。

    「給我站住!」花池又是一聲厲喝。

    「你們打算怎麼救?殿下你該不會忘了就連御林軍也只有三分之一效忠於你。紫衣侯和厲嘯龍也死了。全國都在鳳王爺的掌控之下,你們憑什麼?憑什麼去救人?」

    「我不管。要死也要一起死!我不能讓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那裡。」太子吼道。

    突然,他像見鬼似的上上下下的打量起花池來:「你——你不是——不可能!鳳華池!你是鳳華池。」

    他大笑起來:「天助我也!快,談三快把他抓起來,他是鳳小王爺啊。我們可以用他去換雲兒。」

    談三一聽幾乎反射性的站在了花池的前面擋住了他:「你別傷害他。」

    「你,對了,你們是這種關係啊!」太子突然叫道:「但是,他是你弟弟啊,你親生弟弟還比不過個這個男人嗎?」

    談三面色一沉,幾乎控制不住心中的翻湧浪潮。他不能,不能傷害他。

    花池一把推開談三,對太子說:「殿下,你別著急。你我是友非敵。」

    「你說什麼?」

    花池卻不再理他了。

    他轉頭向談三淒然一笑道:「三爺,你記得我們的相遇嗎?我們來京城的目的嗎?」

    談三疑惑地道:「你要我殺一個人。」

    「是的。我要你殺個人。那個人就是我的義父、師父,朝鳳王朝的鳴鳳王爺——鳳玉麟。」

    花池檀口輕張吐出這麼個名字。

    ◇◇凡◇間◇文◇庫◇◇獨◇家◇制◇作◇◇

    「大內正門喚做宣德樓,樓列五門,所有的門都是金釘朱漆,鏤刻龍鳳飛雲的圖案。入宣德樓正門就是大慶殿,殿外有兩樓,分別設有太史局,那裡的人專門測驗刻漏,每一個時辰會上奏一次。過大慶殿是內城,有三個門。左邊的叫左掖門,裡面是明堂,明堂外有條長廊,名喚北廊。從北廊過去百餘丈,即是樞密院,次中書省和次都堂。」

    談三手持宮燈,跟著前面緩慢行走的身影,在燈光的陰影中那個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他用足尖輕輕觸碰著顯然是頭部的陰影,就彷彿碰觸了他。

    他想起花池給他介紹宮城的一切情況時那冷漠的眼睛,那一刻,他才清醒地明白那個在他懷裡撒著嬌的少年是真正的王爺,是個叫鳳華池的擁有高強武功的王爺。他的神態凝重,臉色暗淡,卻有一種做著驚天動地的事情的激動,那種激動讓他的眼睛發光。

    那時候的花池,不,應該是鳳華池對著談三說起昔日靳柯刺秦。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昔日靳柯刺秦人皆道他必死無疑,他昂然而去所持有三:一曰利刃魚腸;二曰趙國防禦圖;三曰秦叛徒樊子期人頭。今日你我殺那鳳玉麟所持也有三。」

    他邊說邊拿出兩樣東西排在桌上。利刃殲魂,以及他和他一起在梅山洞穴找到的那張圖。

    「夜聽瀟湘似雨來,一夢前塵費疑猜。撫劍欲拾舊人魂,梅在山顛寞寞開。麒兒與雲初哥哥夜遊梅山。」他吟道,突然笑了起來:「麒兒與雲初哥哥,呵呵。義父小名玉麒兒,他數次行走江湖都是用這個化名。雲初?你父嚴名靜,字雲初。膝下兩子一曰雲,一曰初。你還不明白嗎?」

    他笑著說:「這個一手遮天的狂人一生只愛了一個人,為了那個人他甚至拋下自尊躺在同性的身體下呻吟。可是——」

    那個時候,鳳華池又哭又笑著說:「可是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再深的情感也比不過龍圖霸業啊。嚴名靜儘管愛他,卻始終不放棄自己的立場。當兩人終於有一天不得不針鋒相對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殺了那個人的全家,一個活口也不留。但是,他畢竟是人,而那畢竟是他窮其一生唯一的一份情。看著這張圖,即使是他也會心旌動搖吧。而他動搖的一刻就是你動手的最佳時機。」

    當時自己問了他一句話:「你為什麼哭了?」

    他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只是淚水就這麼流。

    談三心裡有很多很多的問題:為什麼要殺自己的鳳王,為什麼這麼悲傷,為什麼找到了他?許多的問題一句也說不出口。想到弟弟還在自己不知道的某個角落生死不知,那麼除了去救他,還有什麼更重要呢?

    在那晚計劃拯救嚴雲的帳篷裡三個人都不想多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太子在一旁問:「你不是說有三樣嗎?這裡只有兩樣東西啊?」

    鳳華池蒼白的臉笑了笑,攤開雙臂說:「靳柯有樊於期的頭顱,而你們有我啊!」

    談三一驚,道:「你要我砍掉你的頭嗎?」

    「什麼啦,我才不想早死。只是,是我——把你帶進去。」鳳華池這樣說。

    長廊走到了盡頭。前方走著的鳳華池突然停了下來。

    談三發現他們已經到了一個院落的門口,兩個守衛僵硬的站在兩旁。鳳華池從談三手裡拿過燈籠,對守衛說:「我要見王爺。」

    語氣沈穩,氣度不凡,再加上小王爺的華服美飾,那個跳脫可愛的花池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成熟的男子。

    談三手中一硬,鳳華池在他手裡塞了一樣東西。

    他壓低聲音輕聲說:「這是我的護身符,你帶在身上,願今日你我一舉成功。」

    說完就向前走去。

    談三把東西塞進懷中。此時,想必太子已帶著他的人馬殺到鳴鳳王府了吧。不管自己失敗或是成功,只要把王府的侍衛吸引過來,弟弟就會得救。

    「我義父有個習慣,一旦政務處理不完就會直接在次都堂歇下,那裡等於是他的第二個府邸。我們進去之後,你就等在書房的外面的第三扇窗戶旁邊,義父武藝深不可測,你一定要屏住呼吸。如果開始他沒有發覺,我們就成功了一半。」

    想著鳳華池在帳篷裡告訴他的刺殺計劃。看著鳳華池直接進了唯一點著燈的房間,談三身行一晃,整個身體貼在了窗外的牆上,運起了最適宜此地的龜息功。四週一黑,他被鳳華池留在了黑暗當中。

    殺手總是在黑暗中生存。

    房門啪的一聲關上了。頓時,寂靜成了唯一的聲音。

    運起龜息功的談三聽不到窗戶裡的聲音。

    今夜沒有月亮,風很大。是個殺人的好天氣。

    談三想像自己已經是這堵牆的一部分,全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凝固了起來。

    「義父每次到在次都堂辦公都不會留很多侍衛,所以為了保護自己都會穿上被譽為天下第一防具的銀胄甲。那件刀箭不入的銀甲裡面含有活玳瑁,在暗夜裡會發出紅色的絲絲光芒。我進去後會照例和義父說上會話,等時機到了,就會把圖交給他。趁他動搖之時,我會打滅房裡的燈光,裝做要刺殺義父。

    「燈滅之時,就是你破窗而入的時候。什麼也不要管,直接把殲魂刺進有紅光的地方——他的心臟。」

    腦海中突然想起了師父,在山裡把他一個人留在泥土中走掉的師父。

    忘記你自己的存在,你就不會被別人發現你的存在。

    這就是龜息功。

    師父到底去了哪裡呢?

    房裡的燈光晃了兩晃,陡然熄滅,當一切都成為殺手的棲息地時,談三像水裡的一尾劍魚投奔那唯一的光明。幾乎沒有一點失誤,談三聽到了殲魂破裂鐵甲的聲音,上好錦緞的撕碎聲,利器切割皮肉、骨骼、劃過血液最終完美的鑲嵌在了終點。

    鳴鳳王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談三感到手中的殲魂順著屍體也滑了下去。

    匡當!談三從極度的緊張中緩過神來。

    汗濕重衣。

    「花池。」他叫了一個人的名字。

    啪!火折子打燃的響聲。重回光明的一剎那他看見了地上躺著那人的面孔。與想像中的陌生面孔完全不一樣,因為那張面孔他太熟悉了,就是那張臉陪伴了他整個的前半生。

    「師父!」

    談三叫道。

    四周陡然燈火通明,就像剛才突如其來的黑暗那樣迅速。談三茫然地回過頭,整個宮殿亮若白晝。無數的人擠滿了院子,就像是憑空變出來的一樣。有幾個人已推門進了房間。

    噗通!噗通!一干人全部看著他跪了下來。匍匐在他的腳下。

    慢慢的鳳華池走到了談三跟前也跪了下來。

    「恭迎鳴鳳王爺!王爺千歲千千歲!」

    聲震長天,劃破夜空的寂靜。

    ∼f∼a∼n∼j∼i∼a∼n∼

    在山裡長大的時候,談三曾經思考過每個人都會思考的問題,人生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無論經歷過怎樣的精彩和痛苦,不都是匆匆百年總要灰飛煙滅的嗎?

    他想像自己已然死去,不存在這個世界上,那麼即使是照角鎮的鎮民,除了師父,誰也不知道在山裡離他們不過一里,有個少年和他們同時呼吸過同片天地下的同樣的空氣。

    對於老天來說人真的像螻蟻一般,捏死幾隻輕而易舉,即算是螻蟻們有著奮鬥一生得來的食物,一旦身死了不也成了別的螻蟻的了嗎?那麼,在生存的時候去廢盡心思爭奪那一切也是為了什麼呢?為了將來有一天失去嗎?

    所以,儘管談三很年輕,卻是頭未白髮心已老,對一切都沒有強烈的執著,只是活著而已。

    但是,他畢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有喜怒哀樂,有貪念有慾望,就會有孤獨有寂寞。只要活著總是孤獨的。

    他不求功名利祿,不求青史留名,只求憑身一知己,但教不寂寞。

    於是,短短十幾年生命中有兩個人他在乎。

    現在一個人的屍體躺在他眼前,另一個人——他也許從來就沒有知道過。

    他在師父的屍體前跪了兩天兩夜,終於拉開了門,門外鳳華池跪在門口也已兩天兩夜了。

    「告訴我吧,我現在想聽了。」

    他想站起來,卻又倒了下去。談三走過去想扶起他,他卻避開了。

    鳳華池依著院裡的石凳站了起來:「大約是一年前,義父他從白梅山回來。他把我叫到跟前對我說他不想再活下去了。他手裡抱著嚴名靜的靈牌就那樣笑著。他想死,又不想簡單的死去。最後決定要死在一個特定的人手裡。」

    「那個人是我?」

    鳳華池看著他,他摸上談三的臉,說:「你沒有看到過嚴名靜的畫像,你和他簡直一模一樣。他想死在你的手裡。然後去見你父親。當時太子世西剛去世,他笑著說,好呀,就把這個帝國留給三兒吧。我要把果樹上的桃子摘下來送到他手上。但是——」

    「但是,我不可能莫名其妙的就殺了師父。師父很瞭解我,知道即使告訴我身世也不會激起我的報仇之心。」談三說。

    「是。」

    談三盯著花池問:「我現在只想知道你在其中扮演怎樣一個角色?」

    「對呀!我是個什麼角色呢?我到底是什麼人呢?」鳳華池喃喃自語道,神情蕭瑟。「我嗎?在外,如果你要攻打一個城市,我就必須為你招募一支軍隊;如果你要建立一個王國,我就是你的宰輔;如果你要讓一個人消失,插在他胸口的必然是我的劍;如果有人要你的命,先死的一定是我。在內,如果你要睡覺,我就給你鋪床;你要洗臉,我就給你打水;你看上個女人,我會把她放在你床上;就算你上茅廁忘了手紙,遞給你的也必然是我。我是個什麼角色?這就是我的角色。你哭的時候我要讓你笑,你笑的時候我要讓你大笑。從小到大我就是看著你的畫像,聽著這些話長大。」

    「我是為了你才出生的。」鳳華池如此說。

    「如果我看上了你,你也要陪我上床?」談三說。

    「是的。」

    鳳華池看著他的手仰起,似乎要落在他的臉上,最終卻收回去落在了主人的身邊。

    「我們完了。是不是?」他問。

    談三沒有回答。

    「我知道,我真的失去你了。如果你打我罵我也許還有希望,但是你剛才還想扶我,即使憤怒到極點手也沒有放下,這表示我已被你放下了。」他說著,「有時候我真恨你的這種灑脫,這個沒了,重新再來就是。」

    談三凝望著他一陣苦笑:「那你要我怎麼辦?永遠在過去中痛苦掙扎嗎?你要我現在恨你一輩子,和你糾纏一輩子,像胡俊和丁威,像楊天美和孫炎,甚至像你師父和我父親。互相傷害最後一起滅亡。不,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是堅信我總有一天不會再孤獨。」

    風華池看著他:「是啊,你總是對的。而正確總是無情的。」

    他抬起頭來,兩眼炯炯有神的看著談三,開口說:「也許你不再要我,但我卻永遠是你的了。你是我的主人,同樣也是這個王朝的主人。朝中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敢反對鳴鳳王府,江湖最強有力的勢力也歸屬於你,太子爺此時被囚禁在地牢,只要你想你立即就可以擁有朝鳳王朝幾百載的輝煌,權勢、財富、所有人夢想的一切都擺在了你的面前。你真的不想要嗎?」

    談三靠近鳳華池,他撫摸著他的臉,慢慢地畫著他輪廓的線條,「我只剩下你的時候,你卻不再是我當初所愛的那個人。你難道還不瞭解我嗎?我什麼都不想要,不想要軍隊,不想要城市,不想要一個王國,不想再去殺任何人,也不想身邊的人被人所殺;我想找個人,我替他疊被做飯,把水端在跟前,上茅房遞上手紙,他哭的時候會投進我的懷抱,笑的時候會尋找我的笑容。這就是我想要的。不是王爺,不是主人,只是談三。」

    他邊說邊哭,看見鳳華池的眼淚也流了下來。花池,他心底叫著這個名字,愛你,這個時候才知道有多愛你。

    等月亮爬上柳梢頭的時候,談三擦了擦眼淚,眼前又清晰了起來。

    「我要走了。」他說。

    「你要去哪裡?」鳳華池問。

    「不知道。走到一個可以留下來的地方吧。」他說,真的轉身離開了。

    走出院門的時候,他後面的人在叫他:「主人——」

    他沒有回頭,這次是他把黑暗留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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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鳳王朝正元二十一年,鳴鳳王爺鳳玉麟暴斃,養子鳳華池繼其位。同年,正元帝駕崩,太子世澤即位,改年號順昌。

    順昌元年,江湖變亂,武林泰斗柳家莊楊天美繼任大典上,其妻孫秀指證他殺師奪位。楊天美身敗名裂,刺殺鳴鳳王爺鳳華池失敗賜死午門。

    順昌三年,談三飄蕩江湖多年,突有一日聽得北回歸雁的悲泣,遂動思鄉之心。打道北上,想回白梅山舊居一探。數月後行到梅山鎮,想起年少的往事,便決心在鎮上停留兩日。

    這一日,逛著市集,偶然一抬頭看見以前和花池為救嚴雲待過的那間酒樓。略一考慮便拾階而上。酒樓的陳設沒有多大的變化,就是多了幾個雅間。

    酒樓老闆迎了上來,依稀還是那張臉。

    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從懷裡拿出個黃色的繡花錦囊。這就是那一天花池給他的護身符。裡面裝著黑木頭雕刻的花紋。摸著那拙劣的凹凸不平的雕刻,他想起在這個鎮上的客棧裡花池有多麼的寶貝它。這個東西是他十歲時的傑作。想來是師父拿去給了花池。

    想起那場驚心動魄的鳥戰,只覺恍如隔世。花池嬉笑的臉記憶中已模糊不清,讓人臉紅心跳的愛語已了無痕跡,當時幸福的心情卻仍殘存心中。

    談三暗歎口氣,心中鬱悶起來。不知道何時才能心平氣和的回憶這些往事,又還要等多久才能忘記……

    正想著,耳朵裡卻傳來賣唱女子俏生生的歌聲:

    「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

    這是山野裡的小曲,此時聽來只覺清新可愛,竟讓談三的心情一爽。他走過去,只見雅間外面已經圍了很多人。女子的歌聲一停,四周叫好聲不斷。旁邊的琴師調了調弦,女子放開歌喉又是一首:

    「郎上孤舟妾依樓,東風吹水送行舟。老天若有留郎意,一夜西風水倒流。五拜拈香三叩頭。」

    一曲終了,連談三也忍不住叫了聲好。難得山野鄉調竟寫得出奇的雅致,又不失純真。

    談三人物俊秀,這一叫周圍的人都向他望去,那琴師也看向他。

    兩人目光一碰,均是一呆。

    「丁兄弟。」談三叫道。原來那撥弦的琴師竟是丁威。

    談三許久未見故人,當即擁著丁威嚷著要喝酒敘舊。那女子也跟在後面。

    丁威邀談三到梅山賞梅,三人就一起拿了酒菜上了山。

    那一片梅林還是燦爛如昔。

    談三本來與丁威也只是一面之緣,念他贈匕之恩,本就對其有好感。此時相見竟分外投緣。

    女子在一旁燒火溫酒,兩人就邊喝邊聊。談三看著丁威的臉,想到他與胡俊的一段往事,與花池嚴雲的初次相遇,記憶竟紛至沓來。

    酒過三巡,丁威略有醉意,笑著問:「當年你身邊那個總吃乾醋的小子呢?怎麼沒跟你一道?」

    談三心中一痛,回答說:「我們分開了。」遂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了丁威。

    丁威聽了也不說話,轉頭吩咐了那女子幾聲,就拉起談三往山的那頭走去。

    遠遠的,兩座墳墓矗立在那裡。

    丁威摸著墳頭說:「我愛胡俊。」

    談三一驚,望過去丁威的臉色平靜,他心裡明白即使愛過也是過去的事情了吧,正因為這樣此時才能如此平靜地說出口。

    「其實,那年胡俊把我擄走的時候,我並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他了。我心裡喜歡他,卻知道這份感情不可能有結果。誰知道,我們緣分不斷,竟又再見,然後就成了那樣的局面。正是因為喜歡才不能輕易的原諒。我就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做了。他至死也不知道他傷心的時候我的心又是怎樣的。我一直很痛苦。愛和恨的糾葛讓我痛苦。」

    兩人找了個空地,坐了下來,丁威繼續說:「我無法控制愛他,也沒有辦法原諒他。但是,近來,我常常幻想,如果我沒有逼他那麼緊,如果我原諒了他,如果他沒有死,如果我和他在一起,我們會怎麼樣呢?我心裡明白正是因為他死了,我才會這麼平靜的這麼想。因為我和他之間是個死結,沒辦法打開。但是,如果真的有可能,好想一切重來。」

    談三靜靜地看著丁威,丁威認真地看著談三說:「但是,我的期望卻是不可能的。你不要怪我交淺言深,但是,人會變,只要不死就一切都有可能。你和他並沒有真的化解不了的東西。為什麼不去看看他,看看彼此還有沒有機會。如果心中還有愛意,為什麼不試著去努力。看看有沒有奇跡。」

    談三搖搖頭說:「你說的我都明白,但我離開京城的時候發過誓,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回去。他是權傾朝野的王爺,又怎麼可能留戀年少輕狂的糊塗。只有我是鳴鳳王爺,他才會屬於我。但我是談三,而他——卻已不是花池。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奇跡我不知道,但我和他肯定沒有。」

    丁威哈哈一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也是我以前的一個老友給我講的。以前有個女子嫁給了自己深愛的人。那個男人是個商人,結婚沒多久就去了遠方。一去就是數年。了無音訊。有一天女子在堂前看見一雙燕子在房梁間嬉戲,她就對燕子說:『我聽說燕子從海的東面而來,那麼你們回去的時候就會經過我夫君所在的地方。他離開了很久一封信也沒有寄來,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這裡有封書信想請你們帶去給他,如果你們願意就到我懷裡來。』她的話音剛落,燕子就真的停在了她的膝蓋上。她寫詩一首日:我婿去重湖,臨窗泣血書;慇勤憑燕翼,寄與薄情夫。女子把詩綁在燕子的腳上,放它們飛去。」

    談三聽得津津有味,見丁威停了下來,忙催促說:「繼續啊。」

    丁威笑著繼續道:「當時,女子的丈夫已經不在了那裡,而是去了另一個地方。有一天,他突然聽見有燕子的鳴叫聲在頭頂徘徊。隨後停到了他的肩上,他驚訝的發現燕子的腳上綁著東西,解下來一看竟是他妻子的書信。他感動得流出了眼淚,不久後就回到了家鄉。那個朋友告訴我的時候說只要誠心企求,這個世界上總會有奇跡。」

    說來也奇怪,丁威話音剛落,一隻鳥兒就鳴叫著俯衝下來,狠狠地抓了談三一爪,把談三的頭髮都扯掉了一把。談三痛得大叫,把那鳥抓在手中一看,眼熟得不得了。

    啊!他驚叫一聲,那不是花池身邊的小花嗎?再定睛一看,那鳥兒的爪子之上真的綁了一張紙條,他忙不迭的解下來一看,當然不會是溫柔的勸夫回頭的詩歌。

    上面寫著:談三死人頭,本大爺在白梅山等你回來燒飯洗衣服,還不給我滾回來。落款是談三最愛的兩個字——花池。

    談三的眼淚也不知怎麼回事,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止也止不住。

    丁威說:「回去吧。」

    他的身體就像聽到發令槍一樣,向山下衝去。

    遠遠的,聽到丁威高聲吟道:

    望處雨收雲斷,憑欄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難忘。又期酒會,幾辜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裡,立盡斜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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