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悠狐宮,流金水榭。
叮叮咚咚的泉水之聲,在整個仙宮流淌,庭子裡植滿世所罕見的仙花絳草,柱子上也爬滿翠綠的枝蔓,一簇簇鵝黃、墨綠的鳳尾菊飛瀑也似的垂落,清淺的山泉從石縫中湧出,流到下方,蜿蜒旖旎地繞了幾個彎,已變成一道清淺透明的水脈。
玄衣的仙人坐在水脈旁邊閉目休憩,微微鬆開的衣領,一頭娟一樣柔順的發繞著白皙的頸子,垂了在胸前,髮色烏黑如墨,一望之下,竟與那一身衣裳分不清了。
身旁,幾天前青帝送的幾株白牡丹開得正艷,引來了一群撲顛逐狂的蝶兒,上上下下紛飛不息。
風,拂過此處也輕輕的,柔柔的,彷彿怕驚醒了這羞澀的花,還有這花旁的人。
無奈,卻還是有著喜歡煞風景的人,不遠處,一道紅裳的麗影疾步走來,聲音卻是早早就順著風送過來了。
「公子,公子,看看你,怎麼還是穿著這身衣裳坐在這裡,讓外人看見了,成何體統?」二九年華的女孩子,清中帶艷,秀裡含媚,雪膚烏髮,襯了一身妃子紅的輕紗薄裙,裊裊繞繞的,自是動人。然而,那銀鶯似的聲音就不留情了,逕自數落個不停:「還有,這頭髮是怎麼回事,批頭散發?束髮的簪子呢,公子,你又把它丟到了那裡?」
「噓……噤聲……」玄衣仙人將食指放在唇際,低聲道。那一抬眼,波光瀲灩,秋水縱橫,一對絕麗的眸,霎時叫天界的牡丹也褪了顏色。「不要吵醒了它。」
「誰呢?」紅衣女子撅了撅嘴,嚥下了滿腹的不滿言辭。
「那一隻在我肩上做夢的蝴蝶啊。」墨塵微微一笑,指了指肩膀說。
「咦?」無心湊近看了,果然見一隻罕見的無色玉蝶,停在墨塵肩上,微微顫動的雙翅,閃著極美麗的磷光。
「公子,你又知道它在做夢?」無心狐疑地看著她的主子,「這做的是什麼夢呢?」
「這樣的夢……」墨塵似是輕輕一歎,衣袖在腳下流淌的泉水上拂過,原本平緩流動的水面泛起微微的波瀾,然後靜了下來,定著了,如同一面光滑的鏡子。
漸漸地,鏡裡現出了幾個人來。
梨花如雪,飛了漫天,一身白衣的青年對著另一個人說:「墨塵……請讓我如願以償……」
幽暗的殿內,他抱著他的頭,哭的像個孩子。
橙紅的燈下,他恍然頓悟,悠悠而笑:「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冷冽的劍光,他的皇弟抱著他說:「皇兄,皇兄,我還有些話沒有告訴你的,其實我,其實我……」聲音低抑,終不可聞……
皇陵之中,他和他的陵墓終是挨在了一塊,碧草青青,在墳前年年長綠。
「這,這做的是什麼夢啊。」看到那人和玄衣的仙人在芳草離離之處相擁時,無心不由臉一紅,啐了一口說,「這蝶兒好大的膽子,真是癡心妄想了。」
「不要笑它,再低微,也是它的願望啊。」墨塵搖搖頭,正色說,「何況,那裡面有一段是真實的,有一部分是屬於它許久以前的記憶。」
「真的?」無心好奇的看著。
「許久以前,當我還未修行得道時,我曾經在那寺裡呆過。那時,我被他們囚禁在寺裡,只有三千年修行的我,無法破除他們的禁制。但是,他們也沒有傷我,反而他們的主持,也就是夢裡的無色大師,每日都會過來跟我講經說法。我們修的雖不是一樣的道,但看得出,大師很想化去我身上的妖厲之氣。想不到……」墨塵望了一眼水鏡中的人,歎道:「最後被色相迷惑,參不透的人是他。我深知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會前功盡棄,心裡不免有了去意。就在那時,寺院失火了,我就趁著那一場罕見的火逃了出來。但是,他卻以為我身陷火海,追了進去救我,跟他感情相契的一個師弟,見他這樣,也不顧一切追了進去,結果,兩人都沒有出來。」
水波不興,鏡裡面的人一雙溫和淡泊的眼,一直追隨著眼前的人,彷彿就這樣望著,已經望過了三生。
隔了半響,墨塵才又緩緩說:「後來經過了無數次的輪迴轉世,在今生,他成了流金水榭的一隻蝴蝶,千萬年之後,我遇見了他,而他還記得當初對我說的話。」
「啊?是什麼?」
墨塵微笑,不語:「然後,我滿足了他的願望。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做那麼悲傷的夢呢,連在夢裡面,還是得不到幸福。」
「夢裡面,他是那一個?」無心看看水鏡中的三人。
彼此愛過,彼此錯過,雖然糾纏一生,最後卻是慘淡收場。
「無楨,他是無楨,那只癡心的蝶兒啊。而筱雁,大概就是當時追著他一起葬身火海的師弟。」
凝視著鏡裡的人,墨塵支著下頷,合上雙眼,耳邊恍然飄過一縷纏綿千年的聲音。在許久許久以前,那個人站在梨花下,認真地對他說:讓我夢見你,在遙遠的未來,來生,我願與你一同眠於梨花樹下,化為夢裡纏綿的一雙蝶。
水中的影像漸漸消失,它的夢結束了。墨塵收回了法術,靜止的水鏡又恢復成潺潺流動的山泉。
「無心,準備一下,我要下凡去。」
「咦,那,那它怎麼辦?」
墨塵輕輕一笑,「它的另一個夢要開始了,我們不要在這打擾它,希望這一次,會是幸福一點的夢吧。」
墨塵抬手,將那只蝴蝶小心移到身旁的牡丹花上,蝴蝶的翅輕輕顫了顫,安靜地休憩在那上面。
「它這樣對你胡思亂想,你也不生氣,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哩。」
「它是只喜歡做夢的蝴蝶,我也是只喜歡做夢的狐罷了。」墨塵瞇著眼睛笑了,神情特別好看,「我都不介意,你又生什麼氣啊。」
「我就是,就是覺得不爽嘛……」無心邊嘟喃著,邊向庭外走去。
墨塵凝視著那只做著一個又一個夢的蝶兒,這次,眼裡流過淺淺的溫柔:「我覺得醉生夢死也是一件極好的事,至少,可以在夢裡任生平呢。」
離去前,他似又想到了什麼,回頭微微一笑,說:「無楨,我想夢裡的墨塵,也是愛你的。」
流金水榭裡的風依舊溫和,蜂飛蝶舞,奼紫嫣紅,也不知這一次,它又夢見了什麼?
是幸?抑或不幸?
癡心的蝶兒,這次,你如願了麼?
(全文完)