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爺府裡要辦喜事的事情,一瞬間就在京城裡傳了出來。
坐著小王爺府裡的紅色軟轎的新姑娘,便出入了各大商舖幾次。新姑娘總是坐在轎子裡,等著鋪子裡的人,一件件地送到轎子裡給她看。坊裡有些閒言碎語傳出來,便都在問,「不知道這姑娘是誰?排場倒是真大。」阿縲的軟轎總是沉沉地抬回來。
跟著阿縲的人說,「新姑娘的,不能見人的,會把喜氣都沖沒了。」轎子也都要抬到阿縲的屋子裡。
有幾次阿縲的轎子沉沉的,讓抬轎的人忍不住想,這姑娘也太嬌貴了些,嫁妝要辦這些嗎?
阿縲的轎,那天在屋內停下來。叔成在她屋裡等著,等下人們都退下來了。
阿縲出來,站在門口打量了一下,和叔成一起從轎中抬出一人來,那人衣衫是血,臉色發黑,相貌尋常,勉強說著,「是秦爺吧,這次多謝你和威武小王爺費心了。」
叔成說,「您趕緊休息著,有什麼事情,我們以後再說。」
那人被抬到床上,不一會便沉沉睡去。
阿縲臉色有些白,還強自鎮定著。
叔成看著床上那人睡了,再看看阿縲,忍不住問,「阿縲,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得委屈?」
阿縲搖搖頭,「沒有,其實我,」她說的語無倫次,「其實輝圖真的對我很好。只是我總是想……只是我自己貪心罷了,我想著,他那時,不顧自己生死去救我,又想著,我,我喜歡你什麼。」
笑笑,「我也說不清,我想通的是哪一點,只是……」
叔成看著她,點點頭說,「我懂。」
阿縲盯著他快出神,才又低下頭說,「其實我很知足,你別看我做得衝動,其實我是覺得我沒有勇氣,說起來,也還是小王爺推了我一把。」說到此勉強笑笑。
叔成禁不住拉著她的手,「我希望你能幸福。」
阿縲點頭,笑笑,「爺,您可別為我擔心,其實我一點也不勉強。」復又說道,「天下有情人終能成眷屬,爺不也是幸福著嗎?」說著,又恢復了幾分俏皮,「小王爺他越看我不順眼,可不就是越把您放在心上嗎?」
叔成拿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叫我大哥吧。」
阿縲點頭溫順叫道,「大哥,我便想和你們一起走。咱們,就是一輩子的親人,一輩子的家裡人。」叔成含笑點頭。
阿縲要出嫁的日子就這麼近了。
叔成給阿縲做嫁妝的幾天,都是神神秘秘的,也不讓北真看。
他對北真說,「都是些女兒家的脂粉玩意,你一個大男人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北真卻老是懷疑,口氣有七八分酸酸的,「難為你這麼用心,我們什麼時候也辦一次,洞房花燭夜。」
叔成氣得罵他,「牛頭不對馬嘴,你腦子裡除了轉這些污穢的念頭,還有什麼東西呀。」
北真只知道眨著他無辜的單眼皮笑。
叔成不得不把他推出去,才能安下心來做事。
但在心裡又為大家開心,北真對阿縲總算是少了戒備之心,心事總是放下一些,開始真正關心阿縲和輝圖,為他們裡裡外外的張羅著。
府裡面和輝圖熟悉的人老是拿著阿縲來開玩笑,想看新姑娘。
阿縲總躲在屋子裡不肯出來。
但是喜氣卻自然的渲染了出來,輝圖在她屋外跪下來起誓,表達著愛意,同時每晚都有豪邁而纏綿的歌聲在阿縲的屋外響起。
依著北方的的規炬,真正的勇士要想娶得自己的心上人,應該去獵得森林裡的猛獸來證實自己的能力,但在京城裡這樣的舉止顯然是不現實,但是禮物被自然的換成了姑娘家愛的鮮花與脂粉,每日那生氣盎然的花兒放在阿縲會第一眼看到的地方。這樣的大張旗鼓,叔成都忍不住羨慕起姑娘家特殊所享有的被追求的權利,但是自己不是一樣也是幸福的嗎?但在這樣的快樂的日子同時,出海的事情秘密在策劃著。
叔成仔細觀察過李洋。李洋是一個奇怪的人,雖然經常是副笑顏逐開的樣子,但笑意從來不到眼裡,話也不太多,卻是經常暗暗地感覺到他細心打量各人的神情,不露痕跡的謹慎和防備,顯示著他的精明。有時談得順心也會和叔成講很多海上的事情,航海的知識,如何依靠季風與洋流去南洋,叔成本來在這方面就有天性,一旦說起,明白得也快。
名義上藉著小王爺府要辦婚事,北真的個別親信穿梭在府內,李洋也混在其中,卻坦然自若。叔成心裡忐忑不安,但見這些人,一方面談笑風生,一方面運籌帷幄,顯然是習慣於此,也忍不住佩服。
但聽到大家談起海上的風光也忍不住對將來的生活心曠神怡。那久遠前的叛逆性子,熱愛自由的性子,一點點從血液裡浮現出來。
婚事就這樣走近了。
說是好好操辦,卻也只是把阿縲從一個院子迎到另一個院子裡住下,叔成手巧,都是新做的錦被,新剪的紅字。他與北真做的主婚人,也是弄得似模似樣的。
看到那兩人被送入洞房,叔成見一片燈紅,情不自禁覺得能得到心愛之人相伴,此生足矣。再回頭看北真的臉,好像也是相同的心事。
大紅的龍鳳蠟燭立在案頭,屋裡喜氣的紅字,喜氣的被褥都被燭火染上一層淡淡的微暈。當燭火一明一暗時,輝圖的心也是怦通怦通的。
阿縲現在是靜坐在床邊,輝圖挑開了她的紅蓋頭,卻見她低著頭,一臉沉靜,也不是開心,也不見太多做新嫁娘的喜色。忍不住失望起來,在兄弟們的起哄下,他每天的慇勤難道都沒有絲毫地打動她的芳心。
他們其實也是多時不曾見過面,難道一點也不想念自己。失敗的挫折感充滿了心中,輝圖因為覺得自己總猜不中女人家的心事而懊喪起來。對阿縲又敬畏又憐惜,想到她對此婚事不一定是滿意,心裡更有種吃不準的懼怕,微歎了一口氣,問道,「你要不要吃點什麼?怕你累了,都沒有吃飽。」
阿縲的心中,此時想得最多的是自己再沒有退路,是把一切都賭上的,以後這一輩子都是要跟著身邊這個對自己很好,可是也傻得猜不出自己心事的男人。那數日來聽到的歌聲好像還迴盪在心間,讓她的心更亂更亂。顧不上理睬輝圖的想法,只是恨不能痛哭一場,和輝圖也還有種另外的陌生,也許是對新婚的懼意,說了句,「我要睡了。」她衣也不脫,卻是掀了被蓋上。
輝圖哪裡猜得出她的心事,轉過頭去,自己倒了杯酒,黯然喝下。身後的人卻猛然坐起,輝圖轉身一看,阿縲在翻著枕頭下面,輝圖吃了一驚,猛然想起什麼,臉一紅,伸手過去要奪。
阿縲是睡著不舒服,覺得頭下面什麼東西硌著慌,翻起枕頭一看是個小匣子,本來也不在意,看輝圖不讓自己看,反而好奇起來,偏偏要打開看。
一打開來,卻是一愣,裡面擺的幾樣全是從自己手上買去的物件,拿起來仔細一看,還是油紙封著的,一一看過,居然都沒有拆開,抬起眼來望著輝圖,「你從來都沒有看過?」
輝圖點點頭,憨憨地說,「我捨不得。」
阿縲直視著他的眼睛,突然撕了一個,輝圖剛要攔阻,已來不及,那油紙撕開,裡面除了些廢紙再沒有別的了。阿縲仍盯著他的眼睛,手下的動作卻越來越快,一口氣連撕了幾個,全都是和第一個一樣,是塞了些廢紙。阿縲好像是跑了數里一樣,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微微發顫,「你悔不悔?付出的銀兩,買的不過是個空油紙包?」
輝圖看著她的神氣,不知道怎麼地就覺得這是他和阿縲最關鍵的一次對話,身心冒汗,卻是笑笑,「這有什麼悔不悔的。」
阿縲不過是撕了幾個油包,聽了這話,整個人都虛脫了一樣,好像是耗費了不少精神,終於是歎了一句,「我睡了。」
輝圖愣愣看著她說,「我知道我是個粗人,我知道,你嫁給我是很委屈的,沒準你今天、現在就在後悔。我不會哄女人。」他越說越沮喪,「我不會討人歡喜,過去,像我們這樣的,就是在外面買女人,我只是很喜歡你,就是覺得你和她們是不一樣的。就是覺得……」他的手放在心上,「想把這裡挖出來讓你知道。」他等了一下,似乎覺得阿縲已經睡著了,他忍不住大著膽子自言自語起來,「我知道你心裡喜歡過別的男人,可是那不要緊,真的,我不介意,我原來也有過好多別的女人,但是你是不一樣的,我希望,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你也會覺得我是不一樣的。」
靜了一會,才聽到一聲,「你也早點睡吧,也累到半夜了。」
燭火一明一暗,但又照得屋內溫暖無比,夜空裡又覺得好似飄來陣陣花香。
*
北真喝了些酒,感覺到自己有些微醺,賴在叔成身上。到了後來手也不規矩起來。叔成受不了地用力地拉起他,把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說了一句,「小王爺醉了,我帶他回房。」
桌子上一些人,繼續地喝著酒,似乎全沒有在意,但當叔成架著北真走到房門口,就聽到屋內的人一陣哄笑起來,叔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出他和北真的關係,但是不想留下來更出醜,架著北真趕緊走了。
回到房裡,北真就是望著他嘻嘻笑個不停,叔成遞了熱茶,「看你今天怎麼喝這麼多?」
北真仍然笑著,「沒有呢,還能喝。你怎麼不陪我喝一些?」說著手摟過叔成的脖子,在叔成面前呵氣,「我是不是一身的酒氣?」
「你才知道,自己也不覺得自己臭。」叔成用腳狠狠地踢了北真幾下。
北真不怕,「我知道,我再臭你也不嫌棄的。」
叔成把他推倒,一邊幫他脫衣物,一邊笑,「你倒是想得明白,便宜不是都讓你佔了吧。」
北真躺在床上,藉著酒意撒嬌,「哥,你親親我好不好?你都很少主動親我,今天你親親我嗎。」叔成的動作停了,抬起眼看著北真,北真的臉因為喝酒泛著紅暈,加上房裡的燭火,打在他挺直的鼻樑上,那平時方正的面孔此時說不出的柔和與嫵媚,怎麼可能是嫵媚?叔成邊想著,頭已經低了下去,在北真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北真的手摟在他脖子上,「還要還要。」
叔成的心柔軟的彷彿都可以擰出水。低下頭,輕輕地吻著北真的唇。
北真輕輕地歎著,「哥,我真的很喜歡你。」
「傻瓜,我知道。」雖然不是第一次聽到,叔成的心還是像往日一樣掀起了風浪,他在心裡默默地說著。溫柔地撫摸著北真的頭。
北真直直的看著他,眼睛亮得像天邊的星星,「為了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們一定要走,也一定能成功。」叔成迎著他的目光,點點頭,笑開了,他只怕若是笑不了,就會有淚流下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轉過身,取出一件物品,向北真遞過去了一個長長的匣子。
「是我送你的。」北真坐起來盤腿在床上,打開盒子來一看,裡面是個小型的屏風。北真把他取出來,支起來放在床上,卻是繡著一對老虎,栩栩如生,一隻威風,一隻清峻,還有七八分神態像他們兩人。兩隻老虎神態逼真,一隻老虎的爪子還搭在另一隻的耳朵上。彷彿還在打鬧。北真的嘴角才彎起來望向叔成,叔成已經向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把屏風翻過來,叔成的眼睛堆上了笑意,還有些羞澀。
北真看得都癡了,猶疑地按了他的意思做了,背面居然是一副舂宮圖。繡的兩人雖小,卻隱約從眉目神態中猜得出是北真與叔成,繡品中,那眼裡含情,彷彿有千種言萬般語卻不肯輕易透露一個字的是叔成,另一人,神態風流,好像還能聽到他因為激情的心跳的不用說就是北真,雖然不是真人,也任人浮想翩翩。北真一句粗話脫口而出,「奶奶的,你還留了這手。」從床上一下子翻身坐起,舉起來在燈下翻來覆去地看,叔成看他一副急色的樣子,已經笑倒在床上。那繡品就是傳說中的雙面繡,從正面看出去居然看不見反面的一絲繡痕。
北真一邊看,一邊罵,「他奶奶的,真看不出來。你怎麼知道你當時是這個表情?」
叔成很有些羞赧,偏偏那眼神一羞更似圖中的樣。北真的手幾乎是抖擻地將屏風收好放人匣中,回頭眼睛透亮的看著叔成,「我們洞房吧。」
到了第二天早上,別說是阿縲和輝圖是臉帶羞澀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就連叔成也跟著神情不自然起來。
輝圖與阿縲的婚事完後,輝圖就帶著阿縲請辭離京而去,說是返回阿縲的娘家。李洋和百來也混在探親的隊伍中一同去了,一切都好像很平靜,也很順利。
這一天早,和碩親王府裡還是一片寧靜。
祺瑞在府裡坐著正逗一隻八哥說話,就聽見外面有人報,威武小王爺來了。
他覺得很是奇怪,北真甚少上門找他,才在想,北真已經邁步進門。北真向祺瑞行禮,祺瑞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怎麼想到要來,有事不妨直說。」
北真也一笑,「這還真是奇怪。我們表兄弟間怎麼多了這麼多生分。」祺瑞被他說的一嗆,心想這話原本是應該我說,怎麼還被你搶了先機,當即有些不自然。
北真哈哈一笑,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下才正色道,「不日我將起程前往江南一趟。」祺瑞微有些吃驚。示意北真繼續往下說,「前日阿瑪托夢與我,他當年在河神面前許了願,河神問他為何還不去還願,若不能還願,河神會降罪下來,那便是今夏會有大水,若是有洪水發了,那便會連累四周百姓,生靈塗炭。我已向皇上秉奏過,前往江南替我阿瑪還願。」說道此處,站了起來向祺瑞行禮,「這段日子就要多虧你照顧我額娘。」
祺瑞覺得他這話說的奇怪,不是很符合北真一貫的個性,但這話本身卻沒有太多可挑之處,一個人若要信神信佛起來原不是奇怪的事。就算是北真這樣平時漫不經心的人,也是有其看重的地方,更何況連皇上也准了。
「這是說哪裡話。我們是一家子親戚,我不照顧還有何人照顧,你也總算是有良心,走之前和姨母說了嗎?」
北真勉強一笑,「我剛從敬王府回來。」
祺瑞也笑,「都是一家子,難道還有什麼隔夜仇不成,我看你還是早點搬回去陪陪姨母,她一個人可不是冷清。她畢竟是你的生身母親,這麼些年你都不在家裡,也太沒良心了一些。」聯想起自己的身世,忍不住勸道,「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北真抬起頭,不知道望著屋子裡哪一點,「我和我娘之間……」他欲言又止:「一切都等我回來再說吧。總之,一切都拜託了。」
祺瑞難得見他沒有處處唱起反調,沒來由得覺得親近,「聽說你最近收了性子,和那個唱戲的書哥兒斷了關係,那可正好,這次早去早回,還是早早地成一門親算了。其實喜歡不喜歡這種事,有時也不能太在意。反正老婆總是可以多討幾個,只有仕途方是正道呀。」
北真聽到這,想起他想收阿縲為房的事,微微哂笑,難怪阿縲看你不中意,才想著起身告辭。祺瑞已經接下去說,「那個書哥兒聽說前一段時間從台上翻下來了,摔壞了背,莫不是被你氣的?男戲子便是有三頭六臂,還能嫁到小王爺府不成,咱們祖宗可從來沒有傳下這樣的規炬。」
北真一驚,「他怎麼了。」站起身來,急急地追問,「怎麼也沒人和我提這個事,這孩子真是倔呀,出了事也不叫人來和我說一聲,難道我還會笑話他不成。」祺瑞一愣,原來他還不知道這事,「北真你可別同情心亂作怪。」
才在說,北真跺跺腳說道,「也是我的錯,我只想著斷了他的念頭,怎麼也沒想過多關心一下他。」說著,已經向門外跑過去。
祺瑞不放心,總覺得自己的表弟太衝動,好不容易戒了這個心,可不能讓他再起這個意。也忙著追了過去。
到了戲園子裡沒想到書硯已經不住在裡面了,戲班裡老闆勢利,書硯既然已經不會唱了,戲班子可不能白白養他這個人。北真一怒,把桌子連掀了好幾個,這下更不放心了,書硯沒辦法再演戲就沒辦法再有謀生的手段,以後可怎麼辦?
依書硯心高氣傲慢的性子,保不準自暴自棄起來。祺瑞沒有攔住,索性也不想幫他去解釋,心裡不舒服,覺得北真的性格就是對外人還比對自己家裡人還好。對一個戲子,至於這麼費心費力地嗎?
北真卻抓了幾個園子裡的人問書硯的下落,那些人被他的樣子嚇著,只說那個叫墨琴的知道,也一起搬出去了照顧書硯。幾個與墨琴、書硯交情好的,好不容易才站出來說了地址。雖然是告訴了北真地址,對北真的態度都不太好,那是把北真看成負心之人。北真哪裡顧得上解釋,得了地址就非要去不可。祺瑞受了白眼,一肚子的氣,又看北真的認真勁,也不可能甩下他不管,也不得不跟上,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好不容易尋到地方,就見一群人擠在門口,裡面聽到吵嚷和呼喝的聲音。北真臉色一變,擠了上去。好不容易擠到裡面,就見書硯被推倒在地上死死抱著一人的腿,但手臂落在袖口外面因為那人還在邁步前行,硬生生是在地上磨出了血痕,兩個家丁樣的人架著墨琴,墨琴的口張張合合,身子哆嗦,卻是沒有一個音吐出來,顯然是急到極點。
北真的心裡劇痛,見那被書硯抱著腿的人因為抬腿邁步吃力,便抬起沒有被書硯抱住的另一隻腿狠狠在書硯的手上碾動。北真怒吼一聲,狠狠向那人撞去,將那人撞開,掄上拳頭便打了上去。
他身高力沉,出手又是迅速,那人還來不及看清他,便被他摜在地上,痛揍起來。這人正是那個不死人的戶部王大人,那邊上兩個家丁見主子有難忙摔開墨琴,掄上刀就向北真砍了過來。北真雖沒有回頭卻聽到了刀聲,但他此時急怒在心,只狠不得把這人打死以洩心頭之恨。只聽到墨琴一句淒厲的叫聲,猶似山間的妖魅在叫,「書硯!」回頭一看,卻是書硯用身幫他擋了一刀。不知道是書硯身上的血更多了,還是墨琴的叫聲太過懾人,所有人的動作都已停下。連北真都茫然的不知道做什麼好,也不敢去碰書硯,只是看著書硯痛苦地望著自己的眼睛。許有一會,被他壓著的人才被他的家丁扶了起來,陰慘慘地說了一句,「小王爺好威風呀。」他被北真痛打兩拳,吸一口氣都痛,非要有人相扶才可以站住,整個人是靠著別人身上,見北真沒理他,只是跪在書硯面前,示意邊上一人把墨琴帶走。
墨琴一雙眼卻似紅了,手一下子抓住園子裡劈柴的一把刀,「你是不是要這張臉?」
他還沒有變聲,這一聲說不出的尖厲剌耳,聽得屋外旁觀的人都忍不住要倒退幾步,剛好讓祺瑞也擠了進來。墨琴陰慘慘的大笑,突然將那刀向自己臉上砍去,祺瑞一驚,卻是反應最快,衝上去將那刀想撞開,墨琴年紀雖小,不曾想這用力卻是下了十二分,祺瑞還是借了跑過來的衝力,那刀仍是砍在眉梢,祺瑞大驚,就見那血從他眉上流下來,墨琴抬眼看他,黑漆漆的一雙眼,雖然沒有哭,可比哭了還讓他難受。
祺瑞用從來沒有過的柔聲扶著墨琴的肩,「你不要怕,我們是來幫你的。」墨琴卻揮開他的手,便似眼睛已經沒有焦點,口裡說出一句,「都給我滾吧。」刀從他手中垂下,人一晃,卻是暈了過去。
祺瑞慌忙扶著他。再回來看那幾個惡人,心裡說不出的厭惡,「天子腳下,王大人好大的膽子,居然在民宅裡行兇劫人,可是把大清戒律統統不放在眼裡了,這次人證物證俱在,王大人便等著面官吧。」
*
叔成在家裡按照北真的意思,清點財物,就是把值錢的東西想辦法都偷偷拿去換成現錢。百來、輝圖和阿縲也得先行離去,是因為在南方必須要有人接應,但是他們一走,京城裡的雜事更多,反而讓叔成更加忙碌,緊張加上三餐的沒有規律,叔成居然開始覺得胃痛,北真一早出門,叔成也全無心思,一天也沒有吃上飯。
北真是一早出了門,這趟也算是辭行,再過個兩二天,可能一切就真正要結束了,或者說有了個新的開始。北真這次辭行,是見他在京城裡那些重要的人最後一面,他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胃痛加上心浮氣燥,到了黃昏還不見北真回來,心裡擔心起來,連其實天黑視線變差也沒有在意,心卻是亂得很。
見到那些熟悉的人,北真會不會起了反悔的意?這一走,天涯海角,一輩子便再也不會回頭了,也許是又生了留戀的心?如果最後沒有走成呢?那自己的下落呢?難道是真的一輩子做個食客?就這樣一輩子留在小王爺府裡?
突然蔣衡的身影浮上心頭。突然自嘲了一句,北真啊北真,我可沒有蔣先生的驚世才華,給你兒子教書是不可能了,也就只能幫你管管帳吧。
才在想,門推開了,北真失魂落魄地進來,臉色沒有血色,衣袖卻不知道為什麼被扯破,上面還染上了血跡。叔成站起身還來不及說什麼,就看著北真直勾勾的眼神看著自己說了一句,「書硯死了。」叔成的心裡被狂振了一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完全不知道怎麼反應才好。北真走了過來,抱著他,把頭埋進他的肩窩裡,身子都有些抖,牙關咬得緊緊的,卻是沒有流下一滴淚,那是悲到極點。
叔成看著他這樣急得都快六神無主起來,極悲是最容易傷身,若是此時北真能哭出來,反而讓他能放心一些。北真就好像不能動了的木頭人一樣,所有的精氣神也不知道是被抽到哪裡去了。是叔成用力拖著他向後直到靠著坐在床上狠狠打他的背,好讓北真能舒緩過來。好一會北真才抬起頭,從叔成身上換成床上,趴在被子上頭伏在枕頭裡不動。
叔成看他有了動作,暗暗舒了一口氣,輕輕摸著他的頭,也不作聲,生怕驚動或者刺激到他。只等著北真緩了會才轉過臉來看他。叔成費力望著他一笑,生怕自己的眼淚都掉下來。他此時檢查了北真的身上看到北真並沒有受什麼傷,應該是無大礙。反而是北真的態度比他還鎮定了些,手伸在叔成臉上磨贈著。叔成也拿手輕輕合在他的手上。低下頭去,忍不住在北真臉上輕啄著。
北真幾乎沒有什麼反應,叔成的心越發不安,抬起眼來看北真,北真才翻身坐了起來,慢慢把事情經過講給他聽。末了無限傷感地感歎道:「他還一句話都沒有來得及和我說。」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直視叔成。
叔成聽了,心裡面也是說不出的難過,心裡感歎書硯還那麼年輕,沒想到卻遇此不幸。但是另一層想法卻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書硯挺身而出,卻是為了救北真而死,再沒有什麼能表現他的情義了。而依北真的性子,這就是一刀劃下去,劃在心口上,這樣的傷好像再不可能復合。這樣子,北真心裡總會掛著這個人,哪怕是愧疚。想到這裡,又罵自己,怎麼心眼如此狹小,這個時候腦子裡都在轉什麼呢。想著轉轉話題,才問他,「墨琴那孩子怎麼樣了?」
北真的情緒不高,說,「我本來想帶他回來,祺瑞說留在他府裡照顧著。」復又點點頭,「也好,留下來也是好事,只是我們都要走了,以後他是好還是不好都不知道了。」叔成的心裡從胃痛到腸子,不知道是哪裡能緩解,書硯,你是不是怪我一天幸福的日子都沒有留給你?是不是死也不能瞑目?所以這樣來罰我們?見叔成默不作聲,北真突然緊緊抓住他的衣襟,說,「哥,你別不說話,你不說話我心裡更難受。」
叔成只覺得自己的胃更痛,又覺得北真這話是句句敲在他心裡,此時自己不過只是一件工具,用來安撫北真,而北真這樣到底有沒有考慮他的感受,有沒有想過安慰自己呢,何必把痛苦又加一道在自己身上,歎了一口氣,拉開北真的手,「我心裡很亂,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在一起好像會讓很多人不開心,有我在怎麼這麼多人都死了,要是沒有我,說不定書硯也不會出事。」叔成吶吶言道,不過是想自己緩解自己的壓力,北真卻突然火了起來,「怎麼了,都說要走了,你又婆婆媽媽起來,你現在這態度是不是想散夥?」
叔成一股子火竄上來,誰想走,誰想留,誰心裡自然清楚,可他的個性一向不喜爭辯,怒是怒了,卻不像北真那樣能夠把情緒吼出來,一抬腳就起身就往外走,只覺得眼前的北真讓他陌生得無以復加,你若是不想見我,那便不見的好。
北真吼他,「你到哪裡去?」
叔成沒理他,逕自出了門,站在門外狠狠地吐了一口惡氣。才覺得北真也沒有追出來的行動居然令他有些失望。抬頭望望天,黃昏的夕陽裡,把人的影子拉的很長,也顯得格外孤單。也許讓北真一個人待待也好,免得兩個人變得像狗咬狗一樣互相傷害。他靜靜想了一下,思緒轉到書硯處,一個和他很像的人,一個也與他愛著同樣的人,就這麼走了,好像自己的生命也走了些,你若能不死,只怕對我的折磨會少很多。不知道此時他的魂是不是還在附近,有沒有什麼沒有了結的心願。心念一動,墨琴,是在祺瑞那府裡吧,去看看他。
*
祺瑞聽到叔成來了,微有些吃驚,他對這個南方來的商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是種少見的烏玉,表面上看起來樸實無華,但卻給人一種相當穩重厚實、光華內斂的感覺。
想到墨琴有一陣心虛,他也說不出怎麼就這麼關心這個孩子,難得地動了善心。北真那時的樣子就像是瘋了,衝上去痛打那些人,若不是心亂力竭只怕連他也拉不住。要是出了人命,事情可就鬧大了。他和北真說,書硯為了他而死,墨琴醒來必不依不饒,便把他帶回來。北真的樣子也像是癡了,由著他做了決定,自己回府去了。
那個時候,祺瑞雖然有些不放心,心裡卻多少有些震撼,對北真的,對書硯的,還對墨琴的。可是墨琴昏去後醒來聽了書硯的消息,別說吵鬧,在他這裡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什麼也不肯吃,這樣下去,不是病也是癡呆了,他剛好還有點後悔就聽到叔成來了。
叔成來了正好,他與墨琴應該也認識,倒覺得是根救命的稻草,叔成的性子比起北真來不知強了多少,說話也讓人信服,讓他們談談也不錯。領了叔成進來。墨琴的頭上纏了紗布,臉上沒有血色。叔成逕自過去便輕輕拉著只是呆怔怔坐著望著自己手的墨琴,「你心裡有沒有想對我說的話?」墨琴不理,也不掙扎。
「是沒有愛的人了,還是覺得連恨的人也沒有了?」墨琴一振,望著叔成,「我不恨你,他也不恨你。」這話說的古怪,但叔成卻聽明白了。
「不是恨,怨也總是有的。」他低低歎了一句,墨琴卻因為他這句而彈起來,把他的手甩開,「你是來可憐我嗎?是來可憐我嗎?」他說的身驅都抖起來,聲音也尖厲出來,祺瑞有些擔心,威嚴地提示了一聲:「秦爺。」叔成不為所動,冷冷地說,「你現在這樣子不是叫人可憐是什麼?」這一句話打得墨琴說不出話來,茫然地看著叔成。
「你還能唱戲嗎,還有你能怎麼養活自己?」墨琴又不理,低下頭去繼續看自己的手,但是他的呼吸聲又粗又急,心已無法保持平靜,叔成緩了一口氣,知道他沒有再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了。
他輕輕地說,「沉默怎麼有用?墨琴,你現在要是連和我說話的勇氣也沒有,以後可怎麼辦呀?」
墨琴的手抖地更厲害了,叔成知道已經打動了他的心,再逼就不好了。
「我來看看你,有可能,你想和我走也可以,如果不能,你想留下來也行,不過就像個大人一樣的好嗎?」
「走?去哪裡?」墨琴猛然抬起頭,許是對這位面前的人自然有讓人安定的氣息,包括在他身邊的人,就像阿縲姐姐,一直知道自己做什麼,為什麼去做。
叔成心裡卻沉了一下,可是,突然心裡又來了自信,如果你想跟我走,難道我秦叔成就這麼沒本事,沒有北真,一樣可以出海,沒有北真,就重頭做起,又有什麼難的。
「看你想不想改變。」這句話是對墨琴說,也是對自己說。
墨琴咬咬牙,「我不想靠著施捨過日子。」
「哪樣是施捨?是讓你錦衣王食的過日子了?是我養你一輩子了?」只是讓你公平地用你的勞動換你所得,叔成心裡想,我所能做的,只能說是一個機會,「要看你跟不跟我走,還要看你能不能吃得了苦呢。不過也許沒有現在的日子安逸。」
「我吃得的。」說到此,眼淚已流了下來。
叔成輕輕拉過他,「別哭,吃得苦就好呀。」他這樣一說,墨琴用力拿袖子去擦眼淚,偏偏淚水越擦越多。
叔成摸他頭髮,還柔軟得很。還是個孩子呢。
祺瑞呆呆聽了半天,插不上嘴。這會兒只知道攔著問他,「怎麼真要帶他走?」
叔成點頭,「是,也許換一段環境對他更好,留在京城裡有太多不開心的事情了。」
「不如留在我這裡,我可以照顧他的。」
墨琴沒有抬頭,「我想和秦爺一起走。」
祺瑞張張嘴,好像想說出什麼挽留的語言,可是也說不出什麼。叔成禮貌的行禮,扶了墨琴出去。只有祺瑞留在屋子裡,為什麼心動以後就再沒有結果,是時機總是不對?看看自己的手,突然想,原來我可以給的,總是別人不要的,而別人要的,可能也是自己給不了的。
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下山了,天也陰沉得發烏,連月亮也不見。坐在馬車裡,叔成忽然想起也會有那麼個光陰,自己和書硯坐在馬車裡面,那時候是第一次聽到一個人坦誠自己的愛,那麼地勇敢,那麼地倔強。佛說人一活著就有七苦,這得不到一苦,不知道是不是能在輪迴裡慢慢消失,而讓人心寧靜下來。忍不住人都恍惚起來。再回過來頭看墨琴,把手伸過去,用力地握了一下,什麼也不用說,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也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幸福,連帶著書硯的幸福一起過。沒有察覺地,好像墨琴的手也回握了他一下。
一下馬車,小王爺府面前站著北真,恍若隔世。他一臉的沉靜,但是身軀挺直。不知道為什麼叔成的眼真的快流淚了。「等了很久了?」
「是啊。你們都回來了。」
輕輕點頭,好像不需要說什麼了。
*
一個月後,皇上的欽差大臣郡王府的小王爺替父還願下了江南。辦好了皇上交待的幾件事,這位小王爺便提出要前往河神廟。那位小王爺說,「我從小在這裡長大的,你們先行去祭台前等我,我走水路。」很多年沒有來,定是有些往事要回憶,看這將軍的性子,也是喜歡清靜的人。那當地的隨從領了命,只由小王爺和兩個隨從坐一小船蕩漾而行。
幾個人先放馬到了平台,其中有一個年齡大些的兵將突然說,「我當初就是聽了敬王爺的話先來些時辰在此守著的,現在的威武小王爺真的和敬王爺長得太像了,敬王爺就是在那邊那個山腳下受的傷。那一天呀,我覺得天黑黑的,遠遠地看著江都變紅了一樣。」他說的唾沫橫飛。有幾人忍不住縮縮脖子。
另一些從京城裡來的人,卻不以為然,有幾個互相咬著耳朵,「這樣地糊塗迷信,也難怪升不了官。」說著的時候,天下起雨來了,那人繼續說,「是龍王爺發威了。」那幾人就算不信,但看到此時雨越下越大起來,不由得也犯起嘀咕,「怎麼時辰到了,還不見小王爺,難道是真的出了事?」領頭的一人沉吟了一會,下令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們還是趕過去看看。」數人沿江一跑數十里,連船的影子也沒見著,不覺都越來越驚慌,那雨水入了土,滿是泥濘,就聽得馬跑起來吃力,好不容易拐了彎就看到那船停在岸邊。
到了近前,下馬,地上橫躺著兩三人,已經昏迷,浸在泥裡。那當首的人四目掃視,卻不見小王爺的身影。示意手下的人分成兩撥,一撥前往尋視岸邊兩側,一邊趕快急救船上受傷的人。
好不容易有一人醒來,回話道,「一群賊人竄出,與小王爺和我等相搏擊,小王爺失手,被其中一人帶到江底。我等搶救不及。」隨後的事情也不知道,只知道受人擊傷,就此昏迷。
將受傷之人帶回城中,通知官府派人仔細搜索,並廣貼告示。
二日後,一身著北真衣服的死屍在下游被衝上岸,身受多處刀傷,而臉在水中泡了多時,浮腫著。已經辨別不出來了原本面目。
城裡戒嚴起來,數日裡連連盤查,卻沒有可疑之人。不得不上報到京城裡。
祺瑞知道了忍不住問報官,「可看見一年少孩子,臉上有刀疤。」那報官不能應答,只是說沒有留意。留下祺瑞忍不住產生了懷疑,墨琴跟著叔成走回小王爺府是自己親眼所見,那現在人不在小王爺府,也沒有隨北真遠去,是去了哪裡呢?就連叔成也聽華繡的人說是辭了職,不知所蹤。連北真最得力的助手輝圖和阿縲一起還鄉,再沒有露過面。這麼多重要的人就憑空一起都跟著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現下細細琢磨,北真來的那天,本來就很蹊蹺,平常不來上門的人,卻突然跑來和自己打個招呼,只怪那天又發生了書硯的事,可不是都沒有機會細問,要不也許能探聽到些什麼?只是左思右想不明白地是,北真為什麼要走呢,有什麼理由讓他非走不可?還走的這樣周詳。
心裡驚疑交加,若是存心要走沒有死,那是欺君之罪,若是真的是被人所擄?……下面的居然不敢再去想,也不敢再要人去追查。
趕著又去了敬王府,一屋子已經掛了白布,還請了和尚道士在做法事。
敬王妃已經哭不出來,「我怎麼這麼命苦?」突然發了狠,「都是那個妖人,定是被他迷了心竅,那人的魂一定是在那裡害我們家敬王,他還不死心,他成了水鬼,還要拖我家孩兒下水。」祺瑞心想這莫不是一時驚得得了失心瘋,好不容易想勸慰住,只是不停地說,一定會好好的待她,讓她安度晚年。北真是算到了今日?
敬王妃此後去一道觀常住,喜聽些抓鬼降妖的,也算是老年寄托。
而那一年,江南風調雨順,傳言是威武小王爺親自下了龍宮,龍王爺喜歡,留他做了江裡的小王爺,小王爺感念舊情,方保佑這一方老百姓,皇上獎勵威武小王爺生前功績,在蛇山為其建廟。由百姓參拜。
祺瑞隨後官場上十年,也算一生平穩,無大風波。
而清海禁上十年,南洋卻有蔣姓家族是從外地而來,主船長年在海上貿易,提督是兩蔣姓男子,成為南洋赫赫有名的商船隊。商船在海上經營數十年,擁有東南亞最大的商船和貿易航線。而船上的提督已然成為神話,甚少有人見過他們本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