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平世界歷562年
二十一歲的禾學序初升上衛督,穿上筆挺的西裝,首次參與高級衛警的會議。
「禾,你看過手上的資料了吧?」總警司克童以平靜的目光注視著禾學序。
「是的,克警司。」禾學序剛好蓋上桌面的檔案。
「很好。」克童轉臉向所有與會者宣佈,「『域聯』這個組織已經成立了超過一年,時至今日我們才察覺它的幕後主持人全都是烏托邦藉的商人,證明他們行事有多秘密。」
頓一頓,全場鴉雀無聲。
「但政府不會管任務的難度,那些官員只看結果,而我們隸屬的桃源政府,是絕對不會容許有烏托邦的黑社團存在於桃源。」克童交插著手指,拱到下巴底,深綠的眼眸發出巨石般重的目光。
「我希望各位明白,這次事件……不再單是桃源境內安定的事,而是已經進展到國際間的問題,不多不少會涉及非衛警職責的範圍。」
桃源衛警,本來只被期望維持桃源境內的秩序,保障桃源公民的利益,但若牽涉到桃源和烏托邦間的政治私仇……的確大大的逾權了。
可是在場沒有人表示驚訝、不滿,只因能夠成為與會者,都已作好了心理準備。
「不過正因如此,我們更加只許成功。所以不可以再維持這樣膠著的狀態,我們現在一是要找到烏托邦那群商家與『域聯』的關係的實質證據,二是要找到『域聯』的犯罪證據,各位有什麼提議?」
蔓延著的靜謐……大家都生怕被呼喚自己名字的垂下頭。場內,只剩一雙目光是依然銳利地看著前方的,克童正想呼喚那雙目光的主人之時,清越的聲音卻已自動送上:
「克警司,我提議派臥底潛入『域聯』。」
克童一聽,對這以史上最短時間完成衛警學園課程,並以最優秀成績獲得一級榮譽的年輕衛督,投下了惑然的眼神。
「禾,五年前已因臥底殉職率太高而取消了這個計劃,你忘了嗎?」
「警司,」禾學序正視著克童,甚至有一股壓倒克童的氣勢,「沒有一個衛警應該以想要勳章的心態工作,只要披上衛警的制服,就早應有犧牲的心理準備。」
「禾……你的意思是,要犧牲一批臥底嗎?」克童顰眉。
彷彿故意忽略掉對方的表情,禾學序凜直依然。
「警司,既然我們在外面完全查不到『域聯』的線索,深入它內部是最好辦法,即使不能查出什麼,破壞他們還是有把握。」
「你這是要那些臥底死。」克童斬釘截鐵地定義,墨綠色的瞳孔中流露了一點責備。
可是意料之外的,禾學序的回話極快、也極一矢中的:
「就是坐在這兒,也隨時會被恐怖份子暗殺,警司。」
禾學序堅定冷漠的目光,使與會者均有被寒風竄過頸背的感覺。然而他的說話尖銳而有力,克童攢緊的眉頭,和紊亂的目光訊息,均洩漏著他開始動搖的事實。
「你肯定派出臥底能在五年之內解決『域聯』這件事嗎?」
五年之內?
禾學序濃密有致的眉明顯地高挑起。
「……我只能保證派出臥底是最有效的辦法。」
半晌的沉默
「禾,你的建議被接納了。」
克童和禾學序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謝謝你,警司。抱歉我有一個問題。」
幾乎每個人都猜得著禾學序要問的問題……
「……什麼問題?」
「為什麼……『域聯』這件事一定要五年之內解決?」
這是一個答案呼之欲出的問題。
克童猶豫了良久,環視與會者一眼,冷冷地道:
「因為五年之後,軍隊就會介入。」克童的話帶有潛台詞——會有戰爭。
禾學序心頭一震。
*
桃源衛警學園,全國十五至二十歲間最熱血為民的少年都集中在此。
「域聯」主要的招攬目標是十四、五歲的少年,我們沒有選擇,一定要挑選剛進學園不足半年的一年級生。選他們亦比較安全,因為他們是最沒有衛警習氣的一群。
也是只有十五歲,最年輕、對未來最有期盼的一群。
被推薦跟禾學序一起挑選合適臥底人選的資深衛督榮可,耳際不住迴響著那新晉衛督的說話,他說時那不含感情的語氣,冷漠到直達冰點的目光,都令榮可不寒而慄。
禾學序的事早於警界聞名——
他的家人在五年前烏托邦於桃源的大屠殺被分了屍,一直傳言他對烏托邦籍的犯人格外心狠手辣,所以這次對付「域聯」也刻意加入他列席。這些榮可早知,可是不料的是……為了瓦解「域聯」,禾學序竟發出那種「犧牲全世界的人也沒關係」的恐怖氣息。
他慶幸禾學序要求分別單獨會見學警,所以不用……跟他同坐一室。
說時遲,那時快,禾學序那邊的第十一位少年學警進來了。
「警官,E67531報到!」
一個筆直、硬朗的敬禮,和一雙猶如晴空萬里的藍色目光,印證著一身奔騰的熱血,還有一顆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心。少年極像顆流星,不惜磨擦大氣層,以自身發熱發亮。
禾學序不禁站起來,緩緩步近這位學警,俯視著正氣凜然、目不斜視的目光。
「E67531,你知道這次的任務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警官。」
「如果我要你做一些你不明白的事,你會如實照辦嗎?」
「我會,警官。」
「如果我要你為桃源而向自己開槍,你會如實照辦嗎?」
「我會,警官。」
眼睛中沒有半點奉承,那是真的準備扯開槍袋的堅決目光。
「如果要你放棄衛警的身份一段長時間,而去為桃源的公民盡公僕的義務,你會願意嗎?」
少年沉思須臾。
「每個學警也懷著不同的原因而想成為衛警,而我自己……是因當衛警是最能表達我對桃源的愛的辦法。」少年的目光倏地熾烈得幾乎會燒痛別人的角膜,「所以雖然我不完全明白警官說的話,但我會願意,警官。」
聞言,禾學序抱著臂,坐在桌沿,神情有點迷惘……他是不是已經選對了呢?
*
經過高層會議,禾學序和榮可均表示他們已經找到一批合適人選,但堅持只能有他們自己知道臥底的真正身份,這也是五年以前一直執行著的臥底制度,他們會連臥底的入學資料也刪除,所以無從查證。
在學園禮堂等著的E67531是禾學序最後一個去發出正式通知的未來臥底,看著衛督徐徐步進,E67531立即敬禮。
「警官。」
「E67531,報告你的名字。」
「澄六牙,警官。」
「我是禾學序衛督,以後是你的直屬上司,也是由現在開始……唯一知道你桃源衛警身份的人。」
禾學序伸手拿下澄六牙頭上有桃源衛警徽章的帽,往他略有動搖的天藍色瞳孔深處看。
「六牙,臥底的工作是不斷出賣身邊的人,你將要進入一個極之孤獨的世界,但你會得到回報的。」禾學序緊緊抓著手上的警帽,撒下跟之前幾個學警說的同樣的謊言。
「我明白,禾衛督。」
澄六牙以死士的語氣回話,接著稍稍轉動眼球,終於正式看了這位上司一眼。果然與傳聞中的一樣,年輕得不可思議,俊美似夢幻一樣,全身上下散發著……刀劍一般的美感。十五歲的澄六牙望著這比自己年長六年的上司,首次出了神。
往後的日子,一如禾學序所預料的,澄六牙墮入一個前所未歷的孤獨世界,他所擁有的……除了禾學序,就什麼都沒有。
*
和平世界歷563年
醒來……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是一個光明止步的地方。
還靜得沒有一絲聲音,只有無盡的耳鳴,澄六牙就像失聰一樣,連自己奮力的呼救聲也聽不見。
倏地!恐怖的下墮感覺襲向他,地底強大吸力抓住他的腳跟,把他拉向未知之境
不要!
睜開眼,原來這才真正的醒來。正午的陽光透過窗帷傾瀉進來。
同一樣的夢,不住地重複,到澄六牙的恐懼達了極致,就會醒來,在夢中永不會著地。
夢境竟能如此寫實。他常這樣自嘲。
現實中,他不就是在一個黑暗、孤獨、無助、天不要地不要的處境嗎?醒來他仍然是在半空懸浮,不著天不著地,不是黑社團的人,更不是……衛警。
澄六牙一直覺得弄到今天這個境地,是因差不多一年前被那個人騙了,那個美到不像話的男人。
「牙!睡醒了沒有哩?」沙騰大剌剌地推開了澄六牙的房門,一屁股坐在他床沿,害得還躺在床上的澄六牙也彈了一下。
「沒睡醒也被你吵醒了。」
「真是沒教養耶!」
沙騰不滿地亂爬梳著澄六牙的頭髮,卻被後者拍掉了手。
「在『域聯』要教養來賣嗎?」
澄六牙右手撐著坐起身來,白了今天用頭巾裹著光光的頭的沙騰一眼。
「別賴在這了啦!出去玩,好不好?」
「玩什麼?」
「直哥今天帶了所有二臂頭以上的老大出去辦大事,今天是沒皇帝在啦!我們還不造造反,出去玩一天嗎?」沙騰咧齒而笑。
澄六牙的神經卻像被針刺一樣-時清晰了。
「你說……直哥今天帶著一大批高層出外?」
「對啊,九點正外出了。」
「你怎麼知道的?」
「今早才剛從酒吧回來,剛好碰上。」
「你這傢伙……還真是不會累的!」澄六牙沒好氣,但一轉臉思慮又飛到遠方。
二臂頭以上的都要出席……那是什麼大不了的聚會?
澄六牙緩緩瞇細了天藍色的迷人眼瞳。
「喂!你到底去不去嘛,六牙?」
「你閃邊涼快去!」
澄六牙一腳把沙騰踹開。
*
「美麗新世界」是一幢人流很多的商業大廈,但用以存放易燃物品的頂樓,卻幾乎沒有人去過,除了今天有「約會」在此的澄六牙。
坐在窗邊的檯面上,澄六牙大開了窗戶吸新鮮空氣,並從口袋中抽出一盒香煙,準備解解苦等的無聊。
可是才剛打開了香煙盒,即被一隻白晰纖長的手奪去了,還聽見隨之而來的指責:
「你坐在易燃物品旁邊抽煙,是不是活膩了?」
禾學序左手奪過澄六牙的香煙,右手還插在褲袋,義正辭嚴地教訓著他的臥底。
俊美嚴肅的大天使的臉,忽然闖入視線之中,澄六牙呆呆的望著夕照下的禾學序的模樣,連動也忘了動,還維持著剛才拿著香煙盒的手勢。
這位美貌驚人的上司,總是教他招架不住,無論見多少次……他都不會習慣。
「怎麼了?真是活膩了嗎?」禾學序用香煙盒敲一敲澄六牙的額頭,這才召回他的靈魂。神志清醒後的澄六牙,立即就以俏皮話引開注意:「咳……是活膩了,歹活不如好死。」
「你錯用了諺語。」
「是嗎?」
澄六牙滿不在乎地應了一句,接著手一甩把一個紙袋拋向了禾學序,後者默契地接住了。禾學序打開紙袋,看見一疊「域聯」高層人士與烏托邦商家在一食館內的照片,還有一張磁盤。
禾學序緊握著紙袋,俊逸的臉上流露別人難以解讀的表情……只知道完全沒有一點欣喜。
「那張磁盤內的,有琉亨直與那些烏托邦商家以往和未來的會面時間,每次這樣的聚會都會有很多高層人士參與,我想聚會內容不簡單。」澄六牙為禾學序解釋資料。
「……你怎會有這些資料?」禾學序臉上的寒霜一層一層加厚。
「想稱讚我嗎?」並沒發覺異樣的澄六牙歪嘴一笑,英俊笑容套上頑皮,「我知道他們一大早外出了,就潛進琉亨直的房間複製了他計算機的資料,然後再去食館偷拍。是不是很厲害……」
啪!
禾學序憤而把澄六牙用性命危機換的資料擲在地上!
「不要再做那麼危險的事!」
語氣幾近大罵,緊顰得要糾結成一條的眉毛,壓著盈上水影的綠眸,甚至連鼻尖也開始紅、開始酸。他心痛,他心痛到不知怎樣才好,似一個充滿裂紋的玻璃球,叫風也不敢吹他一下。
而被嚇到心跳也漏一拍的澄六牙,腦海一片空白地看著上司,向來伶俐的他也口齒不清起來:「禾、禾警官……」
彷彿知道自己嚇著了澄六牙,禾學序咬咬牙,調順了氣,把視線拋到窗外的一隻飛鳥上。
須臾,禾學序用力的壓縮著聲音,維持著彷彿隨時會崩潰的平靜道:「……你認不認識索亞?」
「不認識……」有點手足無措的澄六牙,顯得戰戰兢兢。
「他是一年前我派到『域聯』當臥底的其中一人,連你和他在內,共有五個。」
「五個?」
澄六牙的心跳再漏一拍,鑲嵌在俊顏上的那本如天藍寶石的眼睛,旋即變了兩個震驚的漩渦,他開始猜到一點……禾學序情緒失控的原因,可是他但願自己猜錯。
「是五個沒錯。」禾學序勉力鎮靜著,聲音、目光都越來越冷靜,冷靜到不像人類該有的表情,「昨天,索亞成為一年之內第四個殉職的臥底。」句子到了最後幾個字,聲線始終有點變了調,有點顫抖。
澄六牙聞言,繃緊了全身的神經,緊蹙上眉,緊閉了眼,緊攥了拳,微慍讓身體抖動,表達著他如何痛恨自己還是猜對了。
「現在你已是最後一個,所以……以後不可以再做那樣冒險的事。」禾學序說罷輕輕吐了一口氣,輕描淡寫、雲淡風清,轉眼間他已回復了沉澱一般的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而事實,他確實在說別人的事。
澄六牙睜開蔚藍的眼,未有半片雨雲,可是澄澈的藍瞳看得見身邊那雙綠眸中的水光。在幽綠的目光從自己眼中逃開那一-,澄六牙心頭失去臥底同伴的感慨,被另一種感情淹沒了。
「你很傷心嗎?」澄六牙單刀直入。
禾學序的肩抖了一下,可是眼神決然不變。
「他們因公殉職,是當衛警的最高殊榮,而且當務之急是瓦解『域聯』,其它的慢一步……」
「不要扯開話題吧!」
澄六牙不耐煩的吼叫後,禾學序閉上了嘴,沉靜的俊顏映入與天一色的眼眸。
他就知道會這樣……
澄六牙就知道禾學序會強忍到最後一秒,他決不會在澄六牙這個比他小六年的下屬面前哭出來,他寧可回家抱著枕頭流淚也不在澄六牙面前閃淚光。澄六牙早就知道是這樣,可是他非常不高興……因為他知道明明是自己比枕頭好,而且更重要的是……男性的機能告訴他,他亟欲擁抱現下眼如醇酒、毫無防備的禾學序……
「六牙!你想幹什麼!?」
禾學序的高叫似格鬥的序幕,四條胳膊如蛇一樣互相糾纏,完全看不出是誰在推拒誰,只知道最後結果是澄六牙成功扣住禾學序的腰背,毫無間隙地把他緊貼在自己胸前。
在自己被摟進寬壯的懷抱後,禾學序有半秒的呼吸困難,澄六牙這個緊緊的擁抱令他要命的緊張,全身僵硬、瞳孔擴張,他的身體完全不顧及他的上司尊嚴,在澄六牙懷中坦白地表現出不知所措和心如鹿撞。
「立即放開我!」還以為上司的命令還有用,可太天真了。
「你不是說現在只剩下我了嗎?那你還忍什麼?我都不可以告訴任何人了,你在我面前哭死了也只有你我知道,你怕什麼!?」澄六牙把仍不放棄掙扎的禾學序鎖得緊緊,五指死命抓著他的西裝,「我明白你的!你不用在我面前戴起給其它人看的面具!我本來就不相信……我一開始就不相信你是冷血的!」
突然,話題轉了急彎,禾學序凍結了所有動作。
「我初進衛警學園就聽聞過你的事,大家都說你冷血無情,因為死去的家人而特別排斥烏托邦,可以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犧牲別人的一切去清除烏托邦人,如果當了你的下屬,也定會被你利用至死。」
互相緊貼的胸部,密切地感受著對方急促的心跳。
「可是由你跟我說第一個臥底殉職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不是。」
見對方不再掙扎,澄六牙放鬆的手慢慢撫上禾學序的頸項,固定著他的頭在自己肩上,輕輕一句一句的把說話吐進禾學序的耳窩。
「到現在,我還是很清楚的記得……你每一次那故作冷靜的表情,但你可看得見自己眼中的內疚?簡直明顯得仿似夜裡的營火……」
漢接防,你的同期學警,也同時投入臥底工作……上星期伏屍在對面的酒家中。
五天前,第二個殉職臥底……封徽。「域聯」似乎小心了很多,你行事謹慎些。
已經是第三個了,名字是來尚恆……兩天前……
然後這次的第四個,澄六牙見對方已經連看著他也不敢,甚至還……流淚了。
禾學序晶瑩剔透似水晶的淚落在澄六牙的肩頭上。禾學序迷惘得不得了,他真不知道……澄六牙這小伙子的肩是何時變得這麼寬的,彷彿可以扛下整個世界那麼寬;也不知道小伙子的身體何時變得如此暖和,猶如可以溫暖全宇宙那麼暖。
禾學序那不知不覺圈上了澄六牙脖子的手臂,也穩定了澄六牙的心。
「我就知道……一心要利用我們的人,不可能有那種溫柔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不是為了報私仇而來,我就知道你是我從一開始就渴望的,充滿人性的、公允的模範桃源衛警。
「……禾學序,我一定不會離開你。」
因為你就是我要追趕的夢想。
漸漸,耳畔傳來嗚咽之聲,澄六牙覺得那是全天下最悅耳的聲音,讓他足足陶醉了整個黃昏。
*
「這些都是臥底給我的資料,相信相片中的幾個烏托邦商家跟『域聯』有利益往來,但是否跟『域聯』有固定聯絡,就有待調查。」禾學序說罷關掉實物投影器,數張澄六牙冒險得來的照片從屏幕上消失後,經過半秒的漆黑便有人開了燈。
「實在做得非常好,請派人調查那幾個商家。」克童薄施稱讚。
禾學序沒什麼反應,拉椅就坐之同時,冷淡地應一句:「是的。」
「克總警司,抱歉……」
「榮,有什麼事嗎?」
榮可攢緊了拳,目光在自己膝蓋之上,肩頭的顫抖,顯得他中年壯碩的形象老態了很多。
「我覺得臥底計劃不能再進行下去!」
隨即,竊竊私語之聲在會議室內四起,真正保持沉默的只有三人——
榮可、克童和禾學序。
「為什麼?」克童眸光閃爍。
「一年之內,我派遣進『域聯』的兩個臥底都已經殉職了!一年之內兩個,這實在太……」
「六個。」
禾學序毫無預示地截斷了榮可的說話,當眾人的目光都集合在他身上,他卻悠然地摘下最近工作時都會架上的銀絲眼鏡,用質料特別的眼鏡布拭抹著,一派完全感覺不到別人注視的怡然自得。
「禾學序,你剛才說什麼六個?」榮可全身毛管直豎。
「我也有四個臥底殉職了,加上你那兩個,共六個才對。」
禾學序說得清楚明白,聽得榮可耳窩出血。
「你的腦袋到底是怎樣構造的!已經死了六個十六未滿的少年學警,你竟然還若無其事!」
「有成績不就夠了?得到這次的照片和磁盤,證明臥底計劃還有其價值,些許犧牲在所難免。」
「什麼叫些許犧牲!?」
「抓住榮衛督。」
「!」
呆住了。包括本來抓狂中的榮可,本來靜若湖水的禾學序,及其餘與會者,大家都呆呆的看著發令的克童。
「榮,這次禾有功,你冷靜下來想想就知道他沒錯,還是你始終不肯用自己的腳走出去?」克童不含表情地道。
須臾,榮可嘴角扯起難看的冷笑,仿似看破什麼似的不住輕輕點著頭,但眼神中卻充滿不甘和控訴,像在說:「你們喜歡玩什麼把戲便玩吧!我不管了!」
目送著榮可龐大的身影離開會議室,與會者為剛才兩衛督差點開打一幕心悸之餘,亦疑惑地看著似勝利者的禾學序,臉上令人不解地浮現若有所失的神色。
*
禾,你忍著他一下,他跟臥底有很深感情,這一點請你諒解。
禾學序不斷回憶著克童剛才在榮可走後跟他說的話,說實在的……這番話比榮可罵他的更令他生氣。
這番話就好像暗示著,禾學序完全不明白直屬警官和臥底之間的深厚感情。
相反,聽榮可的怒斥,令他更覺痛快一點,他甚至希望榮可沒被阻止,真能夠向他揮拳……他知道這是自己刻下的心理特質作祟,那種心理特質名為——內疚。
一年之內就死了六個臥底,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
他本來就覺得有志成為衛警的臥底們,就算為桃源的公民犧牲了也理所當然,一開始確實是這樣。可是……當第一個殉職報告出現,他的心就穿了個洞。
「衛督。」
「情況怎樣?」
「那邊有兩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屍首。」
一步、兩步、三步,終於走近,看見了那張十四個小時前才跟自己匯報著的臉。
當禾學序開始後悔讓別人的生命作為自己的賭注時,他已無力挽回一發不可收拾的不幸,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的臥底的屍首,一具一具陸續呈現眼前。
「如果沒有派出臥底……」這險些令精神崩潰的一句,盤據在禾學序的腦海。
然而,無力挽回的一切又該如何挽回?
捏碎了酒杯,右手指縫間汨汨流出的不知是紅酒還是鮮血,被熱淚模糊了眼睛的禾學序已經分辨不出了。
澄六牙,你不可以離開我……
徹底的後悔,令他不再願意看見生命在自己的失誤中流逝,尤其……他一開始便格外在意的這個……猶如上天故意獨遺下他的最後一個少年臥底——澄六牙。
由不想失去,直到不能失去……都是他。
*
在「美麗新世界」頂樓之內,燈光昏暗到令人窒息。
單手看著複製文件的禾學序,專注的表情在低迷的能見度中,特別容易俘虜澄六牙的目光。
「對了,上次你給我的資料,上級很欣賞,」禾學序看澄六牙一眼,「幹得好。」
「嗯。」從咽喉中應了個音,澄六牙忙不迭垂下頭,避開禾學序的目光。
不以為然的禾學序繼續埋首手上的文件,澄六牙偷偷望一眼若無其事的他,心中不禁納悶。
覺得尷尬的只有我嗎?
澄六牙不著痕跡地撫上自己的胸口,由禾學序的氣息闖入頂樓起,澄六牙的呼吸就變得不正常……腦袋不住的……憶起上回在同一個空間擁著對方的事,甚至胸口也有了對方還在懷中的幻覺……
糟了……
想起了那個情景,澄六牙的心跳又不受指揮了。他現在亟欲一根香煙,就是只叼在嘴邊不點燃也可,然而他瞧見禾學序那沒事人一樣的臉,又扯不下臉來表現自己很在意、對那回事很生澀的樣子。
這邊澄六牙彷彿全身被什麼-咬著,那邊禾學序卻對手中僅白紙黑字的文件投入到不能自己,一時忘了……連本來謹慎地藏在褲袋的右手也掏了出來翻文件。
「搞什麼!?怎麼你的手受傷了?」
澄六牙的反應快得讓人以為他早已知道,只等禾學序把手掏出來。
這下才知「東窗事發」的禾學序,蹙上的劍眉流露了那「還是給你發現了」的不甘。
「緊張什麼?我是衛警,受點傷有什麼好詫異的。」禾學序一臉無奈。
「你是衛督耶!」澄六牙理直氣壯地抄起禾學序的右手,放在眼底仔細視察著傷勢,「你只需要坐在辦公室吹冷氣就好了!要受傷領勳的是我,你搶什麼!?」
被對方隔著紗布的接觸和說話搖撼了一下,搖得讓禾學序心頭種的那棵樹也被搖落了幾片葉。
「你自己小心就好了,少擔心我。」不知道什麼原因,禾學序竟然不抽回自己的手。
澄六牙聞言,抿抿唇,抬頭正視著上司,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
「我就是擔心你,我擔心到都不知怎樣才好了!」
說罷,連澄六牙也不敢相信自己說得出口的溫柔,更何況……呆著的禾學序。
瞬間,對視的兩人像被石化一樣,一動不動,只剩下兩雙異色眼睛互相重疊著、浮動著的波光,曖昧不清、晦暗不明的氣氛由如鎖緊扣的目光蔓延……
奇跡一般的溫馨,竟由這次碰頭開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